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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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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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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三十八章

绍文从北京回来已有二十余天,刚结束了相亲的缠磨,能在家享受几天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荣馨堂的老板又一个劲地打电话催着他和汪子瀚尽快回京。开学季就要来了,店里收到了大量的蛋糕订单,人手不够,这让老板忙得不可开交,后房的糕点师傅没日没夜地做着,可还是赶不出货。更有一些小姑娘小伙子小朋友指名道姓要吃杨绍文做的糕点,他们是店里的老顾客,知道绍文的手艺,更知道做糕点的是个帅哥,似乎人只要长得好看,做的糕点也能沾点光,吃着倒比别人做的多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说来也怪,城里人不但蛋糕吃的多,用途也是五花八门的,并不仅仅是为了过生日过大寿。孩子开学了,家长们为了庆祝一下,便去蛋糕店买个蛋糕吃一吃,情侣们约会,除了送送花喝喝红酒,也会在餐桌上放一个不大不小的蛋糕,部门聚餐了,想要热闹还是要吃蛋糕,店铺开业了,新人结婚了,总也少不了蛋糕,就算是离婚了,还是要订一个蛋糕,然后再用果酱在上面写上一行大大的“离婚快乐!”。好像外国人发明蛋糕时就已经把万金油的功能赋予给了它,过生日时的吃食只不过是它用来掩饰本质的一个借口,这样看来,还是中国传统的长寿面更能一心一意真切地表达过生日时的祝福和情感,这一点是那三心二意脚踏几只船的蛋糕永远无法相比的。

阳历八月末九月初正是开学季、结婚季、开业季、生娃季排山倒海聚集而来的一段时期,特别是生娃这件事,城里人真怪,放着足月不生,非得赶在九月开学之前把娃生下来,这一堆堆的娃娃落了地,可得要过生日?一过生日就得订蛋糕,荣馨堂里人手不够,杨绍文和汪子瀚又像赶鸭子上架迟迟不来,吴老板便忍痛退了好多订单,电话里直骂绍文忘恩负义,不知道轻缓急重,这些年白栽培他了,又说再宽限他一个星期,他若再不来就将他和汪子瀚双双辞掉。吴老板也就说说这话,他可真不敢将绍文辞退,巴不得他留在店里再干个十年八年呢,前些年店里招学徒,他包吃包住收留了绍文,又费了些苦心将这百年老店里中西糕点制作的技巧教给了他,经过这些年的磨练,他尽得真传,已经是店里响当当的糕点师了,他不但会做各式糕点,还能融会贯通推陈出新,做出一些前人们从没有尝试过的样式。

吴老板常常骄傲地称呼绍文为自己的大弟子,说要留他在荣馨堂一辈子,还说他要是有女儿就将她嫁给绍文,不过后来吴老板好像发现了什么端倪,就不再说这样的话了。年轻人干活麻溜,手脚快,绍文以一挡十,又比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员工勤快,长的又是一副好面貌,京城里的一些小公司小企业开业大吉需要现场制定蛋糕,吴老板都会派绍文去。绍文自带招蜂引蝶吸引顾客的本领,京城里那么多点心铺,为啥荣馨堂的生意那么好?除了这是家百年老店,另一部分原因就是绍文。他活泼开朗,生性幽默,嘴巴又甜,跟陌生的顾客讲话就好像对方是他十多年的老朋友,打心底里亲热,能让人家心花怒放地买东西,买一次不算完,还能接二连三不断地买。

就比如某一年冬天,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妈穿着绒毛大袄印花棉裤进店要来买荣馨堂秘制的陈皮酸枣饼干,说是孙子爱吃,可偏不凑巧,这种饼干刚刚卖完,后房还没来得及做,老大妈刚想走,绍文便喊住了她,说她后背上有一片小小的白色羽毛,说着就轻轻帮她弹了去,还借机问了她一些家长里短,和她聊起了天。在得知她的独生儿子去世了好几年,只留下一个孙子时,绍文拉着她的手悲戚地安慰了起来,只道有爸爸的孩子有人疼,自己就是个没爹的孩子,只有一个老娘在家,还说以前家里穷,也没人想着给自己买饼干吃,真羡慕有奶奶疼的孩子,说着便抓来一把玉米糖要塞给老大妈,让她拿回去给孙子吃,算是自己对这个可怜孩子的一点关心。老大妈十分受感动,想不到在这样人情冷漠的社会里还有这样的好小伙肯关心她的小孙子,肯和她这样的老古董拉家常,说着,心里一阵热流涌过,驱散了冬天的寒冷。这位老大妈想必也是有学识的,不肯白受绍文的一把糖果,便称了一斤,又称了两斤南瓜蜂蜜饼干非要送给绍文,还拉着他的手抽泣着说道:“你也是个可怜孩子,跟我那可怜的小孙子一样,都是没人疼的,将心比心呀,你说以前没人给你买饼干吃,我听着心里也不是滋味,来,阿姨给你称两斤,你拿回去细细品尝,也好弥补了你小时候的缺憾。”说完,老大妈便带着感动又辛酸的泪水离开了荣馨堂,绍文拿着那袋包装精致的饼干,心里也百感交集。

事后第二天,老大妈又高高兴兴地前来买饼干了,这次不但买了三斤陈皮酸枣饼干,还买了两斤玉米糖,说是孙子喜欢吃玉米糖,吃完了吵着还要,买完了这些,又找到绍文让他给介绍一两种吃了不蛀牙的糕点。此后,老大妈只要一看到店里有绍文在,就会进去或多或少买些点心,然后趁着机会和绍文拉拉家常,说说心酸或开心的事,汪子瀚还因为这笑话绍文是“老年妇女之友”,就冲他在老大妈老大姐心中的欢迎度,这名号一点不虚。

所以,这种种,吴老板怎敢辞退绍文呀,辞退了他肯定就要少一部分客人了,而且绍文还学成了荣馨堂的手艺,他就更不敢放他走了,俗话说,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这一点不假,他真希望绍文能一辈子在荣馨堂里做工,大不了以后让他做个经理。

绍文本不恋家,觉得哪里有汪子瀚哪里便是家,归家这些日子受了些乡气的濡染,又有汪子瀚陪在身边,整日里忙不加身,也没有了相亲的困扰,只剩下清闲日子让自己享受,便觉得还是脚下的这片乡土让人感觉亲切,让人更加舒服,便生了怠意,迟迟不愿回京,直到吴老板接连几天打了催命电话,绍文才勉强同意在九月一号开学前两天再回去。

秋老虎发威也能把人伤着,阳历八月末的天气,早晨穿着长衬衫还凉嗖嗖的,一到中午又回到了满身皆汗的暑夏,刚吃过午饭,老妈妈出去串门了,不到太阳落山红霞散尽的时候她是不会回来的,一个夏天已经将她憋个半死,现在天气刚刚转凉,她自然要马不停蹄地冲出屋去,和她的同龄人叙一叙久经苦夏折磨的那些日子,以及村里最新发生的一些奇谈趣事,就像野驴在走过一片沙漠之后终于碰到了草原那样兴奋,忍不住要嗷呜嗷呜两声。

院子里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大门敞亮地开着,墙头上的丝瓜藤蔓像是鸡皮鹤发的老人一样蔫蔫地耷拉着,似乎只要再落一场霜降就能把那仅存的一点绿色全都吸干殆尽。堂屋里的门关着,但没有上锁,两扇门之间空出一拃长的距离,细细听来,里面还有什么声音。

太阳还在西天里高高地挂着,耀眼灼目的光芒将这个小院子里里外外都照得流光溢彩,就好像是朱大炮那幅油画《乡村人家》里的一样,红墙金瓦,一地的玉米玛瑙,露着晶莹的光和丰收的喜悦。

老妈妈一边笑着一边拉着丁芳就往家赶,嘴里不停地给她讲说着开沿老棉鞋的做法:“这种棉鞋还是得比着鞋样子,没有鞋样子你就做不出鞋帮子,小孩的鞋样子又和大人的不同,现在人都实行买鞋穿,很少有人做了,你满村满庄地去找肯定也找不到,真巧,三娃子小时候的鞋样子我还夹在他的书里,我这就跟你回去找找,找到了我再教你比着做鞋帮子,这个冬天总不至于让强强光着脚丫子。”老妈妈一向热心,这种邻里之间的小事她都会帮帮忙。

院子里依旧空无一人,只有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在一片金黄中啄食着,老妈妈对着丁芳说起了绍文的不是,还嗔怪这小子和他那朋友不知道又到哪玩去了,也不在家看着点庄稼,净让这些讨人厌的害鸟偷吃了这辛苦了一季的庄稼,说着就拿起扫帚装模作样地去赶。

堂屋里的门依旧半掩着,老妈妈不假思索地推开了门,正要对丁芳数落绍文不知道锁门的不是,突然就看到了东屋里那惊涛骇浪,让人心惊胆战的一幕,堂屋和东屋之间没有墙隔着,只有一层薄薄的布帘子,此时帘子收束挂着,这让老妈妈恨不得瞎了眼。只见在那两米宽的大床上两个不知羞耻的男人赤身裸体着,绍文岔开双腿平躺在床上,汪子瀚背对着她坐在绍文的身上一上一下地起伏着,那见不得人的私密处和交合处全然看在了老妈妈和丁芳的眼里。

听见门口处的动静,两个惊慌失措的男人慌忙起身,绍文拿着被单盖在两人的身上,伸出手臂拉开了那被紧束着的布帘子,一道薄薄的屏障瞬间出现在四人之间。

丁芳捂着嘴哎呦一声,什么话也没说,便悄悄地退出了屋子,老妈妈还没缓过劲,只觉得双眼模糊,像是被猪油给厚厚地蒙了一层,又觉得耳朵里像飞进了无数只顽皮的蜜蜂,将她的耳膜当成了皮鼓,肆意妄为地敲打着,更觉得心里像是被灌进了刚融化的铁水,一碰到她的胸腹就呲啦一声冒出了浓密的闷气,把她的肚子都快要胀破了,而那被烙熟的五脏六腑就只剩下钻心的灼痛。老妈妈回忆着刚才的情景,又在脑子里确认了一遍那的确是绍文和他的朋友后,只感到天旋地转,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和愤怒从她的心底升了上来,她晃晃悠悠地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想给儿子留着面子,等他们穿好衣服再和他们啰嗦,可迟迟不见他们走出来,便朝绍文大骂:“你们两个兔崽子大白天做的什么好事,还不快出来!”

听到了母亲的骂声,绍文才战战兢兢地重新把布帘子束好,老母亲那既惊恐又愤怒的目光一下子出现在了绍文的面前,他的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不自觉地将汪子瀚朝着自己的身后拉了拉。老母亲看到儿子那副模样,心里的火气更盛了,冲上前去就攥住儿子的耳朵硬生生地拉了起来,一边骂着一边哭着:“大白天的你干什么呢?三娃子你咋不知道一点羞耻,今个的事全让你丁芳嫂子一丝不落地看光了,妇女家口无遮拦,她还是碎嘴,她能不学着说吗,你以后在咱杨庄可还咋做人,你咋不想想。但凡今天在你床上的是个妮子我都不会这么生气,人家就是知道了,也只会说俺们冲冲撞撞的,不懂一点人事,没有一点眼色,大小伙子大姑娘你情我愿正当合法,没人会说你们,可他是啥?他也是个带把的,你就能跟他做这事?小男孩在一起搞搞闹闹做做游戏也就罢了,可你是个成年人了,不会思考思考吗?绍文,你可是得了啥精神病,脑子出了啥问题,咱这十里八村都没有你这样的。”

“算了算了,既然今天被看见了,那我也就没啥好担心的了,更不怕丁芳会传出去。”绍文毫不在意地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坦然,“俺妈,你没说错,小瀚他确实是个带把的,我不但要跟他上床,还要娶他当老婆呢。”

“放你的狗屁,他可能生?不能生咋给当你媳妇,你越说越扯,越说越没边际了,看来我不揍你一顿你是糊涂和尚煮糊涂面越来越糊涂了。”说着老妈妈就狠下心从桌子上拿出一根擀面杖,朝着绍文的背上假着劲打了起来,看那仗势虽然又快又狠,可打起来却与搔痒无异。汪子瀚心疼起了绍文,想用胳膊替他挡着,老妈妈也照打不误,打了半天看这两人紧紧抱着,丝毫没有抵抗的念头,只是甘心挨打,便将擀面杖扔在了地上,自己也一屁股坐了下来,一边拍着地一边大声哀嚎着,好像受打的倒是她自己。

哭了一会,老妈妈恢复了心智,撑着地站了起来,又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对着汪子瀚说道:“你来家也十来天了,老妈妈要是招呼得不周到请你多担待些,你跟绍文这狗崽子大白天做了这等事我也不好留你,这是两百块钱,你拿着做车费,今天就走吧。”又说,“绍文是个野孩子,从小野到大了,自有我来管教他,他要是生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病也自有我带着他去瞧,你这样好的一个孩子咋就心甘情愿做起了女人的事,一个半橛子,怎能撑着屁股就那样让人去插呢,丢不丢人,恶不恶心,要是你爸妈知道了,还不把你打个半死,得了,今天这样的事我不说,你也不说,绍文更不会让他说,绝不会让你爸妈知道,更不会妨碍你回家娶媳妇,至于绍文,那就靠老麦神保佑了,要是丁芳知轻重懂大体,兴许也能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绍文收拾了行李交给汪子瀚,也说他不宜在杨庄村待着了,他本想和他一起回北京,但被老妈妈死死拦住,只明言绍文要是敢走一步就把抽屉里的那包老鼠药给喝了,没办法,绍文只能依依不舍地让汪子瀚先回北京,临走时还当着老妈妈的面流着泪和他来了一个久久的激吻,要不是老妈妈龇着牙朝绍文的脸上拍了几巴掌,那激吻还指不定啥时候能分开呢。

送别了汪子瀚,老妈妈在屋里紧紧地看着绍文,不让他出去一步,殊不知整个村子里已经传起了石破天惊的大新闻。

要么说嘴碎的女人就好像是传声筒呢,丁芳看到绍文在床上的那番模样后也受到了惊吓,慌慌张张地就出了门,连鞋样子也没去拿,可转念一想,这事也太稀罕了,坐在绍文身上的竟不是女人,而是一个男人,这种事放在十里八村往前数一百年也没有人听说过,又忽而想到那茅坑里的搅屎棍,心里一阵恶心。想必是绍文精神上出了异常,又或是年龄大了,还没个媳妇,饥不择食,连男女都分不清了,想到这,丁芳心里对绍文的行为既嗤之以鼻,又颇为同情。她本想把这这件事压在心里,就当啥也没看见过,毕竟这不是啥好事,是别人的丑事,说出来只会让人记恨,又没啥好处。可这事太新鲜了,就好比公鸡嬎蛋,老狗怀春,满肚子的评论和见解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要把丁芳给憋死,反正小伙子们的事说说也只当个笑话听,事不关己,也许并没有人会在意。正好三芹妈一个人在小路上耧着过往车辆来回碾压的豆子,便停下来跟她闲聊了起来,起先并没有提这事,只是谈论着孩子们开学的事,夸奖三芹的成绩好,比子强这孩子强多了,说着说着又提起了今年大豆的收成,说上半年小麦绝了收,老麦神看咱农民可怜,所以让这季大豆长得又饱满又圆润,产量好得很,比绍文的那两颗卵蛋子都大。

三芹妈一边耧着豆秧,一边笑着骂丁芳老不正经,做嫂子的哪有开人家未婚小伙子玩笑的,还说她个一脸老皮的妇女头子又没见过绍文的卵蛋子,怎么能这样比喻。丁芳一把扔掉手里的豆子,仰着脸就不服气地说开了:“谁没见过了,刚才还见了呢,那两个下垂的东西,真跟溜溜珠子一样,还晶莹剔透地闪着光。”

三芹妈立刻严肃了起来,板着脸就骂丁芳道:“你还来劲了,开起人家的玩笑倒没完没了了,非得让绍文把你的嘴给上,让你三天说不得话,你才知道啥玩笑该开,啥玩笑不该开,也就是当着我,你能这样肆无忌惮地瞎扯一通,哪怕王美芝和扁鹊有一人在这,你都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咱们做嫂子的可不能乱开小伙子的玩笑,更不能乱开小辈的玩笑,显得忒没正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发春了呢,发春了就去找你那口子去。”

“咋啦咋啦,我咋发春了?我就是看到了,刚才看得一清二楚,连蛋上长了几根毛我都知道呢。我告诉你个稀罕事,你可别乱传,咱们私底下乐呵乐呵就成了,我刚才和木他奶去她家给强强拿鞋样子做棉鞋,一进屋你猜我看见啥了?”丁芳故作惊疑地问着。

“肯定是绍文正在屋里换衣服,被你给瞧见了,你也是的,进人家的屋怎么也不事先敲敲门呢,你说是你尴尬还是让人家小伙子尴尬?”三芹妈责怪道。

“不是的不是的,这门是他妈推开的,我可没这么不规矩,实话告诉你,你想错了,要单是绍文在里面换衣服那还没啥事呢,你不知道,我们进去的时候,绍文和他那个朋友两个半橛子正在床上干一些羞死人的事呢,木他奶的脸当场就黑了,我也不好意思在那多停留,一句话没说就悄咪咪地走了,你说,这事稀罕不稀罕?”丁芳一五一十地将她下午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三芹妈,话说出口她才觉得心里猛一舒坦。

“啥?两个小伙子?不是女的?你没看错吧。”三芹妈露出了惊恐万分的表情。

“没看错,大活人还能看错呀,他那个朋友都来家十几天了,我又不是没见过,轻飘飘的短发,比珍珠还白的肤色,我又不瞎。”说完了,又补充了几句,“这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咱们两个私底下找个新鲜事笑一笑就行了,你可别乱传,木他奶要是知道我把这事说了出去,非跟我打架不可,毕竟这不是啥好事。”

“我滴个乖乖,绍文莫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咋能和一个男人做这样的事,前些日子还搁家相亲呢,这转头就跟男人好上了,年轻人做事真是不按常理出牌,这搅屎棍就那么舒服?”三芹妈自言自语地说着,全然没有听见丁芳叮嘱的话。

天还没黑时,风开始刮了起来,吹动地上的碎草舞动着,像一支带有西域风情的胡旋舞。王美芝喘着粗气,揉着嗓子,另一只手还在胸脯上轻轻拍着,连走带跑就去了木他奶家,刚进大门,一句话没说就慌张地问了起来:“那个小伙子呢?”

“谁?”老妈妈回答着儿媳。

“绍文的朋友,叫啥汪什么瀚来着。”

“回去了,回北京去了。”

“那绍文呢?”

“在屋里躺着睡觉呢。”

“哎呀,妈,你搁家不出屋是不知道呀还是装着耳聋,咋还这么清闲呢。”王美芝一说到这就有点接不上气了,“村南头村东头那帮娘们都传遍了,说绍文是个搅屎棍,不爱美女爱小伙,三十岁了还不结婚心里准有毛病,都让自家孩子离绍文远点,说别被他传染了,稍识几个字的都说绍文犯下了罪孽,要是搁在西方,得被活活烧死,那话刁缠得不堪入耳,又充满了尖刀利刺,我便和他们理论了几句,一个人说不过,便跑回来问问你,绍文究竟干了啥,竟传得这样风言风语。”

老妈妈一听儿媳这样讲述,立刻坐在泥地上大哭了起来,一边指着屋里的绍文大骂着,恨自己生了这样不争气的混小子,一边又骂着丁芳,说这女人的嘴像屁眼子,把不住风,满道跑火车,恨不得敹了它。王美芝陪着老妈妈坐到泥地上,听着她把详细的经过讲了一遍,心里也万般滋味,不知如何是好。

“木他妈,这可咋办,三娃子的事经过村里村外这么一传,脸都没有了,以后还咋做人,要想说亲我看也是万难了,我原以为丁芳会把这事烂在肚子里,谁知道她竟这样满嘴放炮,要把绍文害死了。”老妈妈泪眼婆娑,哭天抢地般哀嚎着。

“唉,你说能咋办?我就知道强强妈是这样的人,早些年她一口咬定就是杨老五放的火烧的麦,满村满院地传,活生生把人家给逼走了,如今她又这样不知轻重,乱传绍文那一档子事,传来传去,添油加醋,全不顾绍文的死活了,她是‘大义上不失节,小义上就没有节’,妈,别哭了,先去吃饭,等晚上我把扁鹊叫来,咱们来个三堂会审,先问一问绍文到底是啥样的态度。”王美芝扶起地上的老妈妈,对着她说了些宽心的话,便一起进了灶屋。

外面的世界黑乎乎朦朦胧胧的,绍文将胳膊枕在头下,睁着囫囵的双眼,望着屋顶,听着母亲和大嫂的对话,心里十分懊恼自己的行为。下午的那一幕本可以避免,他是个自控能力很强的人,不至于会不顾后果没了分寸,实在是他的疏忽,他本以为母亲会像往日那样不到天黑不回家,便放宽了心,就像在北京的那个小家一样,无论他和汪子瀚如何放肆,也没人会来打扰。粗心又大意,性急又不可耐,以至于大门没有关,连堂屋里的门也只是轻轻一掩,到最后竟让人看了个精光。听大嫂那意思,他和汪子瀚的事竟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这下倒好,要不知便全不知,要知道便没一个人错过,他真想撕了丁芳的嘴,让她胡咧咧,让她瞎管闲事。绍文躺在床上,每隔几分钟就特别难熬地翻一下身,他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事等着他,可以预测,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愁肠百转之间,他突然怨起了命运,是命运让他第一眼看到汪子瀚就爱上了他,又是命运让他必须为了保护自己的爱情而不得不踏进荆棘里,这命运可真搞笑,既然让他爱上了他,为啥不给他制造一条顺畅的大道呢,命运这样表里不一,将他戏耍于股掌之间难道就是为了看他的笑话?想到这,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意,那笑是带着嘲讽意味的,是他杨绍文先发制人对命运的嘲弄,呵呵,命运之神也太小看他了!

绍文在心里盘算着,汪子瀚下午走的,买了今晚的火车票,用不了一夜就能到达北京西站,再坐地铁兜转半个小时就能回到他们那个温暖的小家了,想到这,绍文瞬间又开心了起来,心里也有了莫大的勇气,不知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汪子瀚说的,绍文突然握紧了拳头坚定了信念大喊一声:“加油!没什么困难能绊住我们,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吃了晚饭,扁鹊也匆匆从家来到了婆婆这里,她其实并不知道外面有关绍文的那些闲话 ,快开学了,她忙着备课,没工夫在村里乱窜,还是大嫂风风火火地来家告诉了她关于绍文的那些事,起初她感到十分惊讶,不相信绍文就是那万分之一的人,她懂得这是一类被男欢女爱所开除的人,虽然很少,但从中国古代一直到现代都不乏龙阳之好的人,就比如汉哀帝,为了不惊扰睡熟的董贤,竟把自己的袖子给割断了,这个故事还被编成了成语放在了《成语大全》里,她查资料时还特意看了好几遍呢。虽不敢相信,但细细一想,绍文都快三十了,还总是拖着自己的婚事,给他说媳妇,他还跟你急,平日里就跟他那个朋友形影不离,腻歪得就跟放凉了的拔丝香蕉一样,这样看来,绍文做出这样的事也就不奇怪了。等想通了,扁鹊心里突然一惊,她从未见过这样与众不同的人,还以为这样的人在长相和心理上都和常人有很大不同呢,没想到绍文就是这样活生生的例子,倒也和寻常人没什么差别,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庐山已现真身颜”,这就是扁鹊在得知绍文和汪子瀚的事情后最想说的一句话。

婆媳三个全都到场,除了电灯,老妈妈又在桌子上点了一盏煤油灯,灯芯在晚风里胡乱窜着,映在墙上显出了一个张牙舞爪的黑影。绍文没有吃晚饭,还在床上躺着,老妈妈也没有去叫他,待两个儿媳都到齐了,她才冷不丁地喊了他一声:“起来,我们有话要好好跟你叙叙。”可是绍文并不搭理母亲,仍然懒散地躺着,丝毫不为所动。

老妈妈来了气,立刻对绍文骂道:“你还有脸睡啊,都没脸做人了可知道,赶快起来,再不起我用鞋踏拉子抽你。”

扁鹊劝了劝婆婆,叫她不要动怒,说绍文不愿意起来,兴许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咱们,便将板凳放在床边,让老妈妈坐着,自己和嫂子站在床头十分凝重地望着他。绍文自知今天是在劫难逃,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心里倒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坦荡。

“今天要不是看见你做了那样见不得人的事,我还啥都不知道呢,跟我和你嫂子都说说,你跟那个汪瀚到底怎么回事?”老妈妈双手揣胸,迫不及待地问着。

“是汪子瀚。”绍文突然从床上发出一句声音来。

“好吧,别管什么瀚,你就说你跟他是怎么回事,咋干出了那样的事,是不是你想老婆想得分不清男女把人搞混了,没有泉水就用了井水来解渴呀?要真是这样,我明天就跟村里的那些人解释解释,说你想老婆了,魔怔了,让她们给你说个媳妇。”老妈妈在一旁轻描淡写地说着,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怒气。

“我想什么老婆呀,汪子瀚就是我的老婆,他天天在我身边,我用不着想。”绍文丝毫不顺着母亲的话说,倒跟她叫起了板。

“哎呦哎呦,你听听,这兔崽子说的什么混账话,”老妈妈对着床头的两个儿媳说道,又抡起手掌朝着绍文的屁股上拍了几下,“你真是疯了,神经了,哪有大半橛子能当老婆的,我这么多年没管教过你,你真是越来越肆意妄为了,今天老妈妈就好好管教管教你,补了这些年的缺。”说着,老妈妈就从脚上脱下了鞋踏拉子,一边哭着一边狠狠地抽打着儿子的后背,可绍文半声不吭,全然受了那噼里啪啦的抽打,绍文越是一声不叫,咬着牙忍着痛,老妈妈就越是生气,手里的鞋踏拉子打得也更厉害了,到了最后,绍文那明黄色的衬衫出现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黑印子,王美芝和扁鹊这才敢走上前去拦住老妈妈的手,嘴里还呵斥着绍文,让他不要逞强,赶紧向母亲说句服软的话。哪知绍文竟似笑非笑地转过头对着两位嫂子说道:“不要拦着咱妈,让她打,打到糜烂了为止,现在命运对我痛下狠手,打得越狠以后才能少受一些他的捉弄,打吧,我忍着。”说完,绍文倒咬紧了牙,将衬衫从后背上掀开,将那一块块巴掌大的淤青露了出来。

王美芝听到了绍文关于命运的那席话,心里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猛然之间绍文似乎和她有了相同的敌人,便死死拉住了婆婆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让她再打下去。老妈妈手脚发麻,一下子就将手里的鞋踏拉子扔在地上,十分疲惫地坐到了板凳上,嘴里还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寻短见的话。

场面这样混乱,只有扁鹊的头脑还清楚,他忙走到绍文的身边,拉住了他的胳膊,十分严肃地问了起来:“二嫂问你,你到底对汪子瀚持有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是友情吗?还是爱情?家里人让你去相亲你不愿意,是不是也为了他?”

“这还用我明说吗?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我俩早已在天坛许过愿,我不会抛弃他,他也不会抛弃我,愿与君偕老,白首不相离,虽然都是男孩子,可固守着一份感情也是幸福得很呐,二嫂,你应该明白我的。”绍文闭着眼睛陶醉地说着。

“好,我知道了,看来你也是铁了心,十头驴也把你拉不回来了。”扁鹊说着,又对着大嫂和婆婆说道,“你们也别费心了,今天就到这吧,绍文就是那样的人,这是他的命,怎好说劝就劝回来,按我说他想怎样就怎样吧,他的人生道路只能他自己走,你们替他着急替他发愁也是白搭,啥事不顶。”说完,扁鹊顶着阴沉沉的夜幕就离开了婆婆的家,王美芝劝了婆婆一会,又叮嘱她千万别再打绍文,也满面愁容地离开了。

三堂会审就这么毫无结果始料不及地结束了。

夜凉飕飕的,月也冷冷的,汪子瀚徘徊在火车站售票厅的大门口,思索着要不要坐今晚最后一班火车回北京,绍文送他到大门口时只是让他先回家,却并没有说他自己什么时候回去,没了绍文在身边,何处又是家呢?发生了下午的那件事,他指不定要被家里人怎么缠磨呢,想到绍文此时身陷囹圄,要独自一人面对那看不清面容的可怕处境,他的心就一阵阵绞得痛,直恨自己没能和他一起去经受,反倒做了缩头乌龟,一个人逃之大吉,将那万斤重的压力全都给了绍文。可是就算自己回去又能做些什么呢?回去了也只不过是多添些怒火,绍文的老母亲现在把他恨死了,若不是顾着客人的面子,她早就把自己撕碎了,她打绍文不打自己,其实就是打自己,她打得那样凶,带着双份的力气,只不过本他挨的打全让绍文一人受过了。

他还在想,怎么事情突然就到了这一步,本来所有不该让人知道的事都藏得好好的,一个不注意,漏了一点马脚,所有的事便都包不住了,就像油纸破了一点缝,再没有粘合的道理,只会越破越大。要是他们肯费一点时间将大门关好,再把堂屋的门从里面插好,便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来,可是他们偏偏没有这么做,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也!

汪子瀚坐在火车站广场的露天圆台子上,一想到以后他们的处境和老妈妈今天拿着老鼠药以死相逼的狰狞面孔,他心里就害怕,害怕绍文会因此软弱地抛弃了他,更害怕绍文语气生硬,不管不顾,真让老妈妈喝了药,白白害了一条性命。汪子瀚是个善良的孩子,他珍重自己的爱情,但也同样珍视别人的生命,这种两难无解的事情现摆在他的面前,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能替绍文想出解决办法,只能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广场里哭泣,可怜这哭声他也不敢畅所欲为地张扬,只能压低了声音,咽进肚子里。哭了好一会,嗓子里实在冒不出声来,只能干吟,他便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背起绍文为他装好的行囊就走了起来,里面还有绍文的生活用品,他的牙刷牙膏洗面奶都在里面,事情暴露后绍文原本打算和他一起回北京,但老妈妈不肯让他走,还藏起了他的手机,以至于汪子瀚现在想和绍文通个电话都没有办法。

阜阳是一座皖北三线小城市,城建和市容都是没法和北京相提并论的,甚至把她和北京相比就是在侮辱伟大的首都,但中国只有一个首都,却有无数个阜阳,北京只是北京,阜阳却是整个中国。好在夜色是小城市的遮羞布,看着同样流光溢彩的周边街景和偌大的阜阳火车站,汪子瀚似乎有一种错觉,自己已不在阜阳,竟在北京了,他和绍文的距离猛地也一下子拉开了几千里。

等清醒过来后他才开始向着那一条热闹的街市走去,他已经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不回北京了,就在火车站附近租一间小旅馆,等着绍文,他要和他一起回北京,他相信绍文一定能和他的家人处理好他们的事,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他总是这样天真地想着每一件事。

问了好几家旅店,客房不是人满了,就是收的钱太贵,绍文的情况还一无所知,不知道啥时候能脱身呢,租的旅馆一定要便宜,他身上的钱不多,这些日子一定要紧着点花。走着走着,街市的繁华程度也呈几何指数般跌落,在一家“丧葬一条龙”店铺的斜对面有一家小宾馆,门上面有一块二极管显示屏,来来回回地移动着字幕“同缘宾馆”。汪子瀚走进去,看见大厅里有一个胖女人正在秃噜着格拉条子,便询问有没有最便宜的客房,他要先租半个月,胖女人看来了住客,一听又是要整租的,欢喜得不甚了了,忙说有有有,半月的房钱可以先结一半,不要押金,还要给他打个九九折。

汪子瀚拿了房卡浑身疲软地上了楼,刚一进房间就闻到一股子异味,不知道保洁是没有将屋子打扫干净,还是本就不能打扫干净,他心里瞬间就来了怒气,想去找老板娘换一间房,但转念一想,自己本来住的就是最便宜的房间,哪敢再奢求有多好呢,即便换了也不会比这间好多少,便从背包里拿出一瓶随身携带的花露水朝着房间的各个角落胡喷了一番,就歪头倒在了床上。

两个时辰之后,汪子瀚大叫着绍文从梦中惊醒过来,短短一眨眼的功夫,梦魔就在他的头脑中营造了三四个不长不短的噩梦,而且还都是关于绍文的,才和他分别了一下午,竟这样日思夜想地牵挂着他,自己真是没出息,看来这辈子都要被他所支使了,无论如何再也逃不出他的魔掌。

汪子瀚从背包里掏出手机,又尝试着拨打了绍文的号码,不出所料,对方依旧是关机,看来老妈妈不打算把手机还给绍文了。汪子瀚抿紧了嘴,在脑子里思索了一番,便给绍文打出了一条短信:我没有回北京,已经在阜阳火车站附近的同缘宾馆租了房子,看到短信后第一时间要给我打电话,誓要等你前来一同回去,我不愿做逃避的羔羊,哪怕被野狼咬死吃掉,我也要留在这里和你一同作战!你我都不是孤独的,只因为有了彼此可以枕靠的肩膀,加油!绍文!加油!我自己!打完后又觉得结尾处感情不够强烈,遂又加了一句“我爱你!”。等听到手机清脆一响,确认短信已经发了出去,汪子瀚这才心满意足地攥着手机昏沉沉睡了过去。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句话就是说绍文的。经过了一夜的发酵,不但本村人都知道了杨绍文是个金屋子里藏娇小伙的搅屎棍,连相隔三四里地的外村人也都隐约听到了什么风声。这是一件奇闻,别人再如何,自己也只是听听,终究碍不了自己什么事,乡民们虽然并没有怀着多少恶意去传听它,只是当成一件讨趣的事,但传来传去已不知还剩下原来面孔的几分几寸,三人成虎倒也真能要了人的命。

有人说绍文得了癔症,得去治,不治会疯,而且还会传染,又有的人说这不是病,说他是个下流胚子肮脏货,比妓女还不如,在大城市待久了,啥妖风邪气都学会了,更有人比着前些年河南上蔡县发生的死人村事件,说这种行为就是导致艾滋魔横行的罪魁祸首,绍文是洪水猛兽,得让人防着他。乡民们似乎一夜之间冷漠了起来,原本还对这个刚回来的小伙子嘘寒问暖殷勤有加,现在只因为一件并没有亲眼瞧见的传闻就好像不认得他了一样。

村头的那一群婆娘,看见了老妈妈前来乘凉便把嘴闭得紧紧的,不再谈有关绍文的任何话题,还和她东拉西扯一些不相干的事,可等老妈妈一走,她们又开始嘀咕了起来,老妈妈那尖耳朵听得明明白白,啥叫在背后戳人家脊梁骨啊,这就是!儿子的闲话飘进了她的耳朵里,她却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让人家说着,还得悄悄地洗耳恭听,她年老而脆弱的心疼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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