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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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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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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八十二章

省立医院也没法治疗王美芝的烟雾病了,这是夏医生亲自告诉杨木的。

自从那次术前脑梗从合肥回来后,早就已经过了一个月,杨木将母亲新拍的核磁片子发给了夏医生,到了晚上手机里才收到他的回复:你母亲的情况十分凶险,我们这里怕没有十足的把握为她做搭桥联合手术,还是到其它地方看看吧。读到这句话,杨木如五雷轰顶,简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等了近两个月的结果,竟然是一句“到其它地方看看”,这种对人的打击不亚于一颗原子弹!

所有的焦虑和恐惧都压到了杨木的头上,母亲的病情大于天,大于一切,他无心继续实习了,到辅导员那里签了好几张请假条,便匆匆忙忙从淮南市人民医院跑回了家。

母亲的情况确实大不如从前,尽管已经恢复了近两个月,可还是不能说一句流利的话,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一进家门,看到母亲还是这副样子,杨木就怒不可遏,他把背包往地上一摔,就高声训起了母亲:“你咋那么不争气!咋还是这个老样子!这都回家两个月了,咋还是不会说话,你看你第一次恢复得多快,这现在咋弄的,当真定型了?是不是以后都要成个哑巴瘸子了!”

王美芝低着头歪歪倒倒地站着,一句话也不敢吭,豆大的泪珠却不停地往下跳。

“你还哭呢,你可知道,人家省立医院都不愿意给你做手术了,你就䞍等着死吧,谁也救不了你的命了!”训完母亲,他自顾自地进了屋,鞋也不脱,就那样上了床,不一会,从被窝里就传出了沉闷的、哀怨的、悲恸的哭声。

晚饭时,一家人坐在外面吃饭,王美芝离得远远的,生怕儿子看见自己不中用的右手,可怎么躲藏都难以逃避杨木锐利的眼睛:“就不能用右手吃吗?不用右手训练着,那你一辈子也别想恢复了,换右手!”

王美芝急忙把勺子放到了右手里,可怎么舀都无法舀到食物,还险些把一碗面条给打翻了,杨木捂着脸使劲搓着,哀嚎道:“天呐,筷子你不会使,勺子你也用不好,我看你真成个残废人了,这可如何是好呀!”

“别吵你妈了,她这个样子她心里也不好受,她的右手要是好好的,能至于这个样子吗,你可千万别愁别乱,把自己的心搅得跟水泥浆一样,这样啥事都干不好,眼下做手术的事最急,省立医院不能做手术了,那你准备到哪去?”

“还能去哪呀,要去就去全中国神经外科最好的医院,去北京天坛,我就不信到了那还能不给做手术!”

“那医药费怎么办?出了省低保贫困户和大病救助的就医政策就全都不能用了,新农合报销的比例也不会很高,咱们还得交押金,这全都是钱呀。”

“我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俺爸,明天你跟我去小姨家里借钱,我妈得了重病,她肯定会帮咱,不说七万八万,借个两三万她还是会借的,然后跟婶子再借两万,跟村主任再借两万,剩下的再跟其他亲戚借一借,这钱就差不多可以了,我后天再到五院办个转诊证明,有了转诊,新农合报销的比例也会提高的。”

“还是木你想得周到,遇了事也不慌,有文化有知识就是不一样,唉,我就想,阿莉要是脑瓜子稍微聪明一些,也不会被别人逼上了死路。”

“那是她自找的,人作到极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也确实笨,笨极了,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报警,也不知道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算了,别提她了,我现在愁的都是给我妈做手术的事,你越提她,我越生气!”

父子俩到亲戚朋友那四处借钱,借了三四天才凑齐了七万块,这钱刚一到位,杨木就预约了北京天坛医院的特需门诊,拿着各种片子,带着母亲两个人颠簸着就去了北京。

这是杨木第一次来到首都,虽然是为了给母亲治病,仅匆匆一过,可是这辈子能来一次北京,把脚踏在北京的土地上,人生便也没什么遗憾了。

天坛医院不好找,出了北京西站还要走好远的路,杨木舍不得花一百多块打的到那里,便背着母亲坐了一班又一班地铁,终于在九点之前到达了医院。

一见到治疗烟雾病的北京专家,杨木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恨不得给医生们磕三个响头。他急切地把血管造影的片子放到了桌子上,又把母亲拉到专家们面前,语无伦次地说道:“这就是病人,她是我妈妈,这是她的造影片子和头颅核磁,她已经脑梗了两次,现在言语不流利,肢体有点偏瘫,你们看看她能不能在天坛做手术,要是能的话,需要等多久?”

专家们轮流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说道:“当然能,在我们医院还没有做不成的外科手术呢,你妈妈之前在哪瞧的呀?”

杨木的心再一次如释重负,他几乎要哭了出来,谁能知道他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呀,只见他扭过头,擦了一把眼泪,才望向专家们回答道:“在我们的省立医院,手术前的两个小时我妈突然脑梗了,导致搭桥手术也做不成了,我怀疑是因为造影剂的伤害以及停用阿司匹林太久了,所以我妈才再次出现了脑梗。”

“嗯,有这种可能,烟雾病人应该在停用阿司匹林一个星期后尽快手术,否则危险因素太多,变故也大。”

“对!我妈就是停了两个星期的药后才准备手术的,有两三个病人明明比我妈住院住得晚,可偏偏在我妈前面做了手术,我看就是因为停药太久才导致脑梗的!”杨木突然无比激动了起来。

“那也不一定,脑梗的因素有很多,外界原因和自身原因都有可能,总之早做手术就能早一点减少危险,你妈的情况虽然不太好,但我们还是能应对的,而且你妈很幸运,她得的是单侧烟雾病,只需要做一次手术,一般人患上了烟雾病都是双侧的,需要做好几次手术呢。”

“那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请问我妈什么时候能在天坛医院做手术呀?需要花多少钱?”

“是这样的,天坛的床位奇缺,你至少要等上三个月才能通知到你,我看你妈也等不到那个时候,还有一种选择,我另外在北大国际医院任职,那个医院的病人少一些,等两个星期就可以入院了,做手术的话全都是由我主刀,你不用担心,看你怎么选择了。”

“那花费呢?北大国际医院是不是要贵一些?”

“基本上都差不多,两个医院都是公立医院,一次手术八万就封顶了。”

“好,只要能尽快手术就行,一天也不能等了,就在北大国际做手术!”

“这两个医院我都给你预约上,做两手准备嘛,哪个通知你你就去哪个,行不行?”

“行,真是太谢谢您了。”

杨木收拾完了桌子上的片子,饱含着泪水,给在坐的医生深深鞠了一躬,之后便拉着母亲离开了医院,当晚就回了阜阳,这一次,这最后的一次,是唯一仅剩下的希望了。

两个星期的担惊受怕,终于等来了北京那边的通知,杨木带着父亲和母亲三个人一同去了北京。临行前天空中正好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扁鹊站在公路边上前来送行,拉着王美芝的手便情真意切地说道:“嫂子,到了北京千万不要害怕,做了手术就没事了,有杨木前前后后地打理,啥都不用你们操心,学校里和大队里正忙,我现在走不开,不能到北京陪你,还望嫂子见谅,等嫂子做完手术后回来,我一定给你们接风洗尘,咱们一大家子人到大酒店里好好吃一顿。”

王美芝频频点头,泪珠儿却一直打转,扁鹊伸出手将她眼角的泪水拭去,之后又将他们三人送上了车,直至车子开走后,她才忧心忡忡地回了家。

王美芝再一次顺利住进了医院,刚到地方,杨木就找到母亲的主管医生,斩钉截铁地说:“谭医生,我要跟你商量个事,鉴于我妈上一次在我们省立医院所受的教训,这一次我们不做造影,之前做的造影光盘我给你拿过来了,这时隔还不到三个月,肯定能用,还有,在确定能手术的七天前我们再停药,我们也只停七天,停的时间太长了,不知道又出什么变故呢,你看行不行?”

“我看你们做的检查挺齐全的,造影当然不用再做了,但是还差一个血管灌注,是看血流量的,这个要做,至于停药,手术前一个星期我们再给你下医嘱,不会超过七天的,放心吧,你妈的病情我们很清楚。”

“那请问是王主任亲自做手术吗?”

“是的,烟雾病的手术都是由他来做。”

谢过了医生,杨木就离开了办公室,转身回了病房,倒了满满一大壶水,放到母亲的手里,叮嘱道:“从现在开始,你每天都要喝大量的水,不说多,一天喝个五六斤是一定要的,水喝多了,你的血流量也就多,供给大脑的血液也会多,这样不容易脑梗,不管有没有用,反正你得给我喝水,知道没?”

“嗯,知道……啦。”

手术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前一夜这爷俩整宿未睡,一人一边守在王美芝的床前,生怕出一点差错,直到手术室的护士前来接人,亲眼看着母亲被送进了手术室,杨木这才放下了心。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杨木和父亲在手术室门前焦急不安地等待着,从早上九点,一直到下午两点,王美芝才出了手术室的门,只见她微睁着双眼,躺在床上,眼珠子上好像覆盖了一层青灰色的薄膜,滋润而透明,空洞而无力。

“你叫什么名字?”

“王……美……芝。”

“挺好,麻醉劲过了,还知道自己叫啥名字呢。”谭医生对着周围的护士说笑了起来,一边推着病床向前走,一边对杨木说道,“你妈妈的手术做得挺成功的,我负责给你妈开颅,王主任负责手术,做的是颞浅动脉联合手术,搭桥的血管流得很通畅,基本上没问题,下午再拍个片子看一下就行了。”

杨木吁出了一口气,心花怒放,喜不自胜,拉着父亲的手就说:“听见谭医生说的了吧,我妈的手术做成了,这大半年的煎熬终于结束了,咱们一家人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说着说着,他就趴在墙上痛哭了起来,任谁劝说都没有用,哭了一会,他自己擦干了眼泪,又蹦蹦跳跳地像个小孩子一样,微笑着回了病房。

下午拍了片子,王主任又来进行了一次术后查房,在没有任何问题后,杨木一整个晚上都在满心欢愉地往老家打电话,给亲戚朋友们四处报喜。

“喂,婶子,我妈今天的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头皮上的刀口长得最快,一个星期后就可以拆线了,现在她除了失语,一句话不能说,其它都好好的,小谭医生说过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到术前的水平了,你不要担心,我们再过八九天就能回家了。”

“喂,是小姨吗?我妈做完手术了,过个七八天我们就回去,医生说她能恢复得过来,生活自理是不成问题的,等我们回家我就带我妈去看你。”

“喂,桂萍姨,我妈顺利做完手术了,你别挂念了,你在罐头厂干活累不?你一个人腿脚不方便,有啥困难就多向厂里的人开口,他们一定会帮你的忙,方方现在可乖了,我大奶照顾着他,他听话得很,你也不要担心他,我上次回家他还问了我很多数学题目呢。”

凡是平日里来往的亲戚,他几乎都打了一遍电话,他的喜悦太大,可是能够分享的人太少,他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母亲的手术做成功了,随后他又在空间和朋友圈里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分享了出去,点赞评论祝福的一大堆,他每一条都进行了回复,这一晚,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出了院的王美芝虽然在说话方面和肢体功能上并没有任何改善,好在她的病不会再恶化下去了,谢天谢地,这就足够了。说实话,只要手术能做掉,哪怕母亲真的成了一个不能说话走路颠簸的残疾人,一辈子再也难以恢复,他的心里也会比之前好受得多。他早有预期,一个经历了两次脑梗的病人怎么可能一点后遗症都不留呢,他所唯一企求的也就是母亲能在漫长的康复阶段恢复一点基本的自理能力,哪怕减掉他二十年的寿命换一个活蹦乱跳能言善道的母亲,他也愿意呀!

王美芝的针灸康复仍在继续着,杨木每天也都会往家里打电话,密切关注着母亲一点一滴的变化,从刚出院时的完全失语,到一个星期后恢复到了术前水平,再到一个月后能吭吭哧哧说出了半截话,这种令人振奋的喜悦给杨木带来了极大的安慰。

杨木思谋着母亲的康复计划,突然有一天,他兴奋无比地往家里打电话说道:“俺爸,快去拿快递,我给俺妈买了十盒银杏叶片,听病友群里的不少病友说,他们术后都吃这种药了,能够软化斑块,抗血液凝集,反正这种药是中成药,吃了也不会伤身体,别人吃,我妈也得吃,跟阿司匹林一块吃,一天一粒,一定能恢复得更快。”

交代完了父亲,他才落寞地挂了电话,他把一切心思都放在了母亲的身上,从五月份开始的小半年实习全都被他逃掉了,至今他还没有去过实习医院的具体科室,可这又有什么呢,且不说他早已对医生这个职业充满了仇恨和鄙视,只讲临床医学生的实习,来来回回不就是那么回事吗,懂的人都懂,他现在一天都不想到医院去,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看见医院和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心里就厌恶,这是一种从前从未有过的心理。

别的同学都在实习,他却从来不去,各科室的主任也从不点名,这正好,懒得他装模作样到科室里走过场了。他的时间全都用在看《毛泽东选集》和《马克思主义》上了,这两套书籍已经被他翻皱翻烂了,可他还是孜孜不倦地重复看着,从这些书籍上他得到了无穷大的精神力量,特别是资产阶级剥削无产阶级以及全世界无产阶级团结起来反抗资产阶级的章节特别能吸引他的注意,他废寝忘食,读到激动之处,热泪盈眶,惊呼不已。

这一年,考研成了所有同学都极力追求的一件事,他把考研称作“一根单线上悬挂的青柿子”,引来了大批趋之若鹜的仓鼠前来觅食,既然是青柿子,杨木自然看不进眼里,也不能看进眼里,他只等着快点毕业,好赶快把这个家撑起来。

他幻想着,等明年他毕了业,参加了工作,母亲恢复得也基本差不多了,到那时候,他一个人去外地挣钱,让父亲在家好好伺候母亲,每个月给他们寄一两千零花钱,让他们好好享享儿子的清福,这样简单又踏实的生活也真是妙不可言呀!

过了十月,百草枯萎,秋风萧瑟,不仅是景物,整个杨庄村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

子强家的墙壁和门楼上爬满了野草,夏天绿了,秋天又黄了,新盖没几年的房子由于没了人气,显得死气沉沉十分压抑。夏天那一段日子,子强她姥姥经常会来这里打扫庭院,拔除野草,到了九月份,她伤心过度,生了重病,一直卧床,此后再也没有来过了。村里人说,子强爸要是一辈子住在敬老院,再也不回家,这座新房子便不会屹立多少年,房子是需要人气来支撑的,只要有人住,就能百年不倒,一旦没了人,顶多七八年就塌了。这话虽然有点夸张,却也说得不假,好好的一座新房,没了人的照看,墙壁上已经出现了斑驳的痕迹。

不止子强家的房子,方方正正规划整齐的杨庄村,哪一排哪一列没有倒塌的房屋,这些房子全都是因为他们的主人常年不在家,或者在外面买了房、定了居,村里的住宅就这么扔下了。

村庄的衰老还体现在人口上。杨庄村祸患不断,老年人寿命已尽,死不足惜,令人悲伤难过的是,这两年村里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也有不少殒命的,再往下看,六七岁的小孩子更是寥寥无几,打着灯笼都难找,眼看着杨庄村的人口都快接不上气了。热闹的村头大树下再也没有一大堆一大堆的妇女小子了,偶尔从田地里走过来的老农,由于没有人说话,只能靠在大树下独自抽烟解闷,令人觉得实在惆怅。

冬日里的一天,乡民们正在屋里吃饭,杨庄小学的大喇叭突然响了起来,是朱开放!他已经好久没有在村里公开说话了,自从抱了外孙,他就一门心思看娃教学,只负责打理学校的事,基本上不再过问村中的大小事务了。

“吭,嗯,各位家长,各位父老,这几天有一个事,我一直没跟大家说,我也开不了这个口,我想了好几天,硬是没有一点办法,只能跟老少爷们如实相告。杨庄小学我保不住了,教育局一连下了好几个通告,要求我们和乡镇小学合并组成一个新的学校,学生和老师全都搬到乡镇里去,原来的杨庄小学教学大楼由水泥厂收购,变成他们的加工厂,这学期上完,下学期咱们就要合并了,真是抱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还望各位家长接到通知后各村各庄相互转告。”

朱开放关了喇叭,随即瘫倒在了办公室的小床上,四肢无力,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父亲多年苦心经营的学校最终还是在他手里败落了,彻底败落了,只不过他不是败给任何人,而是败给了时代。

三四年前朱开放就早已有不好的预感,从二零一五年开始,杨庄小学的学生人数突然大幅度减少,两三年的功夫,原本每个年级两个班的规模就减少到了一个班,再后来,那简直惨不忍睹,有的年级只剩下了十几个人,三年级甚至都被砍掉了,六年级只有九个人,才成立没多久的幼儿班也和一年级合并了。面对这种危机,朱校长也曾想了很多办法,比如自掏腰包设立奖学金,只要是班级前二十名,每个人都可以拿到一百到三百元不等的奖金,又比如他亲自跑到方圆几里的各村各庄,劝说孩子们回到学校,不要转学,可这些方法没有一点效果,学生们该转学还是转学,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到了今年夏季入学,情况进一步变得糟糕,四年级没有了,六年级也没有了,刚入学的一年级也只有十九个孩子。杨庄小学的气运确实尽了,她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才开学不到两个月,教育局就下达了命令,下个学期把杨庄小学和乡镇小学合并成为一个学校,他任新学校的教导主任。

这就是朱开放的悲痛之处,杨庄小学是他和父亲两代人的心血,是村里老少爷们省吃俭用支撑起来的,都快五十年啦,磕磕绊绊走过了五十年,没想到却因为学生的数量而被迫关闭,真是让人难以接受呀,这一下子就把他的心肝给割掉了,你想啊,人要是没了心肝,那还能活吗!

他也确实只剩下了半口气,那些日子里他到教育局四处奔走呼号,求爷爷告奶奶,甚至麻烦了在区委工作的高中同学,可还是没能保住杨庄小学。教育局下了决心,一定要把人少的学校给合并掉,他就是走后门也没办法动摇这个决定。

朱开放拿出了手机,看着里面父亲的相片,他忍不住哭了起来,突然从床上下来,跪倒在了地上:“爹,全完啦,杨庄小学我保不住了,这么好的四层教学楼,还是外国投资的,没有学生在里面上课,却给水泥厂做了厂房车间,儿子真是没用呀,儿子招不来学生,只能眼睁睁看着学校被别人吞并了,儿子心里难受得很,想死的心都有了。”

朱开放在大喇叭上的讲话引起了一片哗然,吃过了午饭,杨庄村的老少爷们就陆陆续续去了学校,把校长办公室围得不留一点缝。

“开放,你说的可是真的?教育局真要把咱杨庄小学跟乡镇小学合并了?”

他不说话,只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那咋行!杨庄小学和老麦神是咱们杨庄村的两张名片,村里少了这其中任何一个,那都不能叫杨庄村了,杨庄小学是我们的命根子呀,村里的娃可不想跑十几里路到乡镇小学去上课,所以,绝不能合并,哪怕学生再少,那也是大名鼎鼎的杨庄小学!”

“没办法,我都到教育局去了好几趟,这是上面的铁命令,不准给开后门,谁去说情都没用,这一批总共合并了四十八所乡村学校,杨庄小学就包括在内。”

“那我们全村人一起到教育局去请愿,人多力量大,我就不信他们不服软。”

朱开放眼里一亮,突然兴奋了起来:“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说得对,你们可以去请愿呀,把你们的想法告诉教育局,让他们把杨庄小学保留下来,这是咱们村的心血,一定不能被合并!”

杨庄村的老少爷们果然包了车去教育局请了愿,可没成想,就是这次请愿,反而把事态推向了更糟糕的地步。

教育局那边动怒了,连夜通报批评了杨庄小学的相关负责人,说他们纵容群众去闹事,无视纪律和党规,并下发通知,杨庄小学和乡镇小学的合并不用等到明年了,这个学期就尽快合并,并把朱开放降为乡镇小学的教务副主任。

拆牌子的那天,全村老少都齐聚在杨庄小学的大门口,亲眼看着匠人们将那存在了几十年的四个烫金大字“杨庄小学”一一拆下,有的人失声痛哭,频频晕死在学校的大门口,还有的人搂着拆下来的字体不放,高声大叫:“完啦,完啦,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学校没了,杨庄村也要没了!”

就在杨庄小学被合并的第三天,村里又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老麦神的金像突然拦腰折断了。

这是一件比杨庄小学被合并还要令乡民们更加绝望,更加悲痛的事。老麦神好好的,而且还是用纯金打造的,简直坚不可摧,怎么会拦腰折断呢,这真的太可怕了。

当有人在村里传播这个消息时,乡民们立刻炸了锅,纷纷放下手头上的活,成群结队地往东边赶去。老麦神的腰斜劈着断开了,上半拉身子滚在地上,下半拉身子也趔趄了一个约摸十五度的倾角。

村主任杨老五也及时赶到了这里,他四处查看了一下,咬着腮帮子,像一只发怒的豹子,对着保安们怒吼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看护的,好好的老麦神怎么会断了?”

“不知道呀,只听一声巨响,突然就断了。”

“那棵树!是不是树的原因?”突然从人群里冒出来一个声音,“哎呀,肯定是的,那棵小树正好长在老麦神的腰上,定是那棵树把老麦神的金像给折断了,这是大凶的征兆呀,咱们杨庄村指不定还有啥祸端呢。”

“你们还记得黑瞎子说过的话吗?”又有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他说金子是万恶之源,金子会给人招来无穷的灾祸,金子是啥?不就是钱吗,老祖宗原本就是一个贫农,他没有钱呀,用金子给他塑像虽然体面豪华,可这终究不合他的身份啊,他会受辱的,他一受辱,老麦神的儿女岂能不折福呀。你看最近这两年村里发生的灾祸,哪一件和钱没有关系,子强连杀了两个人,还不是为了讨回他的彩礼吗,阿莉这妮子被逼得跳楼,还不是因为在网上贷了款,受了人家的诈骗吗,还有绍真,还有木他妈得的这稀奇古怪的烟雾病,哪一件和钱没有关系!”

这话一说,老少爷们立刻喧嚷了起来,议论纷纷,喋喋不休,杨老五有点慌了神,急忙说道:“咱们要相信科学,黑瞎子是个神棍,都坐好几次牢了,他胡侃骗钱的话怎么能信呢,我就不信这老麦神的金像和村里发生的这些事有什么关系。”

“别管信不信了,反正金子是招灾的,金子就是个祸端,人一离开金子,那就保准无病无灾的,主任,求求你了,既然老麦神的金像已经断成了两半,那就别修复了,把金像融化了吧,重新给老麦神塑一个像,也别用铜的铝的铁的了,直接用泥巴塑像,材料越便宜越好,就算是给子孙后代积福了。”

不少人也随声附和,纷纷哀求着杨老五,杨老五看了一眼断裂的金像,又看了一眼像蚂蚁一样涌动,表情极度痛苦的乡民们,只好点了点头同意了。

四天之后老麦神的泥像就塑好了,原先的台基和围栏全部拆除,只把这一座简简单单的泥像放在了原来的位置,没有任何装饰,没有任何安保,连摄像头和巡逻的那几盏探照灯也都被拆掉了,老麦神又恢复了他原本朴素自然的模样。

尽管老麦神反了璞归了真,可还是没能改变人们应有的命运。绍锋媳妇被拉到了阜阳,又拉了回来,近两个月她总感觉身体不大舒服,一到医院检查,就查出个淋巴癌,不止这一处,肝上居然也有癌灶,都不知道是淋巴转移到了肝脏,还是肝脏转移到了淋巴。

初听这一消息,王美芝刚做完针灸,和丈夫正在往家赶,只听见路边有两三个人在谈论绍锋媳妇的事,同样都是病人,彼此之间总少不了同情,也能切实地感同身受,她当即决定先不回家了,去绍锋家里看看,便拉住了丈夫的胳膊,结结巴巴地说道:“去……去她……家看看。”

“上谁那?是不是去绍锋那?”

“嗯,是。”

绍仁转过了头,扯着妻子的手就往村头的小卖部走去了。

这个小卖部已经关了有两年了,街上大超市的生意火爆,网上买东西也在村里蔚然成风,两者夹击,自然就没了这个小卖部的活路。从门面房里穿过去,后面是二层小楼和一个大院子,也是绍锋一家居住的地方。

一看到绍仁带着王美芝走了进来,绍锋便出来迎接搀扶,只道:“来啦,快屋里坐,木他妈这好些了吗?”

“好什么好呀,还是老样子,每天都针灸,中药也喝了不少,还是不会说话,走路人不扶着都东倒西歪的,吓人得很,我看这后遗症是百分百要留下了,想要恢复成第一次脑梗后的那个状态,难呀,你看她跟个哑巴一样,我都愁死了。”

听到丈夫这样说自己,王美芝低着头咧着嘴不好意思地傻笑了起来。

“再留后遗症孬好都是个大活人,命最起码保住了,俺那一口子看着好好的,可身体里净是一些癌细胞,谁能救她的命呀,市里的医生说了,她最多只能活四个月。”绍锋说罢,把脸一扭,满目愁容地发起了呆。

“怎么就这么快呀,前些日子还又说又笑的。”绍仁压低了声音。

“癌症就是这么快,容不得你去发现就没治了,以前我不信命,可轮到自己头上,我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你不得不信呀。”

“他大婶子呢?”

“在东屋里睡着呢,你听,又开始发起疯了,唉,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两个孩都在外地打工呢,一桩子婚事都没办。”

东屋里传出来了哭闹声,一开始像蜜蜂煽动翅膀一样无比微弱,后来便渐渐大了,像是断断续续的打雷声:“我哩……亲娘嘞……我哩……命咋恁苦……可别惩罚我啦,亲娘嘞……饶了我吧……”

屋面哭得惨烈,上气不接下气,听着都让人揪心,王美芝拉着丈夫的袖子,心酸地说道:“进去,劝……劝。”

两个人来到了东屋,只见木他大婶子躺在床上,缩成一团,一个劲地哭嚎着,看见王美芝走了进来,才立马止住哭声,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憔悴地笑着,对王美芝中气不足地轻飘飘说道:“你走路不稳当,咋也抽空来啦,日他奶奶,不哭了,哭也没屌用,咱们到院子里拉拉呱。”

说着,她自己个倒扶着王美芝出了屋,两个人走到院子里,一人一个板凳,就聊起了天。

“你说话说不清楚,咱们就说慢些,多跟人说说话,你就会说了,真是太久没跟你们这些嫂子婆子唠嗑了,我也憋得慌,唉,木快毕业了吧,他谈好女朋友没?”

“没……有。”

“可以谈啦,别管有钱没钱,两个人情投意合就能谈好,谈好了就放那,毕了业就赶快挣钱,不说多,能在咱阜阳花个二三十万交个首付那就行啦,大学生一工作,也就几年的事,木他妈你有福呀,能亲手抱抱孙子。”

“你……也能。”

“我能不能我还不知道吗,我已经被医生下了斩首令啦,哎呦,可怜我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他们的婚姻大事我愣是一个也没见着,早知道我就应该催着婷婷早点嫁人,那样咱至少还能抱上外孙子。”

“能,别……多想,放宽……心,可以……抱孙子。”

“好,就凭木他妈你这句话,我也得活到那个时候,争口气,不说多,两年,再活两年!”她笑了起来,她也笑了起来。

挨到了天黑,绍仁才牵着王美芝的手离开绍锋家,绍锋媳妇把他们送到了门外,摆着手说道:“回去吧,路上走慢点,你好好养身子,保准能又蹦又跳的,别担心我,我好着呢,等你有闲空了,再来找我唠嗑。”

可惜,从那以后王美芝再也没有机会去绍锋家里找绍锋媳妇唠嗑了。

春节前一个月,那时候武汉还只有几例新冠肺炎的患者,人们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一切都安然无虞。就在那时候,杨木突然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语义含糊,躲躲闪闪,只让他赶快去烟台一趟。

杨木觉得莫名其妙,向父亲问道:“去烟台干什么?”

“你快来吧,我跟你妈都在烟台呢。”

“你们不是正在家里康复吗?怎么又跑到烟台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去烟台咋不跟我说一声,是不是你的主意?你咋那么会擅自做主!”杨木语气严厉,困惑和怒气一并升腾了起来。

父亲那边似乎哭了出来,他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在儿子的再三逼问下他才说出实情:“你妈脑出血了,正在烟台市立医院治病呢,都五天了,我一直没敢告诉你,你婶子也来了,我寻思着总得让你知道。”

“为什么?”这时他倒显得很平静了。

“咱们家不是欠了一屁股债吗,我想着你现在还不能挣钱,你妈恢复得也差不多了,我出去到建工地搬搬大石块也不错呀,这活我之前在台州也干过,一天给我开个百十来块总比闲着强,能挣几个就挣几个呀,我就托熟人在烟台找了活,带着你妈去了那,刚到那我还没干活呢,她就脑出血了,我怀疑是坐大巴车坐的,之前也是,她一坐车就头晕。”

杨木仔仔细细地听父亲讲了一遍,他的心突然变成了石头一样的东西,沉甸甸的,坠得他生疼。

“你不是瞎子吗?咋那么能干,还能带我妈去烟台呀,你可真牛,刚做过大手术的人就那么跟着你坐着颠簸的大巴车满中国跑是吗?现成的火车你不坐,居然去坐大巴车,你坐火车是不方便,可你不会问人吗?跟警察说你是瞎子,他们能不带你进站吗?你咋不死呢,我妈要是出了事,你就去替她死,你不死,那就我死!”

他挂了电话,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变成了神经病。

在从淮南开往烟台的高铁上,一路上他都在痛苦地思索着一个问题:母亲怎么会脑出血呢?她明明是缺血型的,即便发病也是脑梗呀,这绝不单单是坐大巴车的原因。 

“是银杏叶片!”他突然懊悔了起来,“天呀,肯定是银杏叶片的原因,阿司匹林和银杏叶片这两种药都是活血抗凝的,现在发生了脑出血,一定是药物的作用重叠了,我真该死,本以为能快点让我妈恢复肢体功能,每想到却害了她,我自己还是个医学生呢,怎么能让我妈乱吃药呢,简直狗屁不懂!”他神神叨叨,头枕着玻璃,泪如雨下,一只胳膊都被他掐出了血。

到了医院,婶子和小姨全都在,人常言近乡情怯,他到了医院情更怯,简直无法面对,看到带着呼吸机的母亲像死了一样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他不敢多看,只匆匆扫一眼,就觉得愧疚难当,他怨恨自己,也怨恨父亲,还没进门,他就在医院的走廊里发起了汹涌猛烈的怒火,并将全部的罪责都归咎到了父亲一个人身上:“为什么要带她来烟台!她是个病人呀,走路都走不稳,怎么能经得起这上千里的奔波,你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一点事都不懂啊。”

“这次不严重,医生说只出了几毫升的血,能自己吸收的。”

“那也能要了人的命啊,你还以为是小事吗,天啊!”

“不是为了能挣点钱早日把账还上吗,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你现在高兴了?我早就说了,再过几个月我就毕业了,我就能挣钱了,你们怎么还这样呀,这几个月就不能等吗!你看我妈那个样子,你这是要把我逼死呀,我感觉我现在都精神分裂了,这三番两次脑梗出血,真是完啦,没希望啦,你也别来找我,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我看到你就厌烦,从今往后,我妈是死是活我都不管了,我不管啦,以后你也别给我打电话,打了我也不接!”说着,他连哭带闹就要离去,任凭扁鹊和王春芝怎么拉怎么劝,都完全不能使他改变主意。

杨木真的离开了医院,离开了烟台,带着愤恨和自责远走了他乡,此刻,也唯有懦弱的逃避才能救他一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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