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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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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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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一十五章

在市委办公大楼里,一些人正在慌慌忙忙地处理着文件,或写着,或勾画着,新的规章条例正在成型,这些忙碌着的官员已经好几天都在为此殚精竭虑地谋划着。

古月新正在办公室里一页一页翻着堆积如山的红头文件,国家已经给各省市下传了取消农业税的文件,上面有了新的政策,下面就要围绕着这个指挥棒结合各市的实际情况制定出相应的条例。取消农业税对于农民和市委来说均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件,马虎不得,更何况他才刚来到这个地区任市委书记,当地的好多实际情况他还都没有搞清楚,因此做工作更得小心细致一点。

古月新是省里空降下来到这个地区任职的,并不是从基层一点一点升上去的,因此他的工作能力受到了很多老干部的质疑,在这样一个论资排辈的地方,他的很多下属年龄都比他大,要那些老家伙在一个晚辈面前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说实话,他们心里确实很不舒服。但古月新认为这都是他们自找的,没有人让他们降低自己的身份,在一个晚辈面前说些什么阿谀奉承的话,他们惯性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来之前省领导就对他千叮咛万嘱咐,那些老家伙的话不能不听,也不能全听,对待他们的态度既要有三分礼让,也要有七分强硬,毕竟他们一生都在这块土地上做工作,比你一个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懂得多,也懂得深。

古月新常常想,从基层一路干上来,一生都在这块土地上任职又能说明什么呢?除了说明他资历深,人脉广,人情重外,其他什么也证明不了。就比如说他的前任,那可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一个孤儿靠着乡亲们一把米一把面喂大的,那他热爱这片土地吗?显然不爱,在任几年好大喜功,贪污腐败,为了自己的面子,自己的政绩,把乡亲们的腰包都掏干了,花了三亿搞了一个虚晃晃的国际飞机场,显然没有考虑到实际情况,建成以后就成了一个摆设,贫穷的老农民们谁有钱去坐飞机呀。上一任书记对政府财政的严重透支以及给党在人民群众心中的威信造成的损害,给古月新留下了一个烂摊子,现在只要他一想到那个早已关闭的飞机场脑袋就发涨发痛,他的任务可重嘞,建成的飞机场怎么也不能白白浪费了呀,前几天的会议几个市委的领导一直都在讨论这件事,可就是没想出一个全乎的办法。

飞机场的问题刚被搁置起来,国家传达的新政策又让古月新忙碌了起来。皖北大地是一整块平原,全地区连一块小小的丘陵都找不到,是全国有名的农业大市和人口大市,取消农业税尤其对农业城市影响重大,这项工作要好好研究,好好部署,他准备赶在夏收之前走到群众里去,和农民打交道,听取他们的意见,看看它们对国家取消农业税的看法,顺便了解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和乡亲们的精神面貌,这样不仅能深入地了解农民,更好地实行国家的政策,也能弥合上一任书记给群众造成的创伤,增加党在群众中的亲和力。

说去就去,古月新让秘书拿来了行政地图,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对秘书说:“我准备来一次下乡调研,把几个县区的村庄都走一遍,第一站就选泉河边上的村庄,选哪个呢,对,就这个小黄点吧,你看看是什么地方。”

秘书接过地图,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又拿出一本可以折叠的画册前来对照,笑容可掬地回答道:“书记,这个地方是苏屯乡的杨庄。”古月新一拍大腿,便把这事定了:“好,你去准备准备,事先不要通知当地的干部,咱们明天第一站就去杨庄调研。”

大公鸡的连连啼鸣把朝霞都引了出来,等到古月新的车到达杨庄时已经半晌了,秘书这才把电话打到乡里,没想到一个电话却把乡镇两级的干部惊得措手不及,谁能想到堂堂一个市委书记在没有任何通知的情况下竟然来到了这么个穷乡僻壤的村庄。乡镇的干部通知了一下单布廉,便放下了手头上的所有工作,马不停蹄地奔向了杨庄。

单布廉接到了乡里的电话也是大为吃惊,赶紧换了一身体面的西装便叫了几个人出了门在马路上四处寻找市委书记的车子,才走了五百多米,便在村头的一个柴火垛旁边发现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单布廉琢磨着这定是市委书记的车,便哈着腰面带微笑地跑过去打招呼,一问还真是新上任的古书记。单布廉介绍了一下自己,说明了自己的职务,便立刻伸出手准备去扶古月新下车,没想到古书记一把推开单布廉的手,说自己腿脚健全,不用人搀扶,单布廉吃了瘪,便灰溜溜地退了下去。古月新刚下地,刘镇长带着李乡长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两个人连忙微笑着陪不是,问书记前来考察怎么也不事先通知一下,好让乡里做个准备。古月新听了只是笑笑,什么话也没说,径直便向村子里走去了。

还不到吃午饭的时候,庄稼地里也没有啥需要伺候的地方,农人们便扎堆地聚集在村头的大树底下,有说有笑地扯着淡,拉着呱。古月新来到了人堆里,学着这些乡亲,将一把麦草放到自己的屁股下便坐了下来,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这些妇女农会看到有一个陌生人坐在了自己旁边,后面还跟着单主任和李乡长,只面面相觑,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起来。

古月新看到大伙唠嗑的声音变小了,便急忙说:“你们聊,你们接着叙呀,我就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听你们说话唠嗑叙家常,我这外地人呀还就爱听你们说阜阳话,粗犷又豪迈,别有一番滋味呢。”大伙听他这样说就更不敢唠了,都在心里嘀咕着这个人到底是谁。

这时候单布廉走过来多嘴地说了起来:“你们这些人,还不快站起来问个好,这是咱们的市委书记,古书记。”这话说完,单布廉就被古月新训了一遍,说他多嘴好事,单布廉挨了训,便只好再次灰溜溜地退到后面,刘镇长和李乡长便上了前,紧挨在古月新的后面。

这些妇女一听到这人是市委书记,便更加小心地闭紧了嘴巴,一肚子的话想说又不敢说。古月新看到了大家的拘谨,让大家接着坐,自己先开了口:“你们别害怕,我今个来庄里就是想看看你们,和你们说说话,聊聊天,没啥任务,大嫂子,你知道国家的新政策吗?从这个夏收开始,农民就不用再交公粮了。”

听到这话是从书记的嘴里说出来的,丁芳被震惊地不知所措,下巴都合不上了:“啥,古书记,你这话是真的吗?今年的小麦收下来就不用交公粮啦?”

古月新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肯定。顿时这帮娘们汉子就炸了锅,开始纷纷议论起来,有的人表示真不敢相信,有的人竖起大拇指直夸国家的政策好,处处为农民考虑,气氛一下子就上来了,只有丁芳笑着又哭着,说自己这次要喝牛尿了。

古月新看到乡亲们这么激动,心里也是十分满意,便另起了话题,聊起了乡亲们的生活。

“你们吃得好吗?穿得暖吗?平时都有哪些收入呀。”古月新问。

书记的问题引得一大群妇女争着抢着回答,乱七八糟的,最后大伙选了王美芝来回答:“这年代,吃饱饭穿暖衣肯定是没问题的,但要想吃得好,顿顿有肉,每月添件新衣服还是有点困难的,我们平时也就种种地,养养牛,年轻人都去外地打工了,认真干一年也能挣个万把块钱,比起新疆西藏咱们这还是可以的。”

说实话,古月新听到这样的回答心里是不高兴的,胸口有点隐隐作痛,这么大一个平原,怎么就只能跟边疆地区比,但他还是强忍着情绪,依旧面带着微笑望着大家,接着问王美芝:“那你家一年能挣多少钱呀?”王美芝迟疑了一会,回答道:“我家比较特殊,我丈夫是个瞎子,没有劳动力,我又体质弱,干不动工地上的活,也不能出去打工挣钱,一年没几个收入。”古月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便说:“像你家这种情况,着实不容易,有个残疾人,应该有低保吧,一年能拿多少低保补助?”

王美芝听了,不敢回答,只是斜着眼望着单布廉,单主任两腿颤颤,发抖的腿怎么也控制不住,等到古月新问了第二遍,单主任才一把上前替王美芝回答了问题:“书记,这家确实比较特殊,家里有个盲人,村里早就商讨过了,决定给她家一个低保,这个月底就应该能办好了。”

古月新听了,慢慢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一把抓住了单布廉的肩膀,越抓越紧,然后面不改色地说:“你这事办得可真好,办的真好呀!”然后又指着前面那栋耀眼的四层建筑说,“这栋楼可真显眼,看样子应该是个学校吧,走,咱们到里面逛逛去。”

众人一行陪着古书记很快就来到了杨庄小学,学校的大门从里面锁着,除了学生上学和放学,其他时间段未经朱校长同意一律不得打开,这么做也是为了防止闲杂人等随意进出学校。

单布廉敲了敲大铁门,朱校长闻声便出来了,一看到是他,朱开放本想扭头就进办公室,可是一看到他后面还有乡长和其他陌生的人,便走向了大门,这时单布廉才对朱开放说后面的来人是市委书记和乡长镇长,这一下子来个三位领导,倒叫朱开放受宠若惊,只得急忙把学校的大门打开了。

古书记一进到学校的院子,看到满院的水泥地和标准的塑胶跑道,颇为震惊,他真没想到泉河边上的一所农村小学竟还有这样的教学设施。看到书记脸上的疑惑,朱校长便将怎样建成这所学校的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地讲给他听,没想到古书记听了极其兴奋,不但称赞那所日本合资企业多么具有道义感和社会责任感,还夸奖了朱开放,说他很懂得自救和社交,并叮嘱他一定要办好这所来之不易的小学。朱校长领着这些人不但参观了校园内的各种建筑,还带着他们观摩了学生们上课的情景,正好是扁鹊教的二年级,古书记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教室,旁若无人地听起了课,课间时分主动和学生们套起了近乎,问着问那,聊得那叫一个热乎。

快到中午时,古书记又自己摸着到了几户农家里,村里人听说来了大干部,都纷纷跑过去看,把乡邻们的农家小院都挤得水泄不通。古月新询问乡亲们有什么难处,一个老汉思量了很久才拉着他的手说:“要说难处也没啥难的,就是村里这几年治安不好,就说前两年吧,快到夏收时,到嘴的麦子突然就被一把火给烧光了,也不知道是哪个村哪个黑心肠的人跟咱们老百姓故意过不去,至今都没抓到放火犯呀,再说去年腊月二十八,一伙恶贼半夜里钻到我们村一户农家里,抢了钱还宰了牛,把每个人都吓得半夜不敢出门呀,咱这的治安要是再好点,老百姓的日子就更有盼头啦。”古月新听到这些话便赶紧让秘书记了下来,回头他再找市公安局的局长好好谈一谈,加强一下当地的治安工作。

中午吃饭时,古书记拒绝了镇长挽留设宴的请求,带着秘书离开村,走到了自己的停车处,单布廉和乡长镇长在车旁边站成一排,恭敬地候着书记上车,古月新瞅了一眼单布廉,便严肃地说:“单主任打扮得真别致啊,这天还不到热的时候,我们孬好都穿着棉袄,只有你西装革履地金光闪闪着,洋气啊,真洋气啊。”古书记把这话说完便上了汽车,车门“嘭”地一声关上了,发动机一点火,汽车就沿着大马路渐渐消失在众人的眼前,只剩下这三个人干巴巴地杵立着。

古月新一走,村子里就彻底沸腾了,市委书记亲自来到杨庄并把国家取消交公粮的新政策带到了村里,这真是骆驼空背千里走沙漠,农民种粮无税一身轻啊。有的乡邻知道了这个消息后不但本村挨家挨户地去通知,还要到别的村去传播这些消息。妇女们带着娃,拿着鸡鸭就去了娘家,她们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爹妈,让娘家人也提前高兴高兴。

丁芳也拿着个碗来到了杨德明老汉的家,进门就笑着往他家的牛棚里钻,杨老汉正在院子里给鸡毛菜锄草,看到她跑进自己的牛棚里也是一头雾水,猜不着她的意图。

“侄媳妇,你这是要干嘛呀。”杨德明老汉问着。

过了一会,丁芳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黄澄澄的液体从牛棚里走了出来,依旧扯着响亮的嗓子,嘴唇未动便已哈哈笑出声来,然后才说道:“俺的叔嘞,大家都知道,俺丁芳是个嘴碎的人,上次在村头说话伤到你了吧,今个向你赔不是来了。”杨老汉还以为是啥呢,这么点小事也值得来赔不是?他忙把丁芳往屋里请,可是丁芳却站着不动,又说道:“叔,你走后我便说,要是国家真的把公粮给取消了,我就敢喝牛尿,嘿,没想到古书记今天亲自来咱们庄,告诉咱们以后这公粮确确实实不用交了,不带一点虚的,我高兴啊,所以今个特地来这实现我的承诺,叔,你好给我做个见证。”说完,丁芳就举起手里的碗,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杨德明老汉可吓着了,赶忙去抢丁芳手里的牛尿,可是晚了一步,那一碗黄澄澄的液体已经被她喝得干干净净。

“哎呦,你这傻孩子,怎么能喝牛尿呢,再怎么样也不能喝那东西呀,你看你,这可咋弄。”老汉语无伦次地说着。丁芳擦了擦嘴,倒是一脸的毫不在意,咧着大嘴笑着说:“叔,我喝得乐意,你就别在意了,既然我说过这话,那就得办到,不然老天爷就得罚我了,我要是不喝,兴许睡一觉,国家又出了一条政策,还得交公粮,那可咋办?喝了好,喝了就能安心了。”

这条新闻继续在杨庄发酵着,村民们已经决定,他们要选一个好日子来举办一场盛大的“免交公粮”庆祝仪式,以此来告别这捆束了上千年的枷锁。

有人欢喜就有人伤忧,欢喜的是真正的农民,伤忧的只能是贪得无厌的老鼠。这不,单建泉自从市委书记来到村里后就整天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他心中不可告人的秘密可多了,眼前最急迫的就是这个取消交公粮的新闻。他是谁?他可是乡里粮站的副站长,各村交的公粮都得经过他的手,现在这倒好,国家要是取消了农业税,你让他吃什么喝什么?自从他在粮站工作,那可没少捞油水,这种突如其来的致命打击简直让他从天堂掉到了地狱,他不敢想以后的生活,不用交公粮那粮站就没了用处,上级领导极有可能会把他调到其它部门,比如机械厂和纺织厂,但是那些地方怎么能跟粮站这么流油的人间天堂相比呀,他越想越着急,越想越不安,只能光跺脚,却没有一点办法,他在想,他要是中央的领导,一定不同意取消交公粮,谁敢跟他提这事,他就跟谁急。可惜呀,他连个乡长都不是,他坐立难安,决定去村委会找侄子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侄子一脸无奈地告诉他,这是国家做出的重要决定,已经成了既定事实,谁也没法更改,并且还告诉了他一个更坏的消息,单布廉决定把他吃了好几年的低保再还给杨绍仁一家。

单建泉听到这话立刻就急了,骂骂咧咧地嘟囔着:“这是我的低保,我吃了好几年,凭什么给那个瞎子。”

单布廉便把情况向他二爹说了一遍,末了还把单建泉吵了一顿:“我之前就跟你说你这个低保吃不长久,这才几年,况且你这低保本来就是杨绍仁家的,市委书记跟王美芝的刮淡真是吓死我了,我好不容易才圆回来,人家家里有个残疾人,没有劳动能力,这都没低保,你好好的一个全乎人,还是粮站的副站长,居然有低保,这说出去不像话,二爹你能体谅体谅我不?”单布廉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单建泉,单建泉这才同意把低保还给杨绍仁一家子。老汉今天算是受到了打击,二话没说便气冲冲地走出了村委会,临出大门时还把右脚给歪了。

“免交公粮”的庆祝仪式定在了农历三月三,这是由当地村民自发组织的活动,分为祭麦神、砸酒碗、破黄牛和舞雄狮四个项目,杨庄小学还特意为此放了一天假,让老师学生们都能感受感受这种欢庆仪式的神秘感和庄重感。

从九点开始,乡民们就陆陆续续来到了杨庄东北方向的麦田,那里矗立着一座青铜塑像,这座塑像大约是清末民国时本村的一位地主制成树立的,当时杨庄东北的这一片土地全都是那位老地主的,他当初制作这个青铜像的目的就是为了守护村庄,守护自己的土地,守护自己的麦子,他自己总是当着长工的面把这块铜疙瘩称做老麦神,久而久之本庄人也承袭了这种称呼,把这座塑像叫成“麦神”。

老麦神是一个头戴草帽的老农民,身上穿着开沿汗衫和麻布长裤,裤腿挽到了膝盖处,肩膀上还扛着一把锄头,直直地站立着,专心致志地望着眼前这几十亩的肥沃麦田。经过了近百年的风吹雨打,铜像早已经斑驳开裂了,基座也残缺不全,本世纪初,乡民们各家各户都兑了钱,加固填补了铜像的裂纹,还重新涂上了油漆,底基也换成了新的,老麦神变成了新麦神,更加光彩熠熠了。你还别不信,这老麦神可真够神奇的,前几年庄里的麦子被火烧了,西边的那上百亩地一寸不留,全都化为了灰烬,就单单这东北方向的几十亩小麦受了老麦神的庇护,毫发无损,一点火星都没迸过来,你就说这神不神奇。经历了这件事,杨庄的村民们就更加信仰这位存在了上百年的老麦神,还给原本裸露在外的铜像建造了一间不大的屋子,每到逢年过节总有人过来磕头上香,上香的人一多,老麦神便在十里八村出了名,他不再是单单的麦神了,人们还赋予了他新的能力。谁家要有不孕不育的妇女,便会一大早赶来磕头上香;家里要是有考大学的,父母也会硬拉着孩子前来磕头跪拜;外出打工的,通常都会赶在下午点一炷香求个平安;听说县区里的大干部最近一年也会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前来磕头烧香,比老百姓还要虔诚呢,反正听风就是雨,你我都没见到过。老麦神可以说是一夜之间就风靡全乡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杨庄的东北地里有一个老麦神,灵得很。

这次的庆祝仪式就是围绕着老麦神举办的,只见铜像的脚下摆满了好几层食物,第一层也就是最高的一层摆满了各种面食,如枕头馍、大馒头、格拉条、龙须面、还有麻花油条和馓子,都是皖北地区常吃的食物;第二层是各种荤腥,如烧鸡、卤牛头、焖猪蹄、打卤菜、炸鲫鱼和烤羊腿;第三层是各种时令水果,橘子苹果和香蕉,酥梨山楂干柿子,这一样样,一盘盘,全都整齐地排列着,看着都让人直流口水,特别是把那些小孩子馋的,喉咙里痒得直鼓气,家长们要是放松一点呀,那些吃食准被贪吃的小家伙偷偷摸摸全拿光。

到了九点一刻,人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除了本庄的人,还有不少外村外乡的人前来凑热闹,今个的庆祝仪式还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得到的消息。总之人越来越多,秩序也越来越混乱,村里几个未出去打工的年轻人便充当起了保安的角色,手拉手围成一个人墙,把人群往外撵了撵,在老麦神周围留出一大片空地,待会好进行祭麦神的仪式。

由于是村民自发的活动,单布廉作为村委会主任并没有参加,他也懒得去参加这样无聊且不能出“政绩”的活动。主掌庆典仪式的一般都是庄里几个岁数大的老人,他们辈分大见识广经验深,对于怎么主持这些繁琐的仪式很是精通,早些年主持仪式的老人有三个,分别是朱厚天老校长、杨国振老汉和杨子强的爷爷,如今这三个人已经死了两个,老校长的身体也不复从前,所以这次的庆典仪式由老校长带着杨德明老先生两个人一起主持,杨德明的年龄小一些,经验也少一点,所以有的事还得看着老校长去办。

老校长笔直地站在老麦神的正前方,有一方铁鼎夹在案桌和老校长之间,里面堆满了燃尽的香灰,老校长吆喝一声,众人顿时凝神闭气,一句话也不说了,都仔细地听着。

“老麦神啊,听说你也是农民,后来被我们供奉成了神,那你肯定能理解我们此时的心情吧,你生在清末民国,那是一个抓壮丁,苛政猛于虎的时代,老农民活都活不下去呀,祖先们榨干自己的血全都用来供养了那些高雅的上层知识分子,农民苦啊,你肯定很难想象,一百年过去了,你的子孙后代没有被抓壮丁,如今连公粮都要免了,这是千年来未有之大幸呀,所以,我们特意在农历三月三这个日子前来祭奠您,与您一起同庆这重要的历史时刻,感谢您这一百年来一直守护着我们,给了我们农民开拓新生活的信心和勇气。”老校长刚一说完,那些在外围的乡亲们便放声大哭起来,捶胸顿足,一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们都是从过去走来的,都明白今天的新生活来之不易。等大家的情绪稳定后老校长就宣布开始正式祭麦神了,他向空中挥舞了一鞭子,便高声大喊:“放炮,上香!本庄的村民不论大小人手一支香,准备磕头。”

鞭炮噼里啪啦就被点着了,响了大概十分钟,杨庄的村民便从外围涌了进来,每个人手里都点燃了一支香,整齐地一排排跪在了老麦神的面前。文寒文冷还不会走路,扁鹊便背着这两个小娃娃,手里攥着三支香,算是替儿子们烧了。小孩子爱凑热闹,第一排跪着的全是这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杨木和小橘子低着头紧挨着,强强仰着脸直勾勾地望着那些吃食,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两个女孩三芹和阿莉离这些男孩子远一些,也都默不作声地低头嘀咕着,在跟老麦神商量着各自的心事。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老校长一声“起”,老少爷们便纷纷站起来把自己手里的香插在铁鼎里,之后再往外围退去。老校长又朝天上挥了一鞭子,然后大喝一声:“摆齐九个大碗放到老麦神跟前,我们要开始砸酒碗啦。”两个年轻的小伙子闻讯立刻便把青花平口大瓷碗整齐地摆放到老麦神的脚下,杨德明老汉便抱着一大坛子农家自酿的烧酒挨个把碗倒满,正好坛子空了,九个大碗也装满了,老汉举起坛子就往铺着砖头的地面上狠狠摔去,只听一声脆响,酒坛碎了,这边老校长对着老麦神又发话了:“老麦神啊,听见了吗,酒坛子空了,上好的烧酒又给您倒满了,这酒是用大麦和高粱酿成的,您的子孙们都知道您最爱喝烧酒,这不,九大碗您就细细品尝吧。想当初,大麦和高粱是救命的饭食,您哪敢舍得用它们造酒啊,现在不一样了,小麦高产啦,农民们再也不愁没有好面馍吃啦,这烧酒也能喝个够了,您就安心畅快地喝吧,咱们家里不缺酒!”这一声声大喊,响彻云霄,也穿进了每个人颤动着的内心。过了一会,老校长便吩咐起了后面站着的年轻人:“小伙子们,伦大锤,砸酒碗啦。”听到老校长的喊叫,三四个壮汉便走到酒碗前,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大铁锤,一锤子下去,只听一声响,一只青花大瓷碗便碎成了几瓣,烧酒瞬间流到了下面的沙子里,消失地无影无踪。这砸碗可有讲究了,非得是二十岁以上没有结婚的壮汉子,一锤必须砸碎,不能再砸第二次,流出的酒浸透到沙子里面,再浸透到泥土里面,象征着返璞归真,烧酒便重新化成了养料,滋润着它们的生身之母,在缺少化肥的年代,乡亲们认为这浸润到泥土里的烧酒能发挥出比屎尿更大的营养呢;再一个,老麦神就是这土地的化身,烧酒融进土里,老麦神也能喝得欢畅。

第三项仪式是破黄牛,黄牛是用细竹竿劈成的竹条子扎成的,外面裹了一层薄薄的黄纸,这是最近几年村里才开始流行的一种仪式。黄牛代表着旧的生产工具,是现代农业的枷锁,在以前,杨庄村的乡民们要想犁地翻土,都得赶着黄牛,套着犁铧慢腾腾地往前走,牛儿脾气倔,有时来了性子能半个小时原地不动,只能让火急火燎的农民们抽着鞭子干着急。自从新世纪开始,杨庄村就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大家伙,这些旋耕机力大无穷,不用一点人力,十分钟就能把一亩地耕得松软暄和。也是从那时起,破黄牛的仪式就正式定下来了,这项仪式很简单,却包含了农民们对新的生产工具的渴求、对未来无限可能的期待。破了黄牛,所有美好的愿望都能实现,农民们可以扔掉镰刀,大型联合收割机就能轻而易举地收完所有麦子,玉米也将会由机器收割脱粒,使农民们摆脱繁重的体力劳动,还有花生、棉花、大豆,以后从播种到收进仓库,都不需要农民们插一点手。这都是美好的愿景,都寄托在破黄牛身上了。

两只黄牛已经被摆放在了空地上,老校长喊了一声:“开始破黄牛。”众人便把煤油泼到了黄牛的身上,然后用烟把点着,火立刻熊熊地燃烧了起来,窜得老高,黑烟直往上冒,把顶上的白杨树都熏黑了,众人看着大火,心里默默祈祷着,把自己的愿望都说给了那两只竹黄牛和老麦神。过了一会,两头黄牛被烧成了灰烬,老校长这才说:“好,咱们进行最后一项仪式,开始舞狮子吧。”

舞狮子还是由杨德明老汉领着一帮岁数也不小的中年人在平地上扭着蹦着,这次的舞狮子和平时表演的铁柱上舞狮子大不一样,狮子舞得比较静穆和庄严,动作也比较程式化,一板一眼的,完全没有以前那种活泼灵动的感觉。狮子绕着老麦神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猛地一跳,大喊一声:“托老麦神的福,老农民以后再也不用交公粮喽。”这时外围的人群才欢呼一声,庆典仪式总算结束了,此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外村外乡的人立刻涌了进来,纷纷点起了自己带的祭香,特别虔诚地插到了铁鼎里。孩子们望着桌案上的吃食,早已馋得万分难耐,仪式结束了还站在原地看着老麦神,可这些食物必须要过夜,过了夜才能被人拿来享用,杨德明老汉看出了孩子们的心思,只得把第三层的水果拿下来一盘给了孩子们,这五六个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屁精一人拿着一个苹果就飞快地跑远了。

经过了一上午的折腾,老校长的这把骨头也早已散架了,他每年都要主持一次祭麦神的活动,今年可巧了,又恰逢国家免除了农民的公粮,可得要好好隆重地举办一次庆典仪式。在他还任杨庄小学校长的时候,教育局就曾好几次找到他,不让他再主持这种迷信活动了,可是老校长却有自己的理由,他告诉冯科长,祭奠老麦神不是封建迷信,老麦神虽然叫神,但实质上却是皖北平原上这些老农民的祖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农民都是他的子孙,老麦神也是一位老农民,只不过这位农民生活在清末民国,离我们比较久远罢了,祭拜自己的祖先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能算是搞封建迷信呢?这一点老校长还是掂得清的。冯科长被老校长的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只好无功而返。

农历三月末,麦子已经长得很深了,青青翠翠的,特别惹人怜爱,天上突然倒起了春寒,气温一下子就急骤地降了下来,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像羽绒被一样把整个原野都覆盖住了。扁鹊抱着文冷刚从卫生所回到家,这孩子在经历了一冷一热的巨大温差后突然发起了高烧,吃了家里常备的安乃近后还是不见好转,这可把扁鹊愁坏了,小孩子最怕的就是发烧,要是烧成个脑炎变成了傻子,这一辈子就完了,就像亲大爹的儿子杨绍真,五岁的时候就是因为发高烧没有及时去治,到最后成了脑炎,一辈子不会算账,被庄里人耻笑为不精细的二百五,至今快奔四十的人了,连个老婆也没娶到,只能和七十五岁的老娘相依为命。扁鹊一想到这就害怕得浑身发抖,赶紧去了卫生院,医生为孩子打了退烧针,说是如果中午烧还不退,那就赶紧到城里妇幼保健院看看。扁鹊搂着孩子,唱着儿歌,好不容挨到了中午,她用温度计给文冷一量,不得了了,三十九度二,比早上还高了半度,她立刻放下孩子,跑到村后排去找婆婆和大嫂,她们刚吃过午饭,扁鹊便把孩子发高烧的事告诉了她们,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婆婆留在家照顾文寒,扁鹊和王美芝带着文冷便去了城里妇幼保健院。

西风卷着枯败的枝叶在雪地里划拉着,时而能吹起一层薄雪飞到半米之高,村头的公路上已经结了冰,空着手走在上面都显得异常湿滑,这次的冷空气来得非常突然,直让人措手不及。靠村的公路一边站着两位妇女,她们身上都裹得厚厚的,一条长围巾从脖子上开始绕起,一直到头,除了露出两只半眯着的小眼睛,其余的都被围巾包得严严实实。其中一个妇女,怀里还抱着一个正在酣睡中的婴儿,孩子紧闭着双眼,咬紧了牙关,小脸蛋红嘟嘟的,透着一种吓人的殷红。这天太冷了,把万物的动作都拖慢了半拍,乡邻们蹑手蹑脚地行走在大路上,即便如此小心还是有不少人摔了个仰摆叉,双手双脚正对着惨白的天空干嚎着,等着同行的人前来扶一把。

“嗤”地一声,终于有一辆农村客车慢腾腾地停在了这两位妇女的面前,稍后不久,车门就被一位十分肥胖的售票员拉开了,王美芝和扁鹊立刻来了精神,伸出一只手就被售票员拉着上了车。这边刚进到车里,门就被迅速地关上了,车里果然暖和许多,王美芝和扁鹊解下了头上的围巾,在角落里找到空位便坐了下来。

“你们要去哪呀?”售票员突然大喊一声,把睡着的乘客都惊醒了。

“去阜阳。”

“两个人一共十二。”

扁鹊从口袋里掏出钱来递给了售票员,然后把孩子搂得紧紧的,转头望向了车窗外。外面全是连着的白色天地,车速又慢,竟让人觉得车还在原地,没有向前走一点。突然车猛烈地颠簸了一下,扁鹊怀里的孩子便大声哭了起来,文冷的小嘴半张着,眼皮子紧紧皱着,可能是过于难受,只管大声啊啊地哭着,不论扁鹊怎么哄都止不住这孩子的哭声。车上的人被这声音刺激地也来了精神,纷纷歪着头朝这边望去。

首先是售票员开了口:“吆,听这声音不对劲啊,怎么这么沙哑,这大冷的天,你们去阜阳要干啥呀?”

扁鹊正在晃动着孩子,孩子一直哭,把她急得一头汗,等过了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和她说话,便急急忙忙地回答:“孩子发高烧,乡里的卫生院治不了,我和大嫂去妇幼保健院看看。”售票员一听,立刻站起来走到了扁鹊的身边,使劲地搓了搓手,然后放在孩子的脑袋上,一脸忧虑地说:“哎呦,这烧得可不轻,少说也得有三十八九度,可不能耽误啊,得抓住治。”说完,便扭过头朝着司机大声喊叫了起来,“孩他爸,你能不能开得快一点,跟个死乌龟一样,没听到这车里有个发高烧的孩子吗,咱得赶快把他们拉到阜阳。”司机听了,委屈地对着胖女人说道:“这路这么滑,怎么开快呀,最起码得保证安全啊,好嘞,你别说了,我尽量提一点速。”

车子里顿时热闹了起来,这些大娘大爷们立刻都凑着头向孩子望去,热心地议论起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娘走到扁鹊的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将孩子抱给她,老大娘接过孩子,轻轻地揉着娃娃的小肚子,还弹着他的小脚丫,不一会孩子的哭声就小了,便又把孩子抱给了扁鹊,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和扁鹊攀谈了起来:“这半橛发烧多长时间啦?”扁鹊满脸的懊悔,痛苦地回答道:“从早上就开始发烧了,昨天温度不是挺高的吗,我就把厚被子换成了薄被子,谁知夜里突然下了大雪,孩子一早起来就发了烧,他那个双胞胎哥哥倒还没啥,就他浑身滚烫让人揪心。”大娘一听也是满脸的忧伤,安慰起了扁鹊:“这天啊,一冷一热,孩子就容易着凉发烧,你应该刚当妈妈吧,等时间一长你就知道该怎么照看孩子了。”

大娘刚说完又有一个热心的奶奶搭起了话:“妮子,别担心,你去妇幼保健院找张生大夫,他可是治疗儿童疾病的老医生了,去年冬天有个小孩也是发高烧,爸妈都出去打工了不在家,跟着爷爷一起过活,老头子也没当回事,最后烧出了肺炎和肾炎,硬是张大夫一把手抢救过来的。”这位老奶奶的话茬刚落,一群人便七嘴八舌地接了过来:“对对对,找他,找他,张大夫治疗发烧和发烧引起的并发症特别拿手,我给你看看昂,哎呦,真巧,今天下午正是他的门诊,在三楼,到三楼找他。”听到这些话扁鹊脸上的愁容终于散开了,那皱缩的一团眉毛也舒展了,她连忙感激地向大家点头示意,说自己记住了,下了车就去找张大夫。

这时,又有人发话了:“我听说用炉灰里烧得滚烫的老姜蘸上白酒涂擦小孩子的肚脐眼,就能祛风寒,降体温,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你回到家暂且试一试。”用过的人听了这席便站出来佐证:“管,管,管用得很,俺孩子头疼发热,我就用老姜给他擦肚脐眼子,用上后孩子浑身得劲,不哭也不闹了。”

车依旧在行进着,外面刮得风也更大了,像老虎一样呼呼地扑着车窗,车子内却热闹非凡,大伙兴致冲冲地讨论着孩子的病情,争着抢着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告诉了扁鹊,这真是一副热闹又温暖的场面。

车突然停了下来,司机转过头对着扁鹊大喊着:“从这坐十四路公交车,大概六七站,就能直接到妇幼保健院的大门了,为了你们呀,咱今天提前了十五分钟到达,快去吧。”扁鹊和大嫂谢过了这一路上的人,便匆匆下了车,车子又急忙开走了,扁鹊挥舞着手臂,向远去的乡亲们摆动着。

过了大概七八分钟,扁鹊和大嫂终于来到了妇幼保健院,张大夫给文冷配了各种药水,整整一大瓶子,扎进了他细小的静脉里,又给他全身涂抹了酒精,等药水吊完了,孩子的烧也退了,由于发烧时间长,为了确保没有烧出其他毛病,扁鹊又让张大夫给文冷做了肺和脑的检查,等到傍晚结果才出来,一切都好,其他脏器并没有受损,她这才拿了药抱着孩子和大嫂安心地坐车回了家。

等她们回到村子后,天已经快黑了,王美芝看到村里的大药房门前有一个人影来来回回地走着,药房的门早已经关了,她便指给扁鹊看,两人定眼一瞧,才看清了那个人影是谁,这不正是大娘家的绍真嘛,这么冷的天,夜色待会也要降临了,他跑到大药房的门口干嘛?于是王美芝便和弟媳一起走到了绍真的面前。眼前的这个男人五大三粗,身体壮实,皮肤黝黑,即使是蓬乱的头发和许多天未洗干净的灰脸也遮不住绍真那原本清秀俊朗的面容。还真别说,绍仁他这几个堂兄弟们长得一个个都不赖呢,个个都是浓眉大眼,双眼皮尖下壳,虽说绍真脑子不太好使,有点不精细,但是在身高长相方面还真是没得挑,王美芝想到这就一脸的惆怅,这么个人真是可惜了。绍真一看到两位堂嫂走了过来就高兴地露出了一排黄牙,举着手打起了招呼。

“你来这干嘛?天快黑了,怎么还不知道回家。”王美芝诘问着绍真。

“俺娘让我来办几件事,我想想有几件,”他掰着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数着,然后说,“有两件,第一件,俺娘中午上茅房,回来时栽倒了,脚腕子肿得像大茄子,让我出来给她买一瓶红花油;第二件,俺娘说天冷了,她想吃猪肉馅的韭菜饺子,让我去赶集割肉,我没找到卖肉的,就回来了。”

王美芝苦涩地拍了拍绍真,对他认真地说:“下回记住喽,割肉要趁逢集的时候,还得上午去,要不然就买不到肉。既然这两件事你一样都没办成,那行,跟我去嫂子家,我那还有半斤肉和一些跌打损伤的膏药,你跟我一块去拿吧。”王美芝让扁鹊先回去,自己带着绍真回家拿了东西便去了大娘家。

大娘躺在床上,两只手不停地揉着脚踝,嘴里还时不时冒出一两声低吟的“哎呦”,听到门被推开的声响,便喊叫着儿子:“绍真啊,你怎么去了一下午,是不是又去看人家钓鱼的了,为娘让你买的东西都买回来了吗?”大娘声音出了口,一扭头却发现是侄媳妇来了,便急忙从床上下来,一拐一拐地来到王美芝的面前,将一个板凳送到她的脚下,“木他妈,快坐,怎么大晚上来啦,是不是你妈那边有啥事?”

王美芝急忙摇头否认,说是自己没事想来看看,便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桌子上,又把绍真在大药房门口的事说给了大娘听。大娘听了之后对着儿子无奈地指了指,叹了一口气便说:“这个不精细的儿子,人家关门了就不知道回来明天再去吗,搁那傻站着干嘛,真是脑子烧坏了,一点人事都不懂。”王美芝听到大娘这样说,便劝她不要生气,还建议重新给他找一个媳妇,没想到大娘听了只连连甩头,否定了这个想法:“你也知道,你大爹活着的时候花钱给他买来了一个媳妇,可是买来的终究不长久啊,绍真平时要是不说话倒还看不出来啥,要是一说话一算账那就露馅了,终归不是个正常人啊,能给他娶到媳妇,可是他却守不住呀,就说那个买来的媳妇,知道绍真不会算账后直往他脸上打,耳刮子扇得比炮还响,最后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连夜跑了,啥也没落着,只留下一肚子苦水。”

王美芝想了想,随即安慰起了大娘来:“咱绍真长得俊,打扮起来也是一表人才,就是脑子转不过弯来,那咱们就别给他说正常人呀,鸡配鸡,羊配羊,老母猪不能指望配个领头狼,好的说不着,那赖的还不行吗,别管瞎子瘸子,健全的还是不健全的,哪怕是个疯疯痴痴的二翳子,是个女的就成呀,我刚才在大药房门口看到绍真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走来走去,心酸得很呐,大娘呀,现在有你,绍真还不觉得皮,要是你不在了,谁给他洗衣做饭,连个暖脚的都没有,他老了,更是没有人养活,那结局真是惨得很呀,你咋样也得为他想想以后的路。”

老妈妈听了侄媳的话抱头就哭,还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嘴里直骂着自己:“你个该死的老婆子,都是你把绍真摆置到这一步呀,当初发高烧要是早点去治,咋能烧成个脑炎呀,你该死呀,真是该死呀。”哭了一会,老妈妈便拉着侄媳的手,情真意切地恳求着,“木他妈,就麻烦你这做嫂子的多费费心啦,碰到好的,别管全乎不全乎,是个女的能生就管,今天你这一席话倒是提醒我了,我一大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年,死之前咋样也得让绍真混成一家人。”

王美芝点了点头,说一定给弟弟仔细留意着。

说着说着天就黑透了,王美芝看着大娘不方便的腿,便主动提出来帮他们包饺子。不一会案板上就响起了“嘣嘣嘣”剁肉声,饺子全靠王美芝和老妈妈包着,两个人包得形状各有不同,有的扁扁的,有的圆圆的,有的像耳朵,有的则像元宝。绍真看到母亲和堂嫂在屋里包饺子,自己也不闲着,主动到灶屋里去烧水,大概过了二十分钟,他便大声喊叫了起来:“俺娘,嫂子,水开了,快点下饺子吧。”绍真烧得真快,这边饺子还没有包完呢。

等到饺子煮熟了,他们三个人一人一大碗,绍真吃得极其高兴,那真是满嘴流油,吧唧个不停,王美芝笑了笑,对着绍真开起了玩笑:“饺子好吃吧,等你有了媳妇,让她天天给你包。”没想到绍真听到这话立刻就不高兴了,沉着脸,撅着嘴,放下碗就发起了脾气:“俺不要媳妇,媳妇打人,大耳刮子直扇我的脸。”王美芝轻轻拍着绍真,安慰着说:“别怕,这回呀,嫂子给你寻个媳妇,保准不打你。”

饺子吃完了,碗也刷干净了,王美芝在大娘这又逗留了一会才迈着步子回了家,路上依旧很湿滑,稍不留意就会摔个底朝天,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蹚着走,一抬头就看见了满天的星光,心中一阵欢喜,便自言自语地说:“看样子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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