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小橘子放学和同学们结伴而行,出了教室的门就是高高的楼梯,他心不在焉地走着,一不留神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好在身子先着地,脑袋并无什么大碍,他刚想让同学们拉他起来,却发现这水泥铺的地面开始变得松软起来,不一会水泥地就变成了湿漉漉的沼泽,他的两只腿全都陷了进去,断断续续的气泡从泥泞的烂土里冒出来,不多时他的周围就全被朦胧的烟雾给笼罩住了,烟雾被风吹散,一排排青脆的竹子卯着劲疯狂地从烂泥土里冒出来,霎时间就长得比人高了,烟雾笼罩着竹林,遮挡了太阳,整个环境都变得特别凄清,沼泽里面更是如此,透骨的寒凉把小橘子的双腿都沏得疼痛难忍,他在一点点下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拉扯着自己的双腿,使他不能动弹一点。他大声喊叫着教室门口的同学,可是伙伴们却完全不搭理他,还冲着茂密的竹林咧着牙齿嘲笑着。
一声浑厚的嚎叫从天划过,那蓝蓝的天际飞过来一只长着獠牙的雪白大猪,猪儿的那一双翅膀又长又白,微微扇动两下就能滑翔千里,后面的鱼儿也不甘示弱,全身的鱼鳞都剧烈地扑动着,紧跟在猪的后面,这一猪一鱼,像是在竞赛,又像是在空中嬉耍,形影不离地飞到了远方。小橘子看得痴迷,竟然忘记了双腿的疼痛,等他回过神来,突然从沼泽底下窜出来一条硕大的蟒蛇,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胸口,使他根本无法动弹,只能任由蟒蛇扭动着身子,将他肚子里的空气一点一点挤压出来。同学们站在原处,依旧无所动容,全都干巴巴地痴笑着。窒息感瞬间将小橘子拉入了一种恐怖的境地,模糊中他只能听到同学们越来越大的嘲笑声和欢呼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这条蟒蛇拖着他慢慢滑入了沼底,一股痛彻心扉的奇寒像饿狼一样围扑着他,将他的全身上下冻得没有一点知觉。腥臭的烂泥开始糊住了他的脸,到最后他的整个身子都陷入了泥里,身体四周像被铁板一样狠狠压着,不一会身体就被压扁了,他就像一层薄薄的皮纸,镶嵌在恶臭瘫软的泥巴里,缓慢地接着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看到一道亮光,他的身体瞬间又充满了空气,这边刚从烂泥巴里掉下来,那边又落到了一个望不到尽头的滑梯上,他被风猛烈地吹着,坐在光滑的梯子上以电闪雷鸣一般的速度往下冲着,屁股上瞬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烧灼的烈痛使他大声尖叫着,小橘子不断拍着火焰,可是没有用,风儿也来凑了一把热闹,猛吹一口就把小橘子整个人引着了,他咋咋呼呼沿着曲折的滑道往下飞驰着,闭紧了双眼只得听天由命,突然屁股墩一阵酸麻,他从高高的滑梯上落到了地面,等睁开双眼,杨木和强强已经握住了他的双手,正要把他从地面上拉起来。
“干嘛呢,怎么还坐着,没摔伤就赶紧起来,今天的数学作业你能写得完?”强强对着小橘子一脸地不耐烦,见他还不站起来便嘟嘟囔囔地说了起来。
小橘子一把便将强强和杨木的手甩开了,麻溜地自己站了起来,飞快地跑出了学校的大门,并十分生气地谩骂着他们:“你们这两个没义气没操守的家伙,刚才我掉进沼泽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拉我一把?不拉就不拉吧,你们居然还敢眯着眼嘲笑我,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们玩了,没义气的东西。”杨木和强强被这突然的一句搞得莫名奇妙,直摸着后脑勺,心里嘀咕着: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病?怎么突然骂起人来了,发癔症了?
从未像现在这样,小小的人儿第一次觉得心里又难受又孤独,好像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离了他的伙伴,他揉着眼睛,一边走着,一边哭着,不一会就来到了那个人的家里。
那是一个没有脸的老头子,除了能看到他的眼睛和鼻孔,其余的部分都是平平的,脸上的皮肤还十分拧巴地卷在一起,长得异常可怕。他一个人生活,从来没有孩子敢到他的家里去玩,可小橘子不同,他非但不害怕,还十分喜欢这位老人,每次到他的家里,他都能感到一种比奥特曼更加强大的力量在他的身边环绕着。
小橘子哭着鼻子来到了他的家里,这是一个朴素的院落外加三间平房,老人正在椅子上修皮鞋,一看到常客哭哼哼地进来了,便笑着打趣道:“咱们的小战士今天怎么哭鼻子啦,忘记我跟你说的了?要想成为钢铁一般坚韧不屈的军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掉眼泪,因为你不但是一个男人,更是一名战士!稍息立正!”
听到老人的指令,小橘子立刻收紧双腿,在他的面前站得直直的,眼泪却像流油一样不停地滴着:“我是一名小战士,我不能哭,我不能哭……”
老人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擦着他湿润的脸颊,颇为慈爱地问道:“咋啦?我可是很少见你这小鬼哭呢,今天还是头一次。”
“我妈不要我了,她跟我爸离婚了,我爸也不管我,他都好久没回家了。”
“这个事呀,咋说嘞,在咱们农村,两口子离婚确实挺少见的,过不到一块那能咋办,离就离吧,这样两个人都舒心了,就是苦了你,唉,你还是个小屁孩,大人的心思你咋能明白,来,别哭了,二爷给你看一个我珍藏了多年的好东西。”老人放下孩子,走到屋里,从柜子中拿出了一个盒子,盒子里面藏着一个被红布层层包裹的东西,他极其神圣地取了出来,放在了小橘子的面前。
“伢嘞,猜猜,这里面是啥?”老人故作玄虚地问着。
“人参!上百年的长白山老人参!我爷爷就有,他是用来泡酒的。”
“咦,这咋能是那个玩意呀,再猜!”
“不会是金元宝吧。”
“都不对,来,二爷让你亲眼见识一下。”老人缓缓揭开了红布,里面竟然是一把银光闪闪的手枪。
“枪!居然是手枪!它是真枪吗?”小橘子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了,他趴在椅子上,眼睛一直瞄着,仔细地观察了起来。
“那当然是真枪了,你可别忘了二爷是干什么的,我是一辈子的老军人了,这把枪是我在朝鲜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能是假的吗?”老人自豪又兴奋地说着。
“哇!”男孩惊叹着,“里面有子弹吗?我能摸摸吗?”
“没有子弹,尽管摸。”
“它像新的一样,我能在上面看到我自己。”
“这把枪本来就是新的,美国鬼子还没来得及用就被我缴获了,哼,呵呵哈哈……”老人十分神气又得意地笑了出来。
小橘子摸着这把枪的每一个细纹,十分出神又憧憬地望着,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二爷,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手枪呢?”
“等你长大了,你得去当兵,当战士,保家卫国,你才能拥有自己的一把枪,咱们国家是禁枪的,只有军人才能有枪。”
“好!等我长大了我就去当兵,当战士,当军人,保家卫国,报效祖国!”小橘子斩钉截铁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这稚嫩又坚定的声音在某一瞬间突然触动了老人的内心,让他丑陋无比又春风和煦的脸上变得极其不平静了起来,他指着自己的脸问着小橘子:“怕吗?怕不怕?想要保家卫国就有可能变成我这幅样子,二爷年轻时可帅气啦,就是因为保家卫国才被汽油弹烧成这样的。”
“不怕!二爷就没有怕过,我杨亚军也不能怕,死了也不能怕。”男孩望着老人几乎快要消失的眼睛,抿紧了嘴,坚定地点了点头。
霎时间,如汹涌扑来的潮水,老人情不能自已地哭出声来,紧紧抱住了眼前的这个男孩,最后小橘子倒为老人擦起了眼泪。
哭过之后,老人松掉男孩,又转身进了屋里,拿出来一件挂满了勋章的军服,坐在小橘子的面前,静静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这都是我的荣誉呀,这个是渡江战役的,当年我们跨过长江,直把国民党反动派打得一路南逃。”他放下这个,又拿起那一个,继续动情地说道,“这个是抗美援朝的,当年美国鬼子硬逼着我们出兵朝鲜,不得不去呀,那时候你二奶才刚生下一个孩子,我这个爸爸还没当几天呢,就扛着枪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遗书都托人写了好几封,谁也没打算能活着回来,那打得叫一个惨烈呀,一片血泥,山头都削平了,几万发几百万发炮弹毫不吝惜地向志愿军炸过来,一排一排的战士,全都被烧焦了呀,我这张脸就是那时候被汽油弹给烧的,可咱退缩了吗?咱怕了吗?没有!咱闭着眼往前冲,决不让美国鬼子多占一分土地,毛主席都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战场上,咱是人民子弟兵呀,为了国家的安全,哪能不拼命呢,军人不拼命,老百姓就得拼命啊。”
“毛岸英!这个我知道,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鞍裹尸还。”小橘子突然回答道。
“是呀,我的那些战友们,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炸死,被烧死,血肉模糊,肢体不全,可我却救不了他们,只能看着他们牺牲,在我面前活活牺牲,有的战友临死前还和敌人抱打在一起,怎么分都分不开,他们都是忠骨呀,老百姓会永远怀念他们的。”老人眼睛红了,声音再次哽咽了起来。
“二爷,我长大后也会成为忠骨!”
老人抚摸着男孩的头发,泪中带笑,十分欣慰地说:“有骨气的半橛子!不丢咱阜阳人的脸,时代在发展,今时不同往日啦,咱们解放军的装备也不是吃素的,不过还是任重而道远呀,台湾至今没解放,咱们跟印度还有边境问题,这都是事。对于台湾,国家总是讲和平统一,可这有点不现实,历史上中国的哪一次统一不是靠武力解决的,如今的李登辉陈水扁又是大台独,只想把台湾分裂出去,和平统一更是难上加难呀。”
“那可咋办呀?”
“真有那么一天,就看你们了,祖国的领土没在我们这一代少一点,传到你们手里,那也是寸土都不能丢的!小家伙,有没有这个信心?守不守得住?”
“有!我能守得住!”小橘子坚定有力量的回答在这个农家小院里久久回荡,哪怕多年后,时移事变,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模样,我们仍然能听到从小橘子嘴里说出来的这句话,它穿越了时空,却变得更加有力量。
“咱们解放军可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拥有钢铁般的洪流意志,到那时候咱们跟美国鬼子的新仇旧恨一起算个清,算个明白!伢嘞,记住王伟这个人,记住81192,记住南斯拉夫大使馆,一定要给我记住喽!”
“嗯,二爷,这些我早就记心里了。”小橘子握紧了拳头,恨恨地说道。
这三个庄里的同龄少年第一次闹了这么长时间的别扭,无论杨木和强强怎么去找小橘子玩,他都无动于衷。从二爷家里回来后,他整天抱着电视不离身,一边又一遍地看着抗美援朝的纪录片,硬是待在家里不出来,时间一长,伙伴们也就懒得理他了,他爱咋地就咋地!
这样一来,强强一个玩伴都没有了,杨木是个天生爱学习的坯子,一回到家就埋头看书做作业,十次找他,能有八次在屋里温习功课,也难怪他天天都是班里的第一。没了玩伴,强强便把戏耍的视野投向了另一个迷人的诱惑着无数青少年的东西,那玩意儿刚在农村流行不久,商家刚把它放在店里,就有一大批的人排着队等着玩耍,现如今这可是最时髦的东西了,强强也是跟着母亲去集市上赶集偶然才发现的。
现在已是暑假了,两个月的时间对于学生来说还是非常漫长的,燥热的天气使孩子们都不愿意出来,他们只窝在家里重复地看着电视。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暑气也散开了一点,强强穿了一件宽大的格子衫,两个兜子里鼓鼓的,蹑手蹑脚地跨出了门槛,看到院子里空无一人,便快速推着洋车子出了大门,一迈脚就咣当咣当地蹬了起来。
天还未黑时,他就来到了乡里的游戏厅,欣喜若狂的强强把自己的洋车子往墙边一扔,便兴高采烈地蹦跶着进去了。屋子里充满了呛人的烟味,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特别迷离,里面这一个大房间被横断成了两间,最里面的一间摆放了好几排电脑,有很多染着黄毛的青年正在手舞足蹈地拍打着键盘,嘴里还不时喊出令人反胃的脏话。靠门的这一间屋子要安静得多,里面摆满了十几台老虎机,强强一看到这些机子就双眼发光,立刻来了精神,急忙从兜子里掏出一大把硬币,钱一投进去,老虎机就发出了叽哇叽哇的音乐声,他起先是一枚一枚地塞,最后和机子杠红了眼,便将全部的钱都塞了进去,可还没到半个小时呢,他塞的钱就全部输光了,任他怎么拍打机子,那些钱就是不吐出来。
旁边的一个青年看到强强幼稚的行为便嘲笑起了他,嘴里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说着风凉话:“半橛子,你这打老虎机的水平太菜了,是不是刚学会玩呀,你要想赢钱光一块一块地投是不够的,要投大点,二十五十地塞才有把握赢几个,懂不懂?”听了青年的话,强强点了点头,只说明天还来玩,一定要把钱都赢回来。
当他走出游戏厅的大门时,夜幕已经降临了,那辆自行车孤零零地躺在墙角,他扶起车子恋恋不舍地骑回了家,心里却在暗暗较劲:明天我一定要把钱赢回来!等他到了家,过道的大门依然洞开着,母亲还在灶屋里吃着饭,一听见自行车的响声,丁芳便大喊大叫了起来:“强,你骑着洋车子干啥去了?咋现在才知道回来吃饭,都凉透了。”
强强把自行车轻轻停稳了,便走到了灶屋,对着母亲躲躲闪闪的,语言也有点含糊不清:“哦,我到后张湖去找同学玩去了,我们还一起做了作业呢,一下午写了五篇小字,完成了两页的数学练习题。”
丁芳听到儿子这样讲,立马开心地笑了,亲自帮儿子盛好了饭,还送到他的手里:“你知道学习妈就高兴,再苦再累也值得,正好趁着这个暑假好好补一补,看看新学期能不能赶得上王美芝家的半橛子。”
强强接过母亲手里的肉丝面条,只顾得吃饭,却一点也不敢抬头望母亲,吃完饭后便灰溜溜地去了堂屋,一个人坐在床边发愣。母亲从小就教育他万事不能对父母滑头撒谎,要处处体谅父母的难处,长大后要懂得孝顺父母,这些他都记在心里了,怎么如今碰到了老虎机倒把这些都抛在了九霄云外呢?他浪费父母的钱去游戏厅里玩游戏,又扯了弥天大谎,怎么算得上体谅父母,孝顺父母呢?杨子强一想到这些就特别懊悔,却又压制不住那种来自内心的欲望,这对于小孩子来说可太难了。他只好双手托着头望着条机上的摆钟左右思考着来来往往的杂事,权衡着种种利弊。正当神游其中之时,母亲的大嗓门将他拉回了现实:“你爸上个星期寄回来的三千块钱我从邮局里取回来了,这钱是你下学期的学费和咱娘俩的生活费,够咱们花好长时间呢,你想吃啥,妈给你买,明天咱割肉包饺子成不?”杨子强一听到母亲的话,精神便立刻抖擞了一番,朝着那两米高的大柜子便望了过去,他知道母亲一般都会把钱放在柜子顶上的塑料布里。
这一夜,他翻来覆去一夜无眠,一想到柜子顶上那颇具诱惑的东西便又兴奋又害怕。第二天一早刚吃过午饭,他就穿着囊鼓鼓的宽大衣衫,顶着一双黑眼圈推着车子就出了门:“俺妈,我要去同学那学习啦,复习得紧,这个暑假都得去,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到街上随便买点吃。”杨子强颤抖着说完这些话,便像做贼一样疯狂地瞪着车盘,两个轮胎快速地飞向了远方。
到了游戏厅,前屋里还没有几个人,后屋里已经坐满了人,他们的头发乱糟糟的,看来夜里并没有回家,而是在这留了宿。杨子强以一个大人的姿态开了一台机子,第一把就投了五十元,老虎机顿时就亮起了花花绿绿的灯泡,还一闪一闪围着机子绕动着。他一看到这些灯光就兴奋无比,使出了全力拍打着老虎机的各种按钮,听见“啪啪”的清脆敲击声,他就手舞足蹈地来回扭动着,眼睛还不停地来回乱转,视线一刻也离不开这台炫目的机子。
他高度紧张,把自己完全置于一个虚幻的世界,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除了他再没有别人,即使现在有人拿着刀把他的一只脚砍掉,他也不会感到任何疼痛,游戏的入境可以把一个人的所有理性全都抹杀掉,变成一头只会怒吼的野兽。这何尝不是一种做人的失败呢?当一个人被自己的欲望牵着鼻子走,在大庭广众之下丝毫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扯着嗓子野嚎,把无知当成激情,把无礼当成信仰,把不尊重当成青春,让厌恶他们的人更加厌恶,让鄙视他们的人更加鄙视,他们活在自我编织的伟大梦想里,只能引起周围人的一阵唾弃。好在强强还是一个小孩子,他的控制能力应该会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而有所加强,我们也不忍过于苛责他。
这五十块钱实在太少了,他还没有玩得尽兴就输得一毛不剩了,接着他又从兜子里拿出一张二十的,毫不犹豫就塞进了老虎机里,机子顿时就响了起来,亮了起来,他又瞬间进入了只有他自己的世界。如此反复了几回,一阵阵剧烈的饥饿感使他清醒了过来,天已经黑了,他就这样站了十多个小时,中间不吃不喝不休息,也不去上厕所,老虎机已经将他的灵魂狠狠地捆绑了起来,丝毫都动弹不得。他压着肚子以期减少一点饥饿感,看着外面满天的星光,是时候该回家了。
兜子里来时饱饱的,去时瘪瘪的,他看着老虎机,心里恼极了,对着机子便拳打脚踢了一番,可是肉做的哪抵得上铁打的,才挥动了两下,拳头就被老虎机震得酸痛,只好指着机子骂道:“我尻你妈,看我明个不把今天输的钱都赢回来!”
星光冷极了,微弱的光线照到强强的身上使他不免打了个寒颤,路上凹凸不平的石子也把他的自行车颠簸得上下晃动,他鼓起了腮帮子,一呼一吸,咂着自己的嘴唇,年幼的他心里难过极了,今天他又败坏了一百多块钱,这可是父亲在工地上辛苦了两三天的工资呀,他心里清楚得很,在一闭眼一睁眼之间,父亲的血汗钱就这么被大水冲走了。他真想把自己打一顿,好让他长长记性,可是大耳刮子还没碰到脸他就停手了,因为他怕疼。
丁芳一听见外面自行车的声音就赶紧乐呵呵地出了门去迎儿子,帮着儿子去推车:“强,今天跟你同学复习得咋样,难不难?饿了吧,中午吃的啥,我给你留了两大碗饺子,都是芹菜猪肉馅的,还放了三大勺香油呢。”
强强听到母亲这样关心的话,心又猛一下子疼了,只好心虚不已,断断续续地回答道:“中午呀,吃的格拉条,外加一个馍。”
丁芳拉起儿子就往灶屋里进,锅盖子一掀开,蒸汽顿时弥漫了上来:“看你学习学的,整个脸色都惨白惨白的,学习这事呀最费脑子,快把饺子吃了好好补补,可别像王美芝家的杨木那样,都学傻啦,满脑子让世界幸福,让世界大同,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他一个毛娃娃是从哪学来的,乱七八糟的,咱学归学,你可不能学他那个样,知道没?”强强一口一个饺子,通通都胡乱地塞进了肚子里,边吃还边不忘点头。
到同学家一起复习的日子持续了大半个暑假,杨子强几乎每天都在重复着这样的生活,眼看着新的一学期就要开始了,与日俱增的恐惧却逐渐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不单单是因为自己的暑假作业一点没写,这还事关那个大柜子顶部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飒爽的秋风火急火燎地送走了闷热的夏天,吹红了高挂枝头的蜜柿子,皖北平原上迎来了早上和晚上的阵阵凉意。新的一学期在秋蝉苦苦挣扎的聒噪中开始了,各村各庄的学生沿着宽窄不一的乡间小道从四面八方又重新汇聚到杨庄小学,经过了一个夏天,同学们都有些消瘦了,见到老同学,彼此都兴奋地打着招呼,更有甚者,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互相扶着旁若无人地转起了圈圈,一点都不怕别人笑话。在这许多人中,我们可以见到很多老面孔和新面孔,像杨木,杨亚军和杨阿莉,这些都已经是高年级的学生了,早已经习惯了校园生活,报完了名交完了学杂费和书本费就安安静静地待在教室预习起了新课本;那些在教室门口撒泼打滚,嚎啕不止,死死攥住家长衣袖的孩子一看就知道是今年新入学的屁娃娃,毛事不懂,在他们眼里,学校是一个比监狱还要可怕的地方,没有父母在身边,你看他们多么可怜弱小又无助,简直就像开在腊月里的牡丹,风啊,雨啊,正向这些少不经事的娃娃们扑去。
秋风找遍了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可却独独没有发现我们的老面孔——杨子强同学,今天是开学的大日子,难不成他连这个都忘了?不应该呀,即使他忘了,但他那个耳听八方,消息灵通的母亲还能不知道今天是学校开学的日子?带着好奇,让我们去他家看一看吧。
斗转星移,白驹过隙,一眨眼的功夫,钟表的指针就摆在了下午六点钟的方向。杨子强推着自行车又踉踉跄跄地拐回了家,听到儿子的声音,这一次丁芳并没有出门迎接,而是坐在堂屋门口的椅子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强强看到母亲坐在门口,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推着车子进去了,然后又稳稳当当地支了起来,开口便问:“妈,我回来了,做好饭了吗?我饿了。”
“呦,回来啦,昨晚咋没回家呢,是家里的饭不好吃吗。”丁芳镇定自若地说着,她倒要看看儿子会说些什么。
“哦,我那个后张湖的同学非要拉我住他家,不让我回来,要跟我一起探讨几道数学附加题,可难可难了,我们一直算到今天下午呢,可把我累死了。”杨子强边说还边推推手,努努嘴,似乎一夜的光景都用在做附加题上面了。
听到儿子的解释后,一股奔狂的愤怒便在丁芳的心腔里积聚着,从右心室一直流窜到左心房,再猛返回头通过左心室一直向上冲到枕骨大孔,直至弥漫到整个大脑灰质,她突然雷霆般地大叫了一声,这声音晃动了半个杨村庄,声波的能量不亚于一枚炸弹所释放出的威力。
她拿起板鞋就在水泥地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大骂着自己的儿子:“你个兔崽子,把老娘当猴耍呀?你也不看看今个是几号,没听见学校里吵吵闹闹的声音吗?去同学那做什么附加题呀,你个死孩子说瞎话怎么不脸红,人家不去学校报到上课吗?哪有时间跟你一起做附加题!”说着,丁芳便走到了儿子的面前,拧着他的脸就往上提了起来,强强受到这剧痛的袭击,咧着嘴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我今个要不是去给你交学费还发现不了呢,你告诉我,大衣柜上面塑料袋子里的三千块钱哪去了,快说!”丁芳加大了声音,两只眼睛瞪得滚圆滚圆的。
“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家里来贼了,给偷了去,现在贼多,阿莉家还被小偷给宰了好多牛和羊呢。”强强被母亲扯着脸,回答的声音也断断续续,含糊不清。
“放你奶奶个屁,”丁芳大骂,“有小偷进来我还能不知道?锁都是好好的,你跟我说是小偷偷的,骗鬼呢,我告诉你,你今个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打死你,权当没生过你。”说罢,丁芳扣下自己的拖鞋,朝着儿子的屁股上狠狠打了五六下,强强受不了这样的痛楚,才哭着把实情都抖搂了出来:“那三千块钱是我拿的,都用来打老虎机了,全花光了,没剩一毛。”
丁芳听到了实话,却一时不知所措,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她在椅子上又坐了一会,顺手拿起地上的荆条,咬着牙朝着儿子猛抽起来,强强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丁芳含着泪胡乱地挥舞着,仔细听来,她早已经泣不成声了:“你这个讨债的,合着整个暑假去你同学那复习都是你编的瞎话呀,为娘还每天给你做好吃的补身体,你咋就这么不孝顺呀,游戏厅里的老虎机就那么好玩吗,竟敢让你去动那三千大头,你不知道那钱是你的学费和咱娘俩后半年的生活费吗?我要打死你。”打了一会,她自己也有点体力不支了,便歪歪晃晃地走到椅子旁边歇息,坐了下来,一边望着儿子,一边放声大哭。此刻,街坊四邻听到声音也都赶了过来。
邻居们问清了缘由,便把强强扶到了屋里,之后才围着丁芳耐心地安慰开导了起来。听了他们七嘴八舌的暖心话,丁芳缓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连对着乡邻们摆手:“不行,不行,这事太大了,儿子我管不住了,现在他竟然敢偷拿家里的钱去玩老虎机,长大了就敢抢银行进班房,我得打个电话让当家的回来一趟,让他好好教育教育这个不上进的死娃子。”
杨财发接到妻子的电话后,风风火火地买了回家的火车票,不过半天就到了阜阳。家里没有生人,屋里只有强强在跪着,他已经在堂屋里跪了将近一天了,期间滴水未进,桌子上摆着一碗碗面条和饺子,他知道这是母亲故意为之,没有她的一句话,打死他也不敢去吃。
虽然跪得双膝发酸发麻,但也好过挨荆条的滋味,遭了这一顿打,他的头脑才慢慢凉下来,才有那个心力去思考这个暑假他究竟都在做些什么。
丁芳在这一天之内已经昏迷了两三次,每次提到丈夫寄回家的那三千块钱就歇斯底里地发狂动怒,然后便在不经意间昏迷了过去,等到邻居们掐着她的人中,拍着她的肩膀,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时,她这才慢慢苏醒,可是一醒过来,便又双手拍着自己的大腿,哭叫连天,还是那老一套。
杨子强不能听见母亲的喊叫声 ,一听到那声音就头疼得厉害,心也好像被洋钉乱扎一气,整个身子都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心里也是又急又气的,明知道那三千块钱是万万动不得的,可是那老虎机的诱惑力太大了,像施了魔法一样把他紧紧粘在了那上面,不由自主地就想往里面塞钱,玩起老虎机来,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这种游戏可比那些弹珠摔包斗鸡刺激多了,他总能忘我地投入到一场场搏斗中,并为了这种虚拟的欢乐扔出去大把大把的钱。可是游戏结束了,爽快的刺激感也不见了,兜子里的钞票也见了底,满满的幸福感却变成了一种虚妄的无力,一切都落了个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到了最后,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父母。
该死的游戏,该死的老虎机,我要让你不得好死。强强在心里咒骂着,他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着游戏,这并不是说他真的讨厌游戏了,他总归要为他的错误找一个最浅表的罪魁祸首,相反,在他的内心深处,游戏对他一直都拥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无论是现在的老虎机,还是以后的网游和手游,他一看到就能入了迷,他的灵魂就是和游戏捆绑在一起的,就像屎壳郎永远摆脱不了牛粪一样,我们既不能责怪屎壳郎,也不能恶心牛粪。
杨财发刚走到大门口就撂下了行李,冲着堂屋大喊了一声:“兔崽子你给我滚出来,跟我到游戏厅里找老板要钱去,把你打老虎机花掉的那三千块钱全都给我要回来,要不回来老子就把你吊到梁头上捆起来打。”杨子强听到父亲的这一声大喊,顿时就吓掉了魂,颤颤巍巍地扶着床沿就站了起来,走到父亲面前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父亲在前,他在后,这一老一小在乡邻们的注视下气势冲冲地去了乡里的游戏厅。
张大头是游戏厅和网吧的老板,他可没有什么营业的证件,只是听说在农村开网吧办游戏厅赚钱,便不再去城里打工,只在热闹的集市上租了一间房,又买了二十几台旧电脑和七八台老虎机就做起了娱乐休闲的生意。还别说,这网吧和游戏厅一开业就吸引了大量的年轻人,无论是小的还是大的,长毛的还是没长毛的,都喜欢成天成天待在他的娱乐小天地里,这一待他就有钱赚了。前两个月有个半橛子每天都要到这玩上一天,偶尔还在网吧里睡上一夜,小孩子花钱如流水,不知道挣钱难,打老虎机打上了瘾,一天要在那上面花一两百,反正你家长又不管,张大头就坐在那,望着不知深浅的半橛子往里面塞钱,自己笑眯眯地磕着瓜子,喝着橘子水,那家伙一个夏天少说也塞了两三千吧,反正如今这钱都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他倒希望这样的孩子越来越多呢。
杨财发拨开了游戏厅的珠帘子,正值开学,游戏厅里的人少了很多,他找到了正在打盹的张大头,走到他的身旁便和颜悦色地商量起了退钱的事:“管事的,跟你商量个事,你看看俺这小孩,偷了家里的钱在你这打老虎机摆置了三千多块,花得干干净净的,小孩不懂事,咱大人还能不懂事吗,你可能把那钱退给我,我回到家一定好好教训这个兔崽子。”
张大头一听是退钱的事,脸上便生起了乌云,极其不耐烦地回答着:“是呀,小孩不懂事,你个大人还不懂事吗?咱们属于娱乐服务行业,服务服务,那就是大人小孩都能享受的,你玩了我的游戏机,精神上得到了愉悦,心理上得到了升华,这肯定要付我钱啊,产生了多大的满足就要付我多少钱,不能说你家孩子未成年就不收钱,没有这样的道理,我也知道,你家这个半橛子这两个月都在我这钻着,那老虎机玩得是一个滋,空调还打着,那精神上得产生多大的愉悦感呀,你还好意思要我退钱?还要不要?”张大头一脸的诡秘,完全不在乎杨财发的各种言论。
“但这孩子还小,没有自控能力……”
“我就一句,还要不要?”
“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你报吧,我就一句,还要不要?”
没想到张大头软硬不吃,杨财发费了各种口舌,只得到一句还要不要。没办法,在得不到任何结果之后他拉着儿子就出了游戏厅,临走前还瞪了一下儿子。
两个人死气沉沉地走回了家,杨财发一到院子里就四处找绳子,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捆线绳。他毫不犹豫地拽着儿子走到了堂屋,把一捆绳子全都勒在了他的双手上,然后往房梁上一拉,强强就痛苦地挣扎着上去了。
“你这兔崽子,这两个月你倒精神愉悦了,心理升华了,你就没想过我大热天在楼顶上东奔西走织木壳子被太阳烤掉一层皮吗?你咋这么胆大,成千上万的钱也敢动,我今个就把你吊在房梁上吊一夜,看你精神还愉悦不,败家的东西!”
丁芳看见丈夫真把儿子吊在了房梁上,心里也吓了一跳,想劝劝,可是丈夫却不听劝,说她要是再讲一句求情的话,就用皮带抽着打。没办法,她只好搬来一个大板凳放在下面,给儿子一个稍微能垫脚的地方。
秋夜带着凉意钻进了每个人的家里,强强依旧被吊在房梁上,虽然脚下有一片可以放松的地方,但是两只胳膊却麻木酸软疼痛无比,要不是手指还能动,他真怀疑胳膊不是自己的了。
透过微弱的光亮,他能看到大桌子上有两只老鼠在偷吃碗里的花生米,他想喊一喊驱赶一下,可是转眼想到自己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哪还有心力去管老鼠。东屋里父母还没有睡,他们正在小声嘀咕着,从只言片语中能隐约听到父亲准备明天一早就把他放下来,并带着他去学校报道,他还听到父亲说明天下午就走,临走时会留下两千五百块钱,并让母亲依旧把钱放在大衣柜的上面,看他还敢不敢再去偷。
夜的脚步走得很快,转眼间远处的公鸡已经啼叫了两声,父母早已经死气沉沉地睡去,窗户外也露出了朦朦胧胧的鱼肚白,吊在房梁上的强强这才感觉到一阵疲倦的困意像一个透明的袋子完完全全地罩住了他,他的眼皮已经支撑不住了,但还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天空外模糊的星辰,如此清澄空灵的神境也让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戴罪之身,身体竟然轻飘飘地飞了起来,手上的绳子也完全不见了踪影,此刻的他身轻如燕,好像一片羽毛,没有任何束缚,只在空寂的房间里悠悠荡荡着。
不知从哪里甩过来一个拍子,正击中了他的身体,一把将他打到了外面,他便不由自主地飞过窗户,在格外清新的空气里滑翔着。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变了模样!双手双脚和自己的脑袋紧紧粘贴在一起,又大又圆,已然缩成了一个小网球,两个身穿运动装的男子一人拿着一个球拍,看见空中飘过来一只球,便兴奋地打了起来。一个男子水平放着拍子,看见小球越过了球网便对着球的中央狠狠一击,强强瞬间就飞了起来,他的头部被剧烈地震荡了一下,手腕的骨头也明显被球拍打碎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疼痛还没来得及扩散到全身,他又被另一个男子击中,原路返回了过去。如此来来回回了几十下,每一次击打都能听到他稚嫩的皮肤和网拍亲吻而发出的清脆响声,两个男人乐此不疲,似乎十分享受这项运动。
“老哥,站远一点,看这网球飞得还不够高呀,用力打,让球飞到天上去,看你能不能接住。”两个男子分别向后退了好几米远,一个人持着球拍,将手臂和地面形成了一百三十五度的夹角,看到强强又飞了过来,便跳起来猛烈地一击,强强尖叫一声,便嗖地一下飞到了高不可测的天空。
太阳刚刚从地平面上升起,照射过来的光线刺瞎了他的眼睛,没了视力,他变成了一个飘忽不定且十分残破的烂球,一排飞过来的大雁接二连三地从他的头上踩过,最后一只扑腾着膀子,一下子就把他扇回到了地面。正当另一个人准备将他击回去的时候,强强双手一碰到网拍上的经纬线就死死地抓住不放了,在男人们眼里看来,这只网球居然粘到了网拍上,真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奇异怪象,难不成这只网球没了弹性?
“老哥,带刀没,这居然是一只没有弹性的网球,让我锯开看看里面到底放了什么东西?”另一个男人听到后从兜里拿出了一把小刀,立刻放在了网球的正中央,丝丝的冰凉感从强强的肚子上一直传到了全身,他身上一阵斜瘩,惊恐地大喊着:“救命呀,救命呀,我不是网球,我是人,别划我的肚子。”一阵剧烈的疼痛首先从他的肚子开始,然后袭击到了大脑,他瞬即疼晕了过去,稍后不久,球拍对着他又是猛烈一击,他顺着风便飘回到了自家的堂屋。
“走吧,跟我去学校报名交学费,别以为吊了你一夜,你干的这事就过去了,下次你若再敢偷拿家里的钱,我非杀了你不可。”杨财发给儿子递过来一套新的衣服,这是他临回来时在阜阳百货大楼买的。看到儿子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揉着肚子一动不动,杨财发瞬间又来了气:“揉什么肚子,是不是饿啦?先跟我去学校,早餐买着吃。”
听到父亲第二次喊叫,强强这才慢腾腾地换起了新衣服,他的新学期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