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海印最终还是来阜阳了。
农历六月初的一天清早,温馨正在二楼上睡得香甜,忽听见房子后面响起了熟悉的窸窸窣窣的叫喊声:“温馨,快下来,我不好意思独自进你家的门,怕你爸揍我。”一听这亲切又近在咫尺的私语,温馨猛地一脚将空调被踢出去老远,胡乱地洗了一把脸,连洗面奶都没有用,便神情紧张地走到窗户根上侧着脸往下瞧着:“是你呀,大忙人怎么有时间来了,不是天天嚷着上班忙吗,还来我家干嘛呀?”
“媳妇,我错了,我把安庆的工作辞了,再也不敢跟你提要求了,我打算在阜阳找个工作,心甘情愿地入赘你家,做个倒插门,好不好?媳妇你就原谅我吧。”章海印昂着油光闪闪的大背头,似乎把一盒的啫喱都抹了上去,两只小指插在嘴里做着鬼脸,恨不得要把嘴唇给撕叉了。
温馨看着下面的男人止不住洛洛地笑了,但笑靥还没绽放一会,便又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哼,去去去,就你油嘴滑舌的,谁是你媳妇,谁是你媳妇,咱们结婚了吗,没有,你就不能这样叫。”
“是是是,我错了,宝贝你快点下来带我去见你爸妈吧,我包里还有一整只脆皮鸭,热乎着呢,正好给你当早餐,我知道你喜欢吃,都好几个月没能给你买了。”章海印拿着背包往上撂了撂,似乎在故意勾引温馨的馋虫。
“你坏得很,我爸说你鬼精鬼精的,要诱骗我去安庆,还说再见了你,一定要把你揍一顿,不过今天看你诚意满满,还带了脆皮鸭,他要是揍你,我护着你,肯定不会让你挨打的,你等着我,我这就下楼去接你。”说完,温馨对着他抛了一个媚眼,还狡黠地笑了一下,这小小的面部表情足够让章海印瘫软在地了,就像他第一次在毛概课上见到她一样。
章海印和准岳父母的第二次见面很是融洽,并没有发生任何意想之中的冲突,尤其是听到准女婿说要把家安在阜阳时,朱开放更是高兴得差点咬到了舌头。这次见面一切事情都发展得很快,已经涉及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双方一致同意,等两个人的工作都稳定下来后,小情侣立刻结婚!
一个月后,朱温馨顺利考取了阜阳二中的编制,成了一名英语老师,章海印在岳父的帮助下顺利进入《阜阳日报》外文周刊,两个人在夏日的尾巴上举行了婚礼。孙女结了婚,老校长最高兴,他常对妻子笑眯眯地比着手势说:“我死而无憾喽,温馨不但留在了阜阳,还顺带地又拐回来一个大学生,俩大学生,嘿嘿,这多美的事呀,嘿嘿嘿……”
入秋的那一天,老校长溘然长逝。
这是家里人预估得到,却又措手不及的事,老人早就已经形同枯槁了,本以为他能熬过这个冬天,谁知道死神的脚步太快了,这天才转凉,老校长就迫不及待地去了。
朱厚天老校长的死是全村乃至方圆十几里的一件大事,更是整个区教育界的一件大事。他中年时放弃高中教师的优厚待遇,在穷乡僻壤的地方创建了一所农村小学,所教的学生不下于孔子门徒的数量,晚年时放弃城里悠闲的退休生活,继续扎根农村,又将自己的衣钵传给了儿子,可以说,没有朱家父子两代人的耕耘,就没有杨庄村方圆数十里的基础教育。
老校长刚刚咽气,朱开放便系着一条白孝布领着女儿女婿到村里挨家挨户磕头报丧:“叔,婶子,俺大刚刚过世了,后天下葬,给您通报一声嘞。”
话音刚落,就听见妇女嘤嘤擤鼻子的哭泣声。等到全村的老小都被一一告知,这个消息便也不胫而走,传到了其它地方。
出灵那天,来的人很多,全村百十来户家家到场自不必说,方圆十里八村曾在杨庄小学上过学的人也来得七七八八,更有甚者,一听说他们的老校长去世了,不远千里也要回来奔丧。更有辞别多年的老同事、区教育局的代表、乡政府的代表,凡是能想到的,几乎都在朱厚天老校长的灵堂前见了面。
哀乐班子加上自己请的,括带别人请的,总共来了五六拨,一直把老校长的棺材送到地里,这些哀怨颤抖的悲音才渐渐停息了。
杨庄村又一颗明亮的星星滑落了,这些年已经滑落了不少星星,可那些一闪一闪发出忽明忽暗星光的小碎点还迟迟没有长大!
今年的九月开学季使村里许多家庭颇为忙碌,因为村里有不少孩子要升初中了,其中就包括王美芝家那个痴小子杨木,还有丁芳家的大个头杨子强,以及春新家的儿子杨亚军,另外还有两个女孩,一个是爹不疼娘不爱的杨三芹,另一个是爹不管娘不顾,父母只知道打工挣钱,自己却被扔给孤寡奶奶的杨阿莉。
这些孩子当中,亚军是要进阜阳九中学习的,城里学校开学早,初一的学生提前十天就要报到了,秀文为儿子早就准备好了各种行李,包括睡觉用的铺盖和凉席,吃饭用的饭盒餐具,还有一大包夏秋之交的替换衣服,开学的日子一到,就由丈夫带着儿子去了九中。儿子走后虽说不用再为他操心烦劳了,可是秀文也感到了一种巨大的空虚,还不如一直替他操心呢,至少操着心,心里也踏实得多。秀文不止一次问春新为啥要把亚军送到城里去,丈夫只是淡淡地说城里的教育好,此后便没有再做过多的解释。其实他多心了,还以为后妈和继子的关系不好呢,事实上呢,好得很,秀文打心里喜欢这个儿子,总是对他耐心地嘘寒问暖,比路绿雅更像亲妈,最近一段日子,亚军对她的称呼都由阿姨变成妈了,这可把秀文给高兴坏了。正当母子俩的关系日益改善的时候,丈夫却突然将儿子送进了城里,打断了她泛滥的母爱,春新不知道这种做法到底是好还是坏了。她突然又无事可干了,一下子从刚享受一点温热的暖棚里掉进了冰窟窿里。
一抓到丈夫,她总是要问:“亚军去学校七八天了,过得还好吗?还适应城里的生活吗?他和同学们的关系怎么样,那些城里的娃子有没有欺负他是农村来的?”
“好着呢,很适应,同学们跟他玩得特别好,刚入学没几天就有人请他吃饭呢。”
“哎呦,这可不行,让他少去,今天吃了别人的饭,明天就得轮到他请客了,这样一来二去免不了要学一些社会人的痞气,他才多大呀,可不能这样胡掺连。”
“行,改日我说说他。”
“他吃得还习惯吗?听说食堂里顿顿都是米饭,他吃惯了馒头面条,可不一定受得了。”
“放心吧,外面有饭馆,他吃腻了米饭自然会出去改善改善生活的。”
秀文问得这样热切,似乎她不是一个后妈,倒像是一个亲妈。
等丈夫走后,秀文把屋子里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衣服被单上只要有一点点肉眼可观的污渍,她就会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及到再也无事可做时,她便会搬出椅子,坐在院子里,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蔚蓝的天空,望着深沉的大地,等着丈夫和公公回家。
秀文的一天就是在等待中这样度过的。
王美芝为了儿子升初中的事也没少费心,苏屯中学需要自带板凳,她便委托三木匠用楝树打了一副全新的支脚高凳,相比王美芝,丁芳为子强可就没这么尽心了,子强的高凳不是做的,而是从初三毕业班里拾来的一个破家伙。除了板凳,王美芝还为儿子亲手缝了一床新被子,杨木是第一次住宿,万事皆要从新。
开学那天,王美芝替儿子拿着行李,两个人骑着自行车,行驶了三公里,最终在苏屯中学停下。这是一所坐落在集市中心的乡村中学,学校的操场后面就是乡卫生院,虽然天天赶集都要从苏屯中学的大门口路过,可王美芝一次都没有进去过,这次陪着儿子去报到,她也总算能目睹一下里面的情况了。
挤过热闹的街市,到达苏屯中学的大门口,抬头一看,大铁门上面就有四个亮闪闪的大字,想必肯定是“苏屯中学”四个字了,大铁门的两侧挂满了方方正正的匾额,儿子告诉她那是各种荣誉称号,包括“文明校园”、“花园式学校”、“苏屯中心学校”和“颍泉区学业五十强”。
王美芝看着那些晃人眼的长条子方框乐得直傻笑,拉住儿子的胳膊就颇为自豪得意地做起了苏屯中学的代言人:“看看不赖吧,我就说这个学校棒棒滴,别看它是个农村中学,能在颍泉区混到五十强那得多了不起呀,老师教得肯定没差。”杨木抬起头看着那些荣誉,只是尬笑了一两声,并没有直接回答母亲的话,一溜眼的功夫就走进了校园里。
正值初一开学的日子,不大的校园里人声鼎沸,食堂里的蒸笼此刻也正在冒着浓稠的白雾,一直喷到房顶上,初一的孩子还没来,食堂却早就开火了,看来初二初三的学生已开课多日了。走在校园的大道上,王美芝眯着眼数着教学楼的层数,正好三层,就是不知道初一的娃子在哪一楼。继续深入校园,院子里栽种了数不尽的青柏,在树的尽头,有一排玻璃告示栏,那里人头攒动,家长和学生争破头往上面挤,在距离告示栏十几米远的地方,王美芝一眼就看见了丁芳:“嗳,强妈,快过来,”王美芝遇到了熟人,兴奋得手舞足蹈,大老远就开始招着手,“强强分在哪个班啦?”
“七五班,排名倒数老末,你看把我气死了。”丁芳一边靠近着,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木成绩不赖,你看看去,七三班头一名就是他。”
王美芝将铺盖卷往身上挪了挪,笑嘻嘻地大声说:“哎呦,这哪跟哪,现在小孩的成绩都看不出来,上了初中才能见真章。”说罢,还是掩饰不了脸上的笑容,跟着丁芳一起去了告示栏。
“你来恁早看见芹妈没有?”王美芝问道。
“我没看见,这人恁多,咋就碰巧能见到她喽,给三芹报名的也不一定是她,她当家哩在家没事干,不来干嘛?”
“我昨天路过她家门口听见院子里又哭又闹的,怕别出什么幺蛾子。”
“能出啥幺蛾子?别人家的事咱少操心,不然要惹祸上身,”丁芳刚想把绍文的事翻出来说道说道,但一转念想到王美芝是绍文的亲嫂子,说人要避亲,便在瞬间的功夫换了换舌头的姿势,好在没把绍文这两个字吐出来,“你,你能管得了人家?其实关于三芹的事,我早有耳闻,算了,不说了,说多了人家又该骂我碎嘴了,走,该到宿舍给孩子们铺铺床了。”
“木,先过来,”王美芝大喊着远处的儿子,“把我领到你们宿舍去,我看看就走。”
儿子入学报到的事总算是尘埃落定了,晚上回到家,屋里彻底寂静了下来,没有一点生气。院子里的三棵金桔树倒真是争气,在少人品尝的时候,果子又长满了树杈。
正当王美芝家孤楚凄清的时候,村东头却传来了大嚷大叫的哭闹声,似乎村里所有的生气和灵气都汇集到了那里,不用说,三芹家肯定又闹了起来。
这哭闹声越来越繁杂,起初只是一点小小的低低的声音,到最后愈发不可收拾,分不清是一个人在哭还是两个人在哭又或者是一群人在哭。开学这两天三芹家的争闹越来越频繁了,几乎成了全村的焦点,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有那闲心去管他们家乱糟糟的膈应事。
王美芝不顾丁芳的劝告,在夜色还没有笼罩大地的时候壮着胆子来到了三芹家的大门口。大门半掩着,里面却发出了砰砰咚咚和孩子哭泣的声音,她刚一推开门,就看见三芹爷和三芹妈一个拿着铜勺子,一个拿着擀面杖在互相比划着,三芹爸跛着腿混在其中推搡着,不知道是劝架还是助架,总之他的加入让打闹更激烈了。三芹和竹斌竹武坐在门槛上,竹武年龄小,看到这架势揉着眼睛哭声不止,三芹和竹斌虽然也满脸是泪,但更多地是带着冷冷的态度观望着,三芹咬着自己的拇指,尖尖的虎牙深嵌其中,眼看就要咬出了血。
“哎呦,芹爸,你这是拉架还是火上浇油呀,那是恁爹,能管那样碰他吗,还有你,芹妈,”王美芝加重了声音,咬紧了牙齿训斥说,“你看这说出来可让人笑话,哪有儿媳妇跟老公公打架的,还不让人家戳烂恁的脊梁骨呀,快别打了,停手停手!”
三芹妈在慌乱中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对着王美芝凶狠地叫道:“木他妈,你别多事,这是俺家的事,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此话一说,怒火烧心,恼得王美芝恨不得扇她两耳光,但这确实又是人家自己的事,王美芝也不好多管,只能急得原地直打转:“恁到底是为啥?为啥?别打了可管,我一个外人都羞得慌。”
三芹看到王美芝进了院,似乎是天降救兵,顿时来了勇气,一下子跑到母亲的身边,抱住她的腿,颤抖着哭得稀里哗啦:“俺妈,别跟俺爷打了,我不上学了,我去打工还不行吗,我去打工,给你挣钱好不好。”
“芹,起来,她不让你上,爷给你掏钱上,有啥好怕的。”三芹爷安慰着孙女,又义正言辞寒光凌厉地瞪着儿媳,这倒让三芹妈吓了一大跳。
“我说啥呢,又是为了三芹上学的事呀,你不愿意掏学费,她爷愿意掏,你咋还缠个不休呢。”王美芝不失时机地在旁边说着,没想到这短短的一句话却惹恼了三芹妈:“你想的怪简单,就是不能上!她一个小妮子光小学就上了八年,不容易啦,还上啥初中,是不是嫌钱多?”
“可不是这个理呀,现在不论男孩女孩都兴上学,学历越高以后的工作越好,你没上过学,咋也不让你闺女上学呢,可不能这样干,而且现在国家免除了学杂费,一学期才三百五十块钱,谁家掏不起这个钱?是不是。”王美芝趁着三芹妈发愣的片刻,一下子把这两个人分开了,只不过三芹妈余热未消,还时不时举着擀面杖要和公公打耧一番。
“老鳖孙,就是你撺掇俺闺女要上学的,要不然她不会这么想着要上初中,上初中能干啥?学的东西都是人家的,娘家能落个啥,就这小学毕业正好,识俩字出门打工摸不迷就管啦。”三芹妈点着手一蹦一跳地骂着老公公,三芹爷满肚子的委屈和愤怒说不出来,只能望着可怜巴巴的孙女直掉泪。
“把初中上完有啥不行的呢——”王美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三芹妈闹哄哄的激烈言辞给打断了:“就是不能上!就是不能上!”她这样蛮横无理,简直不容人说话。
“你呢?你是妮儿的爹,你咋想的?”王美芝见三芹妈到了不能沟通的地步,便转过头问起了三芹爸。没想到汉子一拍自己跛着的脚,轻哼一声,阴阳怪气地吐出了一串字:“看这腿,要是你能把它医好,不瘸不跛能挣钱了,别说初中,就算是大学我也能供得起。”
王美芝没有一点办法了,趁着天还未黑便把单主任请了过来,单布廉当时正在吃晚饭,一听要调解三芹家的窝囊事,连连摆手,说什么也不愿意去,最后还是王美芝硬拉着,单主任才抹下这个脸当了一回和事佬。
结果可想而知,单布廉客客气气地讲了一番大道理,甚至把国家的法律都搬了出来,三芹妈硬是一概不理,还把单布廉连骂带赶轰了出来。他这个村主任呀,现在当的是没一点面子,没一点脾气。
单布廉不行,王美芝又请来了朱开放。朱开放代表着三芹的老师,三芹妈可不敢放肆。校长一来,三芹妈啥都不干,只坐在灶屋门口哭着诉苦,声音嘹亮悲怆,哭得比戏台上的演员还要卖力。
“她婶子,起来别哭了,说说,说说为啥不让三芹上学了,她的成绩还不孬嘞。”朱开放站到三芹妈的面前,听着她全神贯注地扯着嗓子干嚎着,心里只感觉一阵好笑。
“上不起呀……上不起呀,她爸瘸着个腿不能干活,没有人挣钱,俺家里三个小孩,哪能负担得起呀,这说着说着竹斌也快上初中了,可得先紧着他,没办法呀没办法呀……”三芹妈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地,一仰一合,像哭丧一样毫不吝惜自己的嗓子。
“别提我,”竹斌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扭头进了屋,“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呢,我情愿让我姐上初中,反正她成绩比我好。”
“你个小王八羔子!”突然来的愤怒打断了三芹妈的哭嚎,她脱下自己的布鞋就使劲朝屋里扔了过去,朱开放见状,极力忍住笑意,慌忙拦住了她。
“她婶子,你这重男轻女的思想可就不对了,你没看到村头墙上的那一行宣传语吗,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接班人呀。”
王美芝见缝插针,急忙补上一嘴:“对呀对呀,现在女儿混出息了,也能让你们老两口享大福呢。”
“这宣传语讲的就是做父母的对待子女应该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你是怎么做的?”
“别跟我说墙上的宣传语,我不识字。”三芹妈把头转向了一边。
“你看看,你不识字,这后果严重吧,连一条宣传语都看不懂,难道你也想让三芹像你一样做个睁眼瞎?”
“她哪是睁眼瞎呀,不是上了小学吗,识几个字不就行了吗。好了好了,朱校长,你也来了,讲的话我也听了,我知道该咋办,天不早了,你也回家休息去吧。”三芹妈不耐烦了,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要送客。
“行,那我走了,我的话你得记心间,三芹的学业决不能半途而废。”
三芹妈客气有礼地将朱开放送出了门,回到院子里见王美芝还在那站着,肚子里的气不打一处来,便从灶屋拿出来一个铜盆,咣的一声扔在了王美芝的脚边:“有些人呀,就是那爱捉耗子的母狗,自己家的闲事管不了,偏爱看别人家的热闹,真是臊得没脸,呸!”说着,也不管一动不动呆若冰封的王美芝,只顾朝屋里走去了。
王美芝像是喝了辣椒水,从头辣到脚,尽管三芹和三芹爷跑过来安慰了她一会,她还是觉得浑身僵硬,不能动弹。她极力忍着泪水,轻拍了拍三芹道:“乖孩子,别担心,咱一定能上学的。”说罢,就恍若失神地离开了这个不大的院子。
杨三芹最终还是失学了。
父母全都坚持让她辍学去打工,三芹起初负隅顽抗,可还是敌不过父母坚决又冷漠的态度,最终屈服了。
这件事对王美芝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当她知道三芹要去上海打工时,她恨不得一头撞死,只可怜三芹不是她的女儿。
阳历九月十八号,是杨三芹一生中的重要时刻,这一天她正式告别了学生的身份,从而成为了皖北大地上千千万万个打工人的一份子,只不过和他们比起来,她的年龄小一点,身高矮一点而已。
母亲特意喜笑颜开地为她买了一个很大的皮箱和一件高领的皮衣,那是打工人特有的标志,不久之后她可能就要在上海的某一个工厂或者某一个饭馆干着流水线或服务员的工作,这是她命中注定的。
三芹临走时,恰逢杨木回家拿生活费,王美芝告诉他三芹要去上海打工了,杨木初闻只感到非常震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想法。就好像昨天咱们还是在一起玩泥巴的小伙伴,转眼间你就已经踏入社会,可以独当一面了,这是一种恍如隔世的震撼,时间揠苗助长,要让你快速长大,紧迫地让你自以为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可实际上他们还只是刚入学的初中生呀。
“妈,咱去送送她吧,送送她吧。”杨木流露出一点薄雾般的忧伤,可转瞬间就被自己不该有的成熟给吹散了。是的,杨木太成熟了,不看他的身高,不看他的面容,只静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会以为那是一双中年人的眼睛,饱含着沧桑和凄凉。
“我也有这想法,到上海的路远,我把金桔摘一些给她路上吃吧。”
杨木没有回答母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拨弄那些小巧玲珑的金桔。
等一切都准备妥当,算着时间,杨木便和母亲一起去了村头的马路边,三芹妈正在嘱咐着女儿一些事,看见王美芝来了,她极其不高兴地瞪着眼,又跟女儿说了两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三芹,到了上海给你二姨打个电话,她会来接应你的,可别想家,外面的世界好着呢,比咱这个破村破乡强太多了,以后能挣钱了省着点花,多往家里寄点,妈给你攒着。不说了,那个死女人来了,我见到她就烦,家里的猪还没喂,我这就回去喂了。”
三芹妈走后,王美芝才敢走到三芹的身边,她二话没说,眼里含着泪水,把一大包小金桔塞到了她的怀里:“外面乱,不比家里,乖孩子,到了上海好好照顾自己,别受了委屈。”王美芝不能自已,送完东西就趴到一边沸沸地哭了起来。
杨木也走到了她的身边,只不过他更淡定一些,从容一些,他从怀里抽出一本书,递给了三芹。
“《简爱》?是《简爱》!”
“嗯。”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本书?”
“上次看你在新华书店拿着这本书翻来覆去地看,可就是舍不得买,我想你一定很喜欢这本书的,所以今天上午我把它买下来了,希望以后你能成为一个可以得到很多很多爱的小公主。”
三芹哭了,在萧瑟的秋风中,她的眼泪像钻石一样明亮。
“好了好了,别哭了,车来了,快上车吧,注意安全。”
王美芝和三芹爷将她的行李拿到了客车上,三芹随即也上了车,一行人在下面挥着手,三芹在车上挥着手,这种离别的场景每天都会发生在这片土地上。
“她好像一个亡灵,一个飘忽游荡的亡灵,即将要渡过泉河,飞向远方了……”杨木在风中沉思着,嘴里不断发出着窃窃私语。
“谁?”王美芝问。
“她。”
“她是谁?”王美芝又问。
“包括你我的每一个人。”
杨木不再回答,拉过身后的自行车骑着就匆匆回了学校。
新学期新日子在悄悄地漫流着,流到不知所终的地方。住宿的校园生活并没有让杨木感到不适,相反,一回到宿舍,这里反而成了他心里最大的慰藉,他可以放下身心,忘掉一切有关学习和老师们的事,是的,学习和老师们成了他心头上的累赘。
杨木是七年级三班的第一名,这意味着他是以全年级第三名的成绩进入苏屯中学的。这样顶尖的好学生,班级里最重要的希望,自然是全班老师的心头肉,更是班主任眼中璀璨的明星。班主任老师恨不得把所有的好处都给他,帮他申请了助学金和奖学金,各种荣誉称号和班级职位也总是少不了他的份。老师们百般对他这样好,可他却不领情,总要做好学生里面的奇葩和怪胎,把老师的热脸当成冷屁股。在杨木的眼里,老师们只有好坏,没有人情。从三年级开始,他评价老师的唯一标准就是看你教得好不好,而且他也有这种评判的能力,否则你再和蔼再慈祥再百般讨好,对他来说也是没用的。可惜得很,在杨木看来,七三班的老师们大部分都是教得很差的那种,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他最爱的英语被一个刚大专毕业的老师教着,那是一个很腼腆,带着一副金丝框眼镜,一激动就会舌头打结的青涩大男孩,每次上英语课,班里的女同学如痴如醉地望着他,不知道是在观看表演还是在听课。女生们那么沉迷其中,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个英语老师教得很好呢,可惜她们没有辨识能力,在课堂上只知道哇哇乱叫。英语课对于杨木来说是一种折磨,你能指望元辅音不分,连一个句子都念不通顺的人能教好英语吗?而且他太腼腆了,跟学生说着说着话,突然嘎嘣一下就说不出来了,班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野兔子,因为野兔子见了人也会怕生得撒腿跑开。只要上他的课,那一定是全班最轻松的一段时间,该闲聊的闲聊,该打架的打架,该嗑瓜子的依旧把瓜子皮吐到讲台上,他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一点老师的威严都不存在。杨木觉得这样的人就不该当老师,哪怕去幼儿园带课都毫无用武之地,他甚至怀疑,这个英语老师根本没有教师资格证,而是一个临时替代的。后来也正如他所料的那样,英语老师居然是年级主任的侄子,这一切也就全都明白了。
杨木恨得牙齿都咬碎了,学校也太儿戏太欺负学生了吧,这年头从哪找一个人都能当老师了,虽然不是毕业班的学生,但英语那么重要,岂能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一年?他先找到班主任,跟他提了这个事,要求更换英语老师,班主任斜视着他,带着一种异样的眼神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小小七年级的学生竟然大胆到提出这种既不尊师重道,又不体谅人情的要求,班主任果断地拒绝了他:“杨木,别再说这些浑话了,哪个老师不是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你要体谅他,再说,七年级的英语也没那么重要,你自己读读背背就行了。”
“可那是基础,很多语法也需要老师教啊。”杨木不满地回应着。
“我就是太惯你了,哎,真是的。”班主任没再理他,趴在窗户根上对着全班扫视一下就夹着一本点名册气鼓鼓地走了。
更换不了老师,以后的英语课杨木便干脆再也不去了,那个野兔子老师望着第二排中间总是空着,对杨木无可奈何了起来:“正中间那个座位,怎……怎么又……又空啦?”
班里随即响起了一阵哄笑声:“那是副班长的位置,也是咱班的学习委员,他在宿舍里正听着英语磁带呢。”
野兔子老师的脸刷地一下子白了,好像涂了一层腻子,而这腻子正是杨木抹的。
“是杨木呀,这个这个,太不像话了,怎么天天不来上英语课呀,班长在吗?班长,你得把这个情况反映给班主任。”
从人群里立刻站起来一名高高大大的女生,她抿着嘴,冲着野兔子笑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事实上她是不会把杨木的事告诉班主任的,因为有好多门功课她得向杨木请教,而这个学习委员比老师还更像老师。
是的,好多门功课,不止是英语这一科,如果全都指望老师的教学能力,那简直是没法学了,至少杨木是这样认为的。
教务处好像跟七三班有仇,跟杨木有仇,分到这个班里的老师们没一个能被杨木看得上眼的,不说很差,而是特别差。可偏偏杨木又具有能分辨出老师好坏的能力,这种能力折磨着他,让他痛苦不堪,又让他急切地渴望着。
谁说中学生没有烦恼呢?这就是一种烦恼,一种不甘落伍的烦恼。
说完了那个野兔子,再说说那个流氓兔吧。
流氓兔是七三班的数学老师,才四十多岁,头顶上就已经秃了。如果你认为这样年富力强又偏得地中海青睐的老师是个好老师的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注意,这里的好与坏仅指老师教得好不好,教学能力强不强,和人品没有丝毫关系。虽然近年来学校里出现了一大串乌烟瘴气衣冠楚楚,善用教科书遮羞的老师们,但身为学生,他们是无法对老师的道德修养评头论足的,因为他们所接触的老师也只是课堂上短短四十五分钟的老师。
但这个流氓兔老师与学生们接触的时间可不少。先不提这个,现在专门讲一讲他课堂上的好与坏。
一上数学课,杨木简直觉得世界末日都要到了。这并不是因为他听不懂内容,而是根本没有内容可听。短短的一堂课,从流氓兔的嘴里你根本听不到有关数学的知识,从头到尾都在讲一些故事,比如潘金莲为什么喜欢武松?可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帅,潘金莲对着武松搔首弄姿就是因为武松先勾引的;又如,为什么《金瓶梅》没有被评为四大名著,因为五四那帮子文人骨子里恶心,又学婊子又要立牌坊;再如,为什么西门庆没有成为一百零八将,他的武功也不弱呀,那是因为施耐庵在生活中就是西门庆。他讲了这么多的故事,倒叫人觉得他不是数学老师,而是语文老师,还是专门研究潘金莲的那种学者老师。
他走到学生中间,忘我地,津津有味地讲着,毫不掩饰地表达着自己对潘金莲的喜爱,唾沫星子喷得满地都是,嘴角的肌肉时不时地抖动着,夸张地做着各种下流的动作,让那些刚刚发育的女孩子羞得要钻进桌子底下,他如此放飞自我,激情地表达着自己的见解,总是让人产生错觉,他到底是一名初中老师,还是一个刚出狱的老流氓?
听着流氓兔天南地北地胡扯了一通,杨木气得简直要发疯,这到底上的是什么数学课呀!他的双脚在桌子底下来回不停地跺着,嘴里小声提醒着流氓兔,不多时,便有许许多多的同学加入了进来:“老师!老师!快下课啦!快下课啦!”
流氓兔突然反应过来今天的课还没有讲,便搔了搔头走到讲台上,拿起粉笔冲着学生们说:“好,大家安静一下,趁着最后五分钟,我把移项这一节的内容讲一讲。”
说着,便在黑板上快速地写起了鬼画符,四十五分钟的内容被他压缩成了五分钟,而且次次都是那么精准,决不多一秒少一秒,简直就是钟表般的存在。
流氓兔老师不留恋课堂,下课铃声一响立马走人,可就是私下里爱请人去喝茶,尤其是漂亮的女同学。他单独一个办公室,也是他中午休息的地方,门上和窗户上到处晒的都是他的内衣内裤,学生到了,他也不收拾,好像专门是给他们看的。到了他的屋,给你一张板凳,既不问你课堂上听不听得懂,也不问你功课难不难,尽拣一些家里的琐事问你,甚至连爸妈感情好不好,姊妹们有几人刚出阁这种问题都能问得出口。你要是不回答,他就色眯眯地望着你,就像社会上的老流氓一样,因此同学们都把他称呼为流氓兔。
杨木是一个对自己很严格,对别人同样严格的人,好多人说他矫情,只是七年级而已,学习是要靠自己的,老师没屁用,又不是临到中考的毕业班,没必要对老师过分苛责。可他就是过不了这一坎,拥有教学能力很差的老师让他寝食难安,总觉得自己比人低了一头,尤其是远在城里的亚军,他甚至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仅存的一点点学习上的热情也被他的老师们给磨灭了。
“难道我们就不配有好一点的老师吗?”他经常在班会上这样发问,可底下的同学却依旧我行我素地做着自己的事,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他被冷漠了,似乎老师好坏与他们无关,只与像杨木这样的好学生有关。杨木总算是理解鲁迅面对一群麻木的人心里是何种感受了。
其实,七三班也有为数不多的好老师,比如他的语文老师。那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穿得很邋遢,一点都不会打扮。但这样的人讲课文却讲得很生动,一篇《童趣》和《论语十则》被她延伸得流光溢彩,要故事有故事,要知识有知识,连“之”作为结构助词的五六种用法都被她讲得极其清楚。杨木很喜欢他的语文老师,他觉得像这样的老师才是好老师。另一位还过得去的老师是他的班主任,可这位班主任居然是教体育的,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七年级六个班的班主任除了三班,其余统统是教主科的,从这里杨木也觉得教务处确实跟七三班有仇。
当别的老师上课的时候,他时常趴在七六班的后窗户根上旁听,一瞬间他觉得天下真没有允执阙中的事,怎么七六班集中了所有的好老师,每一位老师的教学水平都那么高呢?那个高高瘦瘦的英语老师一边和学生们做着游戏,一边讲着单词的发音,天哪,连清浊音和爆破音他都发得那么标准,漂亮的字体写满了黑板,语法句式被他一条条罗列着。那个胖胖的十分爱笑的老师是他们的数学老师,一整节课他都在讲解知识点,还穿插着习题课,站在教室外面的杨木不看黑板,只听他讲的内容就已经全明白了。
杨木激动得要命,心中的一团火徐徐上升,怎么都压制不住:“别以为我就这么认命了,我不,凭什么我不能有好老师?你们要做麻木的羔羊就做去吧,我要转班,转到七六班去!”
胆大的杨木将心中火热的想法告诉了班主任,这令他大为吃惊,一般来说,只有那种调皮捣蛋,不爱学习,在班里实在呆不下去的混子才会闹到转班的地步,可杨木是个好学生,他竟然主动提出要转班,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呢。
“为啥?”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或者你知道,总之我想转班。”
“你就这么藐视班集体,这么吃里扒外吗?”班主任说完这句觉得话太重了,又换了一种口气安慰道,“咋啦,班里有啥不合你心意的?”
杨木还想给自己的老师留一点面子,只忍着不说,脸都憋紫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但万事不能太放浪形骸,别以为世界都围着你转。”看着杨木不说话,班主任也有点恼怒了。
“没有,我没有这样想,我就只是想转班。”
“还提转班的事!”班主任狠了狠声音,“我看你真是把自己当成一回事了,别给脸不要脸,不准,回去,就当这话没说。”
杨木的小脸惨白惨白的,滴滴答答的泪珠不断从下巴上淌下来,可班主任并没有因此而怜悯他,依旧还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中:“快回班里去,我也不想批评你,只不过我这辈子最讨厌不拥护集体的家伙,而且你还是副班长呢!”
“我想转班,转到六班去。”杨木再一次说出了同样的话。
这次,班主任的椅子好像长了弹簧一样,一下子就把他弹了起来:“杨木!你就没听说过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吗?真是死性不改,我看你是身陷围城而不自知,快回教室去!”
“真巧!”杨木哭里带着嘲笑说道,“《围城》这本书我也看过,可咱们班是什么漂亮的鸟笼子或者雄伟的城堡吗?如果不是,那我不愿将就又有什么错吗?”杨木转身离去了,出门的那一刻他决定做一个彻底的不合俗流的叛逆者。
班主任肯定是不会允许他转班的,因为他无数次对杨木说过,他是这个班里的希望,是同学们的领头羊,要是领头羊都跑了,你让后面的羊群怎么办?所以,从这次谈话之后班主任也是百般讨好,在同学们面前极力表现他对杨木的偏爱,可这一切在杨木看来实在是太可笑了。
班主任不同意他转班,那么七六班的李先老师也断然不会贸然接收他,老师们聪明着呢,他们可不想为了一个学生而反目成仇。正当他苦恼之际,他突然想到了父亲跟他说过的一个大人物——校长。陈铁良校长是杨绍仁曾经的老师,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年轻老师,杨绍仁还是学生时就一直备受他的关爱。刚毕业那几年,每逢过年,绍仁都会打两斤香油,称三斤桂花酥到恩师家拜年,两个人喝点小酒,唠唠家常,气氛别提多融洽了。后来绍仁成了个瞎子,成了村里人口中的窝囊废,他妄自菲薄,自认为恩师会看不起他,从此便断了和恩师的来往。此去经年,陈铁良成了苏屯中学的校长,而绍仁依旧是一个瞎子。
想到了校长,杨木似乎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果断地拿起纸笔,给校长写了一封情长意绵,临表涕零的信,而写信是他最拿手的,他这样写道:
敬爱的陈校长:
我是七三班的一名学生,名叫杨木,听我父亲说您是一位最善于体谅学生,最懂得为学生着想的老师,以至于他到现在都还对您念念不忘。自从听了开学那天您在入学典礼上的一番讲话,让我也十分赞同父亲的话,您脱掉稿子,激情地阐述学校发展的理念,每一句无不是为了学生的未来着想,您那样威风凛凛,又不失和蔼可亲,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似乎不像是一位严肃的领导,而像是隔壁家一位慈祥的叔伯大爷。所以,我才敢给您写这一封信,才敢放开心扉和您说说我的心事,倘若冲撞了谁,请校长爷爷一定要原谅我啊!
学生在七三班真的待不下去了,虽然班里老师和同学都很好,可我就是没有归属感,我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学习上怎么都听不进去。班主任和老师们对我做了很多很多心理辅导,我很感激他们,可完全没有任何作用,这种情况反而越来越糟糕了,成绩也从班里前几名一落千丈,我感觉再待下去就要死了。请校长爷爷允许我转班吧,就转到七六班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我一进到七六班,浑身的细胞都开心地笑了,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七六班才是让我避免沉沦的班集体。
我再一次请求校长爷爷,请允许我转到七六班吧,也许只有您才能让学生开心地成长。
致敬
七三班学生杨木
二零一零年十月七号
杨木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封信,修改着每一处错别字和不通顺的地方,他感到非常满意,既避开了主要矛盾,将所有的问题全都扣在了自己的身上,避免了对老师们的不敬,给他们留下了尊严,又言辞恳切,直达自己的目的,想必就算是班主任和各科老师看到了这封信也定没有话说。
十月的晚风里,校园主干道上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三层高的实验大楼顶上的日光灯照着整条路,梧桐树斑驳的阴影打在水泥地面上,落叶漱漱地爬到了杨木的脚上,凉风钻进了他的褂子里,和他撞了个满怀,望着这一条幽暗的路,杨木有点瑟瑟发抖,竟不知它是通向哪里的了,是天堂还是地狱呢?
刚下过晚自习,广播里放着《春天的故事》,这优美的旋律丝毫进不去他的心里,只在他的周围打转。陈校长现在带着九年级的数学课,每个星期四都是他的晚自习,这一切杨木早就打听好了,而下了晚自习之后,他必定要从这条主干道上经过。
杨木在水泥路上徘徊着,等了好久好久,千算万算却算不到他会拖堂,杨木苦笑了一下,而事实上他就喜欢拖堂的老师。
八点一刻钟,杨木才看到校长他那高高壮壮的身影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他心里为之一震,怀里的信封都抖落了,看着那渴望的人儿越逼越近,他颤抖着手将地面上的信封快速地拾了起来,对着吹了两三口气,便再次揣到了怀里。
和校长迎面走过,待他走到了自己的前面,杨木才转过头假装气喘吁吁地追赶了上去:“老师老师,等一下,我有一封信要交给你。”
陈校长停了下来,回头望了望他,笑着说:“什么事呀,还给我写信?”说着,他接过信封,随即打开便把信抽了出来,杨木瞬即吓住了,呆呆地立在原地,动也不敢动,想不到他会当面打开信件。
校长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低头看着,脸上瞬间又变得严肃起来,冷冷的,没有一点血色。杨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紧跟在校长的后面,静悄悄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哦,我知道了,这件事会给你一个结果的。”校长淡淡地说着。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我真的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真的很想去七六班,老师您一定要帮帮我。”说着,杨木哭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七六班就一定适合你?”不等杨木回答,他又问,“你父亲是谁?”
“杨绍仁。”
“杨绍仁?哪个杨绍仁?”
“就杨庄村的那个杨绍仁。”
“哎呦,他呀,怪不得,原来是我的学生,这十来年他跑哪去了,怎么也不见他抽空来我这坐坐。”校长停住了步子,转身开始和身边的少年交谈。
“没法来,他瞎了,瞎透了。”
“瞎了?怎么瞎的?”校长诧异得张大了嘴巴,眼角上的一块青斑瞬间被挤瘦了。
“为了……为了救我母亲,母亲生了大病,没有钱治,他就把自己的角膜给卖了。”杨木说得很平静,似乎卖角膜救妻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个故事中的陌生人。
“怎么那么傻呀,太傻了,那么多办法,怎么就选了这一条路,没钱治病去向银行贷款,找亲戚好友借,就算问我借,我也会慷慨相助的,这个杨绍仁,脑瓜子不是一向挺灵活的嘛,怎么到了这件事上就犯傻了。”校长看起来很激动,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他拍着自己的大腿,恨不得要拍烂了。
杨木苦苦地笑着,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眼瞎了,腿还好着呢,怎么也不来?”
“他怕你看不起他,便和所有的老师同学都断了联系。”杨木如实地回答着。
“糊涂!糊涂!哪有老师看不起学生的!无论你们混成什么样,在我看来都是我的学生,都是一视同仁的,他哪能知道,反而是这些留在家里的学生看我看得多一点,每次来我这总有说不完的话。”校长明显动怒了,手上的小动作也多了起来,“这个周末回家告诉你爸,让人扶着他来我这坐坐,就说老不死的想他了,还望他不要嫌弃。”
校长愤怒地向杨木挥了挥手,这意思是让他先回宿舍,不要再跟着他了,他将那封信连同信封卷在一起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在阴暗的灯光下风风火火地出了学校的大门。
杨木站在原地,并没有立即回宿舍,他的心颇不平静,不知是刚才勾起了家里的往事,平添了几分无奈和忧伤,还是因为其它的原因,他忍不住步子,心事重重地出了校园。
十几分钟前,刚一下晚自习,学生们如汹涌的潮水一般奔出校园外,大门口的小商贩挤在两侧,食物的味道吸引着学生去饱餐一顿夜宵。现在,只有几个零散的学生在炸香肠的摊贩前等着自己的美食出锅,天气微凉,杨木穿得这样单薄,一时也顶不住寒气的入侵,想着吃上两三根炸香肠才暖和惬意呢,他不自觉地往那个小摊前走去,一抬眼就看见了十来米处有一个断了胳膊的老大爷缩在一起守着自己的火炉灶子,上面堆放了两三层烤红薯。他的怜悯之心在一瞬间又泛滥了,拐过身子便朝着那个大爷走去,他放弃了炸香肠而选择了烤红薯。
“大爷,给我来两个烤红芋。”
大爷看到来了客人,高兴地站起来,用一只手熟练地摆弄着秤盘,下巴挨着秤砣使劲一拨,整杆秤就平衡了起来。杨木心里酸酸的,想着不能让大爷白忙活一次,就急不可耐地脱口而出:“再来一个,要大一点的。”
“两个还不够?吃得完吗,这一个都有一二斤呢。”
“没事没事,吃不完室友帮我吃,那个大胖子,他喜欢吃。”杨木一咧嘴笑了出来,大爷舔了舔嘴唇,也随之爽朗地乐了两声。
付了钱,杨木却不着急走,他一边吃着香甜的红薯,一边走到了大爷的身旁,陪着他坐在了冰凉的台阶上:“大爷,你这一晚上能卖多少红芋呀?”
“唉,卖不了多少,”大爷从怀里抽出烟袋,按着了打火机,开始旁若无人地吧叽起了嘴,“这五六个小时也就称了七八斤吧,你们这些小孩子都不喜欢吃烤红芋,都喜欢吃炸火腿肠和炸肉串。”
“谁说的,我就喜欢吃烤红芋,又甜又面,多香呀!”杨木傻笑着,安慰着身边的老者,“大爷别担心生意不好,再过几天,等天冷了,你的生意肯定红火,我说的。”杨木昂了一下头,做了一个耍帅的姿势,倒把大爷逗乐了。
“你这娃子,话倒贴心呢,借你的吉言,哈哈哈,嘿嘿嘿……”大爷笑了,这笑声如此令人心舒,就像钢琴奏起的一曲乐章,把杨木心里所有的烦恼和痛苦都驱散了,他望着大爷,陪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大爷,你的右胳膊怎么了?”
“让电打着了,截肢了。”
“疼吗?”不知怎么了,杨木小心翼翼地走到大爷的右边,谨慎地握住了他空空的袖子,突然问出了这一句。
“你这傻娃子,当时肯定疼,疼得都没知觉了,现在跟个没事人一样。”
“大爷,你有低保吗?”
“有啊,我是个五保户,光棍一根,好在政府还能给我口饭吃。”大爷又笑了起来。
“那就好,那就好,大爷,你有房子住吗?”
“也有,三间红砖的瓦房,其中有一间是灶屋,虽然不怎么亮堂,孬好刮风下雨咱不怕。”大爷开始对身边的这个少年来了兴趣,很疑惑为什么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大爷,你的褂子烂了,天越来越冷了,别总穿得那么单薄,衣服还是要买的,不要心疼钱,你身上的这件赶明换下来交给我吧,我让学校里的阿姨帮你补一补。”杨木摩挲着那件青色大褂上的燎洞,在路灯的辉映下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水。
大爷久久地不说话,过了很长时间才沙哑着嗓子张开了嘴:“嗯,谢谢,谢谢,娃子,红薯凉了吧,我给你放炉子里腾一腾。”
杨木顿时笑得像花儿一样,伸出手阻止了他:“不凉不凉,正好呢,大爷,我走了,学校的大门要关了,我得回去睡觉了,这外面也没有学生了,你也早点回家吧,路上小心,慢点推车。”说着,杨木怀揣着红薯,像一只蝴蝶轻盈地飞走了,只留下老者一个人,在大货车的照射下,影子越拉越长,直到天边。
周末的两天,绍仁简直高兴得要发狂。
他一改往日长时间坐在某一处静静冥思的发呆行为,屁股上好像长了刺,坐不了一会就要满屋满院兴奋地溜达,逮到妻子就会不厌其烦地说着重复的话:“你听到杨木说的没,陈老师要我去他家看望他,还说不嫌弃我是个瞎子,听见没?他堂堂一个中学的校长,竟然不嫌弃我是个窝囊的瞎子。”
“听见了听见了,让你去你就去呗。”王美芝似乎也被丈夫的情绪给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