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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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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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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六十章

老妈妈又用袖子擦干净了另一个桃子,刚吃了一半肚子就撑住了,她勉强把剩余的全都咽了下去,刚吃完,嗓子眼里就打起了嗝。刚才还饿得不知如何是好的肠胃见了一点天然的珍馐就鼓囊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老妈妈拍了一下肚皮,轻声骂道:“贱东西,这一点零嘴子就把你拾掇了?刚才还饿得嗷嗷叫呢。”她又把这一枚桃核同样放置在口袋里,一阵风吹来,真是异常凉爽,老妈妈拢了拢额前的头发,用发卡重新把它们汇聚在一起卡在了耳朵上,不一会,她就感觉自己的头上脸上脖子上奇痒无比,桃子上的细毛毛粘到了上面,开始折磨起了她的皮肤。

越痒她越抓着,所挠之处全都起了红印子,不过别人是看不出来的,老婆子的脸本来就不再水嫩,老化的皮肤沟沟壑壑,棕灰色的老年斑遍布全脸,就算起了一百道红印子人家也是分辨不出来的,何况谁还往一个老婆子的脸上细细观看呢。

她开始着急了,这天色渐晚,儿媳交代她的事情她还没有办成,更不知去办什么,她一下子从台阶上站了起来,狗链子和脚铐立刻哗啦一声响,惊得她心里猛一发热,差点摔倒在地。

从水果店往右拐,再走五六米是一家格拉条店,格拉条是阜阳的特产,老妈妈以前在前进桥和丈夫卖过格拉条,那时候才一块钱一碗,如今都长到三块了。说起格拉条,老妈妈心里颇为自豪,这可是他们家的大功臣,就是凭着格拉条,她才给大儿子娶到了媳妇。这可不是笑话,老妈妈一家靠格拉条攒够了大儿子的彩礼钱,又靠格拉条征服了大儿子岳母娘的肠胃,木他姥姥以前最爱吃杨国振家做的格拉条,儿子儿媳还没结婚时,每次她去赶集,杨国振必得免费给她做一碗,受了人家的恩惠,又离不开人家的手艺,木他姥一拍板,当即决定,把女儿嫁给杨国振家的大儿子,这就是因为吃而促成的一段姻缘。

老妈妈低着头,笑得合不拢嘴,感叹这个媳妇来得太容易了:“木他妈是我最省心的一个儿媳了,要是放到现在,别说给人家免费做一碗,就是做一百碗人家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你,唉,也是现在的格拉条做得一点都不地道,不好吃了,配料简直乱加,在以前我可没有听说过格拉条里面能放榨菜的,不能放,会串味,也会影响劲道的口感。”

从格拉条店离开,老妈妈又经过了手机维修店、母婴奶粉店、农家土菜馆、老五麻将馆和生命一号种子化肥店,天上的老鸹正唱着歌,老妈妈往不远处一瞥,突然被一家面包店吸引了注意力,店里装修得十分豪华,金碧辉煌,暖光融融,冒出来丝丝甜甜的香气令人身心愉悦,橱窗里摆着各种形状的小面包和可口诱人的蛋糕,这些东西她似乎都在哪见过,尽管她可从来都没尝过。

老妈妈有点激动,小跑着来到面包店的门口,敲着透明的玻璃叫了起来:“绍文,可是你,你在家里开店了吗?”玻璃被她敲得抖了三抖,这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帮着她拉开了门。

“你要买糕点吗?”男人问。

“不买,我就问你,这面包店是谁开的?”

“我就是老板呀,我开的。”

“那你可认识杨绍文?他跟你是同行。”

“不认识,你要称点面包饼干还是别的啥?”

“不认识你还乱开什么面包店,还让我称个啥,我称你奶奶个腿。”

“你这老人家怎么骂人呀,我开面包店还惹到你了?谁规定我就非得认识杨绍文?真是疯婆子,你爱买不买,去去去。”

老板重新把玻璃门关上了,老妈妈悻悻离去,不甘心地坐在距离面包店三四米的地方望着,誓要把杨绍文给等出来,等来等去,进进出出的顾客都换了五六批了,可还是不见绍文出来。

“绍文,狗崽子,你今个要是再不出来,以后想见老娘也见不到了。”她哭了,在人流越来越密集的街市上哭得不成样子,没人去搭理她,只有狗链子和脚铐咣咣作响以此回应。

老妈妈思念起了自己的儿子。唉,这话简直是屁话,她哪时哪刻不思念呢。从她把绍文赶出家门,这种思念的种子就已经在她苍老脆弱的心中生根发芽了,尽管从她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来一丁点思念的痕迹,她也不允许别人当着她的面再提关于绍文的任何一个字,可这表面的形式就真能挡得了她心中那喷薄而出,一触即发的人类最古老最真挚的感情吗?不可能!哪怕她的嘴里不提,她的心里也早已把杨绍文这个人想了一万遍,默念了一万遍。

她放弃了,不再期待儿子从那个玻璃门里走出来,又拖着沉重的狗链子和脚铐,继续前行。

狗链子把她的脖子压弯了,在她的皮肤上硌出了血红色的痕迹,脚铐把她的脚踝束缚得紧紧的,每走一步都磨得生疼,她毫不在意,穿过了苏屯中学的教师住房区,又往南拐,这里也是一条小街,只不过没有那么热闹罢了。建国大药房在她的面前出现,儿媳经常在这个药店替村里那些生了病赶不了集的孤寡老人买药,这是大孙子嘱托她买的,她开始感慨孙子善良的品性:“我的大孙,真是最善良的孩子,无亲无故的人都在他的心头上挂念着呢,真是善良过头了!这个社会冷情冷心得很,谁会把你的良善当回事,你这回对他好,下回不如他的意,他那边扭头就翻脸不认人了,瞎善良,有什么屁用,倒不如自己有自己吃,没钱买面就饿着。”

老妈妈浑浑噩噩地继续向前走,她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榨油铺子从她的眼前走过,烟花炮竹店从她的眼前走过,卤味凉拌小摊子也从她的眼前走过,突然之间,一家服装店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站着注视了好久,似有似无地想起了什么,心里也急得刺挠得像是热锅里忙着钻凉豆腐的泥鳅。

“木他妈好像让我来服装店买衣服!”

“给谁买衣服?”

“老婆子我可不要新衣服,人家送给我的就够我穿到老死的了。”

“给她自己买衣服?”

“她怎么不来挑,还劳烦我这个没有眼光的老妈妈。”

“给木买衣服?”

“他今年暑假都没回来,买回来给谁穿呀。”

“给文寒文冷买衣服?”

“给文寒文冷买衣服!”

肠子又在她的肚子里搅拌了起来,这回不是因为饥饿,而是有一种力量在撕扯着,她的嗓子眼奇痒无比,猛地一口哕出了肝,不一会又哕出了肺,最后把心也哕了出来,将这些杂七杂八的内脏全都哕了出来后,老妈妈的肚子终于安静了,她大摇大摆地走进服装店,对着老板大喊一声:“老妈妈我要给孙子买新衣服,来两套十岁小男孩穿的衣服,要最贵的那种,今天老妈妈不怕花钱。”她嘿嘿地笑了,笑得无比灿烂,比此时挂在西天中的太阳还要明媚一百倍。

她拿着新衣服终于回了家,村子里如今因为两个孩子的死亡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自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似乎都在等老妈妈归来,她朝墙边那口装满雨水的地窖望了一眼,看到地窖已经被乡民们给填平了,便十分放松地舒了一口气。

王美芝一看到婆婆回来了,哭着从屋里跑出来,大喊大叫道:“俺妈,让你买个衣服,你咋现在才回来,天快黑了,眼看着扁鹊就要到家,指望你办事,啥都办不成,让你操个心,你也不会操,两个娃多好呀,还是一对双胞胎,说没就没了,这可是扁鹊的命根子,你看你咋向扁鹊交差!还让不让她活了!”

“这不回来了,回来了,没在街上待多久,木他妈你消消气,快把衣服给我两个孙子穿上吧,穿上准好看。”老妈妈淡淡地说着,没有一点情感的波动,说着说着竟然还笑了起来。

“哎呀,俺妈,你真是老糊涂了,快进去吧,我早就给他们换好了。”王美芝气愤地嚷着,时不时低下头用袖子沾着眼泪。

“哦,好,换好就行。”老妈妈走进堂屋,看到孙子们白白净净地躺在床上,身上仅盖了一块很大的白布,顽皮的半橛子平日里的调皮捣蛋此刻消失得一点不剩,原来他们也有安静的时候。

“孙子乖,你们先睡着,听话,等恁妈回来,奶奶也困得不行了,从中午到现在就没合过眼,也得补补觉啦。”她拉开布帘子,带着十分沉重咣当作响的狗链子和脚铐向东屋里走去,睡在了绍文的那张大床上,不一会呼呼声就响了起来。

傍晚时分,扁鹊终于从苏屯小作坊回到了杨庄村,此刻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一丝红红的霞光还在天边苟延残喘着,尽管她对家里所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可从村头纳凉的那些男人女人的脸上,她似乎发觉了什么。

一看到扁鹊推着她的电瓶车来到了村头,乡民们立刻变得无比惊慌,像是刻意在那等着她一样,齐刷刷地站了起来,眼神躲躲藏藏,始终不愿意正面看她,倒是扁鹊爽快地先和他们搭起了话。

“坐这凉快呢,今个天确实热,这都没太阳了还这么乌燥,哪像前几天那雨下得叫一个欢,清凉了好一阵呢。”扁鹊说笑着,看乡亲们还不搭理,心里直犯迷糊,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惹到他们的事,又说,“我这一天不见,早上你们还跟我说说笑笑的,到了晚上咋一句话也不吭,是不是我刘扁鹊惹到你们了?”

她没功夫和这些人细辩,又独自笑着往家赶,心里疑惑郁闷得很,才走两步就被从婆婆家赶来的朱开放拦了下来。

“刘老师,我得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可得挺住,千万要挺住呀。”朱开放走到扁鹊的身边,颤抖着声音,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扁鹊一下子慌了神,有些结巴地问道:“咋啦,是学校的事还是我家里的事?”

“家里的,一件比天还大的事,你一定要先有个心理准备。”

“嗨,家里能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告诉你吧,对于我一个寡妇来说,文寒文冷就是我的天,除此之外,家里再没有比他们更大的天了,你说你,朱校长,今天你咋变得那么扭扭捏捏的,我家里到底发生啥事了?”扁鹊依旧很淡定,但是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大海一样的波涛正在一层又一层地翻起来。

朱开放一下子哭了出来,扶着额头蹲在地上不无悲伤地说道:“就是孩子的事,你快去他奶奶家看看吧。”

扁鹊慌忙骑上电瓶车,猛一拧,车子就飞快地跑远了,一路上她都在想,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孩子怎么了?是不是磕着,摔着了?半橛子调皮,最多摔成个骨折,养两天就痊愈了。她这样想着,不一会就来到了婆婆家,这阵仗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好家伙,门里门外站满了人,一看到她走了过来,全都望着,却缄默不言,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压抑,只能听见堂屋里大嫂断断续续的哭声。

扁鹊彻底慌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小腿上的肌肉变得无比酸麻,让她的步子变得十分沉重,简直就迈不开了,从大门口到堂屋这一小段距离,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好像看见儿子们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睡得十分安详,她终于来到了堂屋,还险些被门槛给绊倒了,大嫂一看见她哭得更加凶猛了,院子里的人也都快速聚集到了堂屋门口。

“嫂子,文寒文冷咋地啦?这天还没黑呢,他俩睡个啥。”王美芝还没有回答,她就靠近了儿子们,摸起了他们红扑扑的脸蛋,摸起了他们白嫩的皮肤和长长的睫毛,突然,一股不同寻常的寒凉传遍她的手心,这让她打了个寒战,又细细地观察起了儿子们熟睡时可爱帅气的小模样。

说实话,作为一个母亲,她还没有好好观察过儿子睡觉时的样子呢。小半橛熟睡时和平常大不一样,淘气、顽皮、闹腾全都隐匿得无影无踪,让人看见了就心生怜爱。儿子们的嘴唇有点干,她轻轻拨弄着,想让唾液打湿滋润一下,可是他们的牙关却闭得很紧,怎么都掰不开,正当她想方设法撬开时,从身后却传来了嫂子更加凄厉的哭喊声:“文寒文冷死啦!中午的时候掉进红芋地窖里淹死了,咱妈也不在家,没有及时发现,等找到时两个娃就没气了,扁鹊啊,你可得想开点,事情已然发生了,咱们也没办法呀。”这回答来得莫名其妙,扁鹊朝后望了一眼,看见嫂子坐在地上哭得无比哀伤,又看见门口的那些妇女婆子也一个个泪沾衣襟,她感到眼前的一切都过于滑稽了,她想发怒,想把这些诅咒儿子的人全都赶出去,可是不知怎么了,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又把头扭过来注视着儿子们,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钟罩活活裹住了她,嗨呦,瞎屁的话,这样活生生的人儿,怎么可能死了,明明就是睡着了。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儿子们晃动了一下,又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张开嘴唇轻柔地说出了声音:“文寒,文冷,妈回来了,快起来,跟妈回家吧,咱们晚饭吃啥呀?都听你们的安排,你们想吃啥我就给你们做啥。”儿子们不搭理她,她再次问了一遍,儿子们还是不搭理她。

王美芝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哭着抱住了扁鹊,嘴里重复地念叨着:“别这样,不能这样呀,你越这样咱们心里越不好受,咱一个个心里跟刀剜得一样,娃没有啦,确实死啦,两个医生都来看过,都说心跳早已经停止了……”

“死啦?真死啦?”扁鹊放松得异常,好像询问的并不是自己的儿子。

“伤心也不是法,咱们赶紧料理一下后事吧,这天热,过不了多久娃就要变臭了。”王美芝抽泣着低声说道。

扁鹊笑着哭了出来,泪珠儿在眼窝里打转,这是自她进门来落下的第一滴眼泪。

“死啦!死了是要埋进土里,还要烧成一把灰,”她猛然间瞪大了眼睛,血红蜘蛛网一样的眼白里突然簌簌地滴出了粉红色的泪珠,又出其不意地怒吼了一声,“为什么不把我也埋了,把我烧成一把灰,不正好吗?”她拿起桌子上的盘子,朝地面狠狠一摔,将布帘子一下子扯掉,看到老妈妈正在呼呼大睡,不禁怒从心来,指着她发疯般地问道:“你怎么跟我交差?你这个差事办得真好,你这个奶奶做得也真棒,前年我就跟你说,挖什么地窖呀,世界末日真来了,咱一个也跑不了,果真如此,今个就是咱们的世界末日,咱们一个都没跑成!都死了吧,死得干干净净才好,死光了就再也没有啥烦心事了。”

老妈妈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床上,似乎儿媳说的和她没有一点关系,她继续睡着,睡得无比香甜,睡得极其稳妥。

“文寒,文冷,咱们回家吧,跟妈回家,回家去睡,奶奶这的床太小了。”她掀开盖在儿子们身上的那一层白布,奋力去背,王美芝和门口的婆子们想要帮忙,却被她一声呵住了:“让开!全都让开,这是我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我自己背回家。”她的语气坚定得可怕,让人不敢上前。

她背完了一个,没多久又返回来,将另一个儿子也背在身上,一边走着,一边和儿子聊着天,就和,就和早上将他们送过来的时候一样。

死去的孩子移了地方,王美芝和乡民们也移到了扁鹊的家里,老妈妈的院子渐渐变得安静了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黑了,黑透透的,恍惚之中她似乎听见了儿媳责骂她的声音,她记不清了,也不知道儿媳为什么要如此毫不留情地当着众人的面数落她,或许是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吧。老年人容易糊涂,就算做了什么错事也应该被适当原谅吧,她这样宽慰着自己。

脖子上的狗链子把她的颈椎压得要断了,她连喘气都不再那么利索。不!或许已经断了,她听见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正在一点一点变响。脚铐已经把她的双脚死死夹住了,使她一点都动弹不了。她觉得是时候可以把狗链子和脚铐取下来了,可她无能为力,她没有任何办法将它们弄下来。

“那就戴着吧,戴着吧,反正它们已经和我老婆子融为一体了,谁也没办法摘下来。”

刚才儿媳说到了那个地窖,她开始回忆前年挖地窖的辛苦,那是她一个人靠着一把铁锹一锹一锹挖出来的,把她的一双老手都磨出了血泡。

“真是不容易呀,为了躲避前年人人都流传的世界末日,我可是下了大功夫,我左思右想才决定在墙头边上挖一个大地窖,好等着天火一来,我们一大家子人都躲到里面,我挖了大概有九百多锹的土,这些土至今还堆在外面,像三个坟包。刚才好像有人把这些土又填回去了,填它干什么,世界末日这不是来了吗,那个地窖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可惜现在被填平了,咱们没法躲灾了。”

她在漆黑的暗夜里,凉冰冰的木床上自言自语地叨念着,突然想到了一颗星星。这颗星星奇怪得很,往年都没有出现过,自从今年开春后,就一直挂在正西边的低空中,它亮得很,周围的星星在它的映照下都变得毫无光芒,她问了好多人,包括知识最渊博的朱开放,可谁都不知道那颗星星叫啥,又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天空中。老妈妈纳闷得很,每次等它出现后她都要久久地望去,望得眼睛又干又涩,望得疼痛难忍,望得迎风流泪,可她还是十分顽固地望着,似乎不把那颗突然出现的明亮星星望穿了,她就誓不罢休。

“啊,那颗星星又出来了,极亮极大的一颗星。”她转动着已经僵硬的脖子,望着窗外的世界,感到无比满足,尽管狗链子和脚铐还在一点点收紧,让她十分不舒服。

黑漆漆的屋子里没有开灯,但里面的摆设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这种黑暗是虚伪的,最不彻底的,最不光明磊落的,它要是黑得有血性就应该抹掉一切可视之物,让世界看不见世界。老妈妈厌恶这种黑暗。

风嗖嗖地吹着,她能听到院子里面枯草被风移动的声音,知了叫了一整天,叫累了,叫不动了,刚受了一点凉风的抚慰,似乎又来了精神,全都躲在树上蠢蠢欲动着,只要再来一点其它的什么信号,哪怕是一点点触动,它们一定万箭齐发,万马齐鸣,知了就这副德行。

远方突然传来了一阵模糊的狗叫声,原本安静的世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池塘里的青蛙使劲打着鼓,树上的知了像得了狂犬病一样也突然猛烈地叫了起来,这还没完,院子里的老公鸭也沙哑地凑起了热闹,嘎嘎嘎个不停,老妈妈觉得太吵,翻过身子背着窗户,不再理会外面的世界。

过了一会,一种淡淡的带着一丝丝腥味的青草香从窗户外面幽幽地溜了进来,这种味道无比奇异,苦中有涩,涩里又带着甜,甜里又有一点点辛辣,她活了一辈子,竟也没有闻过这种味道,这或许是一种还没有被农人发现的庄稼新物种,若是在往常,她一定会起来探个究竟,现在不行喽,她没那个心情,更没有起床的力气。

“你说木他妈和扁鹊这个时候在干嘛呢?”她自己问着自己,随后笑了两声,答道,“时候可不早了,她们肯定都吃过晚饭了,或许早就上床睡觉了呢,她们应该还没睡着,毕竟三伏天,汗津津的,这种天气最难安眠,扁鹊还得摇着扇子哄孙子们睡觉。”

她的心咯噔一响,狗链子迅速收紧,像一把手,死死地搦着她的喉咙,她喘不过气来了,随后,她开始觉得胸口有点疼,一阵一阵的,身上也像压了一千斤的大石头,让她丝毫都动弹不得。糟糕的事情继续发生着,心前区的疼痛在两分钟内变得极其迅猛,像一把利刃,似乎要把她的心脏戳破了,这种可怕的疼痛在胸口游走了一会,并没有消歇,反而在身体里更加肆无忌惮地到处乱窜,老妈妈闭上眼咬着嘴唇极度忍耐着,愈来愈清晰地觉察到这种疼痛放射到了后背,放射到了前胸,猛地一下又放射到了左肩,这种感觉就好像往身体里放了一百只毒蝎子,而这些蝎子正在欢快地磨着自己的勾钳。

老妈妈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她迅速从裤兜里摸出了一瓶速效救心丸,自从前年她查出来冠心病之后这种小药丸就和她形影不离了。在黑暗中她望着这个小小的瓶子,并没有如往常一样迅速打开,迅速含服,今天她有点迟疑,眼睛在一瞬间就变得无比湿润了,她望得出神,似乎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过了一两分钟,老妈妈竟然呵呵地笑了出来,这是一种农村老妪独有的笑声,在这夜幕里却显得格外诡异,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颤抖的手臂举得高高的,猛地把小瓶子往黑暗处一扔,只听一声脆响,瓶子碎了,里面的小药丸也撒得无影无踪。

痛疼继续在老妈妈的身体里无情地乱窜着,可她却感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欣慰,她脸上的痛苦表情再也没有了,转而替代的是一种十分温柔,无比舒适,令人神往的幸福。

此刻院子里又恢复了夜的宁静,静得可怕,没有一点点风,知了睡着了,老公鸭也挤在嬎蛋的母鸡旁边打着盹,奇异新庄稼的特殊味道依旧在浓烈地散发着。

夜色中的老妈妈展现了一张笑脸。她看到自己的小儿子在北京成了家,他娶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媳妇,还给他生了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这些从未谋面的孙子孙女围在他们爸爸妈妈的身边,闹着要骑大马,还要同时坐在绍文的脖子上。老妈妈乐得不行,伸出了手在半空中摆动着,嘴里含糊地说道:“娃,别跟恁爸闹,到奶奶这里来,头一次见面,奶奶给你们红包,给你们买糖吃,买衣服穿……”她看到绍文的娃娃朝她这边跑来,她一下子搂住了,拼了命地闻他们身上的奶香味,又拼了命地摩挲他们的脸蛋。

老妈妈正抱着孩子,又看到大孙子身披红袍,头戴官帽,胯下骑着一匹血红色的骏马,身后是敲敲打打的乐队,他考上了大学,还是名牌的大学,不一会,从屋里又走出来一个蒙着红盖头的小妮子,两个媒人牵着她的手,来到了大孙子的面前,老妈妈高兴地拍起了手,大叫着:“好得很,好得很,真是两全其美的大喜事,老妈妈我活着既看到了孙子考上大学,也看到了孙子娶上媳妇,我再没有啥过不去的事了。”

她看着他们一点一点在她眼前消失,十分不舍地和他们摆了摆手。

突然,她又看到一束极其绚丽的光出现在了黑暗中,亮得扎眼,绍义扶着杨国振老汉,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嬉戏打闹的小半橛,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的两个亲孙子。她伸出了手,想去抚摸他们,杨国振老汉立刻笑着握住了她,还亲昵地拍了拍,问道:“老婆子,胸口还疼吗?我给你揉揉。”

“不疼了,死老头子,你咋现在才来,你可知道,我都想死你了,这些年我过得苦呀。”老妈妈哭了出来,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

老汉点了点头,饱含深情地望着她:“不苦啦不苦啦,以后有我在,你再也不用受苦啦,还能和从前那样享福,你只管听你的戏,我把饭端到你面前。”

儿子和孙子也拉住了她的手,那种久远以来早已失去的幸福又全都降临到她的心窝,她笑得格外灿烂,在美丽明媚的星光中,老妈妈终于卸掉了身上的狗链子和脚铐,离开了这里,向那彩虹般的天际赶去。

在这个夏夜里,老妈妈突然死去,没有任何人知晓。

又是一天鱼肚白,当所有人都在扁鹊的家里忙着料理两个孩子的后事时,王美芝一边跑着一边颠簸着,声泪俱下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扁鹊的身边:“又出大事了,咱妈昨个夜里老了,早上我跟门里人去劝她,让她过来帮忙,一进屋就发现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浑身都僵硬了,咱们这是怎么惹到老天爷了,一天的功夫没了三条人命,这可咋办呀。”

扁鹊坐在门槛上,望着安静如初的儿子们躺在席子上,冰凉的水泥地漆得她两只关节又麻又疼,听到嫂子的报信,一夜未睡的她终于从自己的神思中清醒过来,动了动胳膊,眼里突然流出了浓稠的眼泪。

一旁前来帮忙安慰的媳妇婆子立刻炸开了锅,在王美芝和扁鹊的身旁议论纷纷着:“老妈子的死肯定和文寒文冷有关,唉,孙子们出了事,做奶奶的,哪有不伤心不难过的呢,昨天下午她那个样子,迷迷糊糊地从街上回来,倒头就睡,一句话也不说,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你看,这人说没就没了。”

“他两个嫂子,都擦擦眼泪,恁听我细讲,老年人去世和小孩夭折还不一样,小孩怎样办都管,就算拿两个破席卷啦卷啦直接埋了都行,这老年人一定要买寿棺,别耽误了,也别伤心了,快去棺材铺子订一副,另外你们得想办法把绍文找回来,说到底是他娘,他怎么都得见最后一面。”又有门内的宗亲媳妇凑到悲伤不已的妯娌们跟前出起了主意。

“没错的,扁鹊,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得把绍文找回来,你可有他的联系方式呀?”王美芝悲切地哭着问道。

“找不到了,找不到了,任谁都找不到了,”扁鹊撑着地艰难地站了起来,歪歪晃晃着朝儿子们走去,“他早把电话号码给换了,连QQ号都是空的,想和他联系上简直比死了都难。”她苦笑了两声,随即晕倒在了儿子们的身边。

老妈妈和孙子们在同一天火化,同一天入葬,扁鹊全程未参与,一切丧葬事务全由嫂子打点,朱开放和村主任则在一旁协助帮忙。绍仁的眼睛不行,长子长孙的杨木则担起了守夜打幡和扶灵的任务,三个棺材在半晌时运到地里,鞭炮一响,便全都入了地。

那个时候扁鹊正在嫂子家里,两三个同村的妇女陪在她的身边,安慰着她,守护着她,以防她做出什么傻事。扁鹊被她们看得紧紧的,一个动作,一声喷嚏都能引起娘们的高度警惕,她们都以为这一天她会哭得很伤心,还会做出什么有害身体的事,可她们都错了,她的眼泪早已经干了,一滴也流不出来了,即使能流出来也只能是鲜红的血液,她更不会想着去死,死亡太容易了,活着才不简单,相反,她就是要好好活着,她想和命运碰一碰,看看到底谁强谁弱,她要把命运死死踩住,让它跪在自己脚下痛哭求饶!

扁鹊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女英雄,而她正在逼着自己变成那样的人。

远处的鞭炮声响了,她慌忙站了起来朝着蓝蓝的天空中望去,这一举动让身边的妇女们感到十分慌张。

“我的儿子们要入土了,我的太阳也落了,天空中没有光明,只有一片黑暗。”

她看到了自己在天上的身影,那是一个十分飒爽的女英雄形象,她在搏斗,正在和吞噬了太阳的魔鬼搏斗,那个魔鬼长得却一点都不像魔鬼,它有着人的身形,文质彬彬的面容,轻柔优雅的语气,像一个绅士,可它确实是一个魔鬼,因为它吞噬了太阳。扁鹊拼尽了气力要把钢刀插入它的心脏,可魔鬼狡猾得很,扁鹊每一刀都扑了空。她可没有放弃杀掉这个魔鬼,她仍旧挥舞着手中的钢刀,在黑暗的天空中在人们的注视下和那个得意洋洋的魔鬼厮拼着……

“看呀,扁鹊的眼角开出了一朵血红色的薄荷花!”妇女们望着她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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