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一辆灰色的小轿车从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开了出来,离开了宽敞的城市马路,拐了几个弯,过了两三座大桥,车子便进入了窄很多的乡间柏油路。由于刚刚开春,寒冷的天气才过去不久,柏油路两旁的大白杨还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生的迹象,田野里就更不用说,经过了近四个月不间断的冰冻,早已呈现出了一副残败的景象,原本该绿油油的大片麦田此时却显现出一种灰蒙蒙的枯黄,就像轻度白内障患者所看到的那样。
古月新坐在车子里,来回转着头望向四周的窗外,眼里流露出一阵黯然的失意,不经意间就打破了宁静,独自开了口:“看样子今年的小麦要大幅度减产了,农民群众的日子可不好过呀。”话音刚落,车子里又是一片寂静,秘书正在专心地开车,他也不知要不要接古书记的话。沉寂了一会,古月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啪”的一声点着了打火机,不大一会整个车子里就烟雾渺渺,如梦似幻了,古月新将额头抵在车窗上,上面的玻璃半开着,呼呼吹进来的冷风打散了他的头发,伴着杂音,反而让他陷入了神思中。
古月新这次的下乡之行目的地很明确,依旧是泉河边上的那个小村庄,不过这次他的出行目的要复杂得多,一是考察一下农村的受灾情况,好制定有力的应对措施,尽量减少损失;二是来验收这一年来广大农村干部在“为人民服务”思想专题中学得怎么样,做得怎么样,尽管他已经预估到很多人只是在做表面文章,可他还是得去看一下,看看这唯一仅剩的表面文章写没写好,即使写的字又拙劣又夸张,可是只要用的力气大,着的笔墨多,就一定能够从表面渗透到肌理,这一点他是深信不疑的;最后一个目的是他再次重归杨庄村的主要原因,在今年的特大冰冻灾害中,这个村庄里出了一位“抢险勇士”,年初,这位“勇士”的遗体回家时,家属就强烈拒绝了市里出面迎接的规划,只派了一个区级领导充了一下场面,这次正好借机慰问一下这位在冰冻灾害中敢为人先的英雄的家属们。
小轿车在乡间公路上颠簸了很久,在大公鸡啼鸣第一声时,古月新才到达杨庄村,由于事先已通知了下面的乡镇,杨庄村的路口站满了从镇里和乡里来的领导干部,一看到市里来的车停在了路口,这些人马上蜂拥而至将小轿车围了起来。古月新不慌不忙地打开了车门,下到地时,很多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虽然叫不上名字,但总归是有印象的。
这些人穿得很朴素,脸黑黑的,身上没有一点额外的装饰,倒好像是一个个为民请命,两袖清风的好干部。尤其是单布廉,穿的那叫一个寒酸,已经不是简朴了,简直像是破烂,特别是屁股后面缝的一个大大的补丁,真是特别惹眼。古月新和他们一一握了手后,刘镇长歪着身子指着其余的人向古月新介绍了起来:“书记,我旁边的这位是李运田,是苏屯乡的乡长,最外面那位是杨庄村的村委会书记单布廉,他们两位您应该见过吧,上一次就是他们接待的。”听了刘镇长的介绍,古月新兀自走到单布廉的身边,仔细瞄了瞄他的全身,然后撅起嘴角会心一笑,对他说道:“单主任是吧?好久不见呀,怎么不穿西服啦,穿西服多体面多精神呀。”
单布廉尴尬地低着头,又慢慢抬起来,对着古月新就是一通解释:“庄稼人穿不惯,不舒服,还是这穿久的老衣老布得劲。”不等单布廉说完,古月新就来到了路口叽叽喳喳的人堆里,他还是更喜欢和这些爱热闹的乡民们说话,听起来亲切。这些七大姑八大姨小姑娘小伙子很多人从没见过市委书记,这次听说市里的大领导要来杨庄村视察,方圆几公里的人都跑了过来,热闹得像赶集一样。
古月新给大家伙揖手拜了晚年之后一刻也不耽搁,被大家伙领着就去了村里那广袤的农田。古月新在前面走着,各级干部们在后面跟着,书记的四周围满了喋喋不休的乡民们,后面的干部却一句话也插不进来,这真是奇特,以往的任何一个书记都是从陪同的干部嘴里了解情况,古书记倒好,想知道啥,自己倒问了起来,他们几个干部似乎成了透明人。
看着古月新和那些老农民聊得甚欢,单布廉的冷汗真是一阵一阵往外冒,心都不知惊了几回,他跟在后面,贴着耳朵仔细听着他们的谈话,脸一会红一会绿的。
“古书记怎么净喜欢和这些没文化的老农民瞎咧咧,他们大字不识一个,能和书记说明白个啥,你看我们这陪的,跟不存在的一样,都没咱什么事。”单布廉对着刘镇长和李乡长小声抱怨了起来。
“你胡说啥呢,”刘镇长瞪着眼睛望着单布廉,训起了他,“这一年来的思想教育你没学明白吗?啥叫为人民服务?你不走进群众中去,不和他们打交道,不去了解他们的需求,那还叫什么为人民服务?古书记和老百姓这样亲热,是我们的福,懂不懂?”
单布廉吃了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老同学李乡长,李乡长弹了弹袖口上的灰尘,笑眯眯地回应着单布廉:“刘镇长说得对,为人民服务就是要走到群众中去,多向古书记和刘镇长学着点,就凭你这点觉悟,你就没有那个当领导的命。”
扎堆的乡民们拥着古月新说着谈着就来到了杨庄村那近百亩的农田,坐在车上望着田野还不觉得什么,一下到地里,身临其境,环顾着四周的一片荒凉,那才给人极大的震撼,小麦受灾的程度要比想象中严重得多,这近百亩的麦苗,几乎全部被冻死,枯黄的禾苗烂成了一坨,近距离感受还发粘发臭,让人忍不住干呕,古月新看到麦田里的实际情况心里痛极了,这对于皖北这个农业大市来说无疑是一场致命的打击。
老少爷们跟在古月新的后面,看到他望着大地一言不发,也纷纷停住了嘴。只见他弯下身子从田地里抓起一把碎土,放在手心里捻了又捻,然后站起来拍拍手,从身后拉过来一个老农,愁容满面地攀谈了起来。
“老先生,你看这麦苗冻得那么厉害,根上都发粘了,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措施呀,现在补种还来得及吗?”古月新低倾着头凑近老农,仔细地询问着。
老农听了连忙摇头摆手,嘴里还拉长了调子轻声呢喃着:“不管不管,要是能补种我们早就种了,一是现在的天气不比九月份,天干又冷,麦苗子很难出来,二是现在距离阳历六月份也没几个月了,往年我们都是六月份割麦,你现在补种了,三四个月能成熟吗,成熟不了,这样一来夏收后的玉米就没法种了,整个农时都会被往后耽误。”老农在古月新面前手舞足蹈地耐心解释着,古月新也全神贯注地听着,老农讲完,他也听完了,之后,他一句话都没说,又继续向田野深处走去,满脑子都是如何应对灾情的思考。
田间地头上那窄窄的路十分不好走,潮湿的泥巴又黏又滑,把古月新的运动鞋粘得都是,每抬起一步,脚上就好像绑了一块大石头,极其沉重。所望之处皆为枯黄,再往里走再往里看也没有一丝能给他带来绝处逢生般的翠绿,他叉着腰,轻轻地喘息了一会,然后转过身子望向身后一大波的父老,情真意切地讲了起来:“今年的冻灾是难以预料的,全市的小麦大抵都是如此,咱们呀,尽量减少损失,能补种就补种,不能补种就好好伺候下一茬庄稼,麦苗子枯在地里做了肥料,下一茬玉米肯定长得好。”这些话说完,古月新又问了起来,“省里给大家发放的冻灾补助和青苗费大家收到了吗?市里也会拿出来一部分专项资金,专门用来补助广大农民群众的损失。”听了古书记的话,人群里响起了一阵不小的议论声,有的人说收到了,有的人说压根没摸着,古书记竖起两只手臂轻微摆动着,平息了嘈杂的议论声,然后十分严肃地回应着老少爷们:“你们别急,想必这些补助有的人还没有打到卡里,半个月后你们再拿着自己的银行卡到农村信用社去,要是卡里还没有钱,你们就打我办公室的电话,0558—3116414,我亲自帮你们解决这事。”古书记的话刚一落地,人群里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有些好事的年轻人还当面对古月新表起了白,惹得老头子老婆子们一阵哄笑。
离开了这百亩残败的良田,用砖头抹掉了鞋上的泥巴,顿时感到一阵轻快,古月新便和老少爷们重新回到村头,聊起了家长里短,他爱听老人妇女们用阜阳话和他唠嗑,这对于他来说不但是了解农村实际情况的重要方式,也是一种惬意的享受。聊着聊着,古月新突然想起了此行来的目的,他忙站起来,向着人群呼喊了一声:“这儿坐的父老,有“抢险勇士”杨绍义的家属吗?”此时,远远站在一旁,担惊受怕无所事事的单布廉听到古书记这话,好像自己终于能派上用场,插得上话了,他忙屁颠屁颠地跑到古月新的旁边,突兀地向他解释了起来:“这里没有他的家属,都忙着呢,杨绍义他老婆是学校里的老师,今天得上课,他还有两个儿子,他母亲照看着,或许现在那老婆子就在家里看孙子呢。”古月新微微咳嗽了一下,并没有搭理单布廉,对着身边的一位大娘就亲切地询问了起来:“老大娘,你可知道杨绍义的家在哪?我想到他家慰问慰问。”
单布廉看到古书记的脸色不对,紧张地汗都吓了出来,古书记不理他,他便知趣地站到一旁,闭口不言了。
“来,”老大娘上前一步拉住了古月新的手,亲热地招呼起了他,“我领你去绍义家,我刚从他家门口过来,老妈妈正在和大儿媳在院子里套被子呢。”
在老大娘的带领下古月新来到了绍义的大门前,两扇涂着红油漆的铁门敞开着,空旷的院落里有两位妇女正歪坐在竹席上一针一线地缝着新换洗的棉被单子,其中一位是老年人,应该是杨绍义的老母亲,稍年轻一些的就应该是老大娘口中的大儿媳了。
古月新让跟随来的乡亲们放低声音,自己敲了敲大门,听到响声的婆媳俩立刻抬头朝大门口望了过去,老妈妈一脸茫然,王美芝却立刻把古月新认了出来,她不自觉地放下了手里的活,轻声对婆婆说道:“俺妈,咱们的市委书记来咱家了。”老妈妈听了起初不信,但是一看到身后的李乡长和刘镇长就惊得扔掉了手里的针,慌忙站起来向大门口走去。
彼此话说得都不多,但当古月新表明来意时,老妈妈的眼里立刻噙满了泪水,她慌慌张张地让儿媳搬过来几把椅子,交给古月新后,就对着他说起了话:“唉,啥慰不慰问的,人都埋地里好久了,再难过伤心也得硬着心过下去,没法。”
古月新搬起凳子靠近了老妈妈,拉起她苍老的小小的手掌,便安慰道:“老人家,别难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咱们就坦然接受,死者不能复生,生者要乐观生活,把日子过红火,这也是死者想看到的。”
“绍义他才三十多岁,说没就没了,这日子过得再红火,没了他总是不圆满的,我那可怜的儿子啊。”说着老妈妈又低声哭了起来。
“老人家,您儿子是伟大的,他主动献身的行为很让我们感动,他做的事情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您以后生活要是有什么困难就尽管跟乡里镇里提,我们都会满足你的,为众人抱薪者,众人会善待他所爱之人,必不使他遗憾至死。刚才听杨庄小学的老校长说,您的儿媳刘扁鹊在学校里教书,一直都没有解决编制问题是吧,您放心,我立马给区教育局打个电话,她明天就能拿到杨庄小学的编制,再也不是临时教师了。另外,您两个孙子的教育问题我们也会帮着解决,等入学后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学费都将全免,要是能考上大学,我们每个月还会给生活补贴。老人家,您就好好过日子吧,争取把日子过红火,让勇士在天上也能看到。”古月新拉扯着老妈妈的手,对着她说了好久好久的话,老妈妈早已泪流满面,静静地听着书记说,其间不时用布满灰尘的袖子去擦自己的眼。
“老人家,别哭,本来我还打算去见见您的儿媳,看来没时间去见了,等她回来时麻烦您老人家转告一下,就说我今天来看望你们了,叫她安心工作,不要担心生活问题,在学校好好培养祖国的下一代,做一名出色的人民教师。”古月新站了起来,刚准备离开,就听见堂屋里一阵吵闹,两个顽皮的孩童咋咋呼呼着就跑了出来。望着两个活泼又可爱的孩子,古月新的心一下子就化了,他指着孩子询问着老妈妈:“这就是杨绍义的两个儿子吗?”
老妈妈点了点头。
“真可爱,长得真像呀,简直一模一样。”古月新兴奋地说着。
“那是的,这俩小子是双胞胎。”王美芝解释道。
“来来来,孩子们到伯伯这。”古月新呼唤着文寒文冷,待他们走到自己身边后,他一下子就将两个孩子抱了起来,“孩子们,好好学习,以后报效祖国。”文寒文冷傻乎乎地啃着手里的雪饼,抱着他们的这个伯伯说的是什么,他们一点也不明白。
放下了孩子,古月新冲着秘书做了一个手势,便拜别了老妈妈和一众乡亲们,他退却了乡镇干部为他在饭店摆设的酒宴,忍着饥肠辘辘的肠胃,在午后时分上了小轿车,一溜烟儿就离开了杨庄村。
扁鹊是晚上才回到家的,现在的她很少会在中午回来,一般在学校随便煮点面条,一顿午饭就解决了。婆婆早已做好了晚饭,堂屋的小桌子上摆了两三碗红芋稀饭和一大盘鸡毛菜炒蛋白肉。自从绍义死后,老妈妈就搬到儿媳这住下了,一是方便照看孙子,二也是为了防止扁鹊做什么想不开的事。
“俺妈,这稀饭一点热气都没有了,你咋不先吃呢,别等我别等我,以后做好你就趁热吃,我回来自己再热热。”扁鹊从院子里走过来,大老远就看见老妈妈一个人坐在桌子旁边一动不动,不太明亮的电灯泡照着她佝偻斜倚的身影,孩子们已经睡去,堂屋里充斥着死一般的宁静。
老妈妈听到儿媳的声音突然挺直了腰板,从半睡中恢复了精神,立马站起来,慌慌张张地就把饭菜拾到灶头子里:“唉,不等你我等谁,下次我把饭做晚一些,你回来保准不凉,今个这饭我给你热一热,然后咱娘俩再吃。”老妈妈说完端着灶头子就进了灶屋。夜晚,风不吹,狗不叫的,实在烦闷无聊得很,扁鹊拿起遥控器就打开了电视,黄金时间段的各大电视台都在播放着电视连续剧,不少还是言情剧,扁鹊实在没那精力去观看,连续调了几个台后就按灭了电视,顿时,屋子里又是一阵死寂。她疲惫地坐在小床上,两只手背在后面撑着,感到有点恍惚,便紧紧地闭上眼睛,眼皮里面顿时出现了一道红光。这时,老妈妈端着饭菜踏着匆匆的步子便从灶屋里走了过来。
“扁鹊,来,饭热好了,快来吃吧。”
她急忙睁开眼睛,看到婆婆正在桌子旁边摆放饭碗,便撑着胳膊站起来走到饭桌前。老妈妈为儿媳递过一碗浓稠的红芋稀饭和一个大馍,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今天城里的市委书记来咱们村考察来了,专门来家慰问了,你在学校离不开身,就没见到他,他让我跟你说,让你安心工作,好好生活,万事向前看。”
扁鹊一边听着一边喝着碗里的稀饭,待稀饭剩下半碗时她才张嘴应了婆婆一声:“嗯,哎呦,我见他干嘛呀,我工作忙着呢,今年我带的是小升初的班,一点空都不得闲。”
“知道你忙,所以就没敢去学校找你,关于你带课的事呀,书记说,明天就给你解决编制。”
“嗨呦,啥编制不编制的,能教学就行了。”扁鹊一边啃着馒头夹着菜,一边漫不经心地和婆婆说着话。
“还有一个呢,书记说以后两个娃的学费都免了,一直到高中,考上大学还有补助呢,家里生活要是有啥困难了,乡里镇里都能帮着解决。”
“哦,这样啊,那绍义可真有本事,用命给咱家带来了这么多的好处。”
听到儿媳这样说,老妈妈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年老昏黄的眼结膜里立刻沁出了晶莹的光亮,她强忍着哽咽对着扁鹊说道:“饭吃完了吧,妈去给你刷碗。”说着,老妈妈就把碗筷放进灶头子里端着去了灶屋。
婆婆转身走了,又独留扁鹊一人在堂屋里望着灯泡陷入了无尽的哀愁中,眼泪水不知不觉地流满了她皴裂的脸颊,她咬紧了牙关颤抖了一下,便恨恨地对自己默言:“绍义,这些都是你的命,你的命带来的这些东西难道还能尝出来甘甜不成?”突然,她失控了,抓着桌子上的餐巾布就低声痛哭起来,“绍义,你一走了之倒潇洒自在,留俺们娘仨可咋过日子……”这是自绍义下葬以来扁鹊第一次当着人的面哭泣,老妈妈吓得赶忙放下手里的碗,马不停蹄地跑到堂屋里去,二话不说就攥住了儿媳的手,嘴里不连断地安慰着:“哎呦,我的乖孩子,妈在呢,咱不哭咱不哭……”
刘扁鹊在一年之内连失两位至亲,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是他的丈夫。在知道丈夫去世的那几天她简直发了狂,心里像是灌了铅的热气球,很重又很飘忽,恍惚得好几次撕碎了自己作为人的外衣,竟成了一头老母猪。待自己清醒过来后心里头一直有个坚定的声音在告诉她绍义没死,绍义能平安归来,她这才把鼓动摇曳的心按回自己的胸腔,好像一个没事人一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新年的一切布置也照旧进行,外面无论什么话传到她的耳朵里她都是不信的,嘴碎的农妇没事干就是爱传些闲话,她不是那样的妇女,自然也听不进心里去。她自己心宽得很,可是婆婆和大嫂却跟丧了魂的一样,整日一刻也不离自己的身,只耷拉着脸,缩着眉头,就坐在那抽抽啼啼,泪珠儿就像一根蚕丝搓成的粗线串上了刚摘的琥珀纹大珍珠,怎么都断不了。扁鹊恼了气了烦了,想把婆婆和大嫂撵回家去,可是刚把她们撵回去,老三绍文又屁颠屁颠地跑来了,他一个大小伙子,还没结亲,作为嫂子扁鹊也不好意思撵他走,可这死小子,一进门就坐在堂屋的大板凳上喋喋不休地哭了起来,还说一些什么难过、接受现实、二哥也会安心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聒噪之言,他说他的,扁鹊全当是小孩子不懂事在胡咧咧。
绍义回来了,被很多人抬着,静静地躺着。当她看到丈夫红扑扑的面容时她的心情格外平静,看吧,绍义就是没死,死人的脸色哪有这么红润。她叫了丈夫两声,可是丈夫出门打工胆子大了,竟然不理她,她恼了,她想捶丈夫两下,可是婆婆大嫂和绍文却拉开了她,还告诉他丈夫死了,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这样活生生的人分明是刚从火车上下来的,绍文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人挤心累,睡一会也正常。
扁鹊挣扎着,此时众人的影像在她的头脑中特别清晰,门左边站着的是大嫂,自己右手边是婆婆,背后的是绍文,他们都在挥舞着手臂,以一种特别玄妙的速度进行着。一股强劲的血流冲进了她的大脑中动脉,她心底那个坚定的声音渐渐不见了,扁鹊开始感到害怕,这种害怕随即令她全身的骨骼肌都开始发抖,她大叫了一声,便回到了一种怎么抓都抓不住的世界。
不知道扁鹊是什么时候才真正知道丈夫已经不在人世的,可能是长久打不通的电话,也可能是屋子里彻底没有了有关绍义的任何气息,那些时候,不知道扁鹊是怎样想的,可能她什么都没有想。
半夜三更,夜静无人,扁鹊突然惊醒,婆婆正在堂屋里的小床上酣睡着,她知道婆婆的睡眠质量很差,人的年岁一大就睡不了几个时辰,此时正是老妈妈睡得正香的时候,也真是难为她了,自从绍义下葬之后她就搬到了这里,扁鹊家里的活基本都是她在忙,一边要照顾孙子,一边还要留心儿媳,伺候她的饮食起居,没办法,儿子死了,这是老妈妈的责任,她得担起一部分。
扁鹊静悄悄地坐了起来,背靠着墙壁,两眼睁得大大的,全身贯注地望着漆黑的窗外。她睡不着了,几乎每晚都是这样,只要一醒来,下半夜准是难以入眠。白天繁忙的工作让她忘记了所有,想不起来所发生的那些不真实的悲痛,可是入夜了,静得很,所有的思绪和念头都浮上了她的心头,她突然感觉身上空得很,不但心被挖去了,就连肠子和肝肾也都没有了,她就像一个空壳,被钉在了墙上。夜继续静下去,竟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断她的思想,那些狂魔乱舞的思绪一次又一次占领了她的大脑。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绍义。父亲每到雨季都会带着她去林子里采菌子,然后她便背着背篓到集市上贩卖,现在正是菌子长大长壮的季节,父亲没了,菌子也没了;她又想起了绍义,绍义曾在一个深夜哽咽着打来电话,毫不遮羞地说他爱她,虽然她骂了他一顿,可是心里还是乐开了花。她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绍义和表姐夫程富三去云南和她相亲,在那个夜晚,他俩坐在草堆上,彼此挨着,能闻到那种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香味,也能感受到从他身上蒸腾出来的热气。这一幕幕紧紧地揪着扁鹊的心,她突然“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却又赶紧捂住嘴巴,努力憋着气,在黑夜里,她的泪腺不断喷涌着,那湿漉漉的东西流过她的脸颊,一直绵延到脖子里。
老妈妈依旧睡得香甜,似乎没有觉察到里屋发生的情况,突然之间,她翻了一个身,听到声音后扁鹊立刻紧紧地闭上了嘴,然后十分虚弱地躺了下来,她试图驱赶脑子里的那些思绪,可是没办法,她的力量太弱小,那些美好的回忆牢牢地占据了她的大脑,她捂着嘴轻声哈着气,想分散一下注意力,尽管泪水还在不停地流着,但好在能止住窸窸窣窣的哭声了,对她来说,后半夜注定又是一场艰苦的战斗!
从杨庄村回来的第二天清早,古月新就早早地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新的一天行程表上被安排得满满的,昨天晚上他就告诉自己的秘书,今天上午他要去本市最好的专属医院看一看,瞧一瞧。古月新在桌子上整理着今天要看的材料,不大一会,秘书就打来了电话,告诉他已经准备妥当。
小秘书在车子里等着,二十分钟之后古月新才夹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下了楼,一见到秘书就面带愧意地致起了歉:“小王呀,真是不好意思,说好立刻就下去的,这一弄却耽误了近半个钟头,刚才教育局的局长把电话打到了我办公室里,说着说着就忘了时间。”古月新这一番自顾自的解释倒让王秘书不知所措了,他对着古月新就慌忙摆手:“书记千万别这么说,您最近忙得很,我是都知道的,我是您的秘书和司机,本来就是给书记提供方便的,您的时间就是我的时间,您在哪我就得在哪,这也是我的责任。”古月新笑了一下二话没说就上了车,把文件夹朝腿上一摊就看了起来。车子轰鸣一声就发动了,遇到门口的减震带颠簸了一下,把古月新腿上的文件都震得移了位,他抬起头来,合了文件夹,便开始询问自己的秘书:“专属医院那边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今天上午要去?”
“知道知道,昨天晚上就通知他们嘞。”秘书答道。
“这个不好,不应该这么早就通知的,罢了,这样吧,待会再给他们打一个电话,告诉他们不需要迎接我,也不需要陪同我,我现在不和医院的领导们见面,我就把自己当成一个病人独自到医院里的各个角落随便转转,随便看看,等咱们要走时再通知他们。”古月新在车子里坐得笔直,一丝不苟地说道。
“啊?书记,这样岂不是瞎了他们给咱们准备的欢迎仪式吗,听说医院那边为了您的这次视察请了好多小学生充当礼仪呢,还有红地毯、管弦乐队和鲜花,毕竟这是自您上任以来第一次正式视察专属医院。”秘书一边开着车,一边对古月新说着。
“小王,你咋知道这么清楚的,谁告诉你的?”
“书记,不瞒您,我女朋友就是专属医院消化内科的医生。”
“哦,怪不得,”古月新哈哈笑了起来,似乎并没有一点要责怪秘书的意思,还顺势唠叨了几句,“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原本应该清静神圣,搞一些乱糟糟的形式主义干什么嘛?我不喜欢,待会你就停下来,给医院打电话,让他们把学生送回学校,把什么乐队呀,礼仪呀都取消了,到了医院不要声张,把车子悄悄停放在门口,别让人认出咱们来,你跟我去门诊和病房里头转转,到中午的时候再和医院的领导会个面,这次视察就算结束了。”
书记都这样说了,王秘书也别无他法,只好停下车打了一通电话,待一切都搞定后,匆忙转头刚想向书记汇报就看见他头枕着软垫子,闭着眼睛小憩了起来。秘书缓缓地启动着车,一瞬间,车子就在宽阔的大马路上平稳地飞了起来,直指着专属医院的方向。
嘿,我们书记可真的特别,真的与众不同。秘书咧着嘴在心里默想着。
还不到八点半,古月新就来到了专属医院,小秘书刚把车悄悄地停在了大门外的停车位上,古月新就赶紧打开车门下了车。这是本市最好的一所三甲医院,他还从来没有来过,在医疗方面,以往他的重点都放在了下面的县级医院,这所全市的龙头老大他硬是拖到现在才来视察。医院的大门外有一排展示栏,各科室的名医和主任基本都贴在了上面,古月新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还在手心里画起了圈,走到一处时,他突然问起了身边的秘书:“小王,刚才你说你的女朋友也是医生?”
“是的,书记,她在消化内科工作。”
“哦,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不是要打听你的私事,只是有点好奇,你可以不说,没关系。”古月新扶了扶眼镜,低着头继续向前看着。
“我跟她是一个学校的,都是蚌埠医学院临床医学系的,我比她大三届,是她的学长。”秘书紧跟在古月新的后面,有条不紊地回答着。
“哦?”古月新急忙转过身,惊得差点把眼镜给摔下来,“那你怎么来到市委啦?”
“研究生毕业以后,我觉得我不适合在医疗体系工作,也没有最初从医的信心和决心了,于是就考了省厅的公务员,最后又稀里糊涂地被调到了市委。”
“小王,你这才是真正的弃医从文呢,只不过可惜了,临床医学是本科五年,研究生三年吧?学了一身本事到最后却没派上用场,确实可惜。”古月新放缓了步子,和秘书交谈了起来。
“不可惜不可惜,我要是没考上大学,没考上研究生,就见不到书记您啦,这辈子能待在书记身边真是我莫大的光荣。”
“你看你,你看你,又说一些混账话,跟你说多少遍了,这样阿谀奉承的漂亮话我不喜欢,你最大的光荣不是待在我身边,而是拥有了一个机会能好好为老百姓服务,为他们呕心沥血发光发热,找到一条让自己内心无比愉悦的道路,这条道路就是为人民服务。”
听到书记的呵斥,王秘书立刻闭紧了嘴巴,低着头一声不吭,只频频点头。
两个人悄悄走进了医院的大门,一些保安正在院子里收着红地毯,穿着礼服装的小学生们陆陆续续地结伴而出,看到这副场景古月新才松了一口气。
越过院子里的人群,他们走进了门诊大楼,一楼大厅已经挤满了人,每一个挂号的窗口都排成了长龙,这些人背贴着胸,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把空气都挤了出去。古月新没有在大厅久留,抬起步子就上了台阶,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楼的内分泌科。这个科室的病人真是多,不但屋里塞得满满的,还一直排到了走廊上。古月新扶着门槛,掂起脚尖朝里面望着,却被人一把给轰开了。
“嗳嗳嗳,干啥嘞,排队排队,搁后面站!”
“我不是来看病的,我就趴这看看瞧瞧。”古月新笑着尴尬地解释道。
“不看病来这干啥,往后排!”
看解释不通,古月新便走到了队伍的后面,和病人一块排起了队。
“书记,你看,我们这罪遭的,其实没必要这样,想看哪个科室让医院领导陪着我们,咱也用不着排队。”秘书悄声抱怨了起来。
“你别说话,好好排队就是了。”古月新望着前方,头也不转地回应着。
古月新静静地等着,走到屋子里面终于看清了医生,坐诊的是一位中年女性,束着大辫子,穿着白里稍带一点灰的大褂,板着脸,一刻也没有放松。
“十三号,十三号。”医生大声叫着,从桌子边上拿起一本病例和一张就诊卡,病历本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十三。
一位老大爷听声立刻从人堆里走出来,坐在了医生对面的板凳上。
“你可是十三号?这是你的病例本吗?”医生问道。
老大爷听了连连点头。
“从你化验单上看,你这糖尿病很严重了,已经连累到了肾和视网膜,最近你这眼神也不大好了吧。”
“说得对,我这眼看东西也开始看不清了,模糊得很。”
“我给你换了药,以前的药别吃了,这种蓝盒的一天三次,每次两丸,白盒的一天两次,每次三丸,行了,回去吧。”
“先生,这种药一天吃几次,我这耳朵不太好使。”
“三次,上面写的有,自己看。”医生不耐烦地说着,对老大爷看都不愿再看一眼。
“先生,我不识字,这种药饭后吃还是饭前吃?”
“自己看,下一位,十四号。”
“先生,这药可能一起吃?”老大爷继续问着。
“十四号,十四号可在?不在就十五号。”医生继续唤着号,面对着老大爷的询问,一脸冷漠地无视着。
老大爷还在医生的身边问着,问烦了,医生便咬着嘴唇瞪了他一眼:“你快快出去吧,不累吗?都说几遍了,上面写的有,写的有,自己不会找人看呀!我真没功夫跟你瞎唠叨。”
听到医生这样的回话,老大爷瞬间泄了气,拿着自己的药便挤出了屋子,只给人留下一种特别落寞的背影。
“小王,咱们出去吧。”古月新也有点失落地离开了这个门诊,刚到楼梯就向秘书问道,“医生都这么急不可耐吗?对病人多说一句话都不肯?”
“是的书记,有一些医生对病人就是很不耐烦,说到底还是他们太忙了,要是对病人说的太多,就没时间给其他病人看病了。”
“借口!这都是借口,就算再忙,说一句暖心话的时间也没有?这是医生对病人的态度出了问题,本来人生了病心里就挺不舒服的,要是再遇到个冷言冷语的医生,哪个病人能受得了?这样的医生要是碰到脾气不好的病人,不出医闹才怪呢!”古月新忿忿而说,嘴里的唾沫都喷出了二尺远。
“嗯,书记说得对,或许真的是这样。”秘书思考了一会,然后肯定了古月新的说法。
“唉,小王,这个问题以后再研讨,现在跟我去住院部瞧瞧。”说着,两个人离开了门诊部,向着不远处的住院大楼走去了。
住院大楼有二十多层高,底下有两个入口,其中一个是急诊大厅。古月新一转念头,并没有直接进入病房,而是来到了急诊大厅。前来急诊的病人并不是很多,大厅里摆着的一排排座椅基本上都是空的,古月新正在想着该如何从急诊大厅走到病房,一阵哭嚎的声音却从这人声并不怎么鼎沸的诊疗室断断续续地传出来,虽然医院里的哭声并不稀奇,但这悲烈的声音还是吸引了古月新的注意。他循着哭声向里走,就看见一老一少两位妇女坐在诊疗室的门口哭得昏天黑地,旁边的小护士蹲在地上不停地安慰着。
“你们快别哭了,皮肤创伤科的医生就快来了,等他来看一眼咱们再决定要不要住院,以及住院后该怎么治疗,在这哭也没办法呀。”小护士拼尽全力把老妇拉起来,那个年轻一些的妇女随即也站起来哭哭啼啼着走进了屋内。屋里躺着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裸露着上身,肚子和胸脯上红红的,明显出了很多水泡,有的水泡已经破溃了,导致孩子身上向下耷拉着一大块惨白的死皮。
不一会,一个医生坐着电梯就风风火火地下来了,他戴上手套,向着创面摸了一下,孩子立刻疼得哇哇大哭起来,稍后他定了定神便问起了孩子的家长。
“小孩是怎么烫伤的呀?”
老妇人听到医生的询问后立刻凑上前来:“孙子孝顺,大清早的非要给我洗脚,说是老师布置的作业,也怪我粗心没得仔细,那么大一瓶温开水就放心让他去拿了,瓶塞子刚打开,他手一滑半瓶水就倒在了自己的身上。”老妇人说着说着,便又哭了起来。
“小孩烫得不轻,依我看得换皮,得把肚子上的那一层皮全都换掉,去办住院手续吧,住了院咱们好开展治疗。”
“换皮?”那个年轻的妇女一听到医生的话脸色都变了,老妇人更是吓得瘫坐在了地上。
“先生,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吗?暖瓶里的水是过夜的,也就六七十度,不是开水呀,非得换皮那么严重吗?”
“必须得换皮,孩子烫得极其严重。”医生非常坚定地说道。
说话这阵,两位妇女又是一顿死去活来的哭诉,一边哭还一边责怪着自己。
古月新不忍心再看,这样的事情医院里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作为市委书记他也无能为力。
“走吧,小王,咱们去楼上的病房里看看。”古月新对着身后的王秘书挥了一下手。
“书记书记,等一下,等一下,我去看一下那孩子的烫伤,我觉得换皮也太夸张了。”王秘书叫住了古月新,便一个人快步跑到孩子的身边,仔细观察起了孩子身上的烫伤创面。突然,他的脑海里一下子灵光乍现,想到了很多年前自己在医院的实习经历,然后便对医生和孩子的家长说了起来:“这种创面不用换皮,联合用药就行。”这话一说出口,好几双眼睛立刻刷刷地投了过来,首先是医生怀疑的目光。
“嗯?不用换皮?你也是医生?”
“我不是,只不过以前学了点临床知识,这样的病例我见过。”
“可我们科室遇到这样严重的烫伤病例都是换皮,没有其他有效的治疗方案。”
“可你忘了他是一个小孩,小孩的皮肤和成人还是大有不同的。”王秘书走到那两位妇女的身边,然后又继续说道,“你们有车吗?如果有车就赶紧带孩子去合肥,去挂安医大一附院的急诊,我在一附院实习时见过很多比这更严重的烫伤,都没有换皮的,咱这地方小,医疗条件有限,还是去省城看看吧。”
孩子的家长听到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激动地直点头:“有车有车,孩他叔有车,我立刻打电话让他送我们去合肥。”说着,这两位妇女架起躺着的孩子就匆匆忙忙地出了急诊大厅。
王秘书出了屋,古月新在门口等着,一走到书记的身边,古月新就拍了拍王秘书的肩膀,还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好小子,真有你的,我收回之前对你说的话,你这八年临床没白学。”
“嘿嘿,书记过奖了,只不过是我的脑子里残存的还有一点东西,没忘净罢了。”王秘书不好意思地笑了。
两个人慢悠悠地离开了急诊部,坐着电梯向楼上的病房出发了,急诊室的那位医生还在房间里,只不过此时他打开了电脑,正在疯狂地查找着资料。
逛完了专属医院的门诊部,又接着逛了好几个科室的病房,时间也毫不留情地过去了,古月新原本计划在中午时分跟医院的领导们会个面就走,可是经过了一上午的仔细考察,他产生了好多感悟和想法,憋了一肚子的话,便推掉了下午的行程安排,准备给医院的领导们开一次大会,各科室的正副主任以及护理部都要参加。
会议的地点在住院部的六楼,古月新中午没回去,在医院的大门口简单地吃了一碗格拉条便早早地来了,到达会议室的时候除了门开着并没有其他人,他走到主席台上坐下来,静静地等着。到了下午两点钟才开始有人逐渐进来,古月新只要看到人,就微笑着点头示意,一看到市委书记早已就位,医生们惊得不知如何是好,院长更是拿起手机给各科室的主任挨个打电话,催促他们赶紧来会议室,大约过了半个钟头,不大的房间里就陆续坐满了人,他们大概就是这个医院的精英骨干吧。
人来齐了,古月新不慌不忙地对着话筒讲了起来:“我就不用作自我介绍了吧,想必你们在新闻报纸上都见过我,你们都是大忙人,我不想耽误你们的时间,咱就长话短说,废话不说。我今天上午特意来咱们医院参观,你们有些人应该知道,现在我参观完了,我要说说我的想法了。”古月新情急之下猛地站了起来,拿起话筒就走下了主席台,穿梭流连于人群中。
“咱们专属医院是本地最好的三甲医院对吧,是各县区医疗卫生行业的领头羊,这没有异议。可是今天我把这医院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看了一遍,看了之后让我心惊胆战呀,我很忧虑,也坚定了之前的想法,必须要筹建一所本地的医学院校,皖北人民不能没有自己的医学院!对了,说到这我就想问问你们,咱们这些医生护士真的这么忙吗?忙到没有一点时间去搭理一下患者?我从门诊部一路跑到住院部,你们是真忙呀,我在此向你们表达慰问,感谢你们的辛勤奉献,可是忙归忙,咱能不能不要老是板着脸,见到患者就跟碰到敌人一样,全程没一副好脸色,别总这么面无表情的,你哪怕是装模作样咧开嘴笑一下病人心里也好受些。病人不懂医学,得了病心里急,拉着你问你两句怎么了?你还真别觉得这是在浪费你的时间,也别觉得医学知识深奥他们听不懂,认为跟他们说话是对牛弹琴,我求你们跟病人好好沟通,多说两句话,对病人有好处,对你更有好处,我就不信两三句话的功夫就能耽误你一天的事?你们自己态度冰冷不热情,还总说患者不理解你们,那你们理解病人吗?相互不理解那可不就出医闹了吗,所以呀,我亲爱的同志们,换一个角度,将心比心,把病人想象成是你们的爹妈,那你们的态度保管不一样,对待病人也会耐心得多。”
古月新站在一群医生的中间,前后左右来回扫视着,目光一会轻快一会严肃,看着不少人此时在会议室内刻苦地钻研着医书,翻着哗哗的纸张,眼神一刻也不离去,古月新轻轻嘘出一口气,然后加大了声音:“我知道,你们这些搞学术的不喜欢政治,更不喜欢开会,其实我也不喜欢开会,特别是领导在台上稀里哗啦说一些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官腔废话,我听了就想马上离开,一刻也待不下去。可是今天,我给你们开的这个会说的不是废话,是我的真实想法,这是事关皖北一千多万人民健康医疗的重大问题,而且我觉得还挺严重,有必要跟你们唠叨唠叨,我希望你们多少能听进去一点。”
古月新说了这话,与会的医生们多少也要给他点面子,看书的便合上了自己的书本,打盹的也抖擞了精神,强迫自己看着市委书记。
古月新继续讲了起来。
“在这里我要说一个严重的问题,咱们有些科室的整体医疗水平太差了,我真是看不下去。”古月新刚说完这话,底下就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的讨论声。
“你们有些人肯定会说,你一个搞行政的官员评论我们专业的人员,还说我们医疗水平差,你懂个屁。不怕你们这样想,我确实不懂医学,这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是要批评你们,毕竟咱这小地方,见的世面少,但这绝不是我们固步自封,不思进取的借口。我来问你们,咱们这烫伤就医的,严重一点的该怎么治?是不是要换皮?谁来回答我,这有皮肤科的医生吗?”
不一会,皮肤科主任就站起来回答了古月新的问题:“要分情况,轻微红肿抹点药就行了,要是溃烂了,基底细胞损伤了,我们科室一般都是直接采取换皮。”
“换皮换皮,就知道换皮,我上午在急诊部看到一个就医的患者,七八岁的小孩,只是被不怎么热的温开水烫了胸脯,咱们的医生就说要给孩子换皮,哪有那么多的皮要换,敢情你们还停留在十年前吗?就不能到安医大一附院取取经吗?咱们的医生见的还是太少了,有不少疾病原本也不是啥罕见的,非得让患者去合肥,去北京,去上海治疗,你们可知道,有不少农村家庭的病人听到这句话后就直接放弃了呀,他们哪有这么多钱去大城市,他们最后的希望也就是咱们本地这最好的专属医院了。”说着说着,古月新动情了,竟然当着大家的面哭了起来,“你们不知道,这两年我频频下乡考察,听说了很多这样的事例,我记得是太和县东庄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娘,得了蜂窝组织炎,眼里的肉呀直往外翻,拉到县人民医院,医生说治不好,最后又拉到咱们专属医院,治了两天,说让他们转院到合肥上海去,咱们医院不能治。老大娘一听专属医院都治不好,索性便放弃了,回到家后两个星期就死了,家里人说炎症到了脑子,没法治了。我后来查了资料,这个病不算啥难的呀,我就纳闷了,这么大的一个医院,皖北地区最好的医院,怎么就治不好这蜂窝组织炎呢,是你们无能还是我无能?从明天起,每个科室的医生都要轮流到全国的各大医院去进修学习,神经科的你去北京天坛,心血管科的你去安贞医院,眼科的你去同仁医院,妇产科的你去协和医院,烧伤感染科的你去积水潭医院,总之一定要学出个道道来,学到了别人家最新的技术,需要啥医疗设备你们再提,政府会给你们拨款购买的。”古月新拍了拍胸口,继续说道:“咱们医院的医生少呀,准确来说是高学历的医生少,我看大门口的宣传栏上就没多少研究生博士生,都是蚌医,皖医呀,本科生还是占据了一大半,高学历的人都没多少愿意回来的,我心里难受呀,下一步希望咱们医院多引进一些高学历的人才,别怕花钱,有政府给你们兜底。”
说到此,所有的医生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全神贯注地望着古月新,没有人再分心去干别的事情,这整间会议室里安静得就好像只有古月新一个人。
“专属医院,是安医大的附属医院对吧?也是蚌医的附属医院,我时常不甘心,咱们的医院怎么就偏偏为别人做了嫁衣呢,我告诉你们我之前的想法,只要我在这里一天,我就一定要搞出一所医学院来,有了医学院的依托你们才有科研的大本营,才能提升本地区的医疗水平,才能吸引人才,才能服务本地区的千万人民,否则医院再大再强都没用,咱们这里这么多人,也应该有一所自己的医学院,未来的几年,在医疗方面我将以此为奋斗目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好啦,我的心里话说完了,耽误了你们太多的时间,我心里真是很抱歉,有关以上几个方面的内容稍后我会叫人写一份文件,然后传达给你们,希望你们认真讨论一下,真正做到为人民服务,把人民的健康放在心上。”
花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古月新终于结束了这次会议,底下的人们也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院里的大小领导握了手之后,他便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医院,上了车子,在一群人的挥手相送中,古月新又躺在车座上休息了起来,太阳矮矮地挂在天边,斜光把车子照得浑身发亮,用不了多少时间,这辆在马路上飞驰的小轿车就能到达市委大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