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新年的最后半个月,杨庄村还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人气,出门打工的爷们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家,有些妇女就成天守在电视机前看着天气预报。比照往年来说庄里的男人一般到了腊八就开始陆续返程了,到了腊月十五十六,回家过年的男人就基本都回来了,可是今年都快二十出头了,村口大马路上回来的客车还是少得可怜,一打电话问过去才知道是天气的原因。村里的农会打工的地方不外乎沿海那几个城市,可偏偏这个腊月就那一片地方雪下得最猛,冰结得最厚,好多列车都停运了,导致了一票难求,皖北平原上那些长年在外,打工飘零的汉子们自然是没那个能力购得一票的,很多人被困在了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只好纷纷往家里打来了电话,说是今年不回去了,要在外地过年。
丁芳是在腊月二十三号收到了丈夫的电话,当时她正在炸丸子过小年,丸子还没炸好,堂屋里的电话就响了,她赶紧边往屋里跑边朝着围裙上擦手,电话一接通还不等对方先吭声她就说了起来:“强他爸,今个都过小年了,你啥时候回来呀?”
“我正要跟你说这个事,”电话筒里传来了微弱的声音,“杭州这地方雪下得厉害的很呀,四通八达的铁路线全都断完,没有一个能回到阜阳的,我打算今年不回去了,就在工地上过年。”
丁芳一听这话就立刻变了脸色,声音也响了一个度:“啥?过年不回来了?你胡扯啥,我脸给你呼烂,嘴给你撕叉,你不回来那我杀的一头羊羔子给谁吃,光俺娘俩能吃完吗?你当我不知道啊,人家广东下大雪碍你杭州啥事了,你那么近一逼眼子,不回来干啥,背着我偷女人啊,给我回来!”
“强他妈,俺这杭州也下大雪啦,不比广东的小,我是真没法回来。”
“行行行,你不回来就不回来,随你死哪去,但是我得告诉你,恁儿可背着我又去找张大头了,这次不光是打老虎机,他都敢上网了,你说你可回来管管,你要是不回来管,下次你就到班房里去见他吧。”丁芳点着脚,一只胳膊弯曲着托着另一只胳膊,手里的话筒还来回抖动着,肥胖的脸盆子也时不时随着发音而剧烈地抽动着,她的两只眼一会瞪着,一会急速地眨着,那张大嘴巴里喷出的水星子把砖头地面都打湿了。
“你使劲打啊,往死里打,要是还不听你的话就跟前两年一样,吊到梁头上用皮带抽。”
“得了得了,你有那个狠劲,我没有,一句话,过年你爱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拉倒。”
“好好好,我再去买买票,要是能买到那我就回来,要是买不到那就没法子了。”
随后的几天,丁芳一有空就坐到村头的秃白杨下跟村里的妇女们谈论天气的问题,不是说说广东的雪灾就是唠唠浙江的冰冻,要不就是骂一骂她那该死的老鬼,人家都是想着法回来,他倒好,竟在杭州享起了福来。
“扁鹊,恁家绍义啥时候回来呀,南方的冰冻厉害,绍义又正好在广东,离咱阜阳又远,怕是想回来也不容易呀。”丁芳凑近了在一旁织毛衣的扁鹊,好奇地问了起来。
扁鹊笑了一下,又用毛线针挠了一下脑袋便回答说:“他呀,回得来,早在腊月头就买好了火车票,预计腊月二十六就应该能到家了。”
丁芳一仰头就往后靠了过去,嘴里还不停地发出了赞美的话:“啧啧啧,你看绍义脑瓜子多灵,还知道提前买票,这回你可有个暖脚的了,俺那一口子就傻得不行,现回现买能买个屁呀。”
众人被丁芳的语气逗得哄堂大笑,乐得合不拢嘴,只有扁鹊强忍着笑意,抿着嘴唇,低头只看她手里的毛线衣。
清晨,浓浓的白雾把整个世界都套住了,绍义睁开的第一眼就是赶紧瞅了瞅自己的手机,现在是凌晨七点钟,距离火车的发车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他不慌不忙地洗了脸又把昨晚整理的行李重新检查了一遍,在确认了并无遗漏之后他才背着帆布包向工友们告了别:“伙计们,我要回家过年去啦,开春见。”
“老杨,真要回家呀,别回啦,跟俺们一起在这过年吧,这将近一个月的大雪才刚停,冰天雪地路也不好,搞不好路上会有啥意外呀。”
“闭上你的乌鸦嘴吧,俺媳妇在家等着我呢,拜拜啦。”绍义把铁皮门咣当一下就带上了,然后在冬日里满怀着春日里的希望就兴冲冲地下了楼梯。
外面是一片惨白,不靠近路边还真难发现有来往的车辆在龟速行驶着,他等了好久,终于招来了一辆出租车,在和司机讨价还价商量了一下车费后他便坐了进去,这个天气让这位司机狠狠地宰了绍义一顿,短短十几分钟的车程竟比平时贵了一倍,到头来还显得司机特别委屈。
绍义心里不大痛快,好在就坐这一次,一想起老婆孩子他的气也就慢慢消了,不过这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死死地望着车窗外浓雾笼罩下惨淡的天空。
终于到了火车站,他把钱甩给司机就下了车。大清早的,站前广场上早已经堆满了人,旅人们没有地方坐就随便找一处空地,将塞满了棉被的蛇皮袋往地上一摊就坐了起来,如此随意而坦荡,一看就知道是要回家的老乡。
绍义一心只想往家赶,单枪匹马顺着人缝就弯弯曲曲地钻了过去,连休息一下也不愿意。从广场到候车厅原本不到一百米的路程他却艰难地前行了二十多分钟,最终穿过一场鼎沸的人声,绍义在显示屏后的某个角落找到了一个落脚的歇息地点,他从包里抽出两张纸,将它们铺平垫在地板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舒服地小声吁了一声,便透过临窗的大玻璃望着地面上的广场,广场上的人可真多,就像农民随手抓一把黑芝麻撒在了地上一样,一粒紧挨着一粒,从三楼往下看,呈现出又细又密的光景。绍义自己是找到了回阜阳的班次,只需在候车厅里耐心等着就是了,但是底下的乱群之蚁还在到处乱撞着,绍义竟有了观察他们的兴趣,此刻奔向火车站的都是不属于这座新城的,他们和绍义一样,都是亡灵,自然在这一片冲乱中就产生了共鸣。
我们决不能低估了这些亡灵们归家的决心,有的人已经在火车站待了两天两夜了,他们大多是转乘于此,背着厚厚的行囊,拖着年幼的孩童,眼睛里满是血丝,这广场和大厅就是他们的床,他们必须得睡在那里,因为没有其他的选择。还有一些人一看就知道是当地的大学生,他们拉着皮箱,背着双肩包,不知经过了多久的颠簸,疲惫早已经把他们精致的妆容给毁了,一身的体面也消失殆尽,唯一的倔强就是从不会像老农民一样岔开腿大大方方地坐在地板上,即使腿酸了也要傲然地挺立着。绍义不禁感到一阵庆幸,还好自己的这班列车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显示屏上除了显示只晚点半个小时外,一切都还好好的。他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回家之旅,靠着软和的背包向后一躺就闭起眼睛假寐了起来。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一阵广播的声音突然把他惊醒了,他赶紧起身,背着大包,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就往人群里挤去,这辆列车上的乘客看来都和自己一样,都有一颗急迫的回家之心,不算窄的通道上人和人的胸膛紧紧地贴着,每个人都想尽快检票,一个劲地只顾伸着脖子往前探,根本不管脚处于何处,身体四肢倾斜分离的景象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绍义好不容易才挤到前面,这边刚把火车票交到检票员手里,还没用钳子压个小孔,那边一群人潮就把他推到了站台里面,差点将绍义翻个跟头。
绍义捡起自己的行李,便冲着外面的人小声骂了一句:“你们是饿死鬼赶着去投胎呀。”
跟着人群下了楼梯又转了好几个弯,绍义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火车,火车的每节车厢都有好多人排着队,一些不守规矩的,趁着列车员不注意猛一跳跃就从外面跳进了火车内,不用说这些都是逃票进来的,那些春运买不着票的人往往就会铤而走险,想尽了办法也要坐上火车,这在世纪末的八九十年代乃至于本世纪的头十年都是很常见的。
绍义平时对这种逃票行为是最嗤之以鼻的,如今正值春运,又一票难买,这个时候他也能体会到那些人的心情了,但要是在平时,这种扒车窗不买票的行为被他看见了,他很有可能一激动就把他们全拉下来。
绍义也进了火车,但他的座位早就被一个六十多岁的大爷给抢占了,绍义和他理论了半天硬是没要回来。这可怎么得了,从广东到阜阳有好几千里呢,屁股要是没个落地的,那回到家骨头还不散了呀。整个车厢没有一处落脚的地方,连车厢两头都人挤人,没有一处空隙,绍义瞅了好久,硬是没发现一个可以蹲下来歇一歇的地方,他就背着包猫着腰两只手合在一起向前伸着左右摆动,像一条柔软的蛇在水泄不通的人堆里开着路。走过了三四个车厢,绍义眼前豁然明朗,在某一节车厢的一头终于有一片巴掌大的地方可以坐下来歇一歇了,他二话没说就坐了下来,也没像之前一样铺两张干净的纸垫一垫,仰头就把脑袋靠在了车窗上。
火车刚一启动,外面的大柱子就缓缓移动了起来,车厢内的旅人立刻就兴奋了,只有坐在行走的火车上,旅人们的内心才是踏实的,他们的辛苦才没有白费。不多时车厢里传来了一阵阵熟悉的乡音,半醒半睡着的绍义立刻被这声音给激惹得异常兴奋,便探着头朝里面望了去。
“老乡,看你穿得这人模狗样的,你今年挣了多少钱呀?”一个旅人问着。
“咦,搁车上不管说不管说,这年头小偷多,一不留神就把你兜里的钱给顺了去。”另一个旅人回答着。
“那你混得不赖吧,连西服西裤都穿上了。”
“一般的话,恁挣多少俺就挣多少,我这一套西装是厂里发的,放在那,成年都没穿过,这不是好多年才回一次家嘛,穿个西装回老家壮壮场面。”
众人一听纷纷笑了起来,敢情壮场面就是这样壮的呀,一个老头听了他们的对话也来了兴趣,把头一扭就问了起来:“你是哪的人?”
“俺是河南周口的。”
“哎呦,老乡老乡呀,俺是安徽阜阳亳州交界涡阳县的,来来来,出门在外不容易,咱握个手。”老头嬉笑着就将背着的胳膊伸了过去。
年轻人握着老头的手,重重地晃了两下。
“刚才听你说好多年都没回家啦,那你为啥不回家,虽然周口离广东有一段距离,但是过年啦,孬好回家看一看,看看老哩小哩,干活也有心劲呀。”老头接着说。
年轻人把手一摆,一脸的苦相,对着周围的人就是一顿诉苦:“俺就是没有爹娘啦,爹娘死罢俺哥跟俺嫂子就把我撵出了家,说是这八亩七分地和一亩宅基地没有我一点,让我滚出去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当时不懂事,也没有跟他们争,一气之下就来广东打工了,现在人也快三十了,也没混成一家人,老家连个窝也没有,我就打算回家从俺哥手里把属于我的那一份家业要回来,他要是不给我,我就去法院告他们。”
年轻人说完,周围很多人都为他打抱不平,纷纷支持他去夺回属于自己的财产。
“农村里这样的事很多,兄弟们应当和睦,彼此照应,像你哥这样做的就不对,太自私,一切都为自己考虑,不管别人死活,这样的人是过不好的。”老头跟别人换了一个位置,坐到了年轻人的身旁,和他细细地说了起来,“你回家尽管去跟恁哥要,要不下来就去找村里,让村里帮你解决,要是村里还不管,那你就去乡里,去镇里,去找法院,总有一个能管得了你的事。”
“对对对,这位大叔说得对,现在农村里这种人不少,五花八门的人都有,有的不养老的,有的独霸家业,有的更狠,刚生下来的妮子都能溺死到茅坑里,你看看这可是人做的事,对于这样的人还是得法律才能镇住。”另一个旅人气愤地说着。
“你说的真对,俺村里这些情况也不少,”老头问着另外一个人,“听你口音你是哪里的人呀?”
“俺是枣庄的。”另外一个人回答着。
“哎呦,又是一个老乡,来来来,咱俩再握个手。”老头笑眯眯地伸出了手。那个旅人见状也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嘴里还说出了一些吉祥话:“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大过年的,祝大叔健康发财呀。”
这话还没说完,一个身穿制服的中年男子拿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挤着就进了车厢:“把盘倒一下,里面都是瓜子壳。”年轻人闻声便赶紧拿起铁盘,将里面的垃圾倒进了袋子,还不忘磕了磕。列车员掂着垃圾袋按压了两下便站直了腰也唠了起来:“恁刚才说的这些情况在咱们那片确实有,还不少,可知道为啥?我告诉恁,咱们那片地区人多,地穷,老百姓的文化程度还低,种了几千年的地,老思想也不懂得变通,各种不文明的行为那是层出不穷,哪像这沿海地区,思想开放,敢拼敢打的,人家富人家文明自有人家的道理。”接着列车员又补充了一番,“不过咱们也不要担心,钱是文明的基础,随着咱们的慢慢富裕,接受高等教育的人会越来越多,到外地打工的人也会回流,到那时,农村所有不文明不道德的行为都会慢慢减少的。”
“嗯,说得对,当真是文化人,跟俺们老农民就是不一样。”老汉立着耳朵仔细听着,等到列车员说完了,他又问起了相同的问题,“你这口音跟俺们那边像得很,你是阜阳的?”
列车员笑了起来:“我不是阜阳的,但跟你们也是老乡,我是徐州的。”
“哎呦,了不得,今个这车上咋遇到这么多老乡,新年快乐新年快乐!”那个枣庄旅客立马站了起来,攥住了列车员的手,一个劲地摇晃着:“老乡好,老乡好!”
列车员又和其他几位老乡寒暄了几句,就提着垃圾袋向前走去了,剩下的几位继续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各村的稀罕事,他们丝毫没有注意到,此时火车的窗外已然又飘起了冰封千里极为罕见的鹅毛大雪。
绍义头抵着车厢的玻璃门,听着里面熟悉的乡音,也情不自禁地嘀咕了一声:“俺也是阜阳的,都是老乡啊。”随即他便转过身趴在车门上望起了外面的飘雪。
渐渐地,车厢里的谈话消失了,归家的旅人们开始发呆,开始困倦了,绍义睁着眼聚精会神地望着车外连绵的长天一色,心里一阵落寞,南方的雪才刚停没几天,这又开始下上了,也不知道家乡的雪此时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这般的厚,这般的密。
火车穿过了一个个隧道,走过了一座座大桥,两边的景色是单调的,除了雪便只有一点点黑绿点缀其中了。火车行驶在冻得硬邦邦的铁轨上,时不时就能听到车身碾碎冰块的咔嚓声,在孤寂的铁轨四周,偶尔出现的一排高大的铁塔上也滴悬着长长尖尖的冰溜子,整个世界除了这一列火车竟没有一个会动的物体,即使这个大家伙穿过一片密林,竟也没有一只鸟儿从其中飞出来。
午后,推销员刚提着一篮子牙刷牙膏从车厢里叫卖走过,整个火车就慢慢悠悠地停了下来,一个写着“广州站”的硕大牌子出现在了火车的一侧,绍义踉跄着立刻站了起来,准备给从广州站下车的旅客让一条路。他才刚起来,火车上的广播就响了起来:“尊敬的各位旅客,目前我们已经到达广州站了,接到总站提醒,前方路段由于积雪严重,气温偏低,轨道可能有冰冻损坏的风险,铁路工人正在维护检查,请乘坐本次列车的乘客全部下车到站内等候,出发时间将另行通知。”广播只播了一遍就没了声音,车厢内立刻乱作了一团,很多人咋咋呼呼着不愿意下车,表示就赖在车上了。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你这个时候停下来算是什么意思,不下,就不下,还没到终点站呢,我凭啥下车,还别说,我吃喝拉撒就在这火车上了。”不少人说出了这相同的一句话,不过大部分旅客还是听了广播的话,顺着人流就下了车,这其中就有绍义,没办法,他人就在车门口,别人一挤他就下去了。
列车员执意要所有的旅客都下来,车里的空调也瞬间关闭了,那些赖在车上的人也只好拖着笨重的行李慢腾腾地下了车,等人一下去,车厢立刻关上了门,列车员们披着大衣就出了站。
绍义跟着大部队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可不敢出站,就在距离火车不远处的台子上坐着,谁知道这个火车啥时候出发呢?要是他前脚刚出去,后脚火车开了,他跟谁讲理去。好多人也跟他一样,虽然下了车,但也就在火车附近转悠,丝毫不敢远离。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等得天都黑了,也没等来火车再次出行的广播通知,而这整个站台却越来越冷了,一股股夹着雪的大风吹进里面,像鬼叫,不少乘客都冻得瑟瑟发抖,再待下去恐怕要冻死人了。没有任何办法,一车的人便携家带口背着各自的行李离开了站台,又出了站口,涌向了那温暖的候车大厅。
从那几个出站口开始,人群一下子又变得异常拥挤,这种又厚又密的人群就像沙漠里堆积的沙子。巨大的人流驱散了寒冷,只留下一种窒息的烘热,每个人都被烤炙着,似乎一瞬间就能融化了一样。
绍义一个人不带任何累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汹涌的汪洋里挣扎出来,就像唐僧即将要到达大雷音寺一样极度兴奋地奔向着十分庞大的候车大厅,可是他刚一进去就立刻傻眼了,这里不是旅人们可以休息的温暖天堂,而是旅人们痛苦煎熬的地狱!
绍义刚把大厅门口的帘子拨开,一股冲鼻的尿骚味就扑面而来,里面是极其恐怖的人群,整个大厅里都塞满了人,竟然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这里少说也得有几万人。几万人就被关进了这么一个狭小的大厅里,所有人都在里面睡觉和吃饭,最右边的一角已经堆满了成山的泡面垃圾桶,可是并没有人去及时清理,不少成年男性就在角落里,在人们的众目睽睽之下解开皮带撒起了尿,旁边还有很多女性熟视无睹地看着,似乎这一切都很正常。大厅里一地难求,有的人卷着半边被子就在地板上睡了起来,没有占到位置的人只能站着干眯着眼。
拥挤的大厅里更是一片嘈杂,婴儿没日没夜地哭着,还有不少年轻的女人也坐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听她们的意思,她们已经滞留在火车站好几天了。
“我要回家,我想回家,这该死的大雪……”绍义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男人在痛苦地哭着,他立马把头扭了过去,这样的场景很容易会让他想到扁鹊,他可受不了。
“看来他们憋在大厅里也有不少日子了,难道我们的火车也要停那么长时间吗?”他不敢接着往下想了,但随后他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不会的,我们的始发站又不在这,火车不会停搁太久的,等确认铁轨没有毛病后会通知我们的。”
他放下了手里的帘子,并迅速翻转了身子给后面蜂拥而至的人群留出了一条路,否则他很快就会被挤进去,他可不想进里面被压成柿饼子,哪怕被冻死在外面他也不想进去受人群的烘烤和恶臭的熏蒸。
在漆黑的冷夜中,绍义迟迟没有听到任何广播的声音,他打开大包,从里面拿出来一床被子就地铺在了一处还算干燥的地方,也不管地面上的灰尘是否沾染了自己的铺盖,他半边铺着半边盖着,蒙起头就呼呼大睡了起来,他的精神全被一天的拥挤给耗干了,现在正是养回来的时候,而且看情况火车今晚应该是不会出发了。
杨庄村的农会们都在想着法子争取在除夕之前回到家里,他们的心情是急迫的,绍义算是被困在火车站了,他能不能按时到家这还很难说,但是对于早已在村头嚷嚷开的丁芳来说,她的丈夫二十八号就要到家了,这是全村的老少爷们刚刚才知道的。
强强爸到最后也没有买到火车票,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回家的可能,他的一位工友高价向他转手了一张汽车票,是可以直达乡镇的,比坐火车还要方便,等着车来接就行。强强爸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虽然知道这个价钱是平时的好几倍,但如今正值冰天雪地的春运时期,物以稀为贵,他也就认了。汽车票一到手,他就赶紧给妻子打了电话,告诉她什么时候出发,大概什么时候到达,丁芳一听到丈夫要回来了,便又到村头和庄里的娘们兴高采烈地唠了起来,一听就是那些话,什么丈夫一辈子就听她的话,她让他回来他就得回来,还有什么强强爸忒有本事,车票说买到就能买到,可把那些丈夫不准备回家过年的留守妇女们谝得酸溜溜的。
扁鹊还不知道今天下午丈夫的遭遇,还以为他在火车上畅通无阻地行进着呢,她掐了掐手指头,望着深远寂寥的天空,算着丈夫的归期也就在这两天,便将折椅一叠,将未织好的毛衣往腋下一夹就站了起来:“嫂子们,你们接着唠,俺家绍义也就这两天要到家了,我得回去把院子和屋子打扫一遍,不然脏得很。”说罢,扁鹊便离开了这帮喋喋不休的女人。
绍义这一夜被寒冷冻醒了好多次,除了他的半个身子藏在被子里面,腿和脚都裸露在刺骨的空气中,要是不动一动,血液都能马上冻住。在后半夜醒来之后,绍义就再也睡不着了,即使他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饥饿和寒冷同时啃噬着他的身体,自从中午之后他就再也没吃过一口东西了,等到饿得实在难以忍受时,他才从背包里拿出两块抹着巧克力酱的酥脆饼干,吃过之后嘴里却发干发酸又发苦,实在不是滋味,可是包里一瓶水都没有,他原本打算渴了就喝火车上不要钱的白开水,现在被撵了下去,喝水都成了问题。绍义把铺盖捶打了两遍,除了灰尘,然后就叠起来重新装入了大袋子,又从里面拿出一个搪瓷缸,背着行李就往候车大厅走去。
帘子一被他掀开,一股腐臭的气味就飘了出来,这让本来就空腹的他差点呕出黄水来,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受得了这些气味的。绍义捏着鼻子掂着脚从地板上那些熟睡的人身上一个接一个地迈过去,走了两三百米才到达一处水房,他举起茶缸就准备接水,果然如他所料,水房里没有热水,只有断断续续的凉水从水龙头里吐出来。
“这可砸蛋了,这么冷的天没有开水难不成要喝凉水呀!”想到这,绍义的身体就一阵哆嗦,正当他犹豫着,后面已经排满了一长队的人,都在催促着他,他只好把搪瓷缸接满,然后艰难地挤出了人群。
绍义护着瓷缸里的水,以避免洒到外面,然后来到了门口的一个角落,挤巴着坐在了两个人的缝隙里。
“大哥,你是哪的人,在火车站蹲几天啦?”绍义问着右手边的人。
“我是萍乡嘞,都呆五天啦,俺们的火车到现在还没发车。”
“大叔,你呢,你要去哪,蹲几天啦?”绍义扭过头又问了问左手边的人。
“伢嘞,跟他一样,也快五天了,不过我是去扬州的。”
绍义心里一阵恐惧,他不会也要在这火车站待个四五天吧,“老天爷啊,这都快过年了,可别跟我乱开玩笑昂,要是蹲个四五天那还回个屁的家呀。”绍义自言自语地说着,然后便端着瓷缸望着里面清冽冽的凉水,小心谨慎地喝了一小口,凉水刚碰到他的牙,他便缩着双肩,皱着眉头,闭紧了双眼,上下两排淡黄色的牙齿也微微打着颤,一口气又猛地咽了下去,这下子绍义不但身子更冷了,连胸腔里的那颗心也被浇凉了,便抱怨着叫了出来:“这凉水能把人冻死,火车站咋就不能加热一下,人喝了这东西能不跑肚吗!”
“你看看这大厅里有多少人呀,”左边的那个大叔发话了,“我这辈子走东闯西的,就没见过哪个火车站一下子能滞留这么多人的,这大雪大冻的天气都不容易,能有口水喝就不错了,凑和凑和吧,那个水房里的烧水器早就坏了,咋修都不行。”
绍义十分失望地站了起来,咬着牙一点点抿着水,又用舌头把凉水温热了一遍才敢下肚,就这样他也喝了半缸子,还剩下半缸子他不敢浪费,从包里抽出一袋方便面撕开了就把面饼倒进了缸里,然后拿出筷子搅了搅,又放了调料,不等面饼化开就吃了起来。方便面在凉水里成了黏糊糊的一坨,绍义挑起来一口就吃完了,里面还硬硬地夹着生,剩下一点咸汤辣底绍义也没舍得倒掉,硬是逼着自己一口气喝完了,还别说,放了材料包的凉水清汤还挺好喝的。
吃完了方便面绍义就起身了,候车厅里闷,他嫌不舒服,就背着自己的行李走到了广场上,大雪早已经停下,宽阔的地面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被子,天还未亮,就已经有不少的清洁工前来除雪,不然等雪被来来往往的旅客们踩实,再一上冻,那就更不好清理,而且还会变得十分湿滑,那是很危险的。
绍义在广场上溜达了一会,听着沙沙的锄雪声,心倒也静了下来,他在心里盘算着,等天亮了之后一定要给扁鹊打个电话。
白昼如往常一样来临,太阳却还是没能升起。绍义离开了广场,又折返到出站口,所幸的是这里并没有人看管,很多人和他一样,穿过了地道又转折了几个弯终于回到了那辆承载着希望的火车旁边,一小部分人始终没有离开火车,而是在这站台上度过了饥寒交迫的一晚。
绍义在他的那节车厢附近来回走着,一会朝里头看看,一会又敲了敲车门,即使明知道里面空无一人,但还是自欺欺人地做了一系列的动作,结果也总是一无所获的。
消停了一会,绍义便从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按响了家里的电话,扁鹊带着欢喜的腔调就应了声:“孩他爸,你咋这个时候打来了,是不是快到家啦?到安徽没?”
绍义一阵心酸,轻轻地回了一句:“还早着呢,火车停在广州站了,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出发,可能下午走,或许明个,还不知道呢,你在家别急,等着我回来就行了,我也不能跟你多说,手机也没几个电了,我得挂了。”
“好……”扁鹊的这一句应答还断断续续着没说清呢,绍义就挂断了电话。
天上的阴云又飘过了两个白昼,这辆火车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也不给在它周围乱转的乘客们一个准确的答复。绍义准备了一天半的食物也早已吃光,这附近商店和超市里的吃食是不能买的,那个价钱被人抬得很高,对于老农民来说看一眼都能把人吓死。陆续地,开始有人从火车的破窗户上钻了进去,到最后旅人们都开始砸玻璃了,平均一个车厢得有两三块玻璃被砸碎,砸碎了之后人们便争抢着往里面钻,一辆停了好几天且尚不知何时起程的火车对旅人们的吸引力竟也如此巨大。
旅客们蜂拥到车头,对着紧紧关闭的车门拳打脚踢着,以此发泄心中的怨恨,过了不多时,就有一群保安闻声赶了过来,他们拿着警棍,对着火车里面大喊大叫着:“谁让你们砸窗进去的,你们这是犯法知道吗?快给我下去。”
“我就想问,这火车还走不走了?都停这两三天了,连句爽快话都没有,把我们当猴耍呢。”火车里冒出了一句话。
“就你们咋那么特殊,这两三万人都在候车厅里等着呢,要是能走早就走了,冰冻天气咱们也没有办法。”保安们解释着。
“少骗人了,这雪都停两天了,哪还有什么冻不冻的,我们都看见已经有好几辆火车开出去了,是不是瞅着我们这一车人都是穷人,故意刁难我们?一句话,快让火车司机过来带我们走,要是今个还不出发我们就把火车给砸喽,我们回不了家,你们也别想再要火车的囫囵个。”车厢里很多人都极其愤慨地呼应着,还挥舞着坚硬的拳头,看这架势像是要和保安掐架一样。
“得嘞,你们也别冲我们发脾气,大过年的,我们也是给人家打工的,你们就接着闹吧,俺们去给你们通告一声就罢了。”说着,这一群保安就转过头离开了站台,直接去了火车站的领导办公室。
在偌大的火车站的某个房间里,一群穿着西装的男人们正在激烈地争论着,紧闭的门突然就被一位女士给推开了,她毫无声息地走到一位中年男子的身边,然后便开始了耳语。中年男子的脸上立刻出现了难看的神色,对着周围的人一摊手就一副爱咋咋地的模样:“这下好了,开始有人闹事了,从南边来的那辆火车在这停了两三天,上面的乘客全都钻进火车里去了,还扬言说今天不发车就把火车给砸了。”
“谁敢砸?报警。”
“报啥警,你让警察把那些乘客全都抓起来?”
“那这个事该怎么解决!”
“我看那就发车吧,这两日温度日趋升高了,倒塌的电塔也已抢修得差不多,铁路工人也在全面地排查着安全隐患,我觉得是时候放走一些列车了。”
“好,那咱们几个人表决一下,要是半数以上同意那就发车。”
几个人中有一半以上都同意了发车,这一重大决定稍后就被传达给了下面,又过了个把小时,候车大厅内的广播开始不断地响了起来,又有很多新的人流涌进了绍义的这班列车,这使原本就拥挤不堪的火车雪上加霜了。这下,绍义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了。
乘客们骂骂咧咧地又怀着稍许激动的心情重新出发了,这比他们预计的行程晚了两三天,不过还好,此时离新年还有三四天的时间,待他们到家时,总归还能吃上一顿来之不易的年夜饭。
火车在不知疲倦地前进着,依旧穿过了连绵的隧道和高巍的架桥奔向着远方,火车上的人不知道,一场由南到北的低温冰冻天气又悄悄来临了,直至肆虐到广阔的皖北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