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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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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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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二十六章

冷空气终于把今年的第二场雪给吹了过来,下午四点钟大雪就纷纷扬扬地飘落了下来,不一会就将乡间的小路全部覆盖住了,朱大炮中午时分就已经事先通知了妻子,让她准备了一些酒菜,下午的课一上完朱大炮就领着全校老师,踏着厚厚的积雪出发去了自己的家中。

大雪一直飘着,没完没了的,众人走过了两条公路,又斜着拐进了一条沙土路,行程了好久才走到朱大炮的家门口,刚一踏进院子就听见灶屋里噼里啪啦的炒菜声,浓白的蒸汽不断从灶屋里跑出来,朱校长领着众位老师齐步来到了灶屋,不等主人发话朱校长就先打起了招呼:“妹子好呀,我是杨庄小学的校长朱开放,这些都是咱们本校的老师,按理说早就应该来你家看看了,一直耽误到如今才来,真是不好意思呀。”

看到这么多的客人一下子全来了,朱嫂子紧张得忘记了锅里还炒着的鸡肉块,一时间倒不知如何应对了,她突然想起丈夫中午对她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少说话,多微笑”,她便把这句金言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然后咧着嘴对着朱校长和各位老师笑了起来。

“孩他妈,傻笑啥呢,朱校长跟你说话呢?”朱大炮侧过头,背着众人,对妻子瞪着眼说道。

朱嫂子立刻反应了过来,麻溜地将锅里的鸡块翻炒了几下,便伸着手走向朱校长迎着众人说:“先生来啦,快堂屋里进,堂屋里进,这灶屋里脏,都是灰,俺当家哩晌午就说各位先生晚上会来,这不,我都做了一下午的菜了。”

“妹子见外了,今个来的没有外人,都是咱们学校的兄弟姊妹。”朱校长笑吟吟地和朱嫂子拉着呱,这会子,朱大炮已经将各位老师引到了堂屋内,两个孩子正在屋里看着《大风车》,朱大炮见状立马板着脸熊起了他们:“也不看看谁来了,还搁这看,恁妈一个人烧锅一个人做饭,还不快去帮她烧锅。”孩子们听到父亲的训斥后立马关了电视,对着老师们问了一声好,便像做贼一样溜进了迷瘴一般的灶屋。

“你们接着聊,我去给你们泡点茶叶暖暖身子。”朱大炮起身便拿着暖壶离开同事们,直接钻进了灶屋里。

“叫啥先生,啥年代了还叫先生,你把我的脸都丢尽了。”朱大炮一进来就点着手指头低声训起了妻子。

“当家哩,那我该咋叫?”

“领头哩是俺们校长,你叫朱校长就好,其他的你叫老师,他们分别是刘老师,张老师,王老师……记住了没?”

“当家哩,你放心,这回我记住了。”

等到朱大炮拎着满满一壶茶叶水再次进到堂屋里的时候,男老师们正在玩桌子上的牌九,几位女老师一看见朱大炮走了进来就吵着嚷着要帮朱嫂子做饭,拗不过她们,朱大炮便对着灶屋喊了一声:“几位老师要帮你做饭,让她们帮你切切菜就好,大冷的天就不要让她们碰水了。”说完,朱大炮也加入了推牌九的队伍。

从朱大炮的家门口向前走二里地就是泉河了,今年的天气真冷,雪下得也奇怪,早上还能听见河水湍流的声音,到了下午河面就上冻了,此时整条泉河已是冰封千里,成了一条暗银色的布带,一艘艘独木小船被冻在岸边,来往穿梭行驶于泉河的轮渡也停了,从下午就不见了踪影。

朱嫂子中午一收到丈夫的消息,说是晚上要来客人,便马不停蹄地去了泉河的对岸,河那沿有一个大型的农贸市场,一天开张十二个小时,鸡鱼肉蛋,什么样的新鲜食材都有,她挎着麻篮子顶着西南风就匆匆地去了。去的时候轮渡还在运营着,可是回来的时候就不见了,泉河上还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这才几个小时的功夫,一条水路就被阻断了,她长那么大还从来没见过泉河在一个下午就能被冻住的。

没有轮渡,要去对岸的行人们可慌了神,一些人便鼓起了胆量搬起大石头砸在了冰面上,冰面“咣当一声”,不但没有破碎,竟然连丝丝的裂缝都没有。农人们便大了胆子一不做二不休,背起东西就小心翼翼地走在了冰面上,这可真是一场如履薄冰的行程,朱嫂子顺着人流也走起了冰面,最初也是稳当,不往脚下看就是了,可随着距离对岸越来越近,心情也越来越忐忑,在即将踏上岸边土洼路的时候她一脚踩空,直接重重地跪在了冰面上,岸边的冰最薄,只听冰层咔嚓一声,她整个人连着一篮子的新鲜食材全都落入了冰冷的水中,好在岸边的河水不深,她又及时抓住了断裂的冰碴子,几个老头一看见她落入了水中就急忙奔过来将她捞了上来。朱嫂子浑身被冰冷的河水给激了一遍,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甫定的噩梦,好心的大娘用干毛巾给她擦拭了一遍,她这才恢复了一点知觉,清醒了一点意识。回家的路上她就在一直不停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把落入河水这件事告诉丈夫,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训斥自己怎么那么没本事,怎么那么粗鲁,走个路也能掉进河里。她敢打赌,丈夫一定会这样熊她。

到了家后她就觉得自己身上有点不得劲了,要是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她的脑子就会迷迷糊糊的,而且身上十分酸软,握着的拳头也没有以前那么有劲了。为了顺利给客人们做完这场丰盛的宴席,一个下午她往自己的大腿上拧了好几下,每次都在昏昏沉沉的时候给自己提点精神,特别是朱校长刚来家的时候,她一连地拧了自己五六下。

三个女老师来到灶屋帮她做饭的时候她可高兴坏了,虽然嘴上说着一些灶屋里脏,让她们去堂屋里歇息的话,可是她的身体是实诚的,她把锅铲子交给了扁鹊便不自觉地往灶台下蹭,手里不间断地往里面塞着玉米棒子,柴火熊熊燃烧所发出来的红光烤炙着她憔悴苍老的面容,她却觉得异常舒服,那暖暖的火光像一双双小手不停地按摩着她的身体,消除了她的无数疲劳。火光灭了,她顿时又觉得双眼酸疼,鼻子里像吸了花椒一样又辣又麻,便急忙从袋子里抽出五六个玉米棒子,毫不犹豫地全都塞了进去,不一会烈火又烧了起来。此时,扁鹊仍然在来回翻滚着锅里的豆芽,其他两个老师一个在切芫荽,另一个正在从大锅里往外端着早已炒好的各种菜肴。

“嫂子,菜做好了,咱们可以吃饭了。”扁鹊叫着正在烧锅的朱嫂子。听到声音,她立马惊醒了,急忙站起来洗了洗手,笑着往堂屋里大喊了一声:“当家哩,快收拾收拾大桌子,饭做好啦,你们快吃饭吧,我这就把菜端过去。”

朱大炮听到后便停止了推牌九,用湿抹布往大桌子上轻轻一擦,桌面就光洁一新了,这个时候女人们也把饭菜端了上来。

“朱校长,张老师,王老师,快来坐着吃,这都是刚炒的家常菜,千万可别嫌弃。”朱嫂子说笑着把饭菜都端上了桌,又拿出两瓶酒,之后便退出了堂屋,一个人跑到灶屋里,临走时还不忘把门给掩一下,“你们吃着喝着,天冷,我把门给你们关一下。”

风乎乎地刮着,把落雪都从地上卷上了天,朱嫂子一个人进了灶屋,舀起一碗米汤就坐在灶台前喝了起来,这热热的汤水进了肚里可真舒服,把她全身的寒冷都驱除了,喝完了米汤她又从篦子上拿起来一个大馍,就着锅里没盛完的黄豆芽便不慌不忙地吃了起来。丈夫告诉她人很多,一桌子正好能坐完,再加一个人就坐不下了,这个意思就是不让她上桌,让她在灶屋里随便吃点就可以了。不用丈夫提醒,她本来也没打算上桌吃饭,桌上的客人都是学校的老师,是有文化的知识人,她这个大老粗哪好意思和他们一起吃饭呀,事实上她就几乎没上桌吃过饭,逢年过节有客人来了都是她做好饭,丈夫和孩子陪着客人喝酒吃菜,她就躲在灶屋里随便解决一下就行,对于她,这好像已经成了一条惯例。

“朱老师,弟妹呢,她怎么不过来吃饭?”朱校长正准备端起酒杯敬主人的时候,却发现朱嫂子不知道去了哪。

朱大炮见他东张西望地寻找着妻子,便急忙解释道:“她在灶屋里还有点事,就不上桌吃饭了。”

“哎呦,哪能呀,都什么年代了,哪还有女人不上桌这一说呀,她是主人,怎么能不来陪陪客呢,我去叫她。”说着朱校长就放下酒杯,打开门直接往灶屋里走去了,朱大炮见状,也紧跟着他进了灶屋。

“妹子,快过来坐桌,这一桌子的好菜都是你做的,你哪能不吃点呢。”朱校长说着就拉住了她的胳膊。

“朱校长,别别别,今个的人多,坐不下,我就不去了,我刚刚吃过饭,撑着呢。”朱嫂子放下碗,连连摆着手拒绝着。

“人不多,挤巴挤巴就匀出来一个位了。”

可是不管朱校长怎么劝说,朱嫂子就是不肯上桌,最后他也只得“唉”地一声放弃了:“那行,不上桌也罢,但你得喝一杯我给你敬的酒,这杯酒意义可大着嘞。”说着他就让扁鹊将桌子上的那杯酒拿了过来,直接递到了朱嫂子的面前:“妹子呀,我得感谢你,感谢你这个贤内助,有了你在家操持家务照顾孩子,朱老师才能安心在学校好好搞他的美术啊,这不,他的一幅画获得了市里二等奖,给杨庄小学带来了极大的荣耀,你的功劳那是大大的呀,来,把这杯酒一猛子喝下去,我的感激都在这里面了。”

朱嫂子听到丈夫的画在市里获奖了,猛地一激灵,显然她还不知道这件事呢,只有些困惑地接过了朱校长的酒杯,随即露出了焦黄的牙齿:“俺当家哩咋恁有本事,乖乖,真是个了不起的大画家,好,这杯酒我就不客气啦,一饮子给你干完。”说着,那一杯融合着雪水的辣酒就咕嘟咕嘟地进了她的肚子,刚一喝完,她就吐出了一大口又酸又冲的白气。

堂屋里客人们吃得正欢,热气氤氲着整个房间,酒杯被碰撞地啪啪响,几位老师边吃边聊,中途还不忘互相敬酒,热闹的氛围顿时就在屋子里传开了。灶台里的火早已经灭了,蒸腾的热气也渐渐消散,一阵阵寒冷不断从漏风的窗子外跑进来,灶屋里仅有的热气恐怕就是从朱嫂子身上不断散发出来的,刚才还热闹的灶屋一下子就凄冷了,除了风雪的声音和油烟的残味,这个灶屋里还剩下什么呢?

朱嫂子缩在柴火堆里听着堂屋内欢乐的笑声,望着远天外渐黑的暗影和苍茫的白雪,心里一阵颤抖,她来不及想什么,只觉得头越来越重,越来越疼,身子开始发热,额头上烫得都可以煮鸡蛋了。她强忍着浑身的哆嗦和疲惫,硬是在柴火堆里熬着,不等客人们走光她是绝对不会到里屋的床上休息休息的。

等菜吃完了,酒喝干了,几位老师又和朱大炮闲聊了一会,才纷纷站起身表示要回家,朱大炮冲着灶屋大喊了一声,这声音差点惊掉了朱嫂子的半条命:“孩他妈,老师们要走了,快出来送送。”听到丈夫的喊叫,朱嫂子立刻从柴火堆里站起来,急忙拍了拍身上的碎草,就直往堂屋的门口冲:“哎呦,各位老师吃饱了吗,咋恁快,搁屋里再歇歇,没吃饱我再给你们炒两样。”几位老师笑着都说自己吃饱了,在谢过了朱嫂子的一番招待后便离开了院子。朱嫂子一看见人都出了大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直往东屋里钻,一看见床就脱下鞋爬了上去,拉着那两床厚被子就往自己颤抖的身子上盖,一点缝隙也没有留。

“刘老师等一下。”扁鹊刚出大门就被朱大炮叫住了。

她随即转过身,定在了门口:“咋了朱老师?”

“这是复制的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我给四年级上课时杨木就说也想要一副看看,这不我刚从城里买来的,你拿回家给杨木吧,就说是朱老师送他的。”

扁鹊一听就明显地兴奋了起来:“这幅图是宋朝的吧,我也挺想看看是啥样的,你能现在打开吗?”

“当然可以啦,一起来看看吧。”

收到肯定的答复后扁鹊便冲着远去的同事们呼喊了起来:“喂,朱校长,你们先回去吧,朱老师这里有一幅《清明上河图》要带给我侄子,我稍后自己回家。”

朱大炮在白炽灯下缓缓地张开了那幅著名的古画,在黄色灯光的照耀下里面的色彩一下子就更加夺目了。

“这幅画描绘的可是宋代河南开封的景况,是国宝级的传世之作,这么一张纸可是画了将近一千个人,里面赶集的,做买卖的,骑马的,推车的,各种人物的各种动作应有尽有,是实实在在的一幅民生图……”朱大炮指着画滔滔不绝地讲解着,完全把扁鹊当成了自己的学生,过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闭上了嘴。

扁鹊崇拜地望着他,两只眼睛闪出了一动一动的光:“接着讲,没事的,朱老师懂得可真多,讲得也非常有条理,嫂子可真是太幸福了,居然嫁给了你这么一个大才子。”听到扁鹊的一番夸奖,朱大炮有点飘飘然了,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随后又转为了苦闷的愁容,他把画重新卷好,又用塑料膜包裹了一层,便郑重地交到了扁鹊的手里。

“天快黑了,外面雪下得也大,我送刘老师回家吧。”

“嗯,咱们现在就走吧。”

无情的风刮着无情的雪吹到了朱大炮和刘扁鹊的脸上,路上厚厚的积雪已经被人踩得见了底,并结了一层冰,朱大炮走在刘扁鹊的身后,半伸着手,时不时地上前扶着,他已经在这种沙石子路上摔倒了两回,半个身子都沾上了掺着碎泥土的湿雪。

朱嫂子本以为一进到被窝里就能快速地睡着,可是浑身的高热和酸痛让她不停地来回打着滚,她发烧了,而且烧得还不轻,由于喉咙水肿了起来,现在连水都喝不下去了。她实在难以忍受这种高热的痛苦,便叫起了在一旁写作业的孩子:“宣璐宣葵,快去叫你爸,给我请个先生,我这烧得不轻,都透不过气了。”朱嫂子捂着胸口,龇着牙,有气无力地喘着说道。

“俺妈,俺爸送老师回家去了,不在家里。”

“那你去隔壁邻居家找恁三娘,问问她可能给我请个先生,我这胸口憋得很。”

孩子们看到母亲痛苦的面容,一起身就慌忙去了邻居的家里。

朱大炮和扁鹊还在路上走着,雪天路滑也不能骑自行车,要不然早就到家了。可朱大炮却十分享受这种大雪天里的漫步,刘老师离他近近的,他都能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和香气,这种诱人的味道几次令他情迷意乱,脑子里一片空白,今个天冷,他便借着风大雪大,凑得更近了。

“哎呦,吓死我了,那是一个大洞,有一人多高呢,里面都是水,刘老师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朱大炮突然发出了惊恐的声音。

刘扁鹊一只脚踏进了冰窟窿里,差点整个人一头囊进去,好在朱大炮及时拉住了她的手,才避免了一场惨剧。朱大炮调整了一下位置,另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腰,往上一提就将扁鹊提溜了上来,自己的胸膛还紧紧地挤着她的乳房。虽然她穿着一件棉袄,可是朱大炮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对乳房的存在,他不自觉地往前更紧了一步,那对充满弹性的肉球立刻回缩了一下,他一下子紧张得冒出了一头的冷汗,攥着扁鹊左手的那只手也抓得更紧了。

“这该死的冰窟窿,刚才真是太危险了,多亏朱老师眼疾手快呀。”说着,扁鹊便把手从朱大炮的手里抽出来,迅速地背离了他,“前面就是俺们庄了,朱老师留步吧,不用再送了,我自己能回去。”说完,扁鹊冲着后面摆了两下手就急忙踏着雪朝着杨庄的路口跑去了。

扁鹊几乎是逃着回家的,她的心砰砰直跳,倒不是因为刚才险些掉进了冰窟窿,而是刚才朱老师那一系列的动作,让她差点迷失了自己。有一刹那她总以为是绍义在跟着自己,特别是当她一只脚滑进坑洞里时,有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小手,另一只从自己的屁股蛋上划过,又转而搂住了自己的腰,这样的行为除了绍义谁还会对她做呢?可是当扁鹊看清了他的脸后,不禁感到一阵害怕,他居然是朱老师!这样亲密的动作怎么能由别的男人对她做出来呢,即使是为了避免自己掉进冰窟窿里。但是不能否认,多亏了他的一系列动作,她才没有掉进哪个不长眼的人所挖的那个冰窟窿。

“朱老师真是世间上少有的男人,既有才华,对人又和善,做他的媳妇真幸福呀。”扁鹊的脑海里突然就闪现了这样一个想法,但随后她又赶紧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打散了,“老天爷,我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别的男人再好能有我家绍义好吗,羡慕归羡慕,可不能乱想啊。”她自言自语地警告着自己,努力将头脑中今天有关朱大炮的所有片段都删除了,待神清气定,她便加快了步子,朝着家门口跑去。

回到家,她的那只脚无比酥麻,鞋的外面已经上冻了,里面是一种刀割的黏滑。老妈妈正在屋里抱着孙子哼着小曲,一看见儿媳进了家门,就赶紧站起来嘘寒问暖:“外面的雪大得很,能冻死个人,我给你去烧一碗大枣汤喝喝吧。”

“俺妈,不用麻烦了,待会我喝点热茶就行了。”

扁鹊捋了捋脸上的湿发,又弹了弹头顶上的雪花,便坐在了门口的板凳上,稍微跺了两下脚,抬起那只冰凉的已经丧失了知觉的小腿,吃力地将长筒子棉鞋从脚底板上拽下来,脚一出来,就有一种淡淡的热气飘散开来。她赶忙把湿透的袜子全都脱了下来,向盆里倒了半盆热水就猛地插进去,脚丫子渐渐恢复了知觉,可是不一会她就哎呦着差点踢翻了水盆,这水又太烫了。

老妈妈心疼儿媳,给她热了一碗新鲜的牛奶,又把文寒文冷给哄睡着了才离开绍义家,独自个冒着风雪回到了自己西边的小屋。

扁鹊心中又泛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实在有些按捺不住了,她拿起电话就拨打了丈夫的号码:“喂,是孩他爸吗?”扁鹊问着。

“喂,媳妇,你在家过得可好,钱花完了吗,不够我再给你寄。”

扁鹊一下子无奈地笑了,这个家伙怎么每次打电话开头第一句总是要问钱够不够花呢,也不知道说点其他的,随后她便装作生气的语调埋怨道:“咋能不够花,在家里能买啥,用不了啥钱,孩他爸你就不能说点其他的吗?咋天天就是这老掉牙的一句。”

绍义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又开了口:“文寒文冷会走路了吗?吃饭吃得可香?与年头相比重了多少斤?”

“能扶着墙走了,吃啥都香,胖得跟小仔猪一样。”扁鹊继续回答着。

“吃得胖就好,胖一点说明身体健康。”

待绍义说完,扁鹊把话题一转,主动问了起来:“你们那下雪了吗?家里正下着雪呢,可大可大了!”

“下了下了,”绍义兴奋地说着,“多少年这边都没下雪了,就数今年下得最欢,整个广东都在下呢。”

“那你要注意保暖呀,别冻着了,又过了一年啦,孩他爸,孩子们都想死你了,我也想死你啦,想你想得不能行。”扁鹊说完这话就觉得脸火辣辣地烧着,这样一句简单质朴的话,平时她可没说过。

“媳妇,那你等着我,我把这栋楼干完就回家,我也想你了,想你想得更是难过得很。”绍义哽咽地把话说完,这种诡异的哭腔一下子就把扁鹊的心塞得实实的,连血液都忘记了流动。

电话挂断了之后,扁鹊却迟迟没有将电话筒放在机子上,望着熟睡的孩子,她的心却没有平静下来,冬日的夜又黑又浓又寂静,她从床上卷过一床被子披在自己身上,就朝着大门外那深远的黑洞里望去了……

朱大炮回到家时天早已经变得黑不隆咚了,大门半掩着,堂屋里的门紧闭着,正当他好奇家里怎么没人了时,宣璐从邻居家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俺爸俺爸,快去界首中医院看看吧,俺妈不得劲被救护车拉走了,俺姐跟着俺三娘一块去过了。”朱大炮一听就急了,拉着儿子的手就赶紧去了邻居家,还没到院子里就大声喊叫着:“俺三哥,俺三哥,璐他妈咋不得劲了,我这才出去一会,咋救护车都来了。”朱大炮焦急地询问着邻居。

“发高烧连带心肌炎,先生说还好治得及时,不然命都没有了,你快去中医院看看,宣葵和你嫂子正在照顾着呢。”

朱大炮把儿子放在邻居家,没说任何话就冒着大雪去了中医院,刚一见到妻子他就训斥了起来:“你说说你可是小孩嘞,那么大黄子了,自己生病了都不知道吗?还让别人操起你的心来了,能把人吓死,现在好点没?烧退没?炎症下去没?”朱大炮对着妻子发出了一连串的询问,一路的奔跑让他衬衣里面出了一层的汗,现在里面冰凉冰凉的。

朱嫂子从被窝里伸出手摆了两下,十分虚弱地解释着:“当家哩,我现在好了,打了针,吊了水,不烧恁很了,胸口也不疼了。”

“你来了那我就放心了,”三嫂从床边站了起来,拉着朱大炮的衣袖走到门口就说了起来,“可别让璐他妈再受凉啦,你不知道,她这病就是今个下午掉泉河里给激出来的。”

“啥?掉泉河里啦?咦,她可真厉害!”

“好好伺候伺候她,别惹她生闲气,我这就回去了。”

“好,三嫂你慢点走,我这忙,就不送你啦。”

朱大炮疲惫地往床边的椅子上一躺就开始质问起了妻子:“你说你,好好的一个人往泉河那边跑干啥?”

“我去给你们买菜了,那边的菜种类多,还便宜。”

“那你怎么掉河里了?”

“泉河上冻了,没有大船,我看人家在冰上走,我也就走了,快上岸时谁料想一脚把冰踩碎了,两个膝盖也碰得又疼又肿。”

“你太有本事了,掉进去就掉进去了,你说你身体那么壮从来就没生过病,咋现在沾点凉水就高烧了,还给我弄个心肌炎,你这不是给我没事找事吗?”

“当家哩,我不敢了,下次我肯定不会再得病了,你放心,这次我出了院,保管十年内再也不生一次病。”

“行啦,以后注意点就好,我也困了,我到走廊里打个地铺,让宣葵睡你旁边。”说完朱大炮就从柜子里抽出一床被子,关上门就离开了。

这一夜他睡得可不安稳,只要听见病房里有什么响动他保准得起来看一看,直到发现妻子睡得正香他才肯悄悄把门关上再回到那个冰冷的走廊处。他清楚地知道,照顾生病的妻子是他的义务和责任,即使他非常厌恶她的无知和粗鲁,但妻子就是妻子,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雪夜里除了朱大炮睡得不安稳外,还有一个人躺在温暖的床上也是辗转反侧,左右难眠,她就是路绿雅。

路绿雅捂着自己的胸口浑身直哆嗦,一种从内到外的失望和沮丧笼罩着她的全身,挤压着她的每一个细胞。从中午回来后,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两顿饭一粒麦子也没进肚,一张愁苦的脸耷拉了一下午。

中午的时候她怀着一种兴奋激动又满怀希望的心情冒着严寒骑行了十几里路才悄悄来到杨庄小学,为了避免庄里人知道她来了这里,她把自己装扮得很严实,除了一双眼睛,其余的一切都在厚厚的围巾和呢子大衣里。路绿雅来到学校的大门口时,两扇铁门还在紧紧地关着,操场上清楚地传来了朱开放表扬学生的声音,她便将车子靠放在墙壁上,在大门外来来回回地徘徊着。这期间她还遇到了好几个杨庄的熟人,由于自己已经不是本庄的媳妇,和他们也就没啥话可说了,说了反而会影响他们邻里之间的感情,为了避免尴尬,她不得不扭转身体,将自己藏在一个三面不透风的篱笆里。

约摸一个小时后,朱开放终于开完了表彰大会,学生们也陆续从学校里走了出来,路绿雅随即紧张了起来,她站在校门外的一棵大树下仔细地分辨着,在人群之中终于看到了想见的那个人,她立马冲着他摇起了手,并压低声音喊叫着。不一会,儿子就活生生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小橘子认出了母亲,但是并没有表现得有多么兴奋,甚至有点冷漠,这和路绿雅预想的一点都不一样,她原以为儿子会一把抱住她,并“俺妈俺妈”地叫着,可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她的脸,儿子一出口就让她寒了心。

“你来俺学校干啥,快走快走,让人家看见了说闲话。”小橘子抱着猪肉不停地快速摆动着双手,示意母亲赶快离开。

路绿雅完全懵了,她真没想到儿子会这样说,还以为是他没认出自己呢,便解开围巾,露出了自己的脸:“儿子耶,是妈妈呀,你要让妈妈走吗?”

“对呀,说的就是你,快走快走,快回你的家去吧,俺们杨庄可没有你立足的一块地。”

“儿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是妈妈,你不想我吗?”路绿雅咬着嘴唇,一只手搭在了小橘子的肩膀上。

“以前想,现在不想了,再说俺爷和俺爸那么疼我,我为啥要想你。”

“他们疼你是他们的,难道妈妈不疼你吗?”路绿雅忍着眼泪艰难地说着。

“你不疼啊,确实不疼我呀,你跟俺爸离婚前整天就知道砸砸碗摔摔锅,哪有时间疼我,离婚后你就更不疼我了。”

听到这话路绿雅转过头背对着儿子,热泪在冷风中一下子就掉落了下来,鼻子酸了好久,她才敢重新与儿子对视:“妈妈想你了,今个是特意来看你的,我还给你买了好多吃的和穿的。”

“不用不用,俺爷给我买的有,我不吃你的,也不穿你的。”

路绿雅深抽了一口气,忍着心里的痛苦,便从兜里拿出了五百块钱:“儿啊,你不想妈妈也没事,这是为娘给你的钱,你留着自己用,别告诉其他人,想吃啥就买啥,别省。”

小橘子接过了母亲手里的钱,想了好久,最后还是把钱还给了母亲:“这钱你别给我,我一个小孩花不了这么多的钱,你还是把钱留给你那宝皮蛋买奶粉喝吧,给我不是浪费了吗?”

路绿雅的头瞬间就炸了,她惊慌失措地问起了儿子:“啥宝皮蛋?”

“给恁儿买奶粉喝呀。”小橘子也不想和眼前的这个人有太多的交流,看着路绿雅一脸惊愕的模样,两只手提起猪肉转身就离开了。

望着儿子稍许不稳的身影,她没有去追,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一点点消失,她知道追过去也没什么用了,儿子已经不认她这个母亲,从她全程和儿子的对话中就可以感受到儿子的冷漠和尖锐,他之所以对她说出那一句句毫不留情的话,心里肯定是恨极了她,但从始至终儿子都那样从容,不露一点怨怼,显得异常平静,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仅仅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这才是让路绿雅倍感心酸和痛苦的地方,你说,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是怎样做到这些的呀?

回到家之后的路绿雅并没有向丈夫说明自己去干了什么,其实说了也没啥大碍,丈夫早就知道她和前夫育有一子,只是生活中他们从来不提关于小橘子的任何事。晌午和晚上的两顿饭都是丈夫做的,许亮亲自把饭碗端到了路绿雅的面前也不见她动筷,他好几次都想问问妻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最后还是没能问出来,还是让她自己说吧,这是许亮的一贯作风,他从不主动去试探某个人的内心,也许这就是农村人嘴里所说的老实人吧。

翻来覆去,以哪个姿势入睡都不舒服,路绿雅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思索着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想着想着,她的心咯嘣一下碎了,她意识到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可她明明有两个儿子呀,一个叫小橘子,一个叫小宝,两个都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小橘子把她当成陌生人一样看待。

在大雪还没有飘下来之前王美芝就开始剁肉馅了,这么冷的天最适合吃饺子,正好儿子从学校带回来十斤猪肉,她割掉两斤,掺和了韭菜,在下午儿子还没有放学时便忙碌了起来。这几天的天气十分严寒,前去泡澡的人也多了起来,绍仁便跟老板要了一张床,索性就日夜住在了澡堂,家里就只剩下杨木他们娘俩了。对于儿子拿回来十斤猪肉这事她早已经见怪不怪了,每次考试,要是学校发了一些奖品,那就准有儿子的份。朱校长想事想得机警,别的学校要是给学生发奖品肯定就是奖状本子和钢笔了,朱校长就不,他给学生的奖励往往又大方又很实用。从前年秋季开始他就想着法换着花样改奖品了,每次大型的考试成绩一出来杨木不是拿着一袋麦种回家,就是背着一床丝绵被子回来,暑假的时候他更是拉回了十板鸡蛋,这鸡蛋还没吃完呢,这次期中大联考他又带回来十斤猪肉。望着学校的这些奖励她的开心是没法用语言说出来的,儿子小小的年龄也能靠学习成绩给家里添东西了,这真是一种特别的幸福感!

关于杨庄小学的这种奖励方式,朱校长也是深思熟虑了的,农村孩子生活条件差,都想吃得好一点,穿得漂亮一点,他们若是能靠着自己的学习给自己改善一下生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两个学期就有好多成绩中下游的学生一努力就拿到了奖品呢,可见这些实用的奖励对他们是多么具有吸引力呀。

下午放学后,杨木来不及到灶屋里帮母亲包饺子就拿起电话拨打了张金斗的号码,电话接通后他一口一个张爸爸,聚精会神地汇报着这次期中考试的成绩,等到张金斗对他赞许有加,又说了很多勉励的话后,杨木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这边刚挂电话,那边他又跑到灶屋帮着母亲包起了饺子。

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都不假,对于皖北大地上几十万的留守儿童来说,哪一个不会点真功夫呢?就灶屋里这点事,会炒菜已经是最基本的了,王美芝出门打工那几年杨木跟着爷爷奶奶一起过活,爷爷要经常去窑厂里干活,奶奶要操持一大家的事,外面要忙活地里的庄稼,家里还要喂牛喂猪,平时都是杨木帮着奶奶做饭,什么擀面条、蒸发面馍、煎油饼子,这些杨木全都精通得很。

王美芝在案板上擀着饺子皮,杨木就坐在竹篦子旁边包着,不到一会整个篦子上就放满了两角尖尖的大饺子。饺子一下了锅,滚了两三滚,直到每一个都发了白,才算煮熟了。杨木望着这些诱人的食物,嘴巴里立刻积满了口水,可他并不急着向锅里捞,而是对着母亲说出了自己的请求:“俺妈,咱能不能也给三芹家送点饺子,她说她的嘴寡了,肯定也是很久没吃过肉了。”

“这样啊,行,反正咱俩也吃不完,就给她送一碗。”

“不,你要送三碗,竹斌竹武没吃到饺子前三芹是吃不到的,俺妈,给她家送去三碗吧。”

“那好,你得跟我一块去,要不然我没法端。”

“好。”杨木在得到母亲肯定的答复后开心地笑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因为吃饺子而如此开心愉悦。

锅里的饺子很快就被分成了好几碗,王美芝用三块干净的抹布将其中的三碗盖住,然后放在灶头子里,两个人冒着大雪就去了三芹家,今夜这生姜韭菜猪肉馅的饺子你我将共同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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