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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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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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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一十九章

王美芝骑着自行车挎着一篮子月饼在太阳还未出来时就冒着浓重的露珠去了娘家。这是皖北大地上亘古不变的习俗,每逢端午和中秋,嫁了人的姑娘必须要带着礼品以及符合每个节日特定的食物回到娘家,和爸妈团聚团聚。她本打算带着儿子去,姥娘好几个月没见过外甥了,心里也怪想的,但是杨木说要在家做作业看书,不愿意出远门,王美芝只好自己带着月饼出发了。她每年买的月饼都是这种又圆又大又粘牙的五仁月饼,殊不知集市上早已经出现了那种用塑料盒子包装,拥有各种口味的新式月饼。现在的年轻人都比较青睐不同口味的混合月饼,可王美芝是个老古董,她心里只认定了那种用油纸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老月饼,其他的,她看都不看一眼。

到了娘家,妹妹比她早来了一步,正在灶屋里剁肉馅,大老远都能听见菜刀抨击案板的声音。母亲看见女儿进了家门,便立马摘掉身上的围裙,主动帮她取下车把手上的篮子,母女俩说说笑笑便进了屋。稍后,王美芝也洗干净了双手,和母亲一起到了灶屋,帮着妹妹和面,母亲则坐在柴火堆的旁边,静静地望着两个女儿。

母女三人也是好久没见过面了,妹妹王春芝常年在外打工,跟丈夫学会了扎钢筋,两个人干的都是大工,很少回来,家里过得也十分富足,这令王美芝羡慕不已。这次王春芝突然回家是因为婆家妹妹出嫁,作为嫂子不得不回来露个脸,送送亲。俩姐妹在母亲这重逢,甚是欢喜,一边做着手里的活,一边极其兴奋地诉说着彼此这几年的生活,讨论得热火朝天,显得格外亲热。母亲的话并不多,只是望着女儿们,时不时地插两句,自从老头子死了之后,她这屋里就寂静了很多,儿子儿媳们嫌她这不干净不亮堂,很少来坐坐,大女儿自从病好了之后,家里的负担就重了,不但要挣钱养家,还要掏尽心力照顾失了明的女婿和年幼的外甥,里里外外,大事小事,全靠她一人操持,也是很少能有时间来这看看。这样团聚的日子不多,也就逢年过节能赶上吧,老母亲很是珍惜这样的时刻,连烧锅都不忘转过头看看两个女儿。

王美芝包着饺子,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起了母亲:“俺娘,我打听个事,东头俺四叔家的大闺女桂萍是不是让她婆家给撵回来啦,这是咋回事?你跟我说说。”

老母亲捋了一把柴火就塞进了锅洞里,顿时大火熊熊燃烧了起来,她将脚边的碎柴屑拾掇干净,便对着女儿说道:“哎呦,乖乖,真是可怜得很呀,你说桂萍咋就恁晦气,摊上这样的事了。”母亲的话立刻引起了王美芝和妹妹的好奇心,纷纷问着桂萍到底怎么了。老母亲叹了好几口气才把这事说出来,说着说着,竟然哭出了声。

“你们都知道,桂萍嫁到了离咱们王庄村三十多里地的城郊,她和丈夫在杭州打工,也是常年不回来。就小麦收割之前,发生了这么件让我都难受得要死的事,你们不知道啊,桂萍在杭州骑着自行车带着她那刚满九岁的儿子去菜市场买菜,被一辆小轿车给撞了,孩子当场死亡,她的一双腿也被小轿车给轧断了,那个闯祸的小车子自己倒跑得没影了,现在也没抓着。”老母亲提起这事心里就非常难受,皱着眉毛和额头对着两个女儿继续述说着,“你说这事能怪桂萍吗?她不就出去买个菜嘛,谁能知道会发生这样的劫难呀,还有更可气的呢,她那个没良心的丈夫,看到独苗的儿子被撞死了,桂萍也断了两条腿,竟然把所有的错帽子都戴在了桂萍的头上,还和她离了婚,将她撵回了娘家。也就你四叔愿意受这窝囊气,人家说啥就是啥,现在桂萍成了个双腿瘸子,没有轮椅都走不了路,她这辈子算是完了。”听了母亲的讲述,王美芝也不免有些动容了,竟然想到了自己,没了儿子又失了双腿的桂萍可怎么活下去啊!她捋直了袖子,抬起来往自己脸上擦干了泪水,便一言不发,兀自思考着自己的心事。

“唉,四叔家没有儿子,谁来给他出气呀,只能受这委屈了,以后他们家的日子算是难过了。”妹妹王春芝听了母亲的讲述,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随后,三个人陷入了一片死寂,都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计,谁也不肯再说话。

大锅台的周围冒起了迷雾一般升腾的蒸汽,锅里的水也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响声,老母亲对着女儿们轻喊一声水开了,两个女儿便应声回答:“好嘞,饺子也包好了,现在就下锅。”

直到一碗碗饺子都出了锅,端到了堂屋里,这母女三人之间还是充满了悲伤的情绪,这倒好,原本好好的一个团圆中秋却被桂萍的事给搅得变了味。王美芝端着碗,吃着饺子,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这使她颇为激动,差点把碗打翻。

“俺娘,我有个想法,你看成不成,桂萍今年也三十多了吧,如今瘸了腿又是被婆家撵回来的,肯定不好再找下家了,我四叔年龄也大了,总不能一辈子养着桂萍吧,得为她的下半生打算打算,咱们费点劲给她重新说个婆家吧。”王美芝放下碗筷,就拉起了母亲的手,想和她仔细商量商量这件事。

老母亲愁苦的脸依旧紧绷着,并摇着头说道:“谁说不是呢,这事就是难办,已经有媒人给桂萍提这事了,可是人家男方一听说她是个双腿瘸子,都连连推辞,没人愿意要她呀。”

王美芝一拍大腿,灵光一现,心中的人选便立刻浮上了脑海:“不难办,只要桂萍愿意就能成。我婆家大娘的儿子杨绍真,长得那是一表人才,憨厚老实,如今也快四十了,还是个光棍,我大娘就托我给他找个媳妇,我看桂萍正合适。”这时,王春芝听了也来插话道:“姐,既然人家仪表堂堂,那他能愿意吗?”

王美芝瞬间拉低了声音,没有底气地道明了:“实话说,就是有一点,他小时候发高烧没来得及治,落下了点瑕疵,不会算账。”

“哦,原来是个傻子呀。”老母亲若有所悟地歪了歪头。

王美芝连忙摆手解释:“不傻不傻,就是单纯地不会算账,干活比谁都有力气呢,见了人也会打招呼,说话也有逻辑,性格也好。”老母亲也来了精神,瞬间喜上眉梢:“行,吃过饭咱们就去你四叔那看看,顺带把这事提提,桂萍这个样啊也不能指望说个好的了,能有男人愿意要她养活她就足够了。”

吃罢了饭,收拾好了灶屋,光景已挪到了下午两三点钟的样子,这姐妹二人便在老母亲的带领下去了桂萍家。院子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还未进大门,桂花的香味就已经沁入了鼻息。桂萍坐在轮椅上,双眼痴呆地望着桂花树,嘴里还不断地叫着儿子的乳名,在看见王美芝一行走进了院子后,才回过神来,只向屋里的母亲喊道:“妈,俺二娘和两个姐来了,快出来吧。”

王美芝快步走到桂萍的身边,蹲了下去,两只手轻轻摸着桂萍的双腿,并悄声问候着:“妹子,这么多年不见,你受苦啦,腿还疼吗?”桂萍淡然一笑,脸上布满了一种死寂的认命感,这种感觉和王美芝当年躲在红薯窖里一心求死的穷途末路是多么相似啊。笑过之后便是沉寂,沉寂了许久她才慢吞吞地说了简短的一两句:“不疼了,既然截掉了,那就再也不会有感觉。”

四婶听到喊声,便慌乱地出了里屋,搬出几个板凳放在门口,几个人简短地寒暄了几句,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四婶,桂萍嘴里一直呢喃的方方是谁呀?”王美芝好奇地问着。

“哎呀,还能是谁呀,不就是我那小外甥嘛。”

王美芝瞬即明白,立刻悔恨自己不该问这样的问题,这用脚指头也能想得明白。思量片刻,王美芝推着轮椅,将桂萍推到了桂花树的旁边,主动开起了她的心扉:“妹子,你信基督上帝吗,或者说你信老天爷吗?”

桂萍的眼睛一亮,望着王美芝:“不信,那你信吗?”

王美芝的神情也严肃了起来,好像在跟桂萍讨论哲学一样:“以前信,很信,可是现在不信了。”

“为啥?你不怕因为背叛了上帝和老天爷而遭到他的惩罚吗?”

“不怕了,那些神,包括上帝,总觉得可以把我们玩弄在他的手心里,让我们信他,崇拜他,然后再帮我们安排好了自己的命运,你越是怕他,信他,他就越肆无忌惮地玩弄你,把你当成他游戏中的一枚快乐棋子,你的痛苦和不幸就是他们的快乐源泉,你屈服了,妥协了,就步入了那些神和上帝们早已为你编造的命运笼子,他们便可以高高兴兴地看戏了,你可万万不能遂了那些神的心愿,你不能向上帝屈服,也不能向他妥协,你要敢于反抗那些神,你要当着他的面勇敢地亲手撕毁他给你安排的命运图,那样的结果大不了就是一死,可是这样一来上帝和老天爷就不敢再为难你了,因为你的灵魂比他们要高尚,比他们更倔强。懂吗,我的桂萍妹子。”王美芝说到这,早已泪流满面了,很多久远的记忆再次回到了她的脑海里。

“我可不怕死,更不怕上帝。”桂萍冷静地说道。

“那就好了,你连他们都不怕,那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倒你了,你的命运也由自己掌控了。”王美芝坚定地说着,目光熊熊如火。

听到这句话,桂萍突然失声痛哭,这是她被撵回娘家来的第一次哭泣,连她的母亲也感到极其意外,众人全都不知所措。

“怎么了,妹子,你打倒了命运,打倒了上帝,不应该高兴吗?咋还哭了呢,快让姐给你擦擦眼泪。”王美芝继续温柔地劝慰着桂萍,并伸出了自己的衣袖。

“我是打倒了上帝,可是我的方方失败了,他死在了上帝的裙子底下,才刚刚九岁。”说到此处,才算是真正触及到了桂萍内心的伤痛,她趴在轮椅上哭得撕心裂肺,众人连忙围成一堆,蹲着抱住了可怜的人儿,两个老人也不停地拍打着桂萍的后背。

王美芝扬起了头,擦干了眼泪,继续安慰着:“妹子别哭,你一哭上帝就会笑的,咱们应该让上帝哭着看我们笑,”接着她又说,“方方这孩子并没有离开你呀,他一直都在你的身边啊。”

桂萍突然停止了哭泣,瞪大了眼睛,十分信任地望着王美芝:“那他在哪?”

王美芝淡淡地笑了笑,指着满枝头的桂花说:“就藏在这桂花里头。我听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不满十岁的小孩子要是出了啥意外早夭了,灵魂既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就在咱这人世间飘着,居无定所,要是碰巧这孩子的家里有一棵上了年纪的桂花树,那他的灵魂就会藏在桂花里面,日日叫着他母亲的名字,如果他的母亲再次怀孕了,那这孩子的灵魂就会自然而然地重新投胎到母亲的肚子里,所以方方一直都在你的身边呢。俺娘,四婶,你们说是不是呀?”两位老人收到了王美芝递过来的眼色,便同时点头,连连喊着是是是,只说这种说法很早就有了。

王美芝趁热打铁,帮着桂萍抚顺了气,又接着说:“听,妹子,你仔细听,方方正在喊你的名字呢,这声音多稚嫩,多好听呀。”

桂萍立刻激动了起来,大喊大叫地呼唤着儿子,眼里还噙满了泪水:“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是方方的声音,他在喊我妈妈,”众人忙把桂枝拉近到桂萍的面前,她用手撩拨着细小的桂花,用尽全力嗅着桂花的香味,大喊着,“方方,你放心,妈妈一定还能把你生下来,你还是妈妈的好儿子。”

等到母女三人临走的时候,王美芝才将想要给桂萍说亲的事提了一下,四婶很高兴,立马表示愿意接受男方不会算账的毛病,他如果愿意娶桂萍,彩礼钱可以少出甚至不出。桂萍也没有反对意见,甚至连见面都不用,只是询问了一下男方的年龄以及有没有生育能力,在确定了她想要的结果之后,她提出,如果男方愿意娶她这个残疾人的话,希望在一个月后自己养好了身体就举办婚礼。

王美芝高兴坏了,这桩婚事要是能成的话,婆家娘家两边都能受益,绍真和桂萍这两个苦命的堂亲也能依偎在一起,不至于老了受苦受难没个依靠。她一想到这事内心就激情澎湃,没想到她王美芝也能成个媒婆,她平生就爱凑这个欢喜的热闹,这一桩子亲事要是能成,她可就功德无量了。细想想,之前出门打工,她也间接撮合了一对呢,也不知道白大婶的闺女和那个救她的小伙子生活得咋样了,美不美满,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真有点想港务局的那些老姐妹呢。

傍晚时分,王美芝告别了母亲和妹妹,便骑着自行车快马加鞭地回到了家。中秋夜是不能留在娘家过的,按照古老的习俗,她必须得回到自己家,和丈夫孩子团聚在一起。车子刚被她扔在大门外,她就向着院子大喊了一声:“绍仁,木,我回来啦,快把车子推进屋里。”也不管丈夫和儿子有没有听到,她扭过头就快速地奔往了庄子的前排,在大马路的一侧,那里有一个院落,昏黄的白炽灯正在发出忽明忽暗的光线。

大娘正在屋里和绍真吃着月饼,这两块干巴巴的月饼不知是受了潮没晒干,还是怎么了,竟然生出了一小片绿绿的霉,王美芝看到了,当即就将他们手里的东西抢了下来,扔进了刚长出麦苗的院子里。

“大娘,这月饼都发霉了,吃了会得病的,哪个黑心的商家卖给了绍真,明天我帮你们讲理去。”王美芝忿忿不平地说着。

“不是绍真买的,是他大哥绍杰送来的,说是吃不完就给了我们。”大娘解释着。

王美芝的心又泛起一股辛酸,脸上露出了极其无奈的表情,对着大娘和绍真就毫不客气地训斥起了绍杰来:“大哥咋这么抠门,对待你们都这个样子,他家里还开着商店呢,我就不信他那柜子上没有新鲜的月饼,你可是他的亲娘呀,绍真是他的亲弟弟,这都舍不得?那绍真每年挣的钱……”她刚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可是看到大娘一脸痛苦的表情便不忍心再说,只道起了这次去娘家捎回来的好消息,“大娘,成了,成了,绍真的亲事有着落了,我娘家四叔的闺女今年遭了大难,出了车祸瘸了一双腿,被他那坏透了良心的负心汉给撵了回来,至今还没找到下家,你们可愿意把她娶回来?我四婶说了,不要或者少要彩礼,这对绍真来说绝对是一件好事,绍真不会算账,以后他只管出力挣钱,他媳妇负责管钱,两个人老了也能有个依靠。”大娘听了自然乐得合不拢嘴,表示十分愿意。王美芝又回头问了问绍真,绍真高高地举起了手臂,大喊一声:“嫂子,我愿意!”

双方都同意了这门婚事,王美芝心里那是充满了自豪感和幸福感,比吃了枣花蜜还甜,便急忙站起来对着大娘和堂弟说:“你们在这等着,我回家给你们拿几块老月饼,咱们好好过个中秋节。”

就在双方定好了办酒席的日子后,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杨绍杰两口子跑到王美芝的大门口又蹦又跳地骂了起来,语言极其不堪,这还是一个门里的堂兄弟呢,怎么会骂得这么凶呢。王美芝心里大概有所明白了,她不紧不慢地出了屋,搬个椅子就坐在了大门口仔细地听着骂。

“你个爱管闲事的死娘们,我靠你祖奶奶,俺绍真碍你啥吊事了,现在过得好好的,你凭啥要给他说媳妇,他是个缺心眼的不精细,连账都不会算,你给她说媒算什么事。”绍杰媳妇拍着大腿,一蹦一蹦地指着王美芝骂道,毫不顾及同宗爷们的脸面。

王美芝坐得板板正正的,也不生气,也不说话,待绍杰媳妇骂累了,喊不出声了,才有条不紊地讲起了道理:“大嫂,你怎么不骂了,接着骂呀,俺们祖奶奶难道不是你的祖奶奶吗,你就这么不给他们爷们一点面子?俺大娘和俺妈可都还活着呢。”听到这话,绍杰立刻把老婆赶到了一边,并叮嘱她不许再骂同宗的老祖宗,自己倒跟王美芝吵了起来:“木他妈,你还是不要管俺们家的事了,绍真要不要娶老婆由我说得算,我是他哥我当家,绝不能给他娶!”

王美芝听了脸色一变,重重地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大喊一声:“没门!就凭我也是绍真的嫂子,他的亲事我管定了,”然后她稍微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把绍杰的最后一层遮羞纸给他捅破,“杨绍杰呀,杨绍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全庄人不知道,绍真每年挣的钱哪去了?他是不会算账,但可不是傻子,他也知道去外地打工挣钱,从不缺班,一年能挣大多钱,你仗着是他亲哥,仗着他不会算账,打着替他去工地结账的幌子,把他的钱全都骗干骗净了吧。他和你妈过得多苦呀,两个人相依为命,一年能吃几回肉?你开着小超市,大把大把地赚着钱,竟然连一口新鲜热乎的月饼都舍不得给他们,你是不是钻钱钻到牛逼里去了!”

杨绍杰听到王美芝这锋利无比残酷无情的话,脸烧得滚烫,羞得不知如何是好,但还是高昂着头颅,努力为自己辩解着:“我哪有骗他的钱,我是给他保管了起来,怕他乱花。”

“保管?俺大娘还活着呢,绍真挣的钱也轮不到你保管呀。我知道你们两口子今天为啥来我这闹,你们是怕绍真娶了媳妇以后,他挣的钱就落不到你们手里了是不是?那肯定的,他有了媳妇之后所有的钱都得花到他们自己身上,还想着不劳而获呢?没那么简单了!”王美芝诡秘地笑了笑,又拍了拍自己的双手,带着一种嘲讽的轻视语气接着说,“就算绍真娶不到媳妇,光棍一辈子,以后他挣的钱你们也别想摸到,全都得由大娘替他保管,我要是听说你们再去骗他的工资,我就去请老校长来,让他主持公道!”

绍杰两口子此时就好像一对被拔了毛的秃鹫,赤裸裸地站在王美芝的面前,羞愧难当,他们别无办法,也阻止不了王美芝接下来的行动,只好带着一肚子怒火悻悻离去。王美芝看着他们渐渐走远,便将椅子搬回了院子里,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喊了一声:“大哥大嫂,我就不送你们了。”说着,大铁门就被她猛烈地一关,发出“噔啦”一声巨响。

绍真和桂萍结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一顶大红的轿子驮着轮椅上的新娘清晨时分就从王庄村出发,快中午时才抵达杨庄村。绍真穿了一身的红绸子,胸上的口袋里还别着一朵塑料花,这场喜事办得很简陋,婚房还是原来的土瓦房重新抹了一层白腻子,客人不多,也就同一门的宗亲和一个庄上的老少爷们愿意来凑凑热闹。不少妇女笑着把这场喜事称作是蛤蟆对蛤蟆,傻子与瘸子的结合,堪称是珠连璧合的绝配。王美芝听到这样的说法内心十分不悦,只要有人当着她的面敢这样讲,她一定站起来大声呵斥:“傻子和瘸子怎么了?一个肯出力能挣钱,一个正年轻能生养,等过两年绍真的娃娃生出来了,日子过得比咱们都幸福。”这些多嘴的妇女看到王美芝这么在意这件事,从此以后便再也不说这种玩笑话了。

桂萍来到这个新家已经有些时日了,还真别说,绍真有了老婆后真跟开了窍一样,整天围着桂萍媳妇媳妇地喊着,一闲下来就推着桂萍到处跑,说是多晒太阳身体好。

那一日,王美芝前来给桂萍两口子送自家栽培的小葱,一走进院子里就看见绍真拿着一把大铁锹正在刨土,桂萍还在一旁指挥着。

“呦,绍真忙啥呢,还知道干琐碎活了,是不是你媳妇让你干的,你也知道疼老婆啦。”王美芝打趣着。绍真听到声音,扭过头回看,咧着嘴傻笑着,却不停下手里的活。

“姐,你来啦,快坐下,我在让他给我种一棵桂花树。”桂萍一脸轻松地说着。

“这是你从娘家带过来的桂花枝?天快冷了,没有根能插得活吗,怎么不到集市上买一杆子带根的。”王美芝好奇地问道。

桂萍的眼里放出一丝光来,继而便湿润了:“方方藏在那根树枝上。”

王美芝瞬间便懂了她的意思,想了好一会才说出话来:“这样吧,待会我帮你给桂枝套上一个袋子,只要过了这个冬天不受冻,明年春天一定能发芽生根的。”桂萍眼里顿时充满了感激,晶莹的泪花从她的眼里不断流出来,又握紧了王美芝的双手,不住地说着谢谢。

“绍真他对你咋样,跟姐说说。”王美芝好奇地询问着。

桂萍一听到这问话便由悲转向了害羞:“他呀,对我怪好的,虽然说话傻里傻气的,但还挺通人事,啥事一学就会了,对我也是言听计从,我说是啥就是啥了。”

王美芝哈哈大笑了起来,正好绍真那边也把桂花枝子埋好了,她便从门口捡过来一个大大的透明袋子,又拍了拍桂萍的肩膀乐呵呵地说:“你呀,就等着过好日子吧,绍真是个能挣钱的。”说完就拿着袋子到院子里忙活了。

袋子刚一套好,院子外面便响起了一阵拖拉机的声音,不一会,大门就被一个粗鲁的老汉给撞开了,定眼一瞧原来是单建泉。

“绍真他妈,你托我给你做的家具、脸盆和缝纫机我给你运过来了,我可不管往屋里送,就卸在大门外了,你自己另外找人抬进去吧。”单建泉老汉冷冷地说完,又补充道,“你给的钱还剩一百,赶明我抽空再给你送过来吧,今个没拿钱。”老汉的语气始终都是那么冷,特别是看到王美芝也在院子里后,更是没个好脸色,头一扭就坐上了他的拖拉机“隆隆隆”地开走了。

这些柜子和缝纫机是桂萍让婆婆找人做的。她刚来到这家没几天,发现屋里连个像样的衣柜都没有,便拿出了自己的积蓄,托婆婆找人到苏屯机械厂做了一套家具,买了一台缝纫机。她双腿截了肢,但双手还是好的,虽不能踩,但仅凭双手的劲也能让缝纫机转起来,只要缝纫机一转,那她王桂萍就不是一个废人了。

婆婆这一找就找到了单建泉,不为别的,因为他是机械厂的采办员。自从国家取消了农业税,免了亿万农民的公粮后,苏屯粮站也就名存实亡了,单建泉作为粮站的副站长自然也就无活可干,在闲置了一阵后,他便乡里镇里到处找关系,最后在李乡长的出面下才给他调到苏屯机械厂当了一名采办员,专门负责采购原材料和下乡宣传厂里的业务。这个机械厂早已经由最初的集体所有变成了个人承包,厂里的老板正是李乡长的小舅子胡湖寿。

苏屯机械厂虽然名字叫机械厂,可是经营的业务范围却大得很,不但铸造铁具、打首饰、做木匠活、开五金店、打家具,还榨起了大豆油和菜籽油,有人还在黎明时分看见一些眼生的东南亚人进进出出这个机械厂办理业务呢,还真别说,这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遗留下来的机械厂真是生机勃勃,竟能吸引外国人前来打铁买家具。

单建泉在这里做采办员确实远远不如在粮站当副站长来得舒坦,在粮站他好歹是个头头,在这里他就是个屁,虽说他是李乡长调过来的,但胡老板却不把他当成自己人来看,有时候在工作方面对他苛刻得很,还要考核他的月绩,不达标就要扣钱,他哪受过这种委屈呀,经常一大把年纪了还要拿着个喇叭下乡,到处跑腿宣传机械厂的各种业务。就前两个月,天气稍热了些,他六十多岁了,怕热,就躲在办公室里吹了几天风扇,没能完成厂里规定的销售目标,胡老板便当着各位员工的面数落了他一顿,这可把他羞死了,要不是他求着侄儿要求杨庄村的每一户都去机械厂打一副不锈钢的牛嘴笼头,勉强完成了任务,他铁定会被胡老板给开除的。

他也十分气恼,心里早就骂了这个小辈不知道多少遍了,他曾经也是端着国家饭碗的人,这不是下岗了才屈尊到你这吗,单建泉想了很久,要是胡湖寿再给他脸色看,他就申请退休,回到庄里安心种地,反正这些年在粮站捞的油水也不少,足够他快快活活地养老了。

傍晚时分,机械厂的员工都下班了,只有他还留在办公室里摆弄着自己的账单,一想到在这机械厂受到的委屈单建泉老汉就气得肝颤,也无心梳理他这个月的业绩了,大骂了一句“去他娘的”便把账单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这委屈受得,可这美滋滋的小日子也得过着,在发泄了自己的不满之后,他的酒瘾突然犯了,便从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半瓶用塑料袋子密封的酱香茅台,这可不是他自己花钱买的,而是当初任粮站副站长时,后张湖的一家缴粮大户孝敬给他的,想到这他心里又窝了一团火,在粮站时他是想要啥就有啥,哪像现在,一瓶茅台竟要分着三次喝。

他抖着手把酒倒进塑料杯子里,拿起来就一饮而尽了,然后看了一下杯子,就猛地扔到了地上,自言自语地嘀咕了起来:“他妈的,搁粮站那会儿谁会用这个破塑料杯子呀,程李庄的程老汉孝敬给我的那一套冰裂纹酒具拿在手里真是丝丝凉凉的,用电灯照一下,那真是朦胧透亮,绿莹莹的,拿在手里既舒服又有面子,哪像如今这个样子。”嘀咕完,他又抽出来一个纸杯子,将清澈的琼浆倒了进去,开始细细品了起来,刚喝了一小口,老汉就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大声喊了出来:“我的老天爷,这真是天上才有的美酒啊!”

喝了两三杯之后,老汉的脸就有些发烫发热了,真是不行了,越老酒量越往下掉,哪像年轻的时候一次干半斤都没什么感觉。老汉的眼皮越来越重,但意识尚为清晰,他将塑料膜重新包裹住瓶口,再一次拧得严严实实的,又将酒放回了原处。

天已经黑透了,是时候该回家了,其实回不回都一样,家里就他一个人,老伴早在十年前就得了肝癌死掉了,两个儿女在外地工作也不经常回来看他,家里总是冷清清的,回到家也是没事干,除了到侄子单布廉那串串门,他也没啥好去的,本来他在庄里的人缘就不好。

秋末冬初的夜晚真是寒凉啊,露水也是格外深重,要不是他喝了酒,还真抵不住这透骨的阴冷。出了机械厂的大门,骑个四里地就到杨庄了,一路上没有一个人,他竟然觉得有点孤独,有点寂寞。酒精是最好的催情药,在昏昏沉沉中他突然想起了他那死去的老婆,要是老婆子还在,孬好也能帮自己暖暖脚,想到这,老汉的小腹处也越来越热了,他甚至想,要是来个女鬼能和他说一说话,抱上一抱,那也真是美滋滋的享受呀。

转眼间车子就骑到了村口,他把腿迈了下来,推着就往家走,一辆大货车从远处驶来,向他这边照射了一束光线,在朦胧的光亮中,他看到了一个飘飘的人影向他走了过来,单建泉立刻停止了脚步,心里一阵窃喜:莫不是老天爷看我可怜,真的给我送来了一个软乎乎的小鬼?他立刻大了胆子,扔下自行车就朝那个人影走去,嘴里还一直香婆子香婆子地喊着。等靠近了那个人影他才大吃一惊,这不是徐素玲徐老师吗,这么晚了她怎么才从学校里回来。单建泉的脑子瞬间就清醒了,可也就清醒那一会,望着徐素玲,他的眼神又迷离了。

徐素玲今年也六十多了,虽然已快七十,由于保养得体,脸上并没有太多的皱纹,看上去就跟五十多岁的妇女差不多,再加上她身上抹了蛇油膏,一股特别的幽香直扑鼻息,这让单建泉欲罢不能,似乎一下子就返老还童了。他笑眯眯地望着徐素玲,眼睛还一挑一挑地,豪不羞耻地靠了上去:“朱嫂子,咋回来这么晚,路上黑,磕着碰着了可咋办。”

徐素玲显然被单建泉的举动吓着了,急忙后退了几步,便大声呵斥着:“他叔,你喝醉了,快别挨我那么近,要不要让我叫开放送你回家呀。”

单建泉眨巴眨巴眼,一脸的痴相,张开双臂就向徐素玲猛扑了过去:“素玲呀,我就是喝醉了,现在冷得很,快把你的身子斜过来让我取取暖。”

徐素玲受到了侵犯,不停地用手拍打着单建泉的脑袋,嘴里还大骂着:“你这个老风流,都快七十的人了,还不检点些,你再不松手我就喊人啦,看谁丢脸。”

单建泉并不理睬她的话,依旧搂着徐素玲的腰,还企图把自己的脏嘴凑上去亲她的脸,徐素玲立刻恼火了,揪着单建泉的领子就大声喊叫道:“老少爷们快来呀,老流氓非礼啦,快救命呀。”这撕裂穹顶的叫喊声立刻惊动了庄里的村民,不一会就有不少人拿着锄头和钉耙匆匆忙忙地向这边赶来,单建泉老汉立刻慌了神,他真想不到徐素玲还真敢叫,便慌忙甩开,想要逃跑,可是领子被她死死抓住,两个人就这么在地上打着滚。

等到乡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便立即将单建泉提溜了上来,两个大耳刮子不由分说就上了他的脸。徐素玲看到人来,顿时松了一口气,“哇”地一声坐在地上委屈地哭了起来。

村委会的大院子立刻灯火通明了起来,听到声音的村民们都急急忙忙来到村委会一看究竟,几个有力气的农会将单建泉五花大绑,扣押在了这里,他颤颤巍巍的,在灯光的照射下羞得抬不起头来。过了好一会,朱开放才扶着父亲来到村委会大院,一进门就看见母亲在长板凳上坐着,哭哭啼啼地抹眼泪,身边还有两个老妈子在劝慰着。单建泉看到老校长来了,便悄悄地抬起头望去,这时一个扣着他的汉子猛地一下朝他的肘窝处踢了过去,他立马顺势跪在了砂石子地上。汉子朝着跪倒在地的单建泉骂了一声,叫他不许抬头:“单建泉,你这个老不死的,欺负了徐老师还敢抬头望人,快低下你的狗头,待会你的好侄子就来了,看他怎么发落你。”

老校长走了两步就来到了妻子的身边,询问着具体情况:“素玲,这一团乱麻的,发生了啥事呀?”

妻子看到丈夫来了,擦干了眼泪就把事情叙述了一遍:“六年级的作业不是多嘛,我最近就在办公室里批改得晚了些,谁知道今天回家的路上竟然遇到了这个不害臊的夯货,上来就搂我的腰,打都打不下来,我一辈子的名声差点被他给毁了。”

听了妻子的叙述,老校长斜着眼朝单建泉望了望,然后便径直朝他走了过去,一改往日慈祥和蔼的面容,呈现出死一样的凝滞:“开放他叔,你到底是咋想的,咱好歹也是上过中专的文化人,咋今个就做起了这样没脸没皮的事,咱都是快入土的人啦,你这老脸还真不要啦?”

单建泉听了老校长的话,一个劲地直磕头,眼泪鼻涕一大堆,也全都流了出来,言辞恳切地求饶着:“朱老哥,你就饶了我这回吧,我喝酒了,喝醉了,啥都不记得了,不信你闻闻,我嘴里现在还一股酒气呢,我实在是把嫂子当成了我那死了十年的婆娘,才上手搂抱的呀,我脑子不清楚了,抱嫂子的时候嘴里还一直秀英秀英地叫着,不信你问问嫂子。”徐素玲不搭理他,也不回话,只是狠狠地翻着恶心的白眼,自顾自地蘸着手巾哭泣。

“他叔,我不打你,也不骂你,”老校长继续冷静地说,“你我年龄都那么大了,这种事我一点都不会放在心上,只是你让晚辈们怎么瞧你,你让你的儿子孙子怎么瞧你。你要记住一点,人在做天在看,你做的每一件事神明那都有记录呢,话我就说那么多,你也好好想想吧。来来来,小伙子们,给他解开,让他回家好好醒醒酒吧,这天也怪冷的。”

“可是单布廉还没来呢,应该让他解开皮带狠狠地将他二爹抽一顿。”一个男人急忙说道。

老校长摆摆手,示意不用那么做,并让人给单建泉解了绑,然后他走到妻子的面前,拿起她的手拍了拍,小声地对她说了起来:“今晚就当是一场梦,素玲呀,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你这岁数也早该退休了,既然现在学校老师不那么缺了,你就退下来在家养老吧,其他的让他们年轻人去忙。”徐素玲点了点头,“昂”了一声,便扶着老伴和儿子一起回了家。

单建泉老汉装作迷迷糊糊的样子,嘴里还说着一些不入道的疯言酒语,被侄子单布廉从村委会给拖了回来,一到家他便立刻清醒了,直接坐到自己的床上,在那发着愣。单布廉在盆子里洗了洗手,对着自己的二爹就是一顿痛骂:“二爹,你咋这样眼拙呢,徐素玲是什么人,是杨庄小学几十年的老教师,又是老校长的妻子,我都被她教过学呢,她孬好也是个体面人,被人尊敬着呢,你竟敢说搂就搂上去了?还好朱厚天气量大,不和你计较,要是真追究起来呀,按照老法律就得给你判个流氓罪,谁也救不了你,想想前几年的杨老五吧,挨了多少皮带和警棍的打。”单建泉听了侄子的训导,也嘟囔了起来:“我那不是喝醉了吗,喝醉了脑子一片空白,啥也不知道了。”

“行了行了,家里没外人,你就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酒量,你就没喝醉过,村里也不和你计较这事了,你就安心睡一觉吧,我走了。”说着,单布廉就关上了门,屋里只剩下老汉一个人了,他无力地瘫在了床上,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眼睛却睁得滚圆,直直地望着房梁。朱厚天的话一直在他的心里飘荡,是呀,人在做天在看,刚才侄子无意间提到的那个人把他尘封在心里的往事给勾了出来,他一想起来就害怕,也不知那人在外面是死是活。

“哎呀,可愁死了,怎么有那么多的事要为难我老汉呀,从明个起,也不知道庄里人要咋戳我的脊梁骨呢,我这老脸算是丢尽了。”他虽然极尽疲惫,但是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往事一件件重新浮进了他的心田,让他头昏脑涨备受折磨,他把厚被子猛地一拉,盖住了锃亮的秃头,又把全身上下掖得严严实实,过了好一会他才迷迷糊糊地进入了睡梦。

这真是一个好天气,太阳暖洋洋地照射了下来,把人的脸都烘托得金黄金黄的,微凉的隙风轻轻刮过,让人神清气爽,想跑到田野里大声疾呼,浪荡奔跑。单建泉被一种神秘轻柔的声音吸引到了田野,等他光着脚丫子跑到了那广阔的田地里时,熟透了的麦子已经齐腰高了,等他转过身去抚摸那些麦芒时,一个魅惑的倩影向他这边走来,看着那熟悉的灰白短发、更见光彩的面容和飘逸的蓝格子衫,他激动坏了,快步走上前,一把按住了那肥硕的屁股,嘴里痴迷地叫着秀英,秀英是他的亡妻,想不到竟然又在这麦地里重逢了她。他什么也不管了,撅起那张满是烟臭味的嘴就往她的脸上蹭,两只手将她抱得紧紧的,秀英也不反抗,将她的双手搭在单建泉的肩膀上,弯着眸子,诡异地朝着他痴笑。突然,秀英把手箍得越来越紧,死死地抓着他的脖子,一会就变成了一根缠绕在他身上的麻绳,他被绑在了麦田垄头的柱子上,秀英却不见了踪影。又过了一会,一个头戴草帽,身上穿着开沿汗衫和麻布长裤,裤腿挽到膝盖处,肩膀上还扛着一把锄头的老农民向他走了过来,老农民把肩膀上的锄头杵在地上,那把锄头瞬间就变成了一根牛皮鞭,他举起鞭子就往单建泉的身上抽打了起来,直抽得嗷嗷乱叫,血肉模糊,单建泉大喊着救命,可是那些上来围观的乡民们却拍手叫起了好,丝毫都不同情他此时的遭遇,还一个个莫名其妙地向他敬起了酒。

身上的疼痛还未消退,田野的另一边又风起云涌,一阵毒火顺着风窜上了天,开始剧烈地烧起了麦子,火势越来越大,并不断向他这边蔓延,老农民收了鞭子,又把它变成了一把锄头,扛在肩上唱着曲剧悠然自得地走向了东北方向的林间小路。火烧得越来越猛烈,眼看着就快燃到了自己身上,单建泉拼出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挣不断捆绑着自己的麻绳,他龇牙咧嘴忍受着火烤的痛苦,可是这火并没有因为他的哀嚎而产生一点点怜悯之情,反而迅速爬到了他的身上。

单建泉被绑在田间麦陇,大火无情地吞噬了他,瞬间就和那些金灿灿的麦子一起化为了乌有,那些他平时熟悉的乡邻们却优哉游哉地躺在大树底下哈哈大笑着。他成了灰,被一股风吹到了天际,之后便慢慢悠悠地飘到了自己的小院里。

狗叫了三声后老公鸡才第一次啼鸣,单建泉对着镜子用毛巾擦了擦了头上和脸上的冷汗,似乎刚才的灼烧仍在眼前,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又粗粗地吐了出来,便自言自语地说:“是老麦神!老麦神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干的,要惩罚我了,我得跟他去悔个罪。”

单建泉套了一件秋褂踏着枯草上的露水就去了老麦神那,由于天还早,并没有人前来烧香,他便抢了个头彩,从褂子兜里拿出一捆香来,用打火机点燃了便插在前面的大铁鼎里,抹着眼泪向老麦神忏起悔来:“老麦神,老祖宗哟,还望你铁饼撑宽了心,饶恕我这无心之失吧,早些年由于我疏忽大了意,燃着了村里百十亩地的麦子,可我那是无意的呀,老汉我心里也很自责,也很内疚,一想起这事就茶饭不思,这些年我几乎每天都在忏悔之中,也在尽力补偿乡亲们的损失,就比如前年,我一口气免了好几个缴粮大户的公粮呢。我是真的认识到错了,求老麦神宽恕我吧,我现在就扇自己的脸,扇给您瞧,看见了吗,瞧我扇得多厉害呀,啪啪直响,看在我这么诚心的份上,老祖宗你就饶了我吧。”说完这些话,单建泉环顾了一下四周,在确认确实没有人之后又对着老麦神说了起来,“多谢老麦神的饶恕,回头我就给您放五挂鞭炮,再孝敬给您一个牛头,一个羊头。”

单建泉心安理得地和老麦神沟通完毕之后,又磕了几个响头,便匆匆离去了,在太阳的第一缕曙光刚刚照射到大地时,单建泉又骑着车子咣当咣当地去了苏屯机械厂,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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