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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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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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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五章

王美芝大病初愈那年,一股从东南沿海刮过来的“打工潮”吹进了位于阜阳市的这个小村庄,打破了村民们只知道守着黄土挣钱的谋生之道。两亩地种满小麦又能挣多少钱啊,看着别的村一个一个走出去,带着大把大把的绿票子回来,盖起了两层小楼,娶起了花一样的俏媳妇,杨庄村的乡民们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们收拾起了行李,背着沉重的蛇皮袋子,渡过泉河,靠着一张火车票,坐着前几年刚开通的京九大铁路,像亡灵一样逃到了沿海最富裕的地方,去拼命,去谋生,去扎根,然后再带着心酸或荣耀回到这片令人留恋的土地。这是大势所趋,王美芝也不得不抛下自己的土地,抛下年幼的儿子和老人,带着已瞎了眼的丈夫远走他乡,去打工,去挣活命的血汗钱。她原本可以一个人独去,减少一个累赘,但是离开了丈夫,她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就好像失去了主心骨,遇到大事便六神无主,更何况她曾对丈夫说,她去哪她就带着他去哪,她不能食言。

今年的春节照旧引得那些飘落在他乡的游子回归故里。一进入腊月,阜阳火车站就被人潮给挤爆了,载满了人的火车从四面八方开进来,出站口一打开铁栅栏,那些穿着花花绿绿棉大衣的乡亲们就会蜂拥而出,人挤人不留一点缝隙,听说每年春运时央视要采写新闻,必定会来到这一眼看不到头的阜阳火车站。

度过了一个春节,吃吃喝喝又是一年,除了胖点好像也没啥变化,一过正月十五,游子们又要背着厚重的行李赶赴外地打工了,可是今年的情况有点特殊,还没出正月十五,村里的大喇叭就吆喝起了打工的事。

“各位村民请注意,从明天正月十四开始,全村封村,外人一律不得进咱们村,本村人一律不得出去,也不用想着去打工了,现在啊,非典型性的肺炎开始在全国流行了,上面发的通知,禁止人员流动,还有从广东回来的那些人,不准再擅自出门了,一律关在自己家里,一个人一个屋,门上都得贴上封条,没有空闲房屋的关到大队去,由家属一天三顿送饭吃,再重申一遍,疫情没有解除之前,不准再去外地打工!”大喇叭喊得震天响,一天几次重复放,中午刚喊的通知,下午各村的乡间小道就已经被泥土石子给堵得高高的了,一辆车也进不来,还别说,这些到处逛的农村汉子啥事都不积极,就这些惹人注目的稀罕事干得最快最勤。

打工暂时是去不了了,断了的土路把各村各庄都给隔绝了,村民们却最会在无聊中找乐子,不论你封闭得多久,笼子里的他们照样怡然自得。谁家没有几亩地,谁家没有菜园子,谁家又没有鸡和鸭,城里所缺的饮食在农村却是应有尽有的,无论外面的情况变得如何糟,都影响不了追求生活情趣的皖北阜阳人。闲着没事干,一群男人妇女搬来一个桌子围成一团打扑克,皖北人对打扑克的热爱是无可比拟的,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扑克不能不打,在小道大树下,田间地头上,哪里有空地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他们玩得花样可多了,斗地主,扎金花,比点子,画老鳖,你能想到的,他们都能玩出水准来,就连小孩子也一堆一堆地聚在一起玩着丁钩钓鲤鱼呢。乡民们玩扑克纯粹是消遣娱乐,并没有赌博的倾向,即便偶尔几次输者要掏钱,那也是五毛一块凭意思随便给给。

老人们不想掺和进年轻人的活动,倘若闲得发慌,就一起坐在村头拿着个收音机仔细听了起来,里面来来回回唱着河南梆子和京东大鼓,一群老头聚在一起听戏,听得如此痴迷,听完戏,会唱的就在大树底下模仿着唱,别提多热闹了。近几日,杨国振老汉没有来村头听戏,平时就属他来得最勤,他时常腰里别一根旱烟袋,点着了,就着烟嘴呼哧呼哧便抽了起来,然后靠着大树听收音机,笑眯眯地享受着。近一个星期以来,杨国振的老哮喘突然发作了,日夜咳嗽得没完没了,特殊时期大伙都忌讳着呢,只好乖乖呆在屋里憋着,哪也不敢去溜达,可他也没耽误,经常自己一个人在屋里唱起了听过的戏词,倒也不寂寞。

要说六七岁的孩子懂什么呢?他们什么也不懂。外面的世界即使翻江倒海换一遍他们也不知道谁是旧的,谁是新的。他们只知道一条条土路被石子封住了,苏屯的集市不能再去了,早过了正月十六春季开学的时候,杨庄小学的大门死死关着,他们也不能去上课。不能赶集那就不去,爷爷奶奶炸的油条糖糕照样好吃,不能上学,这倒合了他们的心意,哪有比不能上学更幸福的事呢。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好玩的东西多着呢,小孩子们恨不得能天天过非典呢。

村里的孩子分成了两拨,十岁以下的和十岁以上的。十岁以下的不分男女,全都在一起跳皮筋捉迷藏;十岁以上的男女各自分开,女孩子在这边踢鸡毛毽子,男孩子在另一边玩弹珠,斗叨鸡。鸡毛毽子上的毛是用大公鸡尾巴上最鲜亮的一撮毛插在铜钱的四方眼里,然后把羽毛的根部用火一燎,燎软了,立刻按在地上,等羽毛根部变硬了,大公鸡毛也就掉不下来了。斗叨鸡是男孩子最喜欢的游戏,一只腿独立,另一只腿用手拉着,保持弯弓的状态,然后一跳一跳地对对碰,谁的腿先着地,谁就输了。当然,大男孩子们和那些刚刚发育,脸红羞赧的女孩子们也不是保持着绝对的距离,一些文静秀气或者安静沉稳的男孩子也是可以来到女孩子这边和她们做游戏的。

杨木和他的小伙伴们就在菜园里捉迷藏,奶奶正在给乌白菜和油菜浇水,顾不得这群孩子。他蒙着眼睛在菜地里胡乱穿梭,叫着小伙伴的乳名:“强强,三芹,阿莉,小橘子,你们不准耍赖,不是说好只在菜地里吗,可不准藏在其它地方呀。”找了好久都不见他们的踪影,杨木索性就把脸上的红领巾扯掉,哎呀,竟是如此,他们四个没在别处,都压低身子匍匐在杨木脚下,他走一步,他们也就走一步,难怪远处的模糊视野里没有一点晃动的身影。

轮到强强蒙眼睛找人时,杨木躲趴在了一棵大白菜下,身子一动不动,只晃动着可爱的脑袋,其他孩子也都各自找到了遮蔽之物,一时间菜园里除了奶奶薅草和浇水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孩子们的任何声响。杨子强可是个眼疾手快的孩子,他能感觉到红色的纱布之外有一个又圆又大的东西在晃动,在简单判断之后,二话不说猛地扎到杨木身边,揪住了他的耳朵。

“杨子强,你耍赖,你孬种,凭啥就抓我,不准偷看啊。”

“你才耍赖,你摸摸你的头,也太大了吧,躲在白菜后面傻子也能感觉到,不信你问问三芹,她最老实了。”杨子强拉着三芹,着急地求证着。

三芹看了看杨木,看了看强强,又看了看小橘子,最后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脑袋,非常公正地对杨木说:“木,你的头有我两个那么大,像一个大西瓜,特别显眼,强强肯定没有耍赖。”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奶奶放下水瓢,径直走到孙子面前,让这些孩子站成一排,一比对,嗨,还真比同龄的男孩子大一个头,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但又一想这些年对孙子无微不至的照顾,就打消了疑虑的念头,或许是自家孙子吃得好,发育得棒,注定是个不一般的人呢。

“我大孙子从小没能吃过妈妈的一口奶,都是我买奶粉喂着喝,都这么大了,一天还得喝一壶奶粉呢,我孙子这头看着就像个活佛,多有福气,你们要是也想沾沾福,就让你爹你妈也给你喝奶粉,有营养!”奶奶笑着打趣着这些孩子,天色渐晚,是时候给关在村大队的二儿子送饭了,便关了木栅栏,把孩子们引到了别处玩耍。

杨绍义是杨国振的二儿子,一直在广东打工做建筑工人,前两年也没有回来过,今年春节冷不防地突然回来了,说是要在家找个媳妇,也是,老二也快三十了,至今婚事没有着落,原本想着春节一过托个媒人好好说一说,相一相亲,成或不成都能有个说法,可是现在,非典突然在全国流行,他又是从广东回来的,便被关在了这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听着门外面收音机热闹的唱戏声以及孩子们嬉戏的玩闹声,自己在这村大队的屋里更显落寞了,有一种世人都已飞天成佛,独留自己尚在人间的悲苦。绍义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抬起脚朝着贴有封条的木门便狂踹两下,嘴里还喊着天骂着娘。

“好勒好嘞,别踢了,妈给你送饭来了,快吃吧,是不是饿了。”老母亲一如既往地挎着一个竹篮子,里面盛了一碗花生稀饭,两个大馍,一盘大白菜炒馓子。等儿子吃完,她迫不及待地收了饭碗,就要离开,还没走两步又听见儿子“嘭嘭嘭”的踹门声。

“咋啦?还没吃饱?”

“你咋总是这样,我一吃完了就走,你是不是怕死!怕我把非典传给你?就不能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吗?我被关了这么多天你还从来没有跟我唠过嗑呢。”绍义大声嚷嚷,像醉汉一样,不满地对老母亲吼叫着。

“什么怕死不怕死,咱家里养了那么多头猪和羊,人吃过了畜生不吃呀,不都得我去喂,杨木还小,出去玩一次我就得给他洗一次衣服,哪件事不是事,谁像你天天在屋里闲得直踹门。”

“又是杨木,就你嘴里天天杨木长杨木短,我大哥都结婚十几年了,杨木都这么大了,我还是个寡饭条子,你和我爸咋就不想想办法,给我找个媳妇?嗯?”绍义越说越生气,木门被他踢得连连响。

“行,出来后就给你相亲,相不成给你到外地买一个!你自己不争气,让老娘也受委屈。”老母亲不再理会二儿子,拿起竹篮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村大队的铁门。

外面的世事潮起潮落,变化了一波又一波,谁也没本事来惊扰杨庄村的宁静,到了六月,村里的封禁一解,虎背熊腰的农会们和身强体健的妇女们便又背起了蛇皮袋坐上了开往远方的火车。杨绍义并不着急出去打工,他的人生大事可比挣钱重要多了,还被关在村大队时他就暗暗琢磨,这次回来无论如何也要讨一个老婆。农村汉子的毕生追求是什么呢?不是吃好喝好,也不是享受,而是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一家人圆满地在一起,没有老婆孩子,再有钱也会被别人看不起,乡民们会说你不正混,称呼你为寡饭条子,一辈子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所以你看村里的哪个能人没有老婆?这也是绍义此次回来过年的原因,无论如何,都得娶一个新媳妇。

小麦刚收割完,还没来得及拉到麦场里碾压,朱大媒人就闻讯来到了杨国振的家里,坐在了门扇前的木桌旁,一看媒人来到家里,杨国振就赶紧撂了刚割下来的麦子,陪着媒人喝茶聊天,又嘱咐木他奶炒了两个小菜,两个老头吃吃喝喝聊了半晌。关于说媒的事,朱大媒人不请自来,杨国振是有些怀疑的,这个朱老头仗着给自己大儿子说成了一门亲事,每次来家里都以给老二说亲作为幌子骗吃骗喝骗烟吸,临走了说得好听得很,下回一定给老二物色个漂亮的媳妇,可是下回接着下回,始终没有这回,这朱老头好烟好酒好菜倒享用得美滋滋,却完全不把老二的亲事放在心上。老汉这次学聪明了,待朱大媒人要吸烟时,他只把他的旱烟递给他,却迟迟不肯拿出那包珍贵的硬装“黄山”。

朱大媒人干咳了几声,却不见老杨头递烟的动静,便对着他笑嘻嘻地指了指:“老大哥,你以为我今天是来混吃混喝的呀,跟你说了那么久的话,你就没听明白?我今个呀,不为别的,就为你家二小子的亲事而来,我姨家后张湖,有两三个未出阁的老姑娘,正好你家老二今年回来了,可以去相个亲见个面嘛。”杨国振一听真有眉目了,一朵硕大的牡丹花立刻便开在了他干瘦的脸上,一枝枝香烟从自己的怀里递到朱老头的手上,高兴地竟控制不住,猛烈地咳嗽了几声,便招呼妻子到麦地里去寻了二儿子。

绍义穿着球鞋,套着汗津津的老头衫随母亲从田地里归来,背上还有几捆燕麦,咋咋呼呼地进了自家大院,一看到朱老头就默不作声了,知道他准是为了自己的事而来,便从里屋拿出来一瓶绿茶,送到朱老头的面前,说道:“朱大叔你喝这茶,刚买的很解渴,那么热的天你还来这,有啥事叫侄儿,我自己就去找你嘛,何苦麻烦你走这一趟。”朱大媒人上下打量着绍义,眯眯着眼睛望着他,并把大拇指和食指塞进嘴里去扣牙缝里的肉丝:“几年不见侄儿,长得也更壮实了,今年多大啦?”

“正好三十。”

“行嘞,后张湖那两个老姑娘也二十七八了,抽个空这个星期天去见见,绍义,行不?”

“行行行,叔说哪天就哪天。”

星期天一到,杨国振陪着儿子高高兴兴去后张湖相亲,傍晚却愁眉苦脸地回到家坐在椅子上狼狈地生闷气,两个老姑娘,一个也没相成。上午见面的那个姑娘二十七岁,比绍义小三岁,年龄正合适,模样也俊俏,彩礼和成婚条件也不为难人,可就是一只跛脚让杨国振父子犯了难,听朱老头说这姑娘六七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从此便落下了病根。绍义自己是不愿意的,娶一个跛脚姑娘,干啥事都不利索,非让村里人笑掉大牙不可。下午见的这个姑娘倒是个健全人,脸上没麻没痣,就是脾气不好,十里八里都骂过街,自家妈妈都称呼她为“螳螂辣妮子”,更何况别人了。脾气不好娶回家事事顺她的意,百般宠着也就行了,可是这螳螂妹子提的条件倒是让这父子俩心惊胆战。平房她不要,一定要盖二层小楼当做她的婚房,洗衣机彩电冰箱一样不能少,金项链金镯子金耳环也要齐全,最后还得给两万彩礼钱,这一样一样说出口立刻便把绍义气恼了,踹倒了坐着的椅子,拉起父亲就走出了这姑娘家的大门,还不忘朝着地面吐了两口唾沫,挖苦挖苦一下人家:“我日你祖奶奶个腿,别说你个老姑娘了,人家十七八岁的黄花大闺女也没你这个价,活该一辈子嫁不出去。”螳螂妹子听到这话也不示弱,直撵着他们父子俩骂了二里地,绍义这一天的相亲算是以完全失败而告终。

周围十里八村实在是没有合适的妮子说给绍义了,都是半拉橛子,哪还有姑娘等着你给她说媒?恨不得十七八岁就早早定了人家,朱大媒人深知这件事的难办,绍义每次去朱老头家,他都把门锁得死死的,任凭绍义怎么喊叫都不开门,还让邻居推脱说他去走亲戚了,这亲戚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啊。

绍义索性也就不再求任何人了,老实人求人办事热脸贴在人家冷屁股上,难啊,都难啊。他将近半个月不再说话,吃过饭就躺在西屋床上,琢磨他的心事,老父母还以为他发愣了,连着几天去教堂求主保佑,赞美主恩。终于,在一个太阳快要升起的黎明,他掀起身上的被单,跑到父母的里屋,欣喜若狂地告诉他们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俺大,俺妈,程李庄程富三的小媳妇不是咱本地人吧。”

“不是呀,听说是云南的,跟咱这人说话都沟通不了,蛮得很。”

“那是的,你们知不知道程富三这媳妇娶回家根本就没花几个钱,听说就给人家老丈母娘几千块,人家老岳还美滋滋的呢。你们说我为啥不能也找一个云南媳妇?”

老母亲听了这话倒显得为难了,她是考虑过这事的,可是最终被重重顾虑打消了,她用湿毛巾擦了擦淌着眼屎的睡眼,给杨木盖好薄被,才坐起来认真和儿子商量了起来。

“去云南买个媳妇确实便宜,可是外地人就是外地人,不知根不知底,要是娶回家有了二心,或者跟你生了闲气,扔下咱们跑了咋办?咱跟谁说理去。”老母亲给儿子分析着各种利害关系,说得头头是道。

“妈,这不用你们担心,只要我对她好,事事依着她,她为啥要跟我有二心,为啥要跑,这就是她的家,她能忍心跑?我已经决定了,天明就去找程富三,托他当个中间人,联系一下云南那边,有好姑娘的话,我立马就去云南。”

看儿子这样说,老两口倒也不好说啥,便点头答应了。

“还有一件事,我得跟你们唠一唠,这亲事要是说成了,下面就要办事了,你们知道,我在广东打工也没挣到什么钱,前些年做生意还把你们给我存的老婆本给赔光了,我能不能先挪用一下俺三弟的老婆本,等他娶媳妇了再给他想办法……”绍义话还没说完,老父亲就拿着烟杆打在了儿子的屁股上,嘴里生气地嘟囔着:“那是给老三准备的钱,你怎么也敢用,你大嫂生病那会儿,差一步就病死了,你哥带着你嫂子去合肥看病,那么艰难,都没用老三的钱,为了治病活活把自己的一双眼给卖了,我一想到这事心里就滴血呀,就疼啊,你用了老三的钱,他娶媳妇怎么办?”杨老汉把声音提升了几个度,重重地训斥着二儿子。

绍义听到父亲这样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眼里含满了泪水,拉扯着老汉的双腿,可怜地乞求着:“俺大,绍文他才二十出头,还小着呢,娶亲的事不急,我都三十了,再不娶亲就永远是个寡饭条子了,你们忍心看着我一辈子打光棍吗。”绍义在父亲的面前完全没有了往日那种凌人的气势,倒像一只可怜的落水狗依偎在父母的跟前。

老父亲狠下心不再看他,转头望向了昏黄的电灯泡,灯泡里的钨丝烧得像一道闪电,望久了,人眼也变得模糊了。

杨国振一生只有三个儿子,这就注定了他要比那些有儿有女的人家辛苦一些,为什么这么说呢?在乡民的眼里,儿子是承接香火的宝贝蛋,是承欢在自己膝下的养老人,女儿再亲再好也只能是一门亲戚,终究是要远离自己的。所以从小男孩的教育和花费就要比女孩高,女孩可以去抱孩子,去放牛,去做家务,男孩子怎么着也得去上学,所以村里的文盲基本上都是妇女,男人最低也是小学文化。杨国振没有女儿,他的三个儿子都接受了教育,平时家里的活没怎么让儿子们动手。大儿子杨绍仁是个初中毕业生,二儿子杨绍义五年级以后就辍学了,小儿子杨绍文高中毕业,可惜没有考上大学。三个儿子的日常开销和学费就已经让老两口焦头烂额了,儿子大了,还得时刻想着他们的亲事,为他们攒老婆本,这可要熬干了杨老汉。三个儿子的老婆本可不是个小数,还得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大儿子结婚早,三间大瓦房,几件新衣服和几样新家具就成了,现在二儿子要结婚,成婚的条件早已经不能和大儿子那个时代同日而语了,以后小儿子也要娶亲,世事还不知道如何变化呢。他没有女儿,一个个全是烧钱货,只有拿出去的钱,没有收进来的钱,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杨老汉知道自己家的情况,在那个不实行打工的年代,他可并不拘泥于种地,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一只拨浪鼓就是他挣钱的工具。在农闲时节,他便骑着三轮车,摇着拨浪鼓,喊着号子,走遍十里八村,收个破烂,卖个酱油,炸个爆米花,时常可以带来一些额外的收入,按照木他奶的说法,杨老汉是大本事没有,走街串巷挣个小钱还是可以的。辛辛苦苦那么多年,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扣钱,杨老汉倒也攒了一些钱,但这些钱都有各自的用处,他把这些钱按照娶亲时的行情划分了三份,一份给老大娶了媳妇,一份给了老二,一份留给了老三待他来日之用,对待三个儿子他不偏不倚,尽到了一位老父亲应有的责任。

“你这狗东西,日日夜夜想着我给老三留的钱呀,你的呢?都到哪去了?你是做生意的那块料吗?小学都没毕业,还学人家大老板的派头,人家精着呢,就你傻乎乎地活该被骗。”老父亲无奈地望着匍匐在地的儿子,叹了叹气,摇了摇头,对妻子大叫一声:“去拿,去拿,都给他,要是再带不回个媳妇,我就活活打死他!”

绍义从母亲手里接过用红布包裹着的沉甸甸的票子,眼里立刻放出了绿光,急得忙给父母磕头,这一举动倒惹得刚睡醒的杨木嘻嘻笑了起来:“还没过年呢,二叔就给爷爷奶奶磕头要压岁钱喽。”

绍义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义正言辞地对着父母说开了:“他妈的个巴子,我这回去云南,要是不弄回个媳妇,我就不姓杨!”

待绍义临去东边程李庄时,老父亲强忍着咳嗽,略带哽咽地说:“老二,爹老了,没用了,等你弟弟有难处时别忘了帮衬帮衬他。”绍义点头答应了父亲,便带着轻松愉悦的心情在黎明的曙光中去了他想去的地方。

这件事说得很顺利,程富三告诉绍义,他岳母那边的亲戚正好有个待出阁的闺女,这妮子心气大,不愿意说本地山沟沟的男子,这可不正中绍义的下怀吗?那就来阜阳嘛,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一座山都没有!

事情比想得要快,当天程富三就陪着绍义去了云南,火车咣当咣当地坐了三天两夜,一路上净是黑窟窿咚的隧道,像老鼠钻地洞一样,半天才能露出地面见见阳光。为了省钱,绍义自己买的硬座,给媒人程富三买的软卧,一路上绍义都没敢合眼,这年头车上的贼太多,他从出发就紧紧地搂着怀里的钱财,不敢松懈一点。一到曲靖下了车绍义就像全身被抽了筋一样,没有一点力气,软绵绵地扶着程富三,这就到了云贵高原的地界,常年在皖北平原待惯了的绍义,望着这连绵的青山,不见一点平地,脑子里倒眩晕了起来。

从火车站到曲靖的一个小山村没有直达的汽车,坐了公交车还得步行二十多里才能到达,走了一上午的脚程,担心媒人抱怨,绍义便从路边截了一辆畜力车,给了钱两个人便上了车。这畜力车非同一般,领头的生畜并不是牛羊,而是两条大狗,一只全身雪白,好像一头狐狸,一只毛色通体金黄,张大了嘴巴哈喇子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两条狗后面又拴了三只公羊,驾车的老头一只手牵着羊的袢绳,另一只手扯着两条狗脖子上的铁链,绍义望着这稀罕事惊掉了下巴,普天之下,还没见过狗也能当牛使唤的。

虽是狗拉车,速度却一点不含糊,傍晚时分,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山头,他们就到了目的地。一到家,程富三的老丈人老岳母就迎着他们了,事先他已经提前打了电话来通知,这边的人也都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只见老妈妈一个劲地凑到绍义的面前,眼珠子不停地上下打量,把绍义看得浑身不自在。

“你坐,你吃西瓜呀,别害臊,老妈妈我是个好脾气,见着小伙不为难人,你还别说,中原来的就是不一样,模样真端正,可不像我们这的小伙子,一个个尖嘴猴腮的。”程富三的岳母以一种极大的热情招呼着绍义,吃力地说着蹩脚的普通话,又是递吃的,又是端喝的,竟然把自己的亲女婿晾在了一边。

“我的老妈妈,你是不是忘了谁才是你的女婿呀?我都坐这好一会了,也不见你给我端一碗水,赶明让绍义这兄弟做你女婿吧。”程富三自己拿起西瓜,倒和自己的岳母开起了玩笑。老妈妈也不生气,依旧喜笑颜开,把一根剥了皮的香蕉塞到女婿的手里:“这小伙子可不就是我的女婿吗,等和你表妹结婚,也得喊我一声老姑妈。”绍义听到这话脸红得像发了酵,烂了皮的红苹果,躲都没处躲。

“兄弟,听见没,我老岳都这么说了,明天的事准成。”

夜幕降临,绍义被安排到东屋和程富三睡在一起,炎热的季节只有一台破旧的风扇摇着头来回吹着,绍义闷得热,就趁着满天的星光出来溜达,轻纱似的云彩薄薄盖住月亮,时而隐去,时而露出真容,这山区里的夜晚果真与平原不同,在星光的点缀下远处高山的暗影好像一尊尊大佛,令人充满了遐想,充满了敬畏。那些山林里夜出的稀罕动物也像开茶话会一样聚集在远处,仔细听像是老夫老妻在打情骂俏,又像是姑娘小伙在追逐嬉戏,半山腰上星星点点的农家零散地点着灯,发出的亮光并不像家乡平原那样密集,但是竟有一种如临仙境的神秘感。绍义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夜晚,只孤身一人坐在门前的草堆上,欣赏起了这样美妙的景象。

还不到半个时辰,一个姑娘就打着手电筒,一会照着地,一会照着天,向这边走来了,刚走到栅栏围墙边,就看到了一个陌生男子坐在草堆上望着天空,借着走廊里的灯光,只见他一只腿伸直,一只腿弯曲着,嘴里还衔着一根草棍子哼着小曲,看上去痞帅痞帅的。绍义显然没有注意到她,还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姑娘站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是哪来的男人?大晚上爬我姑的草堆干啥?”

绍义被这一声给吓住了,连滚带爬从草堆上摔下来,嘴里喃了一口草,姑娘见状急忙上前搀扶,嘴里骂着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安徽阜阳来的。”

“来这干嘛?”

“来这相亲。”

“相好了没?”

“还没见呢,明天见。”

听到这话,姑娘心里顿时就明白了,笑着给绍义拍去身上的杂草,还用自己的帕子擦了擦他的脸:“真是对不起呀,吓着你了,你也真不着吓,一句话就把你从草堆上拽下来啦?看得那么出神,啥那么好看?”

绍义摸不清头脑,不敢多说,怕得罪了人,便支支吾吾地说:“看天看山听虫叫,我们阜阳可没有这么好看的景色。”

“好看是吧,那就多看,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俺们云南穷得叮当响,要啥啥没有,就是山多水多景色多,要不要我陪你一道爬草堆欣赏欣赏呀。”

“那敢情好,来吧,我推着你上去。”话说完,绍义就蹲下让姑娘着自己的肩膀,自己一使劲就把她推到了滑滑的干草上,谁料姑娘脚一打滑,差点掉下来,绍义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姑娘肥硕的大屁股,往上一推,便又把她送到了草堆上,绍义自己一个猛子,三步两步就爬到了上面,两个年轻人在一声声猿鸣中开始了夜谈。

“你叫啥?家里几口人?”

“杨绍义,父母都健在,兄弟三个人,大哥结婚早,多年前就分家单过了,家里还剩我和老三。”

“年龄呢?”

“三十了。”

“三十咋还没娶亲,你该不会是有毛病吧?还是不正混?”

“家里穷,人家妮子瞧我们兄弟多,不愿意嫁过来,本来也有点钱,前两年我在广东做生意,跟人家合伙被骗了,一分钱都没剩。”绍义把这话说出口就后悔了,他只担心眼前的这妮子该不会是女方派来打探消息的吧,说漏了嘴怕别人认为自己不正混,是个败家的穷光蛋,就急忙补充道,“虽说被骗了钱,可是后来我辛勤劳动,到建筑工地又苦干了一阵,挣了不少钱呢,我这次来呀,就带了好几千,专门用来说亲的。”

姑娘乐吟吟地笑了起来:“呦呵,看不出来呀,你这细皮嫩肉的也能吃得了苦,倒像是个踏实的好小伙。”绍义被这一阵轻柔的笑声迷了神,借着星光斜着眼悄悄地瞄起了身边的妮子,她有着白皙透亮的皮肤,一条黑黑的粗长辫子紧贴着碎花衬衫,两只乳房又大又鼓,奶头穗子隐隐可见,大屁股涨得似乎要露出屁股沟,绍义不禁咽了一口唾沫,摸了摸滚烫的脸颊,心里痒痒的,暗暗自语道:这身板,肯定好生养,三年准抱俩大小子,要是说给我当老婆那不美死我。

“那你叫啥呢?”绍义赶紧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假装询问来掩饰自己的不得体。

“我小名就扁鹊,大名叫刘扁鹊。”听到这话,绍义的尴尬舒缓了些,拉了拉藏青褂子,往大腿处盖了盖,笑嘻嘻地取笑道:“你们云南人取名都这么笑死个人嘛,程富三他老婆叫张狗苗,你叫刘扁鹊,真是笑死我了。”

“不准笑话我姐,俺娘说了,村里的女孩金贵,就要用不金贵的名字来衬托,再说我这名字有啥好笑的,扁鹊是谁,是神医啊!你笑话我,脸伸过来,我要打死你。”

刘扁鹊伸手去打绍义的脸,绍义连忙去躲,来来回回折腾了好一会,待到两人精疲力尽,扁鹊索性就枕着绍义的大腿睡着了,他不敢乱动,怕惊扰了眼前这个姑娘的好梦,就一直打坐着,直往三千里的云端望去。

绍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自己大伸着手脚躺在草堆上。

“还不下来吃早饭,昨晚上你倒好,一个人在这吹凉风睡下了,我自己在屋里憋得要死,早上睡醒时出了一身的汗,草席都浸透了。”程富三对着绍义不满地抱怨着,怪他昨晚没有叫他一起出门乘凉。绍义满脸氤氲,迷离的眼神竟分不清现在的时辰,一个猛子扎下草堆,嘴里喊着:“哎呀,坏蛋了,今天我还要和人家姑娘见面相亲呢,我怎么睡得这样死!掌嘴!”

吃完了早饭,一切都收拾妥当,一群婆娘媳妇簇拥着一个妮子进了堂屋,妮子被人堆捂得严严实实,一个侧脸也瞅不到。她们在屋里咕叽咕叽商量了好一会,然后派程富三的老岳母出来回话。

“小伙子,我侄女看上你了,她说了,你还不错,我们这没啥彩礼,你随便给个两三千做个样子就是了,家里也不要求你盖新房,不漏雨的大瓦房就成,但是有一点,姑娘她爸妈可特别提出来了,虽说安徽到云南山高路远,但远也不行,你们结婚后必须每年回来两次看看父母,盛夏一次,过年一次。”绍义一头雾水,在心里直打鼓,这相亲相的,连看都没看就同意了?

“大娘,你这侄女我都没见呢,现在说得是不是有点早呀。”

“啥?难道你还相不中我侄女?行,扁鹊快出来看女婿喽。”

这姑娘一出来露了脸,绍义立刻在心里乐开了花,所有的担忧都一尽而散,两双眼睛含情脉脉地对望着,一切尽在不言中。

说定了亲事,绍义返家的心情愈发火急火燎的,停留了两日,等到扁鹊和父母及亲朋好友一一告别后就和程富三搭上了返程的火车。

杨绍义和刘扁鹊还未回到家,就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他的云南之行描绘得比电视剧还要精彩,有人说他过五关斩六将凭借小聪明赢得了丈母娘的欢心,人家不仅不要彩礼还倒贴;也有人说绍义相的这个妮子干瘦如柴,皮肤蜡黄,不大精明,是个穷山沟子里的土姑娘,那里的人还处于一种茹毛饮血的状态,根本不知道钱长什么样,有什么用,绍义相当于娶了一个废人。这人还没见到,各种传闻就已经在村头小巷流传开了,人们乐意把这件事当成饭后的谈资,毕竟村里已经好几年没有小伙子娶媳妇了,又是从外省“买”回来的媳妇,这新闻可足够乡民们说道说道了。

待绍义和扁鹊一下了车,坐在树荫里的那一群人立刻围了上来,丁芳凑得最近,恨不得贴在刘扁鹊的身上,所有人都在细细打量着扁鹊,从头发丝到鞋,一处也不放过,除了穿戴和本地人有些不同,竟也没什么两样,也是,程李庄程富三他老婆张狗苗不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又精明又能干吗。撇开长相,最让这些婆子妇女惊奇的是,她们身上总是有一种腥嗖嗖的汗臭味,这个新媳妇好像自带香味,走到哪就香到哪,犹如一朵被风吹散,夹着薄荷的丁香。后来才知道,原来刘扁鹊自幼身带一种香囊,驱虫又醒脑,是她母亲独有的手艺,后来,村里的婆子小媳妇也都跟风效仿,以至于很多年后竟成了杨庄村的一道风景。

杨绍义在云南带回来个媳妇的新闻彻底引爆了全村,这下好了,每天都有人带着自家孩子来登门讨喜糖吃,人多了,羞得扁鹊躲在屋里不敢出来,杨国振老两口就在门口等着客人,前面摆了一缸的水果糖,来一个人就笑嘻嘻地给他抓一把,然后告诉他们什么时候办喜事摆喜宴,等村里的同宗同族一一通知了,杨国振又派二儿子骑车渡河到泉河南北发红帖,告诉两个舅舅五个姨娘以及一些其他的亲戚按时来参加外甥的大喜事。

绍义结婚办喜宴的日子定在了农历八月十四,那时候天气凉爽,吃大席不热,也不耽误乡亲们过中秋。结婚前半个月,绍义通知了在外地打工的哥哥嫂子和在北京当学徒的弟弟,哥嫂一个盲,一个不识字,回来一趟不容易,坐火车都费劲,索性就不回来参加二弟的喜事了,等过年再回来给弟妹包个大红包。老三绍文听到二哥要结婚,倒也一改平日里不亲家的凉薄,满口就答应了一定回家。

农历八月十号,西南边刮来的一阵阵凉风吹落了大片大片的白杨叶子,把整个小路都盖住了,常年不着家的杨绍文终于回来了。

“爸,妈,我回家来啦,还不快来接接我。”

未见其人,绍文嘹亮的声音就穿透了青砖砌的墙壁,杨国振夫妻俩连忙出大门去迎接,一看到小儿子,老妈妈就猛地抱住了他,眼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嘴里还骂着这个死小子不顾家,高中毕业后去北京当学徒连个音讯也不回传一声,待哭完了,骂完了,夫妻俩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儿子,当真是上了高中,见了大世面的,比起两个哥哥绍文透露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我的儿还是那么俊呀,就是比起高中那阵,瘦了,高了,也壮实了。”老妈妈望着儿子喜得合不拢嘴,露出了那片残缺的门牙。

是呀,时间又过了好几年,眼前的绍文当然再也不是那个青涩的模样了。只见绍文笔直地挺立着,剪着不长不短的七分头,深邃的大眼睛望着院子里的一切,展现出迷人的微笑,脑海里努力追寻着数年前的记忆,他将近一米八五的瘦高个,穿着一件闪着光,镶嵌着一连串水晶珠的马甲,米白色的高领毛衣衬出他修长的脖子,他的肩膀又宽又阔,胸脯上的精肉撑得鼓鼓的,一件掉了色的牛仔裤正好没过脚踝,身上的装饰没有一件多余的,即使是后背上的那个笨重的蓝色斜挎包背在他的后背上也极其协调融洽。

“爸,妈,我二哥呢?”绍文不见二哥前来迎接,便好奇地问着。

“他上苏屯割肉买菜去啦,办喜宴不得置办食材呀,去了两小时了,中午大概就能回来,老三,快进屋,爹给你背着包,累坏了吧,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那可遭不住。”

“爸,妈,我……”

“咋啦,快进来。”

“我从北京带了一个朋友回来,他听说家里要办喜事,高兴地非要来凑热闹,我就把他带回来了。”绍文尴尬地笑了笑。

杨国振老两口听说儿子带回来一个人,心里顿时一阵激动:“哎呦,你这孩子真不像话,那么大的风,把客人撂在一边,哪呢?”

“小瀚,过来吧。”

一个清秀的男孩羞答答地从一棵大树后走了出来,两只手背在后面打着圈,慢腾腾地挪到绍文面前。

“绍文你这死孩子,朋友来了不早点说,快进来快进来,让我老婆子给你们烧碗暖胃驱寒的大枣汤。”这老两口一人拉着一个小伙,乐吟吟地走进了堂屋,还不停地对千里来的客人嘘寒问暖,“小伙子,亏你看得起俺们农村人,来参加绍义的喜事,早上吃的啥?饿了没,饿了的话就跟老婆子说,我给你们做饭。”

这一大帮人坐下来还没一会,就从门外跑过来一个光着脚丫的小屁孩,嘴里直喊着三叔三叔。绍文听到喊叫,不顾杨木身上粘的泥土,一双粗壮有力的臂膀一把就将他抱了过来,举到头顶,来回上下颠翻着。

“杨木都长这么大了,瞧这大眼睛双眼皮,将来一定是个帅小伙。”绍文搂着侄子,打趣地说着。

“快放下,小孩子身上都是泥土,别把你的衣服弄脏喽。”老妈妈接过孙子,把他搂在怀里,又给杨木穿起了鞋,像杨木这种费鞋的速度,三天两头就在外面丢一双,王美芝为儿子纳的鞋别说穿到成年了,五年都难熬。

“对了妈,我背包里有一大包零食,牛奶饼干火腿肠,还有可乐和猫屎咖啡,都是给杨木买的,小瀚快去拿我的包来。”

杨木一看到吃的就走不动道了,从包里搂起一堆东西就跑出了大门,不用说肯定又去和强强他们玩去了。

暂不管他,没了杨木的喧闹,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老妈妈可喜欢眼前这个漂亮的小伙子了,从他的打扮可以看出他绝不是农村人,一想到儿子结交了一个城里人她就喜出望外,老杨家真是八辈贫农,往上几代一辈子都在伺候着黄土地,跟穷人打交道,跟农民扯关系,如今儿子把城里人当朋友,有啥困难这朋友还不帮衬着?出门靠朋友,在北京没有朋友那是能混下去的?老妈妈真是庆幸。

“孩子,今年多大啦?”老母亲拉着客人的手,暖声暖语地问着。

“二十三了。”

“哦呦,比我家绍文小两岁。绍文在北京人生地不熟的,刚高中毕业就去打工当学徒,那边也没人帮衬帮衬,多麻烦您行个好,我家这狗小子要是掉到坑里了,还望您拉他一把。”说着说着老妈妈竟然哭了出来,倒叫客人不知所措。

“阿姨,您放心,能帮的我一定帮。”

“妈,就你瞎操心,在北京都是我帮衬他。”绍文听到母亲的讲话,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乐得眼睛迷成了一条缝。

晌午时分,绍义和扁鹊从集市上回来,载了满满一架车子食材,绍文拜见了二嫂,又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了二哥,便带着他去了村里溜达,绍文和老父亲只忙忙碌碌地择鱼杀猪退毛处理食材,一切都等着八月十四呢。

热闹从八月十三的晚上就开始了,天还没黑,两个舅舅就请了一个唢呐班子来奏乐,中原人称为“吹响”,唢呐和芦笙吹得越响,新人以后的日子过得就越红火,有钱人家的孩子结婚,除了老舅请的唢呐班子,还有自家请的班子,两班子比着吹,声音那是周围几个庄都能听到的,就是要告诉你这家正在办喜事,远方的亲朋来喝喜酒也不至于找不到主家。

唢呐吹了两三个小时,吹完放一挂鞭炮,主家吆喝一声就开始入席了,农村人平日里不常吃大鱼大肉,只有别人办丧事或者办喜事才能前去吃席,丧事的饭菜不如喜事,在所有喜事中又数结婚和办满月酒的饭菜最丰盛。小孩们最喜欢凑结婚的热闹了,不但可以看新娘子,最重要的是还可以吃得满嘴流油,大腹便便,撑得死去活来。

院子里搭了一个棚,里面放了十几个大方桌,一个桌子上坐着八九个人,往往一个人就代表一家,也有不守规矩没脸没皮的,一家人掏一份礼金,老老小小去了四五个,主家看到了当面不说你,背后非戳你的脊梁骨不可。还好,绍义的这次大席没有混吃偷喝的,最多也就是一个老年人带着两个刚会走路的小孩,这也没什么。

铺好了桌布,递上了白酒,就要开始上菜了,阜阳人爱喝酒,也懂酒,吃菜之前不管与坐的认不认识都要碰两杯,喝得肚里微微发热才开始夹菜吃。宾客们美美地吃着,端菜的举着大菜板从人缝里扭过把一碗碗热菜送到桌子上。院子里的这十几桌分给了绍文,只见他端着菜从宾客的头顶上掠过,一点汤水也不撒。

菜品丰富极啦,都是平时吃不到的佳肴,宾客们刚喝完酒绍文就端着一盘盘碟子呈了上来,瘦肉片、猪耳朵、切牛肉、炸里脊、小麻虾、烤排骨、哈密瓜围成一个圈,里面有一碗醋汁点香油,撒满了芫荽和小葱花,专门蘸着吃。

吃完了碟子绍文收了,又端来一碗碗热菜,当地人称为“八大碗”,八大碗包含了阜阳地区所常见的食材,凡是能吃的,都进了大厨的油锅。第一碗是烧皮丝,所谓皮丝其实就是猪皮晒干切成的皮条,放到锅里红烧,吃起来弹性十足有嚼劲;第二碗是红焖牛肉,牛肉炖得糯软,一点不塞牙;第三碗是蘑菇炖仔鸡,碗里的仔鸡看上去囫囵完整,可是用筷子一挑,立刻皮骨分离,夹一片鸡肉入嘴,稍不注意便化了;第四碗是清炖狮子头,狮子头可与众不同,因为阜阳人不种大米,不习惯也不喜欢吃大米,所以狮子头的皮是用红薯淀粉掺和面粉揉成的,里面塞满了猪肉泥,放在笼屉里蒸熟,再用鸡油清炖,那叫一个香软糯;第五碗是醋溜鱼片,鱼是阜阳特产大混子片成的,片好的鱼片还要过一下清油再用老陈醋溜一遍,吃到嘴里那叫一个开胃;第六碗是大开瓜,开瓜是根据方言写成的,其实就是超大块的红烧肉,吃到嘴里特别油,这种菜在过去缺乏营养的年代是人人都爱吃的,人人都吃不够的;第七碗是羊肚汤,喝起来特别膻,膻味里又特别香,吃一口就终身难忘;第八碗是雪菜扣肉,阜阳盛产雪菜,做什么都想用雪菜做配料,这一碗菜是人人都喜欢吃的家常菜。除了有名的“八大碗”,酒席还顾及了小孩子,给他们端上了甜米汤,吃完这些,宾客们就已经七八成饱了,但是佳肴还没有上完,红烧猪肘子、牛杂汤、炒八宝还在后头呢。

阜阳人吃菜一定要就大馍,对于农会来说,一人一个馍是不够的,等吃饱喝足了,还要再上一道丸子汤,宾客们看到了丸子汤就知道菜已经全部上完了。

这些好事的妇女们,吃撑了就往椅子上一躺,开始语言调戏起绍文来。

“绍文,你看你二哥都娶上媳妇了,可就差你了昂,要不要大娘我帮你寻一个,不然夜里可要想得慌。”

“他婶,这还劳你说,你看绍文浓眉大眼,高高帅帅的,裤裆里的家伙都快把裤子撑破了,妮子们不用你说都往他的床上钻嘞。”

这帮妇女在大庭广众之下开起荤腔也不知收敛,惹得男人女人们哈哈大笑,绍文不自觉地夹紧了裤裆,羞得用菜板挡住脸,便跑到东屋找起了汪子瀚。

吃完了饭接着放炮,放完了炮接着吹唢呐,一直吹到深夜十一二点,这前一夜的酒席就算结束了,等明天中午新娘子下了花轿之后才有好戏看呢。

清晨天还未亮,新郎官杨绍义就和八个轿夫去了集市的理发店接新娘,按理说花轿应该抬到娘家,但是新娘的娘家在云南,抬到云南也不现实,索性就把理发店当娘家。到了理发店,理发师早已为新娘子盘好了头,岳父岳母和云南那边的亲戚陪在扁鹊身边,又一声炮响,扁鹊进了花轿,绍义要提前回到新房等着,花轿的两边是杨木和另一个同宗的男童分别提着写有“杨府”的红灯笼在前面开道,走个三公里,花轿就到了家。

中午十二点,当吃席的宾客还在低头吃着时,一阵烟花冲上天,这堂就要拜了,证婚的是杨庄小学的老校长朱厚天,他是知识分子,又是校长,村里的红白喜事需要有头脸的人物出场一般都请他,他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张证婚词,看得老远,然后当着大伙的面高声念了出来:“新人拜堂正式开始,一拜高天,二拜土地,三拜父母,四拜国家,五拜来宾,夫妻对拜,礼成!”

拜完了堂,新人进了新房,宾客吃罢了饭,原本热闹的大院就渐渐冷清了下来,绍文收拾好自己的斜挎包,又听了老母亲一连串的嘱咐,便辞别了父母,和朋友离开了阜阳,回了北京。

轰轰烈烈的杨庄村再次复归平静,除了增添了新人,好像和之前也没有什么不同,一切的一切都在热烈和冷寂中循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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