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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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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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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二十五章

十月的某一天清晨,低旋着的早风搜刮着地面上的枯叶,给人带来了一种萧瑟诡秘的凄凉感。杨春新醉醺醺地扶着墙壁回到了家,他的两只眼泡肿得像鸡蛋,脸颊上丝丝缕缕的伤痕显示着他刚在什么地方跌倒了下来。

“俺爹,开门呀。”他歪到铁门上使劲地拍打着,可是拍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回应他。小橘子早已经去了学校,杨德明老汉此时也不在院子里,一把大锁将铁门的两个环紧紧地扣在了一起。他强睁着大眼才瞄清了门上的铁锁,反应过来后便从腰上取下来一大串钥匙,捏出来一把,极其吃力地插着锁眼。捣腾了好久,只听铁锁“啪”的一声,两扇大门就猛地一下开了,铁锁也带着钥匙跌落到了地上。

杨春新顾不得将它们捡起来,便跌跌撞撞地朝屋子里走去,一进到堂屋他还没来得及坐在椅子上,便“噗”地一声喷射状地将肚子里那酸臭的过夜酒吐了出来,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呕吐了,反正肚里胀得慌,嗓子眼里痒得慌,非得吐出点东西心里才好受些。

吐完之后整个人也舒坦了不少,他便舒展了四肢,慢慢地坐了下来,迷迷糊糊着就解开了自己的皮带,随手一拉就把裤子和裤衩一同扒拉了下来,以一种略带痴癫的表情望着自己双腿间的那个东西,还时不时地拨动一下,并自言自语地傻笑着:“男人有的我一样不缺,你看,我这东西不是挺正常的嘛,这一碰它就举起来了,完全没问题,呵呵呵,嘿嘿嘿。”说罢,他又费力地将裤子提了起来,身上也越来越瘫软了,便将脑袋耷拉在椅子的后背上,强迫自己放空大脑,驱赶着一切可以支使他行为的各种想法。过了好久好久,不知是半晌还是晌午,他没听见公鸡的啼鸣,更没有听见儿子放学归来的脚步声,清晰的思维又逐渐进入了他的脑子,疲惫的眼皮也能适时地睁开了,他稍微抬起了头,一睁眼就看见条机的右侧摆放着一张路绿雅怀抱儿子的照片,他立刻火冒三丈,怒从心来,猛地向后一推开椅子,就站了起来,还来不及反应,他就走到了照片的面前,双手拿了起来,狠恶恶地瞪着里面的路绿雅,舌头还不停地鼓动着腮帮子。

他在努力避免着炽热的岩浆从自己的心田里喷发出来,细细听来,你能听到那致命的东西在他的胸腔里挤压摩擦和碰撞的声音。终于,在那一瞬间,滚烫的岩浆冲破了他那脆弱的胸膜,一下子就发散了出来。杨春新猛地用拳头砸碎了相框的玻璃将照片取了出来,之后又用两排牙齿撕咬着照片表面的那一层塑料膜,等那崭新的印着人像的硬纸露出来后他便疯狂地撕成了星星点点的碎屑,嘴里还大骂着:“怎么搞的,都离婚那么久了,家里咋还留着那骚婆娘贱婊子的照片,你放着人家的照片说是给孩子留个念想,可人家管你啥念想不念想的,前脚刚离罢婚,后脚便又找了一头子,连胖娃娃都生出来了。”

杨春新越骂越生气,到最后自己都难以控制自己,便从脚地上拾起一块砖头,往条机的右侧砸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击中杨德明老汉那搁放了好久的两瓶葡萄酒,春新扭转了身子,也不管满屋的酒香遍地飘散,只将堂屋里的木门重重一摔就离开了自家的院子。

路绿雅离罢婚后很快又找了一个男人,之后不到一年便生了一个半橛子,这是杨春新的顾客在批发货物时告诉他的。起初他是不信的,因为这才离婚多久呀,怎么能连孩子都生出来了呢,他可是一点着落都没有呢。可事实就是这样,农村的女人最抢手,这边一离婚,只要你是个女人,哪怕是个瘸子傻子都有人要。男人就不同了,特别是二婚的男人,就好像是地上的贱草,谁都不愿意多看一眼,更何况杨春新又是败坏了庄里风气的第一桩离婚案的主角呢。村里的妇女农会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也渐渐把离婚当成了一种新鲜和可能的方式,最近一年来杨庄村离婚的可不少,有刚结婚的姑娘小伙子,也有过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夫妻,并且这种以离婚来解决问题的情况不止是在杨庄村时有发生,整个泉河两岸,皖北平原,都在司空见惯地发生着。乡民们对待这种情况从一开始的羞耻、新鲜、喋喋不休地议论,到最后就变成了一种见多了的冷漠,谁也不会再把离婚当成一件稀奇的新闻了,他们对于夫妻之间频频发生的离婚事件也有了自己的结论:一种乡村社会发展的必然现象。

杨春新在听到路绿雅再婚生子的消息后两天两夜都没有合眼,他在心里打了好久的复婚算盘算是彻底泡汤了,尽管失望和绝望令他的工作生活都不得安稳,但他还是认为绿雅不可能那么快就再婚的,更别提生娃娃了,他的心里还存有一丝希望。终于,在一个午后,太阳寒冷又炙热地照耀着大地,他鼓起勇气,买了一大束粉色的玫瑰花借着交电费的名义便心惊胆战地去了苏屯变电所。

由于刚刚开门,前来交电费的还不多,柜台上坐了好几个他熟悉的业务员,他将玫瑰花小心翼翼地放到脚边,开口就说:“张姐,今天不休息呀,你们变电所的人也真忙,来来来,把我家前两个月的电费给结了。”

张玲大姐一看到走来了杨春新,立刻变了脸色,本来就黑的一张脸更加乌青了,她望着杨春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时不时地扭过脸瞟了瞟里面一扇紧闭的房门。

“张姐,你咋了?我要交电费!”杨春新疑惑地问着,也朝着那扇门的方向望去。

“哦,没事,我这就帮你查查。”张玲手忙脚乱地摆弄着电脑,过了好久才吭出一声,“哎呦,不用交了,你家这几个月的电费让你爸交过了。”

“交过了?他怎么没跟我说呀,那行吧,我也跑了一路子了,就在你们这歇歇脚。”说着,春新便在旁边的长椅子上靠了起来,左右环顾着。

“那啥,春新呀,你看我们这待会人就多了,要不你先回去吧,不然挤得慌。”

“没事,我就歇歇,从家到这老远了,累人,歇好我就走。”他估摸着今天是前妻的班,她人不可能不在,要么是去了厕所,要么就是还没来,他得坐这等着,亲自证实一下传言,要是传言为假,他就把这束玫瑰送过去,再说点好话,看看能不能破镜重圆,要是传言为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自己也不能预料。

正当他神游天际时,屋子里传来的一阵尖锐又模糊的婴儿啼哭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立刻警醒了过来,站起来朝着那个房间望去,心里不免打起了鼓:这些妇女都是老女人了,早就结扎了,怎么可能还会生出小孩子来,只有绿雅,她没结过扎,难不成……他越想越胆寒,手里的拳头一下子就握紧了。

过了一会,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娇容靓丽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出了门,杨春新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害怕午后的睡眼会让他认错了人,可是当他定眼一瞧,再三确认之后,他的心瞬间就碎了,承载着各种希望的小火苗也一下子全被浇灭。不等路绿雅望向自己,他就冲着她伸出食指大喊了起来:“路绿雅,你给我站住,你怀里抱的是谁?”听到前夫的声音,路绿雅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她搞不明白,这一两年来前夫都没来过她工作的地方,哪怕是刚离婚的时候,怎么今天突然来了,顿时她的心里就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前夫走到了她的面前,她装作一种波澜不惊的样子,冲着他淡淡一笑:“小宝呀,我的儿子。”

“谁是小宝?谁是你他妈的儿子,亚军才是你的儿子。”杨春新在众位老姐妹面前极忍着愤怒,语气平缓地说着。

“亚军是我的大儿子,小宝是我的小儿子,你难道不知道我结婚了吗?这都好久了,再生一个也不难吧。”路绿雅依旧平静地回答着。

听到这几近羞辱的话,杨春新的火气立刻就喷发了出来,他从脚边捡起那束粉红的玫瑰,也不管疼痛,揉碎了就朝路绿雅的身上扔过去:“贼好贼好的,你这都再婚了,咋也不请我去喝喜酒呢,来,今天这些花瓣就当是我庆祝你再婚之喜的,你这个骚婊子动作可真快呀,前脚刚离,后脚就找到头了,说,是不是早就和别人勾搭上了,不说清楚我今天打死你。”

路绿雅赶紧把孩子交给旁边的张姐,并让她进了里面的房间,自己一个人大模大样地从柜台里出来,直直地望着杨春新:“对呀对呀,我早就勾搭上了,要不是你自己无能,咱俩哪能落到离婚这一步,你看我现在可幸福啦,俺老公处处疼我,处处体贴我,看我这皮肤,看我这精神状态,好得很,我感觉自己都年轻了好几岁,在俺老公的滋润下呀,我又活过来啦。”

这句句的挑衅就像一把弯刀,每一个字都在剜着他的心脏,杨春新脸憋得通红,抓起路绿雅的领口就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嘴里大骂着贱货,婊子,荡妇。路绿雅的半边脸立刻红肿了起来,还渗出了几丝血印。大厅里立刻乱了起来,前来交电费的乡人们议论纷纷着,柜台上的几个女人见状也都纷纷下来拉起了架,两个人被两拨人拽得远远的。

“咋啦,你还敢打我呀,我说的不对吗?你是不是个无能的人?我说的要是有半点不对,我今个情愿被雷给劈死。”路绿雅指着天空,也明显狠了起来,“我再婚就是婊子荡妇了?我就不能去找我自己个的幸福啦?我告诉你,我是活的,不是死的。”

杨春新在门外大喊大叫着,很快就被人给拉远了,不一会就听不见了声音,路绿雅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拿起扫帚就扫起了一地的残花碎叶,大厅里的人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争执中恢复过来,全都齐刷刷地定眼望着路绿雅。

“绿雅,看你前夫把你打的,都出血了,咱们报警吧。”周围的姐妹们惊恐地说着。

“没事,这不是我的血,是他手上自己流的,他都走了,反正也没带来啥损失,就饶了他一回吧。”路绿雅愁苦又淡定地说着。

又过了好久好久,大厅里一切恢复如常,路绿雅抱着孩子给所里领导提交了一张辞职信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变电所,今天她实在是太累了。

夜不知不觉就钻进了宽广的农村大地,除了街道的两边偶有商铺挂起来一两盏白炽灯,在漆黑的十月充当了启明星的作用外,整个泉河两岸都陷入了一片死寂和黑暗。马路边没有路灯,即使走了很远,你也分不清哪里是村庄哪里又是原野,只有远处几声狗吠才能告诉你这是人间。

杨春新一下午都在苏屯乡的这几个村子里逛来逛去,一直没有停住脚步,似乎他一停下来整个身体就会立即散了架不可,今天下午的结果他事先是猜得到的,只是没想到他会抽路绿雅的脸,在确认了前妻再婚生子后他气急败坏,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离婚前他还从来没有打过她呢,如今离婚了他倒扬眉吐气了。春新无奈地笑了笑,本来他还抱有一丝希望,但木已成舟,这次一闹恐怕就是最后一面了。如此一来他的心更堵了,对前妻的怨恨也更深了,她,果真是一个浪荡的女人,为了身体上的愉悦竟然敢抛夫弃子。

“路绿雅,你真是个婊子,比婊子还要婊子。”杨春新对着漆黑的天空大骂着。

转过一个弯就能直面那白日里热闹的集市街道了,街道上的灯光猛然闪现,倒扎得春新一时间睁不开眼睛,晃了好久,他才瞄定一家小酒馆的广告招牌,瞪着那闪动的亮光就走了过去。

“老板,给我斗一斤白酒,再来五瓶啤的。”杨春新一屁股就坐在了小酒馆的桌子上,冲着忙碌的老板大声喊叫了起来。

“哎呦,这不是杨老板吗,好久没到这喝酒啦,我得给你说一声,咱这呀,好酒没有了,就剩那五块钱一瓶的颍州佳酿了,要不要来一瓶?”

“啥杨老板不杨老板的,我就是个寡饭条子,以后别这样叫了。”

“知道嘞,大兄弟,那酒……”

“你这有啥我喝啥,就来颍州佳酿。”杨春新对着老板不耐烦地招着手,并示意他赶快上酒。

过了一会,老板就端着白酒和啤酒一起上了桌,里面还放了一大盆花生米:“你是俺们的老顾客,这花生米是赠送给你的,要不然光喝酒伤胃呀。”

“拿走拿走,今个喝酒不吃菜,吃了菜,酒没味。”春新望着老板嘟囔着。老板也没多讲什么,拿起花生米就转手送给了其他的客人。

这颍州佳酿确实够劲,皖北人爱喝酒,能喝酒,可是好酒量却不常喝这颍州佳酿的人偶尔喝一次竟然也能上头,杨春新也只不过才喝了四五两,却已经感到血管内的血液快速地奔腾,耳边嗡嗡直响了。他强忍着胃里的翻滚,硬是把一整瓶白酒全都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喝完颍州佳酿,他又用牙咬掉了啤酒的盖子,咕噜咕噜地喝起了啤酒,他不知道为啥要喝这些酒,只知道心里难受,难受了就要用酒来消灭,这似乎是一条定律,可是酒一进肚,不但消解不了他的痛苦,反而令他浑身发抖,异常疼痛,连麻醉的作用都起不了,那酒就像是一把弯刀,将他的肠子绞得就像一团麻花,除了痛便再无其他的感觉。

“路绿雅,我对你不好吗?不疼你吗?不爱你吗?”他望着洁白的天花顶板,大声地问出了声,路绿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老天爷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是他的一连串发问却引来了隔壁桌的一群孩子噗嗤哄笑起来,这群捣蛋鬼齐声回答了他的话:“好!疼!爱!”

杨春新趴在桌子上,迷糊地对着孩子们点了点头:“你们说得对。”

夜冷了,客人们陆续都已离开,只剩下靠近收银台的这一桌,杨春新头枕着手臂,脚下是一滩又一滩的酸臭呕吐物,酒馆老板正在用干拖把一点一点地蘸洗着。等清理完毕后,杨春新还在桌子上沉睡着。

“杨老板,咱们店要关门了,看你睡得那么死也不好叫你回家,那你就委屈点,睡在俺们沙发上吧,啥事都等你明天醒了再说。”酒馆老板看到杨春新迟迟没有动静,便驮着将他架到了酒堂里的沙发上,之后又用钩子将卷闸门拉了下来,灯一关,就自己个上二楼睡觉去了。

路绿雅是在傍晚时分背着儿子回到家的,那个时候前夫杨春新还在到处漫无目的地溜达。前夫离开了之后她来不及多想就写了一份辞职报告交给了领导,这并不是她的临时起意,而是早就在心里想好了的,杨春新来到变电所的柜台前跟她闹腾一番最多只算个导火索。她再婚后就想把这个铁饭碗给辞了,因为离家实在太远,还要照顾孩子,每天来来回回很是不方便,最主要的是,变电所收电费的这个工作就是当初前夫托关系帮她找的,现在两人早已离婚,她也没有理由再去占他的这个便宜了。

路绿雅的现任丈夫叫许亮,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当初她和杨春新一离婚就回了娘家,此后便不停地有媒人上门提亲,她挑挑拣拣,硬是没有一个中意的。路绿雅眼眶子高,这让她的母亲都看不下去了,终于在相了第八个男人之后老太太指着她的鼻子就骂了起来:“妮啊,你这是二婚,你还想要啥样的,看上去不错就行啦,别再那么洋了,依我说你当初就不该离这个婚,孩子都那么大了,春新又是个能干的人,你说说,谁家能比他有钱,他对我这个丈母娘也孝顺得很,还年年带我去五院体检,这么好的孩子你为啥要跟他离婚,你眼眶子咋那么高,你说说你能看上谁?国家主席的儿子可管?”

“不管,我有我自己的标准,不然再好的人也没法过。”绿雅冷冷地说着,这让一旁的母亲也很是无奈,索性也就不再管她,她爱跟谁就跟谁。

相了这么多的亲,其实路绿雅她自己也很焦急,她选男人的标准不是钱有多少,地有多少,工作有多好,而是鼻子有多大,她的前夫杨春新鼻子就特别小,所以婚后她才受了很多内心的折磨,这次她自由了,她一定要找个鼻子大的,按照农村传统的说法来看,鼻子大的男人阳气足,精力旺盛,她还从来没有享受过一个女人本该拥有的幸福,这让一直把张爱玲奉为精神导师的路绿雅感到十分委屈,凭什么她就要做一个干枯萎缩的妇女呢?她这个年龄本该像花儿一样灿烂,骨朵儿一样饱满,可是你看看她的皮肤都松弛成什么样了,脸上也都起了一些凹凸不平的小疙瘩,这都是没有得到幸福的表现,她要是在前夫那个家继续生活下去,迟早会枯萎而死。

这一切原因只有她自己明白,却不能向母亲和其他任何人道明,否则她就真成了前夫嘴里的那种“荡妇”了。

当她再一次怀着希望和失望的心情去迎接新一轮的相亲时,他遇到了许亮,这个小伙子比她要小个八九岁,由于家里贫困,所以至今未婚,就是这样的男人,路绿雅看了第一眼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他的鼻子格外地宽大,手小一点恐怕都攥不完,这样的大鼻子让她格外兴奋,一想起来身体就忍不住发抖,各种美好的幻想一瞬间就齐涌到了她的脑海。她告诉母亲,她选中了这个大鼻子,她要和他结婚,并叮嘱母亲向人家少要点彩礼。

路绿雅就像一棵沙漠里干枯了很久的骆驼草,再婚后的几天之内就充盈复活了,她那小几岁的丈夫果然没令她失望,年轻就是好,总是有使不完的力气,也总是让她如临梦幻,甚为迷醉。丈夫的温柔滋润了她的躯壳,也滋润了她的灵魂,她早已经不是那个动不动就发脾气,动不动就摔锅砸碗的悍妇了,相反,内心的愉悦和舒坦使她的性格得以沉降,温柔贤淑已经成了她日常生活中最本质的一面。

婚后两个月路绿雅就怀孕了,丈夫对她更是温柔备至,处处体贴,家里的农活一点都不让她沾,只管让她安心养胎,大半年后,她为丈夫生下了一个男孩,全家人包括丈夫和婆婆都把她当做恩人一样对待,那是她在这个朴素并不富有的新家中最为荣耀的一刻了。

路绿雅抱着孩子静悄悄地走进了院子里,丈夫打完小工刚回来,正在胡同里用水盆冲洗着身体,她没敢打扰丈夫,只独自走进内屋将睡着的小宝放在床上,又去灶屋里瞅了一眼,就拿着一把竹耙子背着两个尿素袋子去了屋后面的杨树林。灶屋里已经没得烧了,她要重新耧一些干枯的树叶子当做明后天的柴火。这样寻常的事情她以前可从没有干过,即使是烧火做饭她也很少碰,从前的家里总会有前夫和公公从乡里带回来的源源不断的煤球,那东西可比烧锅方便多了。来到这个新家后她自觉地变成了一位贤妻良母,她知道得到了某一样东西就必须失去其他的一些东西,以前不会的家务活她必须要尽快地学会,这就是她的选择。

竹耙子在干裂的泥地上沙沙地划出声音,老斑鸠在秃枝上也不时地发出咕咕的叫声,看着黑暗在一点点逼近,她不由地加快了动作,地上的落叶在她的聚拢下像一只只枯叶蝶在她的脚边飞舞着,不一会就落成了一堆,她弯下腰将枯叶耧进袋子里,又压实了,等将这一堆堆的树叶全部装进去,凄冷的太阳已经下山了。她背着两大袋沉甸甸的柴火,吭哧一声,便向着家门口走去。

丈夫正在洗衣服,看见媳妇回来了便马上站起来笑眯眯地打起了招呼:“啥时候回来的,今天的班上得咋样,累不?”

路绿雅迟疑了一会,在确定丈夫不可能知道今天下午变电所发生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后便淡淡地回答道:“累倒是不咋累,收个电费还能累住我呀。”说完了这些她又补充了一句,“今天我把变电所的工作给辞了,以后就不去了。”

丈夫显然有些错愕,他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脸上的腮帮子顿时就僵硬住了:“不会吧,那可是一个铁饭碗呀,媳妇你咋那么傻呢,像咱这没学历的,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呀,你咋……唉。”许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沮丧的神情油然而生。

“干腻了,都快十年了,天天坐着收电费,颈椎病腰椎病都出来了,哪有到田里劳作舒坦,说实话我还是喜欢咱们农村妇女手里的这点活。”路绿雅放下柴火,慢慢地走近了丈夫。

许亮顿时就高兴了起来,拉住了妻子的手,也不管上面的碎屑,吧叽一声吻了一下,然后露出傻笑,轻轻地抚摸着:“辞就辞了,没事,你心里得劲就行,我打工种地也能把你和小宝养得胖胖的。哎呦,我的乖乖,小宝又哭了,快去看看吧,这一会儿不见你,就想妈想得不能行。”

听到孩子的哭声,路绿雅急忙站起来就往内屋里去,拍了拍手就把孩子抱了起来,不知怎地,她一看见小宝心口处就猛地一疼,突然就想起来今天下午杨春新对她的吼叫,“难道亚军不是你的儿子吗?”这句话久久地盘旋在她的脑海,挥之不去,是呀,她在别处还有一个孩子呢,而且还是她的第一个孩子。细细看来,小宝跟亚军长得还有几分相似嘞,那小嘴和眉毛都像自己。

她抱着怀中的幼儿,找到了一把椅子就坐了下来,心里难受得像是灌了苦药,这个小小的娃娃,离开她一会儿就又哭又闹,那个少年呢?这一两年来不曾见过母亲一面,也不知他的心里是何滋味。

“哎呦。”路绿雅的心口又疼了起来,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天底下最自私的母亲,为了追寻自己的幸福,她竟然狠得下心抛弃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离婚以来,她被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困扰着,竟然想不到去看儿子一眼,她觉得仅此一点自己就太不称职了。更何况离婚之后她从没有出过一分抚养费,这可太不应该了,尽管前夫从没有向她索要过,但她终究是小橘子的妈妈,这个钱她必须要出。

“要找个时间偷偷去看看亚军,这孩子肯定想我了。”路绿雅自言自语地说着,不经意间眼角就流出了泪水,一直滴答到小宝白嫩的胖脸上。

小麦刚长到脚踝的那段日子天气突然又变冷了,那种冷不是浮在身体表面的冷,而是一种凉了血液,钻进骨髓,像钢针一般夯进肉体而引起剧烈疼痛的冷。杨庄的乡民们在这样的日子里没一个敢出来溜达溜达的,都缩在自己暖暖的被窝里,只露出一个鼻子两只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

这样冷的天气,孩子们却不怕受冻,天刚一亮他们就屁颠屁颠地起了床,因为今天杨庄小学要开一个期中考试的表彰大会,这意味着半个上午他们都不用上课了,这正是孩子们整天所盼望的,无论干啥,只要不上课就行。

第二节课刚一上完,朱校长就吆唤起了大喇叭,通知各班学生排好队搬着自己的板凳到操场上去领奖。操场的台子上已经放了好几个长桌子,美术老师正在往上面搬各种东西,刘扁鹊也在帮着他铺红桌布,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吐出来的白雾瞬间就凝固在了空中。等一切都布置妥当之后,操场上也坐满了战战兢兢的学生,学校的老师们又一起将好几个大箱子抬到了水泥台子上,朱校长这才走上去开始了讲话。

“孩子们,你们真争气啊,可想知道这次期中大联考咱们杨庄小学的成绩在区里的排名呀?”朱校长春光满面,慷慨激昂地问着。

“想!”底下的学生纷纷举起了冻得通红的小手,大声回答着。

“我们的总成绩在整个区里排第四,在农村小学中排第一,远远超过了咱们乡镇小学的成绩,更是超过了城里大多数的小学,咱们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学生,区前五十名各占了六个人,你们太棒了,真的太棒了,尤其是四年级的杨木同学,成绩是整个区里的第二名,大家给自己呱唧呱唧。”

校长的话刚一说完,孩子们顿时热烈地鼓起了掌,不少人还歪着头侧着脑袋去看坐在后排的杨木,杨木哪经得住这样的注视呀,不一会脸就变得通红,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怎么回事。

“咱们的成绩可贺,就要使劲嘉奖,天冷了,学校给大家买了五百斤的猪肉用来奖励每个班前十名的同学,第一名奖励十斤猪肉,第二名奖励九斤,以此递减,拿回家让恁妈给你包饺子吃。”说着朱校长就撕开箱子,露出了一堆堆白花花的猪肉,这些美味的食物事先早已经割齐称好了,斤数并不是那么准确,称的时候朱校长便说只准多不准少。过了一会,各班的尖子生纷纷拿走了属于自己的奖品,兴冲冲地回到了座位上,其他没拿到猪肉的孩子只能瞪着眼干望着。

“还有一件喜事我没来得及说,你们的美术老师朱老师,他的一幅水墨画《管鲍之交》获得了市委宣传部举办的青年绘画大赛的二等奖,真是可喜可贺啊,大家再给朱老师呱唧呱唧。”

底下又是一阵热烈的轰鸣声,比之前的还要响亮。似乎获奖这件事朱大炮本人也不知道,他微微张着嘴巴,不敢相信地望着朱校长,朱校长则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这场全校师生的表彰会开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才结束,有的孩子们拿着猪肉喜气洋洋地结伴而行,有的孩子则愁眉苦脸地空手而归。杨庄村这三个同龄的玩伴有两个都拿到了猪肉。杨木怀里抱着的是一块十斤的后腿肉,小橘子手里掂量着的是一块三斤多的脊背肉,强强则空手而归,啥都没拿到,但他可一点都不伤心,看着两个伙伴拿着猪肉缩头耸肩的样子,反而嬉皮笑脸地乐了起来。

刚走到大门口,小橘子就停了下来,就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底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宽厚的呢子大衣,头戴一顶花毡帽,勒着一条线打的围巾,虽然脸被蒙得严严实实,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你俩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没干完呢。”小橘子淡定地对着伙伴们说着。

杨木和强强也够机灵,发现了那边好像有人找他,便懂事地结伴离开了学校。杨木怀里揣着沉重的猪肉,并没有直接回家,在和强强分手之后他便扭转到了东边的岔路口,静悄悄地等着某个人,过了两三分钟他终于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等到人的影子渐渐靠近了杨木,他猛地一下从麦秸堆里站出来,大喊了一声:“三芹!”

“我的天,你干啥呢,吓死我了。”

“给你,我用铅笔刀划好了,咱们一人一半。”杨木从布包里拿出了一大块猪肉,要分给三芹。

“不要,这是你的奖品,我成绩不好又没得到,要了你的算啥呀。”

“你上个星期不是说嘴寡,小半年都没吃上猪肉了吗,今天这是学校发的,不要钱,你就拿一半回家吃吧。”杨木非常诚恳地说着。

“我真不要,唉,实话跟你说吧,就算我拿回家我也吃不到嘴里,我妈跟我说我弟弟正在长身体,什么好吃的都要先让他们吃,他俩吃过后才能轮到我,但我也舍不得吃,都会拿给爷爷。”

听到这样心塞的话杨木激动的神情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只脱口而问:“我三叔从北京托人捎回来的蛋糕你尝了吗?好吃吗?”

“嗯嗯,这个我尝了一点,香香的,软软的,甜甜的,特别好吃,”之后她想了想,又做了一下比较,“比肉还要美味十倍,不过都让竹斌竹武吃光了。”

杨木愤怒地踢了一下脚,大声喊叫了起来:“那蛋糕是给你的,我都不舍得吃,你怎么给竹斌竹武啦,你……”说着,杨木抱着猪肉,头也不转地离开了三芹。

三芹立在原地待了好一会才离开,虽然觉得杨木的行为有点搞笑,但她的心却已经在这种大冷天被暖热了,这是父母都不曾温暖过的一颗冰凉的心。

校园里,学生都已经离开了,还有几位老师在收拾着操场上的布置,刘扁鹊在台下望着里里外外忙碌着的朱大炮简直佩服地五体投地,这样有才华的人居然和她是同事,不知是自己烧了高香,还是朱大炮屈了才。当一切都收拾妥当后,朱校长简短地说了两句,朱大炮便接着校长的话邀请起了大家:“我朱大炮自从来到这个学校真是受到大家太多的关照了,今天得了这个奖我还真没想到,这样吧,今天晚上你们都到我家去吃饭,庆祝一下咱们杨庄小学取得的成绩,我让我家属给你们炒几样,大家再喝两杯,你们一个都不能少,咋样?”

朱校长乐着鼓起了掌:“我看行,咱们也没去过朱老师家里看看,不妨就趁这个机会好好拜访一下。”众人在朱校长的领头下一致同意,全校的老师今晚都将会去朱大炮的家里,这注定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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