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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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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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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十章

草长莺飞河柳绿,又是一年好时节,绍义陪着扁鹊在家度过了个把月,待开春之后便又随着人潮去了南方的谋生之城,家里再次只剩下扁鹊一个人孤零零的了,虽然婆婆经常来这里帮衬着自己做家务,但终究不是和自己一起住,待了一时半会就要回自己的土坯房子里,扁鹊让她坐下来和自己说说话拉拉呱,她才闲下来抽个空说道几句。可是一到吃饭的时候无论扁鹊怎么留她,她都不愿意住下,总是谎称自己锅里面还放着两碗小米子稀饭,不喝就要馊了,儿媳这才让她回家。其实扁鹊早就想和老母亲合锅了,虽是分了家,但绍义绍文兄弟俩都不在家,一个人做一顿饭和两个人做一顿饭不都是一样的嘛,可老母亲就是不愿意,非要自己单住单吃,也不知道她心里咋想的,和年轻人一起生活就那么难?

扁鹊觉得房子里越来越孤清了,没个说话的人稍不留意就容易楞楞地出了神,一出神就容易胡思乱想,想着想着热泪就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她开始羡慕大嫂家的那种氛围,虽然房子还没盖起来,住在灶屋里又热又挤,但好在有个顽皮鬼闹着,整天吵吵嚷嚷,不大的临时居所里生气十足,人气也十足,要是自己的闺女能活下来,家里也不至于这么凄冷。想着想着扁鹊又陷入了郁郁寡欢的死海中,直愣愣地发着呆,好似一尊鲜活的蜡像。

再过几个月又一茬麦子就要收割了,王美芝眼巴巴地等着,她已经做好了打算,等新麦子下来后都不用晒干,立刻就卖了,然后赶紧买砖头和水泥,抢在杨木放暑假之前就把房子盖好,这次要盖个红砖黄瓦的大瓦房,墙里面还要抹上一层白灰,如果钱有剩余,那就围着宅基地再砌一圈墙头,盖个过道,有房有院才算是一个完整的家。

临近四月,还没放麦假就看见杨庄小学里窜出来一大群一大群的小学生,不用说,肯定是一些不爱学习的小屁孩出来逃课了,可是等到杨木和他的同学们也背着布袋走出来,后面还有朱校长在招呼着,这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朱校长拉着孩子们走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大门前面就是一条宽阔的县道,等车子过去了老校长再把他们送到对面,眼看着他们蹦着跳着跑回了各自的家,他伸出手臂大声呼喊了一声:“在家好好写作业,等能上学了我再去通知你们,别乱跑乱玩,别下野沟。”孩子们过于兴奋,这还每到放假的时候,就能不用上学了,贪玩的劲头早已经酝酿在他们的心里,老校长的话他们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看着孩子们不见的身影,老校长沮丧地关上了大门,然后走进学校的大院里,望着那一排低矮的教室,数了起来:“一,二,三,四,唉,只有四个年级的孩子在上课了。”他转身走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然后躺在椅子上,用一块湿毛巾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今天又有两位老师向老校长提交了辞职信,说是这里的工作太累,工资太低,他们离家太远,教不下去了。老校长看到他们的请求后二话没说就批准了,然后亲自送他们出了大门,接着又把他们送到了客车上。这两位老师说得不错,在杨庄小学任教确实太苦太累了,全校六个年级六个班,加上老校长和他六十多岁的妻子以及儿媳,总共才六个教师,正好一人负责一个班,每位老师既教语文,也教数学,还兼任体育和常识老师,他们的教学时间往往是一整天,从早上八点要工作到晚上五点,不是在教三年级的语文,就是在教五年级的数学,天天如此,难怪那两位区教育局从城里调来的中专生会大呼太苦太累,可不就是累吗。

走了两个老师,就得关闭两个年级,老校长寻思了好久,怎么也取舍不了,高年级的学业重,还要升学,怎么着也得在学校里呆着,那就只有委屈那些刚上学的娃娃们了,他一狠心便把一年级和二年级关了,给这些低年级的孩子提前放了一个麦假,等教育局重新安排了新的老师再把孩子们接过来,老校长也只好这样打算了。

清晨的露珠打在了校园里的野草上,真是快,少了一群最活泼的孩子在院子里踩踏,这野草就像疯了一样,嗖嗖地往上长。老校长和他的妻子走在深深的绿草中,布鞋都被打湿了,他便蹲了下来,丢了拐杖,一点一点地薅起草来,杂芜的校园很快就被他们夫妻俩收拾得干干净净。老校长又走到院子的正中间来,抬头看了看石墩的正上方,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柱子上挂着一面褪尽了色的五星红旗,他便招招手叫来自己的妻子:“老伴,这面红旗挂在旗杆上少说也快一年了吧,都褪色了,赶明你再缝制一面新的,等到星期一我领着这些学生重新升一次国旗。”老伴应声哎了一句,表示回到家就赶制一面新的。

周末的校园里除了这老两口再没别人,本来他也不打算今天来的,只是区教育局昨天打来了电话,说是今天会把冯科长派来,把局里决定的关于杨庄小学新任教师的事当面给他说说,他听到后心里也打了疑鼓,往常教育局要是调什么新任教师过来,直接打个电话通知了就成,没过两天年轻的老师就会背着大包小包坐着车赶过来,这次怎么还派冯科长亲自过来跟他说,他实在搞不明白,但是一想到又有新的老师即将过来任教,他的心里又高兴又苦涩。

临近中午,冯科长开着一辆小轿车就从学校的大门进来了,一听到车响,老校长和妻子就急忙带着笑脸出去迎接,冯科长停了车后和他们握了握手,然后也笑着一起进了办公室,三个人坐在办公桌旁,有说有笑地拉起了呱,先是冯科长起个头,对这老两口嘘寒问暖了起来:“朱校长身体可好呀,吃饭还香吗?”

老校长心里都是事,面对冯科长的客套也不得不有一没二地回答着:“好着呢,一天上八节课都不带喘气的,就是腿有点硬,不灵活了,得用拐杖撑着,平时吃饭也是有啥吃啥,吃嘛嘛香,除了掉了一颗门牙,一颗尖牙,不能吃太硬的,其他没毛病。”

听了朱校长的话,冯科长倒乐了,端起桌子上的茉莉花茶便一饮而尽,然后润了润喉咙接着说道:“老校长呀,年龄大了就应该好好休息休息,想不想和家属一起到城里养老呀?大房子住着,花鸟伺候着,没事还能打打太极拳,那叫一个惬意呀。”老校长听了冯科长的话倒摸不着头脑了,转过头来和妻子面面相觑,实在猜不透他这次来的意图,难不成教育局是想让他退休?可谁愿意来这穷地方当校长呀。他实在忍不住了,一咬牙便开了口:“冯科长,你的话我就听不懂了,你这次来是不是局里要给我调两个教师过来呀,一二年级都停课大半个月了,孩子们嗷嗷着要上学,紧得很。”

看到冯科长的茶杯里空了,老校长赶紧对妻子使眼色,妻子收到后立刻又把冯科长的杯子续满了,他喝了一口这才发话:“都停课那么久啦,那就干脆让他们到别处上课去。”老校长听了立刻慌了神,便开口询问:“这附近的村子就咱这一家小学,要想上课得跑到十几公里外的乡镇小学,冯科长说笑了不,一二年级的学生哪能天天这么折腾。”看到朱校长认真起来,冯科长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拿起茶杯喝得勤了,只听见茉莉花茶从他喉咙里下咽的声音。

双方坐着光喝茶,却不开口提正事,老校长的脸都给憋红了,末了,他实在难以忍受,才小心翼翼地打问起了冯科长:“冯科长,你看,关于给俺们学校调新老师的事,局里有没有研讨出个什么鼻子眼啊,孩子们都等着新老师过来呢。”听到老校长这样直白地发问,冯科长便把茶杯放下了,坐直了身子面对着他:“这个事,愁死人,你说说我们都调几拨老师了,待个大半年就走,一走又得重新调,今年毕业的免费师范生根本没有愿意来这的,说好了来了就给编制,来了就给公务员待遇,可还是不愿意来,都想扎堆到城里,这次没法调,你让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老校长一听就急了,连忙给冯科长出主意:“那就别调城里的,专调那些农村出身的免费师范生,他们不会嫌弃俺们。”冯科长一听就扭了脸,不再看他们,只是又急又躁地答着话:“农村出身的苦孩子也不愿意来这,谁不想到大城市里闯闯,没戏!”说完这句,他又扭回来脸说,“这根本就不是老师的事,你看看这校园设施,一排排的陈年瓦房,少说也几十年了吧,都是危房,还有这课桌,这椅子,用得黑黢黢的,都是灰,都没个完整样,六个年级的学校,连个正儿八经的操场都没有,你说还怎么办下去,事实上教育局已经决定了,过了这个学期就要把杨庄小学给撤销喽,把学生们全都分流到乡镇小学去。”

老校长听了这话立刻就哽咽地拉住了冯科长的手,泪眼模糊地乞求着:“可不能撤销呀,撤销了,你让这方圆几个村的孩子到哪去上学呀,乡镇小学远啊,孩子们都把时间颠簸在路上了,还怎么学习。”

冯科长摆开老校长的手,无奈地摇了摇头:“咱们局长也想过把这杨庄小学改造改造,可经费就那么多,重头大戏的高中都摊不了多少,就更别提这小学了,没办法,只能这样,我今个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学期一结束,杨庄小学就要正式被撤销了。”说完这些话冯科长就离开了办公室,摆摆手示意他们俩不必出来陪送,然后开着车就离开了杨庄小学。

苦涩的心情笼罩着这对长满老年斑的夫妻,这所小学是夫妻俩一辈子的经营,全部的心血都付在上面了。杨庄行政村和周围几个村子历来都没有正经的教育,无论是最早以前的私塾,还是解放以后的小学和中学,杨庄村通通都没有。这片肥沃的土地上能长得了沉甸甸的麦穗,可就是孕育不出像样的学校,几十年来,各村的孩子要想上学非得跑到十几公里外的镇子上才能找到能够收留他们的地方,孩子们嫌远,便纷纷弃学,家里正好多个劳力,家长们也高兴,以致于这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乡民尽是文盲,仨字皮不识。

那个时候刚刚三十出头,在阜阳二中任教的朱厚天便萌生了一个想法,一定要在村子里建起一所小学,让方圆十里的适龄儿童都有学可上。想法一旦有了,实施起来便很快,他立刻辞了职,还说服了在阜阳市实验小学教书的妻子,一起回到了这个生养他的村子,在他自己的宅基地上盖起了一排房子,自己花钱购置了一批桌椅,于一九六七年创办了这个村有史以来的第一所学校,因校址就在村内,所以学校的名字便起名为杨庄小学。这个学校一开办就立刻吸引了周围村庄所有的半橛子小妮子前来入学,甚至二十七八岁的青年都来入班学习,村里的孩子几乎都是在这上学的,一家几口上到祖父,下到孙子,大半都是朱校长的学生。朱校长治学很严谨,管理学生、老师也很严肃,即使在七十年代全员罢课这样复杂的时代背景下,杨庄小学也能被朱校长管理得有条不紊,外面再乱,也乱不到学校里面去。

学校最鼎盛的时候应该是八十年代,那时候全校共有二十几个班,条件简陋,房屋不够,搭个棚子就能在里面上课。九十年代朱校长把学校无偿捐给了乡镇,杨庄小学也由民办小学变成了公办小学,朱厚天继续任校长,后来随着老教师的退休,学生数量的锐减,杨庄学校便衰落了,一个年级能维持一个班就已相当难得。学生再少也总有学生,可老师退休了却怎么也补不起来了,从最初的二十多个老师,减少到十多个,再减少到五六个,为了凑齐老师,朱校长甚至说服了在银行上班的儿媳辞掉工作来到杨庄小学任教,这学校里只有他们三位老师是固定坚守着的,其他的老师则半年换一批,谁也待不长久。就因为老校长一家不计报酬始终在这小学里坚持着,村里人都十分敬重老校长,连乡长镇长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

要说这里处处是平原,还有泉河滋养着,虽然贫穷,但也少不了吃喝,怎么就留不住老师呢,朱校长一想到这就无比痛心,恨不得捶烂自己的胸脯。现在倒好,教育局不但不给调老师了,还要直接撤销掉,这要是真的撤销,那可就要了老两口的命。

朱校长生病了,头晕眼花直不起腰,一直在床上躺了两天才缓过劲来。到了星期一,孩子们开始新的一周学习时,他才被妻子搀扶着坚持来到学校,他要举行一次新的升国旗仪式。

妻子手里拿着连夜缝制好的五星红旗,老校长把旧的红旗取下来,又把新的套上去,然后拿着旗子对着学生喊去,四个班级的学生早已经站好队排列着,聚精会神地望着老校长。老校长看着他的这些孩子,想到下学期就要和他分离了,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悲凉之感。

“孩子们,你们知道今天早上北京天安门的城楼前发生了什么吗?”老校长颤抖着声音问道。

“不知道。”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然后就响起了悄悄的讨论声。

“今个星期一,天安门的城楼前刚刚举行过一次升国旗仪式,咱们虽然是农村的小学,以后呀,每个星期一也要举行这项仪式,咱们要记住喽,无论我们在哪,我们的根永远都在这片土地上,记住了没?”

“记住了。”

“我们的根在哪?”

“在中国。”

“再具体点。”

“在安徽。”

“再具体点。”

“在泉河旁。”

听到孩子们这样无师自通的话,老校长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赶忙背对着他们,用缠在手腕上的湿毛巾擦拭着。老校长拉着长长的绳索,五星红旗便缓缓上升,孩子们抬起头高望着,看着那鲜红的颜色,跟着老校长不自觉地唱起了国歌。那个石墩子上,斑驳的铁杆子上,现在悬挂的是一面崭新的鲜艳的五星红旗!

杨木回到家也已经快一个月了,起初王美芝还怪高兴,想着这孩子多少能帮自己干点活,可是时间一长王美芝就受不了了。杨木喂猪,却总是把麦麸子拌得太稀,猪儿吃不饱,饿得嗷嗷叫,等王美芝干活回来还得重新喂一遍;带着杨木去锄草,他却手忙脚乱,毛毛躁躁,好几次把春玉米苗也给锄掉了。孩子们在家不但使不上劲,反而净是帮倒忙,王美芝这才意识到学校的好处,虽然学杂费交了一大堆,但是学校却充当了一个托儿所的角色,孩子们一去学校,家长们便可以安心地各干各的活了,等到中午或者晚上,再给孩子们做一顿饭,一天也就过去了,啥都不耽误。可现在一二年级停了学,这帮学生又是最顽皮的年龄,搁在家里操不完的心,尤其是现在,村里又增加了一口深不见底的大塘,孩子们最贪凉,稍不注意一群半橛子就扑腾到塘里打滚了,从去年大塘挖成到现在,周围十里八村的孩子已经有两三个溺死在里面,想起来都令人心惊胆战呀。

王美芝以前天天盼着新房子,现在倒好,又要天天盼着杨木早点复课,下学期他就要升二年级了,杨庄小学没有幼儿园,一年级要坐笼三年才准许升二年级,所以刚入学的小孩子要和那些混了二三年的大孩子在一起上课,那滋味真是一言难尽。杨木六岁入学,前两年什么都听不懂,每次都是不及格,到了第三年成绩才嗖嗖往上升,每次都是班里第一名,如今已经八九岁了,终于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也要成为一名二年级的小学生啦。可是学校的老师突然一走,校长便停了他的课,他也没办法,只能待在家里常常陪失明的父亲聊天,父亲好歹是个初中生,杨木一想起来不会的数学问题便读给父亲听,然后绍仁用手在空气中比划着,给儿子一一做解答,一个月下来他的功课非但没落下,还突飞猛进地增加了很多,连二年级的九九乘法口诀都提前背得滚瓜烂熟,嘿,还真像丁芳说的,这孩子真聪明,一点都不像喝了毒奶粉的大头娃娃。

绍义离家也有数月了,可怜的扁鹊不知怎么了,总是默默无言,望着天空发呆,时而发笑,又时而低声地哭泣,若是有人来串门倒还好,扁鹊多少能说几句话,要是没人来,她能坐着一动不动发呆一天。村里有经验的老妈子看了扁鹊的情况后都说这是产后抑郁症,这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严重的能发展到关起门来自杀,不严重的苦闷个几天自个就会往人堆里扎了。老妈妈听了可吓坏了,一有空就往儿媳那去,每次去都得把她拉到村头的妇女堆里,听丁芳刮刮淡,说说长道道短,也就那一会,扁鹊跟着这些妇女有说有笑的,可自己个一回到家又是一副愁眉苦脸的皱丝瓜样。

那一日,王美芝和婆婆正在地里摘豆角,两人突然说到扁鹊的情况,便停了手头上的工作,坐到地头的石坎子上拉起了呱,说到扁鹊,这两人的心情总是很糟糕,无论怎么开解她,她总是人前欢笑转脸哀愁,背后里还被婆婆发现哭了好几场。

“这人有心病必须要说出来才能好,我也知道,扁鹊这个样子肯定是为了那个孩子,我好几次悄悄对她说,是不是想孩子了呀,想的话就跟妈说说,把你心里的苦和怨念都说出来,妈乐意听着嘞。可是她总是摇头,说不是为了那个孩子,啥也不为,这就叫我难办了,木他妈,你说这可该咋办。”老妈妈拍了拍手心里的泥土,一边解着裤腿,一边沮丧地问着大儿媳。其实王美芝心里也烦着呢,杨木已经停课一月有余了,可是一点复课的迹象都没有,总不能让他来回奔波二十多里去乡镇小学吧,她为了这个事也是几天几夜没睡好觉了,但是婆婆还是不厌其烦地跟她唠一些扁鹊的情况,这些老情况她虽然听得烦了,但也只好硬着头皮一遍一遍的听下去:“唉,扁鹊这样,咱们该开导的也开导了,能咋办,她就是一个人太寂寞了,想孩子了,嘴巴没处说话去,我看啊只有闹腾腾的孩子窝才能克服扁鹊的抑郁症。”说完,王美芝突然一个激灵,似乎想到了一件事,便问旁边的婆婆,“扁鹊是不是上过初中?绍义跟咱们说过吧。”婆婆听了便点头昂了一声:“这不错,她确实上过初中,初三差一季毕业。”王美芝一听立刻乐坏了:“我就说扁鹊怎么所有的字都认识呢,还会算账,原来真是个有文化的人,看来云南那边比咱这重视教育嘞,妈,扁鹊的事我有办法啦,就让她去孩子窝里走走,咱这杨庄小学正好缺两个低年级的老师,让扁鹊去当,你说要是一群一群的小孩子拉着扁鹊的衣袖老师老师地叫着,她还能抑郁的起来?”老妈妈听了也不禁一阵欢喜:“这是个好办法,就怕朱校长不要扁鹊呀,扁鹊毕竟不是个中专生。”王美芝一拍大腿,立刻站了起来:“屁的中专生,我就不信一个初三毕业的教不好一年级的小娃子,这事我待会就去找朱校长说说。”

嗜血一般的晚霞断断续续地连成一片,王美芝专门等学生们放了学才到学校,此时校园里早已经没了读书声和喧闹声,水坑里的几声蛙叫反而凸显出一种特别的静谧。朱校长的办公室半掩着,里面除了一张掉了漆的办公桌还有一张木床,这里既是他的办公室也是他的卧室,几十年来,除了特殊情况他基本都留在学校守夜。朱老校长上了一天的课,已经有些疲惫了,他躺在摇椅上轻轻晃动着着蒲扇,眼睛半眯着,思索着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王美芝走到门前,敲了几下门,这声音立刻把老校长从自己的思绪里拉回来,他扭头朝门外望去,看到了王美芝正畏手畏脚地在杵立在墙角。老校长立刻站了起来,走到门口迎接:“是侄媳呀,今天来找我有啥事呀?”王美芝倒扭捏了起来,刚刚鼓起的勇气一下子就散了,便试探着问:“朱大伯,你看咱们这一二年级啥时候能开学呀,孩子在家不上学,时间都给荒废了。”老校长听到这么一问心立刻便沉了下来,很多人问过他关于孩子复课的事,他都是简单地一回,等等吧,快了,此外再无多余的回答,可是今天再收到这样询问,有一种声音告诉他不能再欺骗自己,欺骗别人了。他沉思了好久,等王美芝问了第二遍他才痛苦地说了一句:“没个确定日子,谁也不知道,下学期能不能开学都难说,你们要是等不及就把孩子转到乡镇小学吧,那的老师教得也好。”王美芝听了老校长的回答,心中竟有一丝舒展,看来这和自己料想得果然一样。她不慌不忙,忐忑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便趁势追问:“大伯,是不是学校现在还没找到老师,所以复不了课,要真是这样我给你推荐个人,就是杨木他婶子,初三毕业,您看教一二年级够不够格?”老校长一听也立刻来了兴趣,立刻搬了一把椅子给王美芝,两个人坐了下来便细细交谈。虽然下学期这所小学就要被撤销了,但眼下的教育也是必不可少的,至少这最后两个月要让那些闲在家的半橛子小妮子有学上。

“刘扁鹊要真是初中毕业那肯定没问题,她能来我这小学任教我肯定高兴啊,但是工资待遇我得提前跟你说了,她来这只能算是个临时工,编制我可解决不了啊,那是教育局才能办的事,没有编制就只能拿我们一半的工资,我也会尽量多补给她,她可愿意?”老校长话还没说完王美芝便高兴地频频点头:“愿意愿意,当老师可是个铁饭碗,别说只给一半,就是不给也愿意啊。”老校长本想打断她的话,把“铁饭碗”纠正一下,想说明临时工没有铁饭碗,但是看她那么高兴也就不忍心纠错了。

扁鹊在婆婆和大嫂的推搡下终于愿意到杨庄小学任教了,朱校长给她安排的教学任务是两个年级的课程,上午教一年级,下午教二年级,一上午或者一下午都是四节课,孩子们在另外半天没有老师,就在教室里做作业。扁鹊起初是不愿意来杨庄小学教课的,她没有学历,只是一个初中生,没有教学经验,又得了产后抑郁症,怎么能负担得起两个年级的教学重任呢。但是老校长已经挨家挨户通知了复课,孩子们都背着布袋来上课了,她只好硬着头皮被大嫂推到讲台上,在一大堆屁娃娃的注视下拿起了粉笔。扁鹊的第一节课是古诗两首,一首《所见》,一首《小池》,村里的妇女听说她来学校当了老师,都趴在窗户根上听呢,这些仨字皮不识的农村妇女都特别好奇扁鹊和那些中专毕业的教师有什么不同,她能不能教好。窗外已然被一群妇女给霸占了,她们人贴着人,窃窃私语地议论着。教室里的小学生由于刚刚复课,一个二个都比较兴奋,互相交头接耳各自叙述着自己在家一个多月来的种种见闻,教室里也是一片乱哄哄的。老校长和其他两位老师在教室的后排坐着,制止了学生们的吵闹后便向大家介绍了他们的新老师,接着便示意扁鹊开始讲课,他们要观摩扁鹊的教学方式,好在扁鹊全程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的授课计划,在字形、拼音、含意三个方面都把握得比较好,老校长听了还在后面鼓起了掌。等到扁鹊也坐到了后排,老校长才站起来走到讲台上,剩下来的两节语文课由校长亲自上。

在正式上课之前老校长轻描淡写地宣布了一件事:“你们还能在杨庄小学上两个月的学,下学期学校就要正式被教育局撤销了,以后你们都要转到乡镇小学去,不过这没什么,你们别担心,要是嫌路远可以让大人骑自行车带你们去。”这话刚说完,窗外的一群妇女立刻炸了锅,纷纷指责教育局怎么能撤销一所将近四十年的学校呢,外面又是一阵乱糟糟的议论声,老校长不管外面的声音,转过身去,在黑板上颤抖着写了一行大字“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然后对着懵懵懂懂地孩子们说:“这两节课我们来唠唠嗑,你们当中的有些人啊下学期就要升二年级了,是大孩子了,应该有一个小理想了,来,好好想想,然后告诉我,你们长大后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老掉牙的问题了,可是每个人都必须得说说,说什么都可以。”老校长话刚说完下面便又响起了一阵糟乱声,这些小家伙们装模作样地讨论开了。

过了大约十分钟,老校长便开始点名了,杨子强是第一个回答的学生,他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不时地眨巴眼看了看窗外的妈妈,丁芳双手掐着腰,很是期待的样子,她也想要听听这个宝贝儿子会说出什么令她满意的话来。“我长大后想成为一个大老板,挣很多很多钱孝顺我的妈妈,让她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老校长听了点了点头,摸着他的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没想到咱们的强强同学还挺有孝心,是个好孩子,竖着往下排,下一个。”

“我看电视知道美国揍了伊拉克好多次,美国做的不对,太欺负人了,我以后想当兵,保家卫国,保护伊拉克。”小橘子刚说完底下就有一群调皮的孩子开始大声嚷嚷起来:“杨亚军是个卖国贼,他居然要当兵保护伊拉克,保护伊拉克干啥呀,吃里扒外的东西。”老校长立刻制止了这群半橛子的嚷叫,然后也摸了摸小橘子可爱的脑袋:“我明白杨亚军同学的意思,还挺有正义感的,也是个好孩子,老师支持你当兵。”等他说完了便摆摆手示意后面的杨三芹,三芹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看得出来这个女孩略显羞涩,说话并不是很利索,但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还没想好以后咋弄,我家里有两个弟弟,我爸说我要是不好好学习就不让我上学了,让弟弟上,供弟弟考大学,我也想考大学。”听了小妮的话老校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点头示意她坐上,然后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她:“别怕,只要你好好学习,你就能上,想上到啥时候就上到啥时候,保不齐还能考个大学。”就在老校长说完话,准备另起一竖列问起的时候他发现阿莉正趴在角落里呼呼大睡,他突然感到一阵无奈并带有少许的愤怒,心里暗想:唉,这孩子,下学期学校就要被撤销了,今天跟你们好好唠唠嗑道道别怎么也能睡得着呀,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啊。然后他便走到阿莉的桌前,用手背敲了三下,阿莉应声醒来,痴呆地望着老校长。“杨阿莉,你也来说说,长大了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呀?别害怕,尽管说。”老校长语气温和地询问着。“我以后想到苏州打工,我姑姑家的一个姐姐就是去了苏州,现在过得可滋润了。”阿莉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出来。一听到打工,孩子们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旁边也有人扯着阿莉,悄悄告诉她不能说打工,因为打工是最让人看不起的。阿莉并不在意,小小年纪个性倒刚烈得很,指着周围的同学说了起来:“俺妈说了,咱农村的孩子就是打工的命,我说错了?你们笑个啥呀。”老校长赶紧制止了哄闹让阿莉坐下来,什么话也没说,然后指着第二竖列的第一个:“杨木,你来说说。”

杨木似乎早已有准备,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像个小大人一样,满脸的严肃,对着老校长咧出缺了牙齿的粉红牙花子便字字铿锵地说了起来:“我想成为张爸爸那样的人。”“张爸爸?”老校长露出不解的神情。“是嘞。张爸爸是曾经救助过我的人,前两年我喝了毒奶粉然后生了病,是张爸爸给我捐了钱,才救了我的命,俺妈说不能忘了他的恩,要时时想着报答他,他人可好啦,还用自己的钱开了一家孤儿院,专门收留那些没人要的孤儿,所以我想要成为他那样的人。”老校长听了杨木的话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的褶子因为笑容而收缩成了一朵菊瓣,然后领着大家伙鼓起了掌,掌声一结束便亲昵地说:“张爸爸这人我知道,是有名的慈善企业家,听说咱们这发生了毒奶粉事件,不远万里从四川赶到咱这,救助了好多生病的孩子,是个大好人啊,这那你成为张爸爸那样的人后要做什呀?”杨木沉思了一会,透露出一种原本不属于孩童的神情,想着想着眼角竟然流出了几滴眼泪:“人的寿命好短呀,其实想想,很快就过去了,过去了之后呢,就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你看俺爷,死了还没两年就几乎没人说起他了,我知道我也会死,死了之后我到底能留下啥呢?我也不知道,我想的就是,如果我成为了张爸爸那样的人,我一定要让人间充满爱,充满善,让每个人都快快乐乐地过日子,等我死了,我要学周总理和邓爷爷,把自己的骨灰撒到河里去,那就撒到泉河里吧,离我家近些。”

老校长惊呆了,他的心在猛烈地颤抖着,身子竟有些不稳,只好使劲撑着桌子才能勉强站住,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八九岁的孩童,简直不能相信刚才那些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连出生都还没几年,竟然想到了死,这只不过还是一个即将升入二年级的孩子呀。待老校长的心平静了一些,他才急速地反问道:“杨木,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没人教,有一些是我自己想的,有一些是我从小橘子家的电视里看到的,中央电视台第九频道天天晚上都会放。”杨木平静地回答着。

老校长的谈话课已经没法再继续下去了,他从墙角处拿起自己的拐杖,把课堂教给扁鹊,然后就带着一颗没法平静的心离开了教室,踉跄着到了办公室,他手脚发麻,眼冒金星,便吃力地坐在了摇椅上,用湿毛巾盖住自己的脸,轻晃着摇椅,不知怎么地,老校长突然呜呜地哭了,竟引来妻子一看究竟。等到妻子把他脸上的湿毛巾拿掉,他才慢吞吞地说了起来:“刚才看到了吧,里面的学生都是好苗子,有孝心有爱心,懂感恩,有抱负,还有一颗想当兵的爱国心,哪一点比城里的孩子差,好好培养都能成材,为啥教育局就容不下他们,非要撤销了咱这小学,说教室是危房,那你给几个钱好好翻修一下不就成了,再调个老师过来,我准给你培养出个大学生来。”听了老伴义愤填膺又略带心酸的话,妻子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了。

老校长又病了,这次疾病来得凶急,傍晚回到家后手脚立刻就不利索了,想说话却说不清楚,只能嗯嗯啊啊地叫唤着,嘴里还一直流口水。老伴看到这种情况立即就拨打了救护车,大约过了三十分钟,救护车就呜哇呜哇从市里开了过来,三四个护士抬着他架进了车里,老伴和儿媳随后也上了车。

急诊科给他拍了片子,随后就诊断出老校长这是气血攻心,中风了。好在从发病到就医还不满六个小时,医生随即对他进行了溶栓治疗,成瓶成瓶的药水通过管子注入了他的静脉中。这一病,儿子也从合肥回来了,老校长看到儿子趴在病床前用手轻抚着自己的脸,禁不住落了泪,虽然说不清话,但仍能听到一阵急促的声音从他颤抖的喉咙里发出来,显得特别急躁。

“妈,我爸这是啥意思啊,你能听明白不?”

妻子朝着躺在床上的丈夫看了一眼便说:“开放呀,你还能不明白你爸的意思?他是担心他这一病就没人给六年级的学生上课了,想让你去帮他代课。”然后又拍了拍丈夫的胸口便问,“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啊?”老校长听了连连点头,激动得泪水都淌了出来。

“行,那你就在医院养病,我向领导请个长假,替你一段时间。”朱开放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是老校长唯一的儿子,原名叫朱乱革,参加工作以后因为嫌不好听便自己改成了朱开放,他上面还有两个姐姐,自己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现在是合肥一家纺织厂的车间负责人,由他教六年级,老校长满意得很。

到了晚上,母亲和开放在医院的大厅里拉起了家常,讨论起了老校长的病来,说起丈夫的病,徐素玲就显得格外激动,她告诉儿子老爷子的病要想痊愈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想办法保住杨庄小学,这学校是老爷子的命,学校要是没了,老爷子肯定也活不成。听了母亲的话,开放也细细思量了起来,母亲说的有理,情况也确实如此,他得想一个办法才成。

老校长出院的最后一天,他能被人搀扶着慢慢走动了,临走时儿子朱开放告诉了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爸,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教育局撤销杨庄小学的理由不是教学设施陈旧,房屋年久失修吗,正好我这几天在互联网上看到有一家日本合资企业要在咱们国家的农村地区资助小学进行校舍重建工作,我要是能申请到这笔资助,把新校园盖起来,看他教育局还敢撤销杨庄小学不,爸,你说这是不是个好办法?”老校长听了儿子的主意眼里立刻放出了光,高兴地直握儿子的手,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好好好,并督促着儿子立刻去申请。

半个月来,扁鹊很适应自己的教学工作,为了更加胜任,更加称职,她还特意到苏屯的书店里买了一大堆的辅导资料和教学理论,人一忙那就什么心事也没有了,她一天到晚时时刻刻都得待在学校里,面对着一群整天嬉皮笑脸的孩子,想不乐都不成,时间一久抑郁症反而好了,一闲下来满脑子都是加减乘除和拼音汉字,反而没时间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了。她的工作虽然忙碌,工资也极少极少,可她是真真的很喜欢教课这个工作,一上讲台以前那些学的知识全都扑着涌上头脑,带着孩子们读拼音、练字形、口算以及背乘法口诀,她感到拥有极大的乐趣。一年级的孩子好玩,不怎么爱写作业,她就抽出半个小时来和他们一起玩老鹰抓小鸡,等孩子们玩累了,一个个都进了教室安心做起了算术,再去给二年级的孩子上课,她年轻漂亮,总是能和这些半橛子小妮子打成一片,连徐素玲老师都夸扁鹊是个做老师的料呢。

麦子熟透了,原野上此时是金黄一片,麦穗支棱着头望着天,好像在警告它农忙时节不准下雨。学校里也已经放了麦假,王美芝带着婆婆和扁鹊妯娌三个今年要大干一场了。七八亩的庄稼不分你我全靠他们三个人帮着干,直到把麦子收进了麦穴子里为止,虽然分成了三家,但是必要的互帮互助还是要有的,就比如一赶到逢年过节这一大家子人就要合锅一起动手做一顿丰盛的农家菜,也许只要这种时候才能真正感受到一个大家庭所特有的温馨吧。扁鹊干得也起劲,完全不像那种娇滴滴的小媳妇,直到收完了麦子她才停手,这么多的活却把她累坏了,一回到家就吐得没完没了,还一个劲地头晕,王美芝便和婆婆陪着扁鹊一起到卫生院看病,这一看不打紧,扁鹊又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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