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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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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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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六十四章

一阵孩子的喧闹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着那个热闹的地方望去,一时竟离不开了眼。那是一家四口,一对夫妻带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丈夫躺在沙滩上,两个七八岁的娃娃正在一铲一铲地往男人身上浇沙子,男人已被黄沙覆盖住了,只有脑袋留在外面,女人在一旁大笑着,和一双儿女共同捉弄着叫苦不迭的丈夫。

绍文笑了起来,指着不远处的那副场景对着汪子瀚说道:“看见没有,那两个小孩多么鬼灵精怪呀,小半橛真帅气,小女孩真可爱,我看这俩孩子要把他们的父亲给活埋了,哈哈哈,哈哈哈,暧,你猜他们是不是一对龙凤胎呀,不管是不是吧,能拥有这么一双儿女,这夫妻俩也是真够幸运的。”绍文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脸上痴笑的神情一刻也没有散去,倒好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汪子瀚顺着绍文指去的方向望去,那确实是两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他看了一眼就赶紧把头扭回来,不敢再多看,不知为什么,每次遇到这种情形,他心里都要害怕得要命,他想要立刻止住这个话题,可绍文依旧在乐呵呵地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那两个孩子的事。

“呃……我不会生孩子。”汪子瀚突然冒出了这一句。

绍文吓了一大跳,半拉身子都滑到了水里:“你说什么呢,你是男的,你当然不会生孩子啦。”

“那你特别想要孩子吗?一看到孩子,你的眼神都直了,可是生孩子这事只有女人会,我不会。”

绍文沉默了好久,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也不敢回答他的问题,最后只支支吾吾地遮掩道:“我也不是十分想要孩子,咱们两个提什么孩子呀,这不是扯淡嘛,就是可惜咱俩的优质基因传不下去了,哈哈哈,我也三十好几了,一看到小孩心里隐藏的父爱就嗖嗖地往上涨,这应该也很正常吧,毕竟老大不小了,你有这种感觉吗?”

“我没有……”

“哦,我还以为你也有这种感觉呢。”绍文又傻笑了起来,可这笑却像钢刀一样刺破了汪子瀚的心,使他无论如何都止不住血。

绍文不再说话,汪子瀚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只躺在湿漉漉的岸边,让海水打湿了自己的身体,也打湿了自己的灵魂,此刻万籁寂静,却已是上天早已做好的安排,无可更改!

“走吧,咱们去海里冲冲浪,游它几个来回,也比睡在这浪费时间好一些。”不等汪子瀚回话,绍文从岸边麻溜地站起来,一个猛子扎进了海里,不一会就在离岸边七八米远的浅海里冒出了头,兴奋地朝着汪子瀚摆手打招呼。汪子瀚浑身疲乏,本不想下海游泳,可绍文都在海里了,他也没有办法,只好蹚着水踩着软软的沙子朝绍文那边游去。

约摸游了半个小时,两个人全都筋疲力尽,先后爬上了岸,如死狗一般躺在沙滩上,太阳照着他俩的身体,一明一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正休息时,从不远处走来了两位谈笑风生的女子,讲着一口利索的中原官话,乡音入耳,这让绍文激动不已,像是打了兴奋剂一样,忙得从地上起来,也顾不得疲劳,像个痴汉一样踌躇着向那两个女人走了过去,汪子瀚见状,也随之起身紧跟了上来。

“你们好呀,听你们说话的声音,那是真亲切呀,敢情你们是哪里的人?”绍文用很久没有说过的阜阳话问着眼前的两个女人。

女人们笑了,齐刷刷起望着绍文,和他应起了话:“俺们是安徽砀山的,听你口音,你也是俺们那一片的吧。”

“是嘞是嘞,俺是阜阳的呀,哎呦,可真巧,在香港这个地方居然碰到老乡了,还是实打实的真老乡,你好你好,”绍文说着便伸出了手,想和她们握一下,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女人们迟疑了一会,也伸出了手,他喜不自胜,又接着说道,“你们可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俗话说得好,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呀,你们来香港也是旅游的?”

“是的呀,这不是国庆节了嘛。”

“我们也是的,前天刚从北京过来的,我在北京工作,刚一放假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没白跑一趟,香港的景色真是不错。”他说得正欢,似乎完全忘记了身后的汪子瀚,直到女人们问起了他,绍文才结结巴巴地介绍到,“他呀……他是我表弟,跟着我一块来香港旅游的,小瀚,快来跟老乡们握个手,打声招呼。”

汪子瀚铁青着脸,怒目而视着身边的这几个人,轻哼一声,小声说道:“是你的老乡,又不是我的老乡,我干嘛要打招呼。”随后,他走到了一边,独自生起了闷气。

绍文尴尬极了,和女人们手忙脚乱地解释了起来,她们狐疑地看着这两个男人,随后笑出了声:“哈哈哈,没事没事,都是老乡,说话随意点正好。”

绍文和她们相谈甚欢,聊得无比融洽,从砀山梨聊到了阜阳的饮食,又转到了合肥的发展,最后又拐到了黄山上。

“你去过黄山吗?”女人们问道。

“没有,我高中毕业之后就去北京了,皖南几乎没去过。”

“那可惜得很,以后一定得去看看,黄山的怪石云海震撼人心得很,景色不比香港的差,我一年都去好几次。”

“是是是,以后有时间一定去瞅瞅。话说在香港遇到老乡也真不容易,咱们待会一块游香港吧,去金紫荆广场,我和我表弟还没去呢,正好和你们一起。”

“好呀,我们俩也没去,有你们两个帅哥给我们做保镖,那真是倍有面子,哈哈哈。”女人们又爽朗地大笑了起来,侧着眼偷瞟着汪子瀚,对绍文说道,“你表弟好像不乐意你跟我们俩聊天呀,要不你去哄哄他呗。”

绍文朝后面看了一眼汪子瀚,心里顿时觉得火气直冲,无关紧要地冷冷说道:“哄什么哄,他一个大男人哪需要别人哄他呀,别管他,他就那样,咱们继续聊咱们的天。很多年没回家乡了,我对咱们安徽的事好奇得不行,听说两年前安徽省把巢湖市给撤销了,地盘都分给合肥和芜湖了,你们对这有啥看法?”

“我们女人不懂这些事,对这些也不感兴趣,我想,这样做应该是为了发展壮大合肥吧,毕竟一个城市如果想要发展起来,它的地盘一定要足够大。”女人们又笑了起来。

“对对对,还说你们不懂呢,我觉得说得正中要害,合肥拥有了巢湖的地盘,这两年GDP一个劲地往上窜,那增长率真是高得吓人,说它是小深圳都不为过,这是个好兆头,只有合肥发展起来了,咱们安徽才有在全国能拿得出手的城市,倘若省会都不行,那普通的地级市就更没啥希望了。”绍文极其严肃一板一眼地论述着,却引得两个女人嗤嗤发笑。

“咱们还是聊点其它的事吧,”女人们打断道,“我看你的身材真是超好呀,这胸肌挺大的,哈哈哈,你平时有过健身吗?”

“嗯,健身六七年了,我以前的身材可要比现在好,人老了,再怎么健身都不如以前了,肚子上也慢慢发福了。”绍文挠着头皮,傻笑了起来。

“哪里的话,你现在也是不错的,我能摸摸你的胸肌吗?”

绍文一下子娇羞了起来:“没事,摸吧摸吧。”

女人们随即把手指放在了绍文的胸脯上按了按,这令他的心猛一抖动。

这个时候汪子瀚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拉着绍文的胳膊气鼓鼓地说道:“我饿了,咱们去吃饭。”绍文把他的手甩开,表示等一会再去吃,汪子瀚立马又拉了第二回,这一下子就惹恼了绍文,他怒吼道:“你没长点眼色吗?我正跟老乡们聊得火热,你来瞎凑什么热闹,滚滚滚,我最烦你这个样子,你想吃自己吃去,我可没那闲功夫。”

汪子瀚像一只木偶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红了,眼泪也瞬间流了下来,女人们见状不知如何是好,想去安慰一下汪子瀚,却遭到了绍文的阻止:“别管他,让他哭,看他能哭个什么样子,能不能把天给哭塌了。”

汪子瀚擦干了眼泪,直视着绍文发问:“那你想怎么样?你忘了咱们这次来香港旅游的目的了吗?”

“什么怎么样,能怎么样,我爱咋样就咋样,你全管不着。”

汪子瀚哽咽了一下,继续问道:“我现在要回北京了,你要回去吗?”

“你回吧,我不回,我在这里还没有玩够呢,你走了我也不想你,反正有老乡呢,跟着她们一起逛香港总比跟你一块舒心!”

听到这话,汪子瀚再也忍不住了,他咬了咬嘴唇,对着绍文绝望地瞪了一眼,就离开了大浪湾海滩,又在傍晚天黑之前一个人坐着火车直接回了北京。

绍文的心里没有激起一点水花,就那么看着汪子瀚一个人回了北京,他没有丝毫表示,一个电话也没打,仍旧在香港多呆了一天,和老乡们又逛了几处景点,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拜别了她们,从福田口岸出发也直接回了北京。

绍文回到家时一切都很平静,他打开门之前以为汪子瀚一定会和他大闹一场,谁知道他一句话也没说,就坐在狗笼子旁边,一边喂着狗,一边抚摸着,看见绍文回来后,他立马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轻笑道:“回来啦,有没有和你的老乡上床呀,让她们给你生孩子,我也好腾出位置。”

绍文的心中立刻涌起了一股怒火,把身上的挎肩包猛地一把摔在地上,大喊大叫道:“你他妈的思想怎么那么龌龊,我跟老乡聊几句怎么了,碍你什么事了!”

“别生气呀,哈哈哈,”汪子瀚脸上露出了一副轻蔑又事不关己的模样,“我可不管你的事,你就是跟她们跑了我也丝毫不在意,哈哈哈。”他拿起一个苹果就笑着进了厨房,洗了两下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这味道,似乎异常甜美。

接下来的五天,十天,半个月之内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回家之后各吃各的饭,各睡各的觉,同床异梦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十一月末,绍文突然对汪子瀚说他要换一份工作,不想在荣馨堂干了,汪子瀚对他这个决定没有做出任何表态。辞呈一交上去,倒是荣馨堂的老板有些舍不得了,千方百计想要把绍文留下来,还承诺给他加薪,可绍文就是一根筋犟下去,死活不愿意留在荣馨堂了。

辞职之后他又找了另一家大型甜品店,做起了同样的工作,不过这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和习惯,每个晚上下班路过荣馨堂,他依旧会叫上汪子瀚,两个人一同回家,回到家也依旧泾渭分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偶尔说一句话也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他们两人的关系没有要缓和的迹象,更没有要决裂的迹象,没人知道绍文心里的想法,更没有人知道汪子瀚心里的想法。

北京的冬天终于落下了第一场雪,薄薄的,不如往年的丰厚。下班之后,绍文拿着一只烤红薯,踢踏着长长的靴子就来到了荣馨堂。天有点微冷,汪子瀚还没有下班,他在店门口徘徊着,心里却打算好了一些事,他实在难以忍受这种冷战的日子了,就像四季变化一样,世界若总是停留在冬天,那也太可怕了。

汪子瀚总算下了班,绍文等得有些望眼欲穿了,正当他上前去迎汪子瀚时,却发现他和一个男人说说笑笑着走了出来,男人贴他贴得很紧,两个人交头接耳地谈论着新鲜的话题,就差亲了上去。

绍文将拳头握得紧紧的,嘴里事先准备好的所有话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有一种冲动,想上前将他们狠狠揍一顿,可最终还是理智克制了他的冲动。

“小瀚,这是谁呀?店里新来的员工吗?”绍文笑着问道。

“是呀,老板新招来的,顶替了你原来的工作。”汪子瀚说这话时语气显得特别重。

“哦,是嘛,他是学徒吧,我那工作没个两三年的功夫他可干不了。”随后,他把脸转向了那个男人,阴阳怪调地问道,“小伙砸,今年多大啦?来荣馨堂多久了?”

“你就是杨哥吧,今天很有幸见到你呀,我叫孙平淮,你可真帅,汪哥经常跟我提起你,”他笑着又带着一些羞涩,不好意思地回答着绍文,“我刚来才半个月,今年刚大专毕业,二十二岁了。”

“二十二?可真年轻呀,我那年也正好二十二,你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没兴趣知道,我要接汪子瀚回家了,你还跟着吗?”绍文毫不掩饰地说道。

男人感受到了来自绍文的敌意,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了退,看着他强拉起汪子瀚的手,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街头。

绍文的噩梦做得频繁了,他总是梦到老母亲在家里出了意外,不是摔倒了就是磕到了,更有甚者,他居然梦到母亲被大货车给撞飞了。每到凌晨两点钟的时候,他总会被这种无缘无故的噩梦给惊醒,头上身上还出了一层子虚汗,跟水洗得一样。醒来之后,他再也无法入眠,只能一根一根地吸着烟,呛得汪子瀚躲在被子里连连咳嗽。

“你怎么了,咋又做噩梦了?”汪子瀚问道。

“谁知道,总是梦到一些不好的事,今天又梦到我妈被蛇给咬了,头上身上都是洞,血怎么止都止不住,家里肯定发生啥不好的事了,我有这种感觉。”

“那你想办法去打听打听呀,看看家里到底发生啥事了,也好让你安心。”

“怎么打听,没一个联系方式,除非回家去,我可不回家。”

“为什么不回家?想回家就回呗,谁拦着你了。”

绍文猛地一把将头对准了汪子瀚,他还从来没听他说过这种话,心里突然觉得有点难受:“你当真的?你很想让我回家吗?”

“这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说着他又钻进了被窝,将自己掖得密不透风。

圣诞节到了,绍文本来对这种洋节完全无感,甚至还十分厌恶,可汪子瀚喜欢过,每年都能过出花样来,爱屋及乌,他非但不能讨厌,还得装出一副也喜欢过圣诞的样子,今年他倒觉得这个圣诞节是他向汪子瀚赔礼道歉,缓和矛盾的好机会,他觉得他自己退一步,汪子瀚也肯定会退一步,这样两人便相安无事了。

绍文早早地下了班,路过珠宝店买了一枚镶金钻戒作为送给汪子瀚的圣诞礼物,又买了几十个气球和一摞彩带,还有一闪一闪的霓虹灯,回到家后他将房间里装饰得五彩斑斓,光彩夺目,再放着悠扬欢愉的音乐,显得格外有氛围,格外有情调。

“啊哈,真不错,待会等汪子瀚那小子回来,看到我这番煞费苦心的装饰,我再把那份礼物送上去,他一定感动得痛哭流涕,哈哈哈。”他非常得意自己的作品,做好了一桌子的菜,就等着汪子瀚下班回家呢。

六点下班,汪子瀚没有回来,七点,他还是没有回来,一直到九点,都不见他的身影。绍文有点着急,可又不便拨打他的手机,只能等他自己回来。饭菜早已经凉了,上面的油花都微微上起了冻,他开始猜测着汪子瀚迟迟不归的各种原因,到了十点二十分,他终于听到了楼下传来的脚步声,急匆匆的。

汪子瀚走了进来,他的脸红扑扑的,显然喝了酒。绍文有些生气,开口便责问道:“今天你怎么回来得那么晚,干啥去了?”

“今天是圣诞节呀,我跟朋友去逛国贸了。”

“朋友?你哪来的朋友,我怎么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叫孙什么平淮的男孩子?”绍文的语气明显生硬了起来。

“是呀,就是他。”

“以后不准跟他去逛街,需要买什么东西我陪着你。”绍文命令道,随后想走上前去搀扶汪子瀚,却一眼看到了他脖子上淡淡的红印子,他的脑袋立刻炸了,双手拽着汪子瀚的衣领就大喊大叫道,“你他妈的,你脖子上的红印子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亲你了?快说,是不是?”绍文像一头咆哮的狮子,口水和声音如万箭齐发,一并攻击着汪子瀚。

“告诉你,别骂人昂,你又发什么神经,这不是他亲的,我这是荨麻疹过敏,下午起了一个大大的风团,又被手给抓破了。”

“你唬谁呢,这明明就是嘴巴吸出来的痕迹,别想骗我,好呀你汪子瀚,竟敢背着我偷汉子了,你他妈的不要脸的,我早就看出来姓孙的那小子对你有意思,你还不承认,你脖子上的吻痕就是证据!”

“杨绍文,你别侮辱我,嘴巴请放干净点,这就是过敏,你爱信不信,我也懒得跟你解释。”汪子瀚走到一边,倒了一杯水就喝了起来。

绍文已怒火攻心,喉咙里咯吱咯吱地响着,愤怒就像火山口里的熔浆,稍一刺激就要喷发出来了。

“你他妈的汪子瀚,你敢背叛我,我早跟你说过了,我要是知道你在背地里偷汉子,我非把你宰了。”他一下子夺过了汪子瀚手里的水杯,重重地往地板上摔了下去,杯子“砰”的一声破裂了,玻璃碴子四处飞散,水流满了一地,爆破的声音把卧在床边的小不点吓得叽哇乱叫,直往汪子瀚的裤腿里钻。

“我背叛你?天大的笑话,我哪敢呀,这种事你才在行呀,你有经验呀 ,说的不是你自己吗,怎么又把这盆脏水往我身上泼了。”汪子瀚冷笑着。

“你他妈的说的什么浑话,我啥时候背叛过你。”他挥舞着拳头,在汪子瀚的面前摩拳擦掌着。

“你想打我吗?国庆去香港度蜜月的时候你把我一个人撂了下来,去勾搭人家女生,不就是嫌弃我不能生孩子吗,怎么,现在又改喜欢女人了?没拦你呀,快去找一个吧,你俩赶紧结婚,好给你生个儿子,我也给你们准备一份厚礼。”汪子瀚笑出了声,连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此刻突然笑了出来。

“啊~”绍文痛苦地叫了出来,闭着眼睛狠狠地朝着汪子瀚的脸上甩了一巴掌,“你他妈的犯什么抽呢!”

汪子瀚被这巨大的力量打得摔倒在地,他无比仇恨地望着绍文,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和爱的火光:“杨绍文,这是你第二次打我,我跟你拼了。”他猛地站起来去撞绍文的腰,却被他一把击倒在床上,上下颠簸了好几下。

“小不点,咬他,去咬死那个没良心的男人,好替我报仇。”汪子瀚披头散发,在床上歇斯底里地狂喊着。

小不点似乎听懂了主人的命令,立马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小跑着来到绍文的身边,猛地一跃就死死咬住了绍文的胳膊,他“啊”的一声痛苦地叫了出来:“你这个死狗,居然敢咬我,啊~快松口!”任凭他怎样甩着自己的胳膊,小不点就是死死不松嘴,狗的牙齿深深嵌入了绍文的皮肉里,鲜血像泉水一样汩汩地流了出来,把地面都浸湿了一片。

汪子瀚瞬间也被吓得六神无主,急忙去拽小不点,借着他的力,绍文猛一甩就把那只狗重重地抛到了门后面。

“汪子瀚,你……你的心可真狠,他妈的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不过了,咱们离了吧。”他急速地走到了床头边,将那张三口之家的“结婚照”生生拽了下来,猛地朝门后砸了过去,相框正中小不点的脑袋,只见鲜血从里面不断流了出来,小不点挣扎了两下,就僵硬地不动了。

它死了,他死了,他也死了。

房间里乱糟糟的,血腥味到处弥漫着,汪子瀚瘫在床上痛哭流涕着,绍文耷拉着流血不止的胳膊,背着一个小包,披着一件羽绒服就离开了屋子 。

外面真冷呀,冷得人心都颤抖不止。

绍文一出门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他知道小不点最听汪子瀚的话,可真没想到他竟然会让小不点来咬他,当真是不爱了,爱一个人哪舍得去伤害他呀,同样的道理,他狠下心去抽打汪子瀚的脸也是如此。

他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明明下午的时候他还满心欢喜地装饰着房间,准备和汪子瀚过一个不一般的圣诞节,可一转眼,事情就发展到了这种无可挽回的地步。刚才在屋里他就想哭,可一直在忍着,他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还从来没有当着汪子瀚的面哭过呢,这一次他当然也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这是一种伤心绝望,解脱释放,向隅而泣的眼泪。当着冷风的面,他哭得肆无忌惮,稀里哗啦。

圣诞节的北京是美的,街道上每个商铺门前都是五光十色,十分耀眼的,喜庆的音乐从音响里飘出来,震得人耳膜生疼。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十多年来他和汪子瀚的一点一滴恩恩爱爱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飘过,这使他的内心更加痛苦,情绪更加激动,泪水更加不能遏制。

他流浪在繁华的街道上,胳膊上的丝丝疼痛像蚂蚁啃噬一样,酸麻酸麻的,血已经止住了,还在皮肤上形成了一层血痂,四五个深深的牙齿洞看着就让人触目惊心。绍文坐在了一张长椅上,借着路灯观察起了自己的伤口,他没有任何想要处理伤口的想法,甚至连到防疫站打狂犬疫苗的想法都没有。小不点是一只家养的狗,应该没什么问题,如果有,那正好让狂犬病结束了他的生命吧,绍文如此想着。

他的心很乱,他的脑子更乱,他知道他和汪子瀚彻底决裂了,他不知道以后的路该如何去走,他甚至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他迷失了方向,在又苦又涩的大海里挣扎着,稍不注意就要被活活淹死。现在,他反而更希望汪子瀚真的出了轨,真的有了可以重新爱的人,这样他的心会好受一点。街道上的行人在一点点消失,夜变得很深了,各家商铺里的音乐也停了下来,该是他找个地方睡一觉的时候了,那个家,他再也回不去了。

绍文神情恍惚,踉踉跄跄地来到了一家小旅馆,随便订了一间房,一进门就躺倒在床上,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他目光空洞,身飘如仙,宛若神游太空,不知身在何处,脑子里却如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的蚕茧,心烦意乱地思索着一切。他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后天会发生什么,甚至是死是活他都不敢预料。

门响了一下,随即从门缝里迅速扔进来一张小卡片,力道之大,竟甩到了他的脚边,他知道那是什么,放在平时他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可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捡起了那张卡片,细细地看了起来。

“果然是这种勾当,哼哼哼,”他不动声色地说起了话,低沉得像魔鬼的声音,“我又怎么敢说这种勾当是下贱的呢,我这种人难道不下贱吗,得啦,都是见不得阳光的,呵呵呵,谁说我杨绍文非得喜欢男人不成,看见女人我还能丧失了功能?今个正好,那就找个女人试一试,试试就试试。”他苦笑了起来,灵魂为之震颤,像是在和命运的对决中扛起了大刀,并且一下就击溃了它。

他拨打了卡片上的那个电话,二十分钟之后房间的门就被轻轻叩响了,他忐忑不安精神紧张地起身开了门,门外面站着一个并不太年轻的女人,但打扮得很时尚,只见她大冷的天穿着一件超短裙,两只腿在外面裸露着,披着一件长毛坎肩,长长的头发又卷又蓬松,橘子味的香水无孔不入,这样的女人虽不能让人满意,但也还风姿绰约,别有韵味。

绍文被如此浓烈的香水味刺激得几乎要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女人搔首弄姿地拨了几下头发,粉面带笑地说道:“是你叫的我?这么俊俏的帅哥也缺女人呀,真不知道是我占你便宜还是你占我便宜了,算了,姐姐开心,今晚给你打个五折。”

她扭着腰毫不拘束地走进了房间,又把门锁上,就像进自己的家一样。

绍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被女人一步一步逼到了床边,人是他叫来的,如今这副滑稽的场景倒显得绍文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白兔了。

“老弟,快动手呀,别磨蹭了,我还得赶着去下一家呢。”女人说着就脱掉了身上的衣服,那一堆堆像大山一样的肉团立刻展现在了他的面前,绍文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止不住地干哕了起来。

“停停停,慢着,美女,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绍文突然发起问来。

“见过我?哈哈哈,看来你还不止一次叫过我呀,你还是我的回头客喽,行吧,今晚给你打个三折,够义气吧。”

“不是……我是不是跟你相过亲,对了,你老家是不是阜阳的?”

“你怎么知道?”女人立刻警惕了起来,穿好衣服狐疑地打量着他。

他们两个几乎同时叫了出来。

“你是那个什么艳吟!”

“你就是那个来我家相亲的臭小子!”

仇人见面本以为会分外眼红,没想到时隔多年非但没有一点嫌隙,反而火热地聊了起来,这是绍文万不敢相信的。

“我就说嘛,相亲的时候我就感觉你不对劲,总觉得你是搞什么情色服务行业的,果然没错,哈哈哈。”绍文大笑了起来。

“别,老弟,这你可说错了,跟你相亲那前儿我虽然风流爱打扮,可也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干净姑娘,要是能找个好人家嫁了,绝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那怎么会?”绍文有些好奇了,疑惑地追问着。

“我出生的时候俺大俺娘就找郭大庄的黑瞎子给我算过命,说我红颜薄命,长大之后必定是个婊子,还说我过了三个本命年之后会得脓疮肉瘤而死,这把俺大俺娘吓的,想遍了法去改我的命,最后黑瞎子给他们想了一个办法,只要把我的名字起得越淫贱越浪荡,就越能改变我以后成为婊子的命运,他们管这叫以毒攻毒。”女人坐在床边,回忆着过去,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哦,黑瞎子我知道,他是一个神棍,花言巧语能把人骗得团团转,你老汉老娘听了他的话,所以就给你取名叫艳吟,是不是这个理?”

“不是,周艳吟这个名字倒还算不得什么,这是我成人之后自己改的,你知道我上学时的名字叫什么吗?”

“叫啥?还能更夸张?”

“十八岁之前我叫周浪女,上小学的时候我懂事了,同学和一个村的玩伴总是取笑我的名字,我哭着求爹妈给我改名字,可他们就是不愿意改,还说叫这个名字是为了我好,为了给我改命,改个屁命呀,命运岂是说改就能改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名字给我带来的影响和打击,同学们笑话我,殴打我,无论是课堂上还是私下里他们都叫我贱货,妓女,婊子,外出打工之前我一直忍受着这样的辱骂,后来我辍学了,未经爹妈的允许就自己改了名字,就是如今的周艳吟。”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你改得不彻底,周艳吟这个名字还是有那个味道,不好。”

“好不好的也无所谓了,反正都这个样了,总比周浪女要强吧。”

“那你怎么不找个男人嫁了呢?”

“怎么没找,跟你相亲之前我大概和几十个男人相了亲,他们一听说我以前的名字,都怕得要命,怕我真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话还没说几句就跑了,你不是也跑了。”

“我可不知道你以前的事。”绍文笑了起来,“我跑是因为我当时有喜欢的人了。”

“之后我对相亲也死心了,不再想着嫁人,便到上海北京打起了工,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就被人介绍到了一家洗浴中心,我以为是给客人洗脚按摩呢,谁知道竟然是陪客人喝酒睡觉,我寻思着这份工作也不累,还有不少钱拿,就没有反抗,反正我生就的婊子命,我也认了。”女人唉声叹气着。

绍文的心顿时沉重了起来,低着头不再说话。

“怎么了,老弟,咋不说话了?”

“你最终还是成了婊子,看来黑瞎子给你算的命一点没错,无论咱们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老天爷早已安排好的命运。”

“做婊子有啥不好的,我现在还挺乐意的呢,我又没偷没抢的。”女人有些不高兴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当初你要是不改名字,就一直叫着周浪女,会不会,会不会就和现在不同了。”

“谁知道呢,我不知道,这应该都是他胡扯的吧,我今年三十四了,还有两年就过本命年了,也没见身体这长浓疮,那长肉瘤的,黑瞎子的话大概全都是为了骗钱的,不能信。”

“可你现在?”

“我现在咋啦,这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我乐意,这和黑瞎子算的命没有一点关系,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一套,切~”

女人鄙视着绍文,看着他胳膊上的伤口,不免有些心疼,便关心地问道:“你胳膊咋啦?”

“被狗咬了。”

“打针没?”

“不用打,自己家养的,不会有狂犬病。”

“还是打几针为好,图个安全。”看着绍文不说话了,艳吟又问道,“你怎么想起来到外面找女人了,是不是跟老婆吵架了,又或是老婆怀孕了,你们男人都这样,就喜欢出去偷腥,嗳,对了,你结婚了吧?”

“没有。”

“不会吧,你这么帅气,又那么高大,不至于没女人喜欢吧。”

“其实……”

“其实什么?快说呀,咱们是老乡,我都把我的底细全都告诉你了,你也把你的事和我说说。”艳吟竖着耳朵,也准备听一场别开生面的有趣故事。

“其实我不喜欢女人,我喜欢男人,喜欢可爱漂亮又温柔的男人。”

那你岂不是二倚子了,在大城市里这不是什么稀奇事,我见得多了。”艳吟轻声笑了出来,接着道,“那你找我干嘛?我可是女人,你要好这口,就应该去找男人,我认识的有,要不要给你叫过来?”

“不不不,我就是想试试女人。”绍文羞涩又紧张地说着,牙齿一直在不停地发抖。

“好啊,没问题,既然是老乡,那我就不要你的钱了,今个我就让你好好尝尝女人的味道。”艳吟娇媚地笑着,一下子就把绍文扑倒在了床上,撕开他的衣服,如狼似虎一般舔着他的胸脯。风在吼着,千里之外泉河里的水在咆哮着,这对绍文来说,注定又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他终将走向自己的不归之路。

同样的时刻,汪子瀚如一滩烂泥软软地躺在床上,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黑灯瞎火的,那个令人憎恶至极的男人已经离家很久了,他突然可怕地意识到这绝不是一次小打小闹,而是一次动了真格的,彻头彻尾的决裂。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加上随处弥漫的血腥味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小不点已经死去,是用他们的“结婚照”活活砸死的,汪子瀚的心也随之死去,一切美好的事物全都消失了。他在黑暗中哭泣着,这个时候他本不想哭,可还是难以抑制地哭了出来。房间里的一切装饰,明显那个男人也是用了心的,看来他原本今天想要做些什么的,可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呢,他想不通。他的脸还剧烈地疼着,像是浇了一层辣油,又像是快要被焖熟的猪肉,哭泣带动了脸上的肌肉运动着,使他疼得更加钻心。

那个肯为了他喝老鼠药的杨绍文再也找不到了,他绝望地咽着唾沫,回忆着以前,痛惜着如今,他恍然大悟,原来两个男人的爱情也不过如此,别说五年八年了,就是像他们这样的十来年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不再期待着什么了,也不再盼望着什么,他很困,困得疼痛都击不败睡意,他从床角拉过来一床被子盖在了自己的肚子上,便闭上眼睛昏昏欲睡了起来,这一夜,他睡得无比安稳。

绍文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他又换了一份工作,彻底从汪子瀚的生活中消失了,没过一个月,汪子瀚将双井的那间房子退掉了,并且还辞了荣馨堂的工作,也不知去向。

绍文决定谈一个女朋友,她是北京某一个中学的教师,比他小四岁,他们是在健身房认识的,女生很欣赏绍文,绍文感觉也非常喜欢她,两个人互表爱意,不到一个月就走到了一起。

进入了一段与众不同的崭新恋情,绍文投入了无比巨大的热情,他们一同去游乐园,一同去健身,一同去看电影,绍文把对她的爱毫不遮掩地全都表现了出来,两个人如胶似漆,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就在农历新年快要到来之际,绍文打算将她的女朋友带回老家给老母亲看一看时,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头上。他突然觉得身体无比虚弱,每隔两天就得发一次低烧,有时持续一个星期,还总是无缘无故地拉肚子,后背上以及大腿内侧起满了红红的小疹子。他有些害怕,以为是那种不治之症,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种念头,是的,没那种可能,他向来洁身自好,和汪子瀚在一起时从没有出过轨,即便是和如今的女朋友,他们也没有踏出实质性的一步,怎么可能会染上那种疾病。

绍文只以为是天气寒冷,抵抗力下降,并没有太过在意,可一连两个星期,他的这种症状总是反反复复不见好转,为了打消心中的顾虑,他来到医院,查了血液。两天之后医生给他打来了电话,他拿到化验单后亲眼看到上面写着HIV2阳性,他立刻奔溃了,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他自认为他对待感情干干净净,从无异心,怎么会落到这一步?绍文瘫软在走廊里,脑子里回忆着到底是谁把疾病传染给了他,他首先排除了汪子瀚,又接着排除了自己的女朋友,突然他的心猛一咯噔:莫不成是周艳吟传染给他的?肯定是她!

他马不停蹄地搜索着她的手机号码匆忙打了过去,大骂道:“周艳吟,你是不是有艾滋?你他妈的传染给我了,医生说我正处于窗口期,你害了我!”

“艾滋?我不知道呀,是什么病?很严重吗?我也去医院检查一下。”

绍文的病果然是周艳吟传染的,就在他重新规划好了生活,准备按照人世间最正常的规律和法则生活下去时,命运又重重地戏耍了他,不给他留一点情面和希望。

“我的天塌了!人世间的天也塌了!”他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望着赤红赤红血一样的天空,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大嫂当年对他讲的话:老天爷这个东西,最爱戏耍咱们人了,你倘若不能打败他,那你就得战胜你自己,这样你才没有白白浪费了作为一个人的名号。

可怎样战胜自己呢?绍文不知道,他只觉得天昏地暗,一刹那就昏死在了车水马龙的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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