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某一天上午,太阳出得正好,嫩嫩的毛芽从粗糙枯皮的杨树枝儿上钻出来,憋了好几个月,芽儿一见着风就好像关在铁笼子里的疯狗终于摆脱了束缚,没命地膨大着身子,舒展着绿叶,这钢铁洪流般的冲劲把院子里的那三棵金桔树也撩拨得不像样了,经过了这么一个漫长又寒冷的严冬,王美芝原以为去年秋天种植的那几棵小金桔早就活不成了,谁承想,这天才刚刚转暖,一剥离掉它们身上的塑料袋,它们不但活了,反而长得这样好,出齐的密叶这样绿,生命力竟然这样顽强。
王美芝陪着丈夫坐在走廊下静静地望着这些成活的金桔树苗,心里颇不是滋味,树的命数都这么硬,为啥人就这么脆弱。自从弟弟去世后,绍仁很久没有去给别人搓澡按摩了,绍义死了,弟媳家这事那事一大堆,很多事都得王美芝这个嫂子出面解决,他自己废物一个,办不成那些事,就安安静静地留在家看门。绍仁整天活在黑暗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更觉得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是那么真实,有点虚幻,这才多长时间呀,怎么就能发生这么多的事!但当不止一个人跟他重复说了好多遍后,他才觉得,很多事再也回不到最初想象的那个样子了,不是他合一合眼,再猛然睁开就能改变的,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田里的麦子依旧被冻死,绍义也依然在人间消失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他。瞎子的世界和正常人不同,瞎子的世界又和正常人相同。
绍仁靠在墙壁上,感受着日光在他的脸上慢慢游走,他深陷的眼窝下面是一副悲戚的面容,看不见世事,却又在努力探查生活中任何一点细密的轨迹。
杨木在屋子里看着闲书,但似乎并不是那么专心致志,看一会就跑到电话旁边,拿起电话又放了下来,如此反复了三四次,看样子想要给谁打电话一样,犹豫了很久,他才鼓起勇气按下一连串号码,终于接通了那个电话。
“喂,是张爸爸吗,我是杨木,你现在忙吗,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杨木稚嫩的声音鼓动着对方的耳膜,也随即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答复。
“我最近看了老子的《道德经》,感觉明白了好多,书上说大道无形,大音希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每个人也都追寻着自己的道,可我不是很明白,这个道到底是什么呀?是人的信仰吗?”杨木站在电话旁边,把最近一段时间的所有困惑都向张爸爸倾诉了出来。听到这样的话,电话那头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尽管他知道杨木时常会问出一些超出他的年龄,让人不知所措的问题,但他还是乐此不疲地回答着,张金斗想了好久,最后才说出了自己的见解:“老子的大作我没有认真看过,这一方面张爸爸真是比不上杨木呀,”张金斗笑了起来,毫不掩藏地说道,“但是关于书中‘道’的问题,我有我自己的见解,你所说的信仰应该是道的一部分,但道不是真理,也就是说,道并不是全对的,也有错误的道,这就把道和道对立了,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套价值观,自然心中也都有一个道,虽然大道无形,但是归结到某一个人来说,个人的道是有形的,是可以描绘出来的,你有你的道,我也有我的道,只要符合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追求都是一种道,但是如果你想要成为一个‘大写的人’,你就要辨明自己的道,给自己的道注入善良的血液,还要时时忍受别人的鄙夷和嘲弄,可这又有什么呢?你所追求的道有了善良的底色,就算再不堪再愚蠢也不会低劣到哪去,剩下的就看你对自己的道有没有追求和实施的决心了,在此过程中,你甚至要为你的道付出生命,但也无怨无悔,这就是殉道者最难让人理解的地方吧。”张金斗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从电话筒里传过来,似乎听他讲话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位和他一样在试图追求“道”的朋友和知己,他也不管杨木能不能听得懂了,满腔的激情越聚越多,使他不停地倾诉着自己,表达着自己。
“大写的人?我好像听说过这个词,你说周总理,焦裕禄,孔繁森和黄继光他们是不是大写的人呢?”
“是的,至少在人民的眼里他们是,并且他们将这个‘人’字诠释得淋漓尽致,他们刻在了人民的心中,和历史长存了。”
“那,张爸爸,你追求的‘道’是什么呀?”
“我的道呀,我的道应该就是这辈子的慈善事业了,反正不论你所追求的是什么,一定要善良,这才是为人的根本。”
杨木突然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哦哦了半天:“对对对,我们校长也是这么说的,他总是以我二叔为例子,教导我们要善良,这个我早就记心里了。张爸爸,我也很想成为一个大写的人,那具有善良底色的道将会成为我一生的追求。”
张金斗在电话那头早已泣不成声,虽然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小孩子的懵懂之言,可偏偏就是这样的话让他心里激起了一阵又一阵浪花。
挂了电话,杨木重新回到了书桌旁,他的心湖里也像被扔进了一块大石头,久久不能平静,如果说以前的他只是在无意识地追求着某种可以让他感到内心欢悦的事情,那么,现在他明确了,他要去找寻自己的道,这是一种和家乡人民、千万劳苦大众不可分割的道,在追求道的旅途中,哪怕让他去做殉道者,他也绝不后悔。这正是在一个春季的上午,皖北大地上某一个刚刚进入少年期的男孩内心里最热忱最令人动容的真实想法。
杨木思索着,却全然没有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位打扮得十分成人化的女孩,直到她轻声冲着杨木叫唤了两声,这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阿莉,你怎么来了,你咋还抹了口红,你才多大呀。”看到女孩慢慢向自己走来,杨木露出了一脸稍微嫌弃又略带惊恐的表情。
“咋啦,我抹口红不好看吗?我觉得贼漂亮,这口红可是我小姑从深圳带回来的外国货呢,很贵很贵的,我也是趁她不注意才偷偷抹了一次。”阿莉有点骄傲地说着。
“什么外国牌子还是中国牌子的,我不懂,不过你抹得真夸张,都不像你了。”
“你是男的,你懂啥,别说我了,你在看书呀,最近看的啥书?”阿莉赶紧转移了话题。
“前几天从学校图书室看到一套《毛泽东选集》,觉得怪稀奇的,就向张老师借了过来,目前看了一本半了。”
“咦!”阿莉露出了不齿的神情,“那种老书你也爱看呀,那都是老头子才看的,你个小孩看得懂吗?”
“看得懂呀,又不是文言文,里面的一些话我觉得特别亲切。”
“我真是服了你啦,杨子强和小橘子都喜欢打游戏上网吧,班里的男同学也是,你也是男生,却喜欢待在家里看书,还是那种老掉牙的书,你咋和他们不一样嘞?”
杨木尴尬地笑了笑,这倒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你是说我不合群吗?哪有,我也不知道我为啥喜欢看书,可能是天生的吧,就是对打游戏不感兴趣。”
“既然你这么喜欢看书,我送给你几本。”说着,阿莉打开了她那肩膀上的小背包,从里面拿出三四本花花绿绿泛着光的书籍,直接放到了桌子上。
“这是啥?”
“《最小说》,我每个月都要买两本,这几本给你看。”
杨木翻了翻,脸上却流露出满满的不喜欢:“我不要,这些书花里胡哨的,我看不下去。”
“哪有花里胡哨呀,这是最出名的大作家写的好吧,还有那本很厚的书,都是他写的,我真的非常喜欢他的书,你知道吗,我真的真的好想过那样的生活,我要是也有那么多的钱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抹着法国CL的口红,披着香奈儿的坎肩,系着爱马仕的围巾,手里再拿着LV的包包,对了,手腕还要戴上劳力士的女士手表,坐着飞机去巴黎,去纽约,去伦敦,没事还可以到东方明珠的塔尖上喝一杯咖啡,静静地看一会儿书,这太美妙了,想想都激动得不行。”阿莉半眯着眼睛,十分向往地说着。
“天呐,阿莉,你没病吧,你想的太可怕了。”
“病你个头啊,你这乡巴佬思想能懂个啥,你就不想发财?不想周游世界?”
“不想,我想和我的‘道’在一块,然后和劳苦大众一起追求共同的幸福。”
“我的天,你又开始文绉绉地说些我听不懂的了,你真是太没理想了,居然都没有周游世界的想法,反正我是一定要周游世界的,首先我要有好多好多钱,怎么花都花不完。”阿莉又在憧憬着自己以后的生活了,看到杨木对自己的书毫无兴趣,便指着问道,“你看不看?不看我就拿走了,好多人要跟我借呢,我都没同意。”
“不看,不喜欢这样的,你拿走吧。”杨木冷冷地说道。
“哼,不看拉倒,我自己看。”说着,阿莉拿起书又装到自己的背包里,转头就离开了,走了五六步,她停了下来,又气冲冲地对着杨木喊道,“忘了告诉你正事,强强和亚军今天下午要去野地里烤红芋,问你去不去,你爱去不去,反正我把话带到了。”
杨木终究还是没去,不是因为他不想去,而是中午的时候绍真叔带来的一条消息让全家人都陷入了忙碌之中。
刚吃过午饭,肚子里的面条还没有消化,王美芝两口子正在院子里种丝瓜,大老远就听见杨绍真在门口嫂子嫂子地叫着,王美芝好气又好笑,放下手里的水桶,冲着那个声音回应道:“你这个闷葫芦墩呆瓜,有啥事不能进屋说呀?”
“不行啊,嫂子,俺妈不让我在你家久留,她让我趴你家门缝大声喊两句就赶紧回去。”
“啥事呀?”
“俺媳妇要生了。”
“哎呦,我滴乖乖,这还不足月呢,咋那么快,好好好,你先回去跟俺大娘照顾着,我这就来。”王美芝赶紧脱掉了身上的围裙,又洗了把手,先是给娘家的四叔四婶打了个电话,然后又进了东屋,唤起了正在看书的儿子:“杨木,先别看了,你桂萍姨要生了,待会你跟我去卫生院,你识字,凡事给我掌掌眼。”杨木一听也兴奋了,立刻丢掉手中的书,换了一身衣服就和母亲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两个人到地方时,大娘正在和绍真从床上抬着桂萍,桂萍早已疼得下不了床,笨重的身子一点一点挪动着。在堂屋的门口,还放着一架木车,里面铺着两层被单,最上面枕着头的地方堆着三床高高的棉被。王美芝心里一紧,顾不得许多,忙去帮着搀扶,嘴里还不停地指挥着:“她这石头一样的身子抬是肯定抬不起来的,咱们三个人架着她,慢慢地把她移到车上,杨木,快去抵住架车子,别让它乱动。”
等到桂萍上了车,上半身直直地倚在棉被上,王美芝的眉头却皱了起来,露出了十分担忧的神色,她按了按被压实的被子,对着大娘就说道:“俺大娘,不能让桂萍这么直挺挺地靠着,这样不好。”
“咋不好了,不是挺软和的吗?”
“前些年,扁鹊的第一胎,那个女孩,虽说是挖大塘被车子撞了,可我觉得之所以没能活下来就是因为送卫生院的路上出了问题,扁鹊当时就是这么直挺挺地坐着,可你想想,孩子要出生了,这么坐着能生出来吗?孩子从宫里下来,却一直在产道里憋着,肯定要憋坏的,倒不如让桂萍躺好,就算在半路上来不及了,也能生到架车子上,不至于把孩子憋死。”王美芝一边说着,一边拢着桂萍的头发,轻轻地安慰着她的情绪。
“哎呦,我真是老糊涂了,他嫂子,你说得对,快让桂萍躺下。”
桂萍刚一躺下,绍真就拉起了袢带,使出了蛮牛的力气,王美芝和杨木各自站在架车子的两边,帮绍真推着车子。车子刚拉出大门,桂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一下子半倾起来,双手胡乱地舞动着,不时地指着院子,嘴里还叫着含糊不清的微言细词:“姐,先别走,院子里的桂枝还没带呢。”
“啥?桂萍,你要啥?再说一遍。”王美芝一边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一边又大声呼喊着绍真妈,“大娘,快倒一碗茶来,桂萍的嗓子干得很,她说的啥我都听不清。”
一碗半温的水很快就被递了过来,桂萍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就铁青着脸颤巍巍地说了起来:“还没折桂条呢,得把桂条给我带上,方方的魂在上面,快去折来放在我的身上。”说着说着,桂萍就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
“好,好,好,我这就去给你折一根叶子最茂盛的桂条。”王美芝离开架车子,局促不安地跑进了院子里,对着有些残败的桂花树看了一遍,只从其中折断一根翠莹莹的枝条,然后放在了桂萍的心口上,桂萍一拿到枝条,这才心满意足地躺好。王美芝一声令下,绍真立刻又使了蛮力,架车子很快就在大马路上飞驰了起来,老妈妈看着远去的侄媳身影,刚才一直慌张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有侄媳妇在,她这个年老体衰,腿脚又不好的老婆子总算能安一会儿心了。
孩子生得很顺利,王美芝为了这个堂妹也是卫生院里忙前忙后地跑着,待孩子一落地,她悬着的心总算沉下了。这对最不被外人看好,最被别人腌臜耻笑的结合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谁敢说他们的日子就一定比别人差呢?给桂萍和绍真做媒真是王美芝这辈子最感到满意且幸福的一件事。
老护士抱着小小的婴孩走进了病房,一看到绍真就和他说了起来:“你是小孩的爹吧?你看这半橛子哭得多带劲呀,小脸擦干净后粉嘟嘟的,长大后一定是个帅小伙,快来抱一抱。”这样好听的话恐怕都从老护士的嘴里说出来上百遍了,可是落到自己耳边,听起来真是舒心。王美芝看到绍真伸出了手,吓得赶紧上前走了两步,和他一起托住了孩子,绍真却不慌不忙地把孩子往怀里揽了揽,孩子被他坚实地抱在怀里,王美芝这才放心地怯怯收了手。
绍真顶着不太灵光的脑袋,睁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望着怀里这个用丝棉被包裹着的婴孩,心里倒也激起了一股热流。他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孩子,不是他的侄儿或他的外甥,他在这个快要四十出头的年纪,第一次做了爸爸,也终于有了给他养老送终的人,但这些念头他只是听老母亲给他说过,终究没有什么真正切实的感觉。可是现在,孩子实实在在地躺在自己的怀里,能感受到他轻微的呼吸,也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奶腥味,这果真是一个孩子呀!
他恍惚了一下,一瞬间似乎也变得特别聪明,整个世界也发生了无比奇妙的变化,他的周围开始出现大量的彩色泡泡,泡泡一落到孩子的脸上就破掉了,受到这轻柔脆响的爱抚,小小的人儿立刻睁开了眼睛,向他眨巴着,并轻柔地呼唤着他:“爸爸,我的爸爸啊,我可把你等来了。”绍真嗳了一声,孩子却拉着他的衣衫,从他的身上慢慢爬了下来,走到他的脚下,对着他挥舞着手臂,然后移动着步子,慢慢走出了房间,他想要去追他,重新抱到自己的怀里,可是孩子走得太快,抑或是他走得太慢,他刚走出病房,那小小的人儿就不见了,或者说是他自己不见了。
绍真懵懂的心一惊,不觉得搂紧了双臂,孩子受到挤压,一下子哭出声来,王美芝立刻从他的怀里抢了下来,此时,桂萍也渐渐苏醒,王美芝便将娃娃放在了她的枕头边,桂萍一看到孩子就连哭带喊地惊叫了起来:“方方,方方,是你,我的儿子,你又回来了。”
看着惊狂的桂萍,王美芝也不去安慰,只是走到绍真面前和他打起了诨:“别看这半橛子长得还没有茄子大,小孩子一天一个样,三天不见你就认不得了,你可要发愁喽,小家伙要吃奶粉要花钱,咱们绍真拿什么养活这小娃娃呀?”
“嫂子,我能养活,我很能挣钱,去年光是打小工就挣了好多好多钱。”绍真傻笑着。
“行,能挣钱就好,能挣钱就不是个懒人。”王美芝看着这一家三口,心里也升起了一种别样的情绪。
在给孩子办满月酒的那个午后,几乎一门里的所有宗亲都去喝了喜酒,甭管礼重礼轻,你能来就是看得起人家,人家也愿意热情地招待你。王美芝不会喝酒,但在四叔四婶不停地劝说下,她还是喝了两杯啤的,这些酒水刚进肚没多久,她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身子轻飘飘的,站都站不稳,王美芝立刻倚靠在床上,过了好久她才缓过劲来。
“这是什么酒呀,劲怎么那么大,我刚咽下去就晕得不行。”王美芝躺在床上,伸直了双腿,仰面朝天抱怨着。
“哎呦,我刚才也晕了两转子,只感觉天旋地转的,该不会出了啥事吧,杨老二家正在给楼房灌顶,那玩意弄不牢固最容易塌下来,怕别是……”木他奶走到儿媳的身边,对着她神情严肃地说道。
王美芝心里一激灵,缓缓地站起了身,望着门外就陷入了迷离的思考,半天才说出一声:“俺妈,你们接着吃,我出去看看。”
村庄的小路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妇女,她们都在彼此打问着刚才的情况,可谁也说不出一个准确的消息,这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头晕?为什么会天旋地转?妇女们叽叽喳喳的讨论是怎么也得不出一个结果的,一种神秘又不可知的魔力箍住了这帮女人的嗓子眼,她们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一个个干瞪着眼,静默地抖动着嘴角上的肌肉。王美芝在人堆里待了一会,听来听去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不安地悻悻离去了。
没了正午毒太阳的天空此刻显得很蓝很空旷,一大片一大片斑驳的云彩像是天空中被震碎的镜子,如此散乱的苍穹此刻却毫无美感,只令人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还未到家,王美芝就听见丈夫站在门口的小路上叫着儿子的名字,离得还有几步远,王美芝发起了怒,朝着原地打转的丈夫就是一顿骂:“你鬼嚎嚎啥?杨木正在学校里上课呢,你找他干嘛。”一听到妻子熟悉的声音,绍仁就指着远远的正前方快速地比划着:“快去追,快去追,兴许还没跑远。”
“追谁呀?你那么大人了,怎么连个话都说不清楚。”王美芝原地站着,心里却慌张了起来。
绍仁跺着脚,焦急的鼻涕伴着口水一起滴到了他的大褂衫子上,转瞬间,他又呲着牙,对着妻子发起了狠:“你这吊熊娘们,咋现在才回来,吃个月子宴就那么费嘴吗,你可知道,杨木一个小屁孩自己去四川啦!”
“啥?他去四川干啥?”
“你看看你,一个好好的人还不如我这个瞎子,四川刚才地震了,这孩子真是哩,也不知道听谁说的,课也不上了,一回到家就给张金斗打电话,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那边也不接,这孩子拿了几件衣裳背着书包就跟我说他要去四川绵阳找他张爸爸,他好腿好脚的,我哪能撵得上他。”
“四川那边的地震可严重?”王美芝迫不及待地追问着。
“刚才我也看了新闻,听讲还怪严重的,比唐山地震还要厉害。”
“砸蛋了,砸蛋了,这小兔崽子脾气就是犟得很,说不定现在都到火车站了,这可咋弄,他一个小孩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现在又地震了,多危险,谁管他吃,谁管他喝。”王美芝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拍打着大腿,咩咩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的嚎啕声在空中飘了一会儿后她突然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就忙不歇地一条一条问起了丈夫:“张金斗是在四川绵阳吗?”
“对。”
“他开的那个孤儿院是个啥?”
“好像是叫上善若水福利院,对,就是上善若水福利院。”
“还有啥呢,对了,从咱这出发到绵阳是怎么个走法?”
“坐火车先到成都,再转车到绵阳,一去几千里路呢,这一震,谁知道火车还通不通呀。”
“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这一路上多危险呀,搞不好还要碰上人贩子,这挖心挖肾的事又不是没有过,哎呦,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我咋摊上这么个难缠的小祖宗,木他爸,回去回去快回去,我也收拾收拾,马上去四川找杨木,不能不管他呀。”说话之间,王美芝焦急不安的心也缓缓冷静了下来。
女人的行李收拾得很快,里面除了几件衣裳,还装了一沓红色的钞票,出门在外,不能没有钱。绍仁将妻子送到大门口,临行前又拉着她的手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你这一路上多观察车站,到阜阳火车站时先别急着上车,先把候车厅转一遍,看看能不能找着他,就是上了火车也不能干坐着,要一个车厢一个车厢仔仔细细地瞄,要是运气好跟你坐了同一辆火车,保不齐就能遇到他。还有一点,你找着了可别一生气就打他,好好地跟他讲。”
王美芝急得很,心里更是不耐烦,匆忙地将丈夫按到门边的小石凳上就风一般地冲到了路边,这时,丈夫的话又迎面扑来了:“美芝,找到了杨木人没事就行,再生气也不能打他,知道吗?还有,你不识字,迷路了就多向人问问,多打听打听。”
王美芝在傍晚的时候来到了阜阳火车站,车站的工作人员告诉她早在半个小时之前就有一辆发往成都的火车开了出去,王美芝的心顿时黯淡了下来,一切都晚了,杨木铁定坐上了火车。距离下一班开往成都的火车还有三四个小时,听售票员讲中途还要再换一班车,这对于从未单独出过远门的王美芝来说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她大字不识一个,像这样在售票厅和候车厅乱冲乱撞,瞎摸瞎找,可不就是一个赤裸裸的瞎子吗?不识字,坐个火车都难于上青天,以前她是丈夫的眼,有丈夫在,他俩去哪都不成问题,一个生理上的瞎子加上一个文化上的瞎子勉强可以等同于一个全乎人,今天她这个文化上的瞎子单靠自己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出远门的。
拿到火车票之后,王美芝就好像关公过关一样,跌跌撞撞着通过了宽阔的广场,逮着人就可劲地询问,循着人们的指点她才得以进入火车站,又在保安来来回回的指示下她才找到三号大厅。一进入候车厅她就像个小偷一样,鬼鬼祟祟地朝着那坐满人的椅子上看来看去,在没有发现目标之后,瘦小的身子又在人缝里来来回回穿梭着,企图发现点什么。在把三号大厅的人看了个遍后,她才垂头丧气地走到角落里,脱下自己的布鞋,心慌慌地坐在了上面。
高高挂起的电子屏幕上重复播放着新闻,王美芝和其他人一样仰着头耐心地看着,女记者凌乱的头发和哽咽的声音以及电视上飘忽不定乱作一团的画面让她的心里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此刻她才意识到原来四川那边的地震是那么严重呀!
乘客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繁杂却不雍乱,且透露着一股诡异的静默,王美芝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候车厅,那些站定了步子望着显示屏的人好一段时间才迈动一点点脚步,脸上轻微抽搐,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不一会,座椅上开始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哭声,这哭声虽然如微风细雨般柔和,但在这有着些许杂乱却并不聒噪的候车厅里已是惊雷。王美芝好奇地站了起来,朝着那哭声望去,却又看不到谁在哭泣,谁又没在哭泣。
事态变得越来越严重,王美芝能感受得到。首先是每次检票时,总能听到广播里很长一段时间关于中国平安的广告,再然后是播报员带着哭腔的读音,特别是最后一句祝广大旅客一路平安、祝中国平安。每当听到这样的字眼,王美芝的心里都是一颤,不知不觉就升腾起了一种无名的冲动。
天蒙蒙黑时,大屏幕上播起了当晚的《新闻联播》,新闻还未播完,候车厅里就不安静了,又过了一会儿,整个火车站都不安静了。偌大的站前广场上开始陆陆续续涌进了一些年轻人,他们在夜幕下轻轻挥舞着蜡烛,聚成一堆,唱着歌,歌声钻进站房的玻璃,直飘到乘客们的心里。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了,不分老幼,人手一支蜡烛,从三号候车厅往下看就像满天的星斗在人间浮动着。不一会,地面上就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喊声,中国加油,四川加油,这样的字眼如汹涌的洪水一样袭击着王美芝的耳朵,也袭击着王美芝的心灵,她像农村里的任何一个农妇一样,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也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力量,哪怕是几年前她第一次外出打工时在那样一个人心惶惶,处处充满危险的环境中打扫着令人畏惧的医疗垃圾,当着几十个人的面亲自将那个叫林娟的小女孩推出病房,和她一同感受着久违的阳光,她也没有感受到如今天这样巨大的震撼。她哭了,不知怎么地,望着广场上涌动着的人流,一刹那间她就流下了眼泪,这是属于一位不识字的农村妇女所独有的泪水,她并不是为了她那还尚不知所踪的儿子哭泣,也不是为了那底下煽动人心的热烈气氛而哭,也可能不是为了那遭受了巨大灾难的人民而哭,她哭得很纯粹,王美芝是为自己流下了伤心的眼泪,而这自己又是谁呢?
待火车检票时广场上的集会还没有结束,王美芝拿着行李就匆匆上了车,已经到了可以睡觉的时间,但谁又有心情去塌下安眠呢?不管别人想的是什么,王美芝此刻坐在位置上脑子里却都是自己的儿子,杨木他一个刚满一轮的半橛子,怎么就能这样胆大,不顾家里的反对就如此铁了心一个人要去四川呢?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她在懊恼着刚刚过去的一切,要是她早点从桂萍那回来,或者在那群妇女堆里少插些嘴,少停留一会,她就肯定能在家里碰到儿子,要是碰到了他,她就把他关在屋里,看他还怎么去四川,他肯定去不了,那她也就不用花这个火车费辛辛苦苦跑去四川一趟了,这太危险,不知道啥时候又地震一回呢。王美芝一想到这,心里憋的便都是怒火,恨不得立刻找到儿子,拉下他的裤子脱掉鞋狠狠揍一顿。可是生气归生气,她又隐隐约约对杨木产生了一丝崇敬,一丝骄傲,这半橛子确实不太一样,他小小的年纪奔赴千里去找张金斗是为了什么呢?还不就是因为当初张金斗救过娃的命吗,这孩子懂得感恩,又勇敢执着,这让王美芝怎么忍心对他真发火动怒呢,她只有在心里默念着:让张金斗平安无事,让儿子顺利归来,让大地回归平静,老天爷可别再戏耍这些善良的人儿了。
午夜时分,绿皮火车咣当咣当地磕碰着铁轨,杨木和他的母亲一样早已经登上了火车,只不过与王美芝不同,他并没有选择在成都中转,而是将中转站选在了商丘,从商丘可以直达绵阳,也能省下大量的时间和车费,杨木这小小的人儿比大人们还要会规划,王美芝是绝对想不到儿子会从商丘转车的,在她的认知里要到达某一个地级市就先要去它的省会,就好比从浙江去阜阳就一定要先经过合肥一样。
时间在跳跃着流逝,三天之内他一定要到达上善若水福利院,无论情况如何,他都要到那去,这几个时辰里这个坚定的想法一直扎根在他的内心最深处,任谁也拔不掉。不知是不是没有信号的缘故,张爸爸的手机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偶尔有几次能打通了,也只是对方的彩铃在疲惫地响着。每次遇到这种打通了却没人接的情况杨木就感到一阵不安,脑门上也总会沁出一层细汗,这种状况往往比没有信号更加可怕。另外,物质上的不充裕也在考验着这个少年,他必须抓紧时间了,他带的钱不多,只有母亲夹在鞋帮子里的三百块钱以及今年姥姥和小姨给他的压岁钱,不多不少,刚刚四百五十块,单是这两张车票就几乎花掉了一半,他不知道这一路上除了吃喝是否还要花一些钱,他在后悔,后悔没有把大衣柜里母亲存放的那七八百块钱给带着,那钱是春晌时他帮母亲去信用社取来的青苗费和低保钱,母亲说好留着给他和父亲匝衣服用,他要是拿了自然也没问题,母亲不会因此而责怪他。他带的衣物也很少,只有几件薄薄的格子褂,那还是去年秋天住在苏屯街上的二爹二娘将他们儿子不穿的衣服打包成堆送给王美芝的,这些衣裳虽然旧了一些,却是完完整整的,没有一点破损的地方,这可让王美芝高兴坏了,她这个人呀,就喜欢穿别人的旧衣服,要是让自己去买新的,能迟疑半个月也没有结果。好在五月的天气温度在一点点升高,就算杨木露宿街头也不至于被冻死,这一点倒是怪好的。
少年趴在自己的座位上磕打着下巴,窗外是一道道飞逝的亮光,他很困,抵着朦胧的睡眼却还要时时注意自己所在的位置,以防坐过了站,同行的乘客却一个个精神抖擞地看着新闻,听到这些男人女人们不时的惊恐声,杨木也歪着脑袋强打起精神像个大人一样默默地看起了书,当他读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时,干涩的眼睛没忍住突然就湿润了起来,他不能想象,上个星期还在被窝里照着手电筒给他的张爸爸打电话和他讨论着这句话的意思,怎么今天就地震了,电话也打不通了呢。
“没事,没事,肯定没事,张爸爸那么好的人,心地又那么善良,肯定会吉人自有天相的,真是的,人都没见着呢,我就在这瞎想,真是该死。”杨木安慰着自己,可是越给自己打气,那愚蠢的眼泪越是不受自己的控制,控制不了,到最后杨木也就放开了情绪,趴在桌子上像个女孩子一样抽泣了起来,这倒让旁边的旅客惊慌失措了起来。
地震发生的时候杨木还在班级里睡觉,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脚底板有细微的抖动,这种抖动是经常发生在教室内外的,椅子从桌面上跌落到了地面,谁和谁在教室的走廊上斗叨鸡,或者是某个男同学惹怒了某个女同学引来了一顿大骂,都会在教室里产生这种抖动。可是没过多久,朱校长走进了教室,他让同学们全都离开屋子,到学校空旷的院子里去避一避,还告诉大家,四川地震了,准确来说是绵阳地区的汶川县地震了,刚才的突发新闻播报了这件事。杨木其实并不懂地震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从来没有经历过,也想象不到它的可怕,可是当朱校长告诉大家,这场大地震会导致很多人死去的时候他才开始心有余悸,猛然间就想起张爸爸的福利院就在汶川县的某个乡镇,他小小的人儿开始惊慌了,撒开步子就往家跑,刚一到家他就拿起电话打起了张爸爸的手机,一连打了十几个,耳边响起的都是空落落的彩铃声以及冷冰冰的不在服务区。杨木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丝毫没有办法,只能让焦虑和恐惧慢慢把自己饱满的肚子撑破掉。在那一瞬间,他单纯的头脑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一个人去绵阳找他的张爸爸,不管他是生是死,他都要找到他,他的“道”不能离开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这个人。想到这,杨木紧紧地咬着嘴唇,心中涌起了一股极大的勇气,并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伟大之感。
他毫不犹豫地收拾起了行李,向父亲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就迈着坚挺的步子冲出了门,连头都不回一下。绍仁听到儿子要出门远行的想法后立刻惊呆了,想要攥住他的胳膊拦住他,但杨木就像一条黏滑的泥鳅,他一转胳膊就从父亲宽大的手掌中挣脱了出来,怎么抓都抓不回来了。杨木跑着,绍仁在后面追着,结果可想而知。
“我一定要见到你,张爸爸你等着我!”杨木又在心里为自己打气了,刚刚还在抽泣的少年突然之间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一下子就充满了力量,他望着远去的灯火,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内心也在一点点变得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