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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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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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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二十三章

夏日的蝉鸣在林间环绕,毒辣的太阳从稠密的树叶里照射下来在泥地上形成了星星点点的纹路,杨绍仁坐在院子里的阴凉处,手拿着扇子,眼珠子一动也不动。近来庄里庄外发生了很多事情,如果不是妻子和儿子告诉他,他恐怕永远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与他无关,他只活在黑暗里,他的活动范围就在这片四方的院子里,偶尔拄个拐杖出门溜达一下也不敢走远。他时常一个人发呆,经常回忆以前能看见东西的那些日子,一想就是大半天,今生他算是毁了,你说,人一但看不见东西那还能干啥呢?只能坐着等死了。他的心总是被一种无名的焦虑和恐惧牵引着,坐久了便会绝望地怀疑自己生存的价值,心里就好像爬了上千只蚂蚁在啃噬着自己一样,他便立刻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走着,走累了就拿着耙子到大门口一遍又一遍地耧着树叶,即使树叶被他耧干净了他也不停手。他的生活就是如此晦暗而了无生趣,如果剥夺了他耧树叶的权利,那无疑就是将他逼向死路。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无用,这表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特别是他不能听到妻子说“工资”这两个字。前几天王美芝当着他和儿子的面说在砖窑厂一天又挣了几十块的工资,留着给家里人买秋裤秋褂穿。当时他正在屋里坐着,一听见“工资”俩字头脑就一阵发热,全身瘫软,在老婆儿子面前一下子就流出了鼻血。还有一次杨木正在屋里给张金斗打电话汇报成绩,他一听到儿子叫他张爸爸,心里就泛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没本事,又是个瞎子,为儿子做的还不如一个外人。想到这他竟然哭了起来,杨木听见了这声音便赶紧挂了电话,出来询问情况,他一把搂住儿子,反而哭得更伤心了。

一个闷热的午后,杨绍仁痴呆地坐在堂屋的门口神思冥想着,看这昏黄的天空眼看就要下雨了,果然,不一会红通通的天就变成了漆黑的一片,整个世界比黑夜还要惨淡,大雨哗啦一下就从高空中倒了下来,杨绍仁被这声音给惊醒了,早上妻子洗的衣服还在绳子上挂着,家里除了他没有旁人,他便冒着大雨摸到两棵树之间,顺着绳子将衣服全都扯了下来,一大叠湿漉漉的衣服被他抱在怀里,绍仁朝着那熟悉的黑暗中便跑了过去,由于泥泞的地面太滑,他一下子就摔了个人仰马翻,还好他的身子骨硬朗,并没有出现什么身体上的伤害,他赶紧从泥巴窝里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了堂屋,可是还没进屋呢,他就看见走廊中间出现了一个十分巨大的黑洞,这是一种发亮的黑,与他平时所看见的漆黑是不一样的,这个黑洞吸引着他不断向前靠近,他心里一阵颤抖,大喝一声,不由自主地跳了进去。

这个洞是那么地幽暗且深远,他就像一根羽毛一样漫无目的地飘飘荡荡着,可是越深入他越感到有一种凄神寒骨的邪凉在往他的身体里钻,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下像是有一双温柔的手一般,稳稳地接住了他。可是还没反应过来,他的两只眼睛就遭到了针扎一般的刺痛,疼痛过后,他竟然神奇地复明了,他能看到身边的东西了,这是一口深井,而他就处于井底,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天际,有模糊的亮光在向他闪着,绍仁还没来得及感受到重见光明的喜悦,一场可怕的灾难就降到了他的头上。他身下那双温柔的手开始勒紧了,抱着他的腰让他一点都不能动弹,突然,井口处下起了一阵冰雹,这些冰雹又厚又重,全都砸在了他的身上,令人感到奇异的是每一块冰雹里面都有一张红色的百元大钞,冰雹一砸到他便立刻融化了,留给他的只剩下疼痛和票子。

堆积在他身上的钱越来越多了,这压得他透不气来,到最后钱突然都变成了水,将整口井都灌满了,他身下的那双手也将他放松了,他便使出了吃奶的劲拼命地向上游着,可是井中的水草太多了,总是缠住他的手脚,一个劲地将他往井底下拉,他屏住呼吸,和那些障碍纠缠着,终于拖着满身的伤痕游到了井口处,一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他就死死地拉住井沿,十分疲惫痛苦地爬出了深井。

绍仁湿漉漉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听着越下越大的雨声,心里更加急躁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滚烫,鼻子也渐渐不通气了,应该是起烧了,看来要吃点药才行。他摸索着就去条机上翻起了纸盒子,里面有一壶刚买的安乃近,终究他还是个瞎子,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化,想起刚才的场景他的心更堵了,怎么也排解不了。

暑假的一天,正当全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时,绍仁将自己的碗往桌子上一摔,突然猛地站了起来:“我不想再当窝囊废了,美芝,你打听打听,咱这有没有教人按摩的地方,带我去学学,我要是学会了,就不用像这样天天坐着等死了,到哪个大澡堂子里都能帮人按摩搓灰。”王美芝听了丈夫的话,将筷子放到桌子上,不敢相信地问着:“这好好的你搞这一出干嘛,你又看不见,怎么给别人按摩搓澡。”绍仁倒也不管妻子的话,非要坚持学按摩,还指着收音机对全家解释道:“我天天听收音机,里面讲了一种专门给盲人定制的职业,叫啥盲人按摩师,我看挺适合我的。”王美芝端起碗就唏嘘了一声,满不在乎地回答着丈夫:“按摩按摩,都是女人干的事,谁会让你一个老爷们在身上乱摸乱窜的,你就别想这事了,你要是闲得慌就帮我铡草喂牛,咱家这只奶牛可就要产奶啦,到时候挤奶呀装奶呀,够你忙的。”

“不行,我就要学按摩,我告诉你我要是总在家里呆着,我肯定活不到五十岁,你就帮我问问吧,我学会了按摩也能出去挣两个,帮你减轻一下负担,要不然我自己都嫌弃自己。”绍仁极其严肃又急切地和妻子商讨着这件事,拗不过他,王美芝决定帮他去镇里看看有没有这方面的教学。

天黑之前,王美芝骑着个破旧的自行车终于从镇里回来了,她到处打听,找到了一家中药铺,里面有个六十多岁的中医懂得穴位按摩法,还会针灸和拔火罐,王美芝将丈夫的情况和中医先生说了一遍,希望丈夫能到这跟着先生学按摩。中医老先生听了既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拿给王美芝一本小册子,告诉她这是人体穴位图,她的丈夫要是能把这些人体穴位都记下来并且熟练地找到,那个时候再带着学费到这来学吧。王美芝拿着小册子就兴冲冲地离开了中医馆,没想到这个不着边的小城市还真有教人按摩的,他觉得这回有戏了,丈夫虽然眼瞎了,可他认识字,有文化,记性也好,让儿子拿着这本小册子一个穴位一个穴位地手把手教他,他一定能记住,要是丈夫学会了,还真说不定能到哪个养生馆或者澡堂子给人按摩按摩,挣两个零花钱,但要说能靠这个带来稳定的收入她是肯定不信的,农村人哪有那闲钱哪有那时间去找人按摩养生闭着眼享受呢,毕竟他们连体检都不会去做,这玩意也就在大城市里行得通。

绍仁一拿到老中医给的册子就开心地像个孩子一样,抓住了儿子不放,非要他给自己读一遍。杨木接过父亲手里的东西,便一页一页地读了起来:“爸,我只读两遍,你可要听好了记住了。”然后他便像个教书先生一样一板一眼地大声念着,“太阳穴,在两个眉梢中间向后一寸凹陷处,就在这,记住了。”说着杨木就按住了父亲的额头。“下一个穴位,风池穴,在斜方肌和胸锁乳突肌之间的凹陷处,爸,这个你知道在哪吗?”绍仁笑脸盈盈的,儿子还没说完就反应了过来:“这个穴位我知道,就在这,你爸我在初中时学过一本《人体与解剖》,里面的内容到现在还没忘呢。”杨木也笑了一声,便庆幸地对父亲说道:“你知道那就好,这个我不知道。咱们看下一个穴位,涌泉穴,这个好记,足心处就是了。”

从此以后杨木便没有自己的时间了,一天之中写完暑假作业就要跑到父亲跟前和他一起学习那些特别庞杂的穴位,半个月下来,父子俩都将那上百个穴位记得一清二楚,具体的位置也能说个大概出来。王美芝这才骑个三轮车带着丈夫去了镇里的中医馆。

等交了两百元的学费,中医老先生发给绍仁一套白色的大褂,就领着他走进了里面的窄屋,却把王美芝赶了出来,说是他要一对一手把手教学,亲自把这按摩的手法传授给绍仁,绝不能让她这个眼明心亮的人窃了他的手艺。

王美芝载着丈夫来来回回地跑了七次,总算把这两百元的按摩手艺给学到家了。刚学成归来,绍仁就让妻子趴在床上,用学会的手法在她的各个穴位上捶捶打打,还真别说,按摩了之后全身都特别舒坦,酸痛的肌肉和一伸腿就咔吧咔吧响的膝盖明显好受了很多。

虽然学会了穴位按摩的技法,但这玩意果然在农村不吃香,王美芝带着丈夫跑了好多家中药铺和推拿馆,竟没有一家愿意收这样的盲人按摩师,最后他们也只能去澡堂子碰碰运气了。澡堂子的老板正好缺一位搓澡的师傅,知道绍仁是个盲人还学过中医按摩后便心生怜悯,同意让他去试工,只让他以搓澡为主,按摩为辅。

王美芝坐在澡堂子门口的板凳上想着家里的事,根本没时间去关心丈夫的试工问题,那头从村委会买来的荷兰奶牛在催奶之后终于产奶了,一头外国种能在王美芝家里长大也是真不容易,她是亲眼看着它从一只小牛犊长到了比黄牛还大体型,她喂得还算可以,不少邻居家的荷兰牛还没喂一年就死翘翘了。但是她也有忧心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还是因为饲料和草料的问题,这都几年了,牛儿也发育成熟了,可就是一直不产奶,而且村里几乎都是这种情况,不产奶的奶牛和黄牛有啥区别呢,肉还不如黄牛吃着香。村里花钱请了区里的一个畜牧专家过来,专家到各家各户的牛棚里看了看闻了闻,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牛儿没发情,没配种,没怀孕,所以不能产奶。知道了原因后赶紧补救呀,村里又花钱到乡里租过来一头种公牛挨家挨户地配种,公牛乏了累了,就不愿意和那些嗷嗷待哺的奶牛结合,乡邻们便听了专家的建议给公牛打药,一打上药公牛就漫天直叫,精神瞬间就来了,看到母牛就上前骑跨,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跑,可是等完事后公牛就像被吸干了一样立刻从奶牛身上滑落下来,瘫软无力地躺在地上喘着大气。看到这情况,乡民们便继续打药,药一使劲,公牛又恢复了精神,牵到别家,蹦蹦哒哒着又骑跨到了奶牛的身上。如此反复几次,到了最后,公牛竟然累死了,后腿根处还滴滴答答地流着血。

种牛死了,它的主人当然不愿意了,凡是之前给奶牛配过种的人家一人掏五百块钱赔给了主顾,主顾还扬言说,以后再也不把种牛租给杨庄村的村民了。

王美芝家的那头奶牛就是被那头死去的种牛给配种的,不过这五百块钱也没有白赔,孬好是有收获的,配种之后三个月,她家的奶牛那乳房就有点大了,两个妈头穗子使劲一挤还能多少出点水。如今,小牛犊就要快出生了,经过催奶之后,奶牛的乳房也总是涨涨的,等到瓜熟蒂落,那成桶成桶的鲜牛奶也就可以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了。

想到这,王美芝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和喜悦,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丈夫已经进了浴室给别人按摩搓澡去了,自己多年的辛劳就要有收获了,只有一挤出奶也不枉她三天两头去地里割草喂牛。

杨绍仁被澡堂老板牵着进了浴室,他自己浑身脱得精光,只留着一个大裤衩,老板转手给了他一个搓澡巾,并让他在搓澡台子边坐着等,只要听见别人喊着要搓澡就挥挥手回应一声,客人自己就会来到这搓澡台子上躺好,到时再摸索着把全身都搓一遍。绍仁在搓澡台子边坐着,升腾的雾气笼罩着整间浴室,浴池有两个,一大一小,大的水温低一些,人几乎都在那里面,小的水烫一点,几乎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即使现在是炎热的夏季,但还是有一些敢于挑战自己的老年人在那烫死人的小浴池里一上一下地翻着猛子。

过了一会就有一个中年人挺着大肚子,光着屁股从浴池里爬了上来,他在浴池台子上休息了一会,便大喊了一声:“老师,搓澡。”听到声音后绍仁便立刻回应了一句,还用手里的搓澡布挥舞着。等到他摸着了人的腿,他才确定要搓澡的那个人已经躺在了台子上,便拿起搓澡布沙沙地揉搓了起来,他从脚开始搓起,显得格外谨慎小心,一点一点上移,到了大胯,然后又到了肚子和胸脯,最后才搓到脖颈,此时客人的身上已经搓出了厚厚的泥垢,这些都是死皮,简单的淋浴是永远也洗不掉的,只有好好用热水泡一泡,再用粗糙的澡巾使劲搓一搓揉一揉,方可一尘不染,变得干干净净。

“嗳嗳,老师,咋弄嘞,咋搓那么慢,还一摸一摸的,到现在前面还没搓完。”客人有点不耐烦地诘问道。

绍仁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便匆匆忙忙地解释着:“真好不意思,我是个盲人搓澡按摩师,虽然动作慢,但搓得仔细,搓得干净,而且我还会穴位按摩法,来来来,我现在就给你按摩按摩,不收你的钱。”不等客人表态说话,绍仁就按住了他的腿,用食指的指腕使劲地按压住了客人的涌泉穴,客人立刻大声地嚎叫了起来:“哎呦呦,真得劲!别停别停,接着按。”得到了客人的肯定和鼓励,绍仁按摩得更加用心了,老中医教授的各种穴位的不同按压技法全都在他的脑子里闪现了一遍,他也把这些按摩技巧全都在客人身上演练了一遍。

“老师,真不错,你还真有两下子,我这肩周炎经你的手几按几不按的,好多了,一点都不重了,这次算是享受了一把。”中年男子扭过头冲着绍仁不断地夸赞着,这使绍仁瞬间就体会到了自己的价值,他点了点头,笑着回应道:“大兄弟,你不嫌俺瞎子手法笨就成,来来来,接着趴好,你的背还没搓干净呢。”

中年男子搓完澡后,又到莲蓬头处冲洗了一下,对着绍仁便乐呵呵地打了一声招呼:“老师,走了昂,下次还来找你搓澡按摩。”

绍仁满心欢喜地继续坐在搓澡台子边上等着,不一会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喊住了他,杨德明老汉左右拍打着自己的肩膀从浴池子里走出来了:“绍仁,你咋在这搓澡了,啥时候来的?”绍仁听到是杨德明便立刻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俺叔,我今个才来这的,老板还没有正式要我,说是今个先试一天的工。”说话间,杨德明老汉便走到了绍仁的面前:“来这搓澡好啊,杨木也渐渐大了,以后的负担也越来越重了,到这挣两个钱能够自食其力,也总比天天待在家里吃闲饭强啊,叔支持你的做法,你比那些只知道游手好闲的二混子强多了,说实话,自从你为了救木他妈的命,把角膜卖给了别人,叔就特别敬重你,特别钦佩你,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你这个样。”绍仁微微抬起了嘴角,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往事不要再提了,我来这搓澡实在是因为在家里要急疯,搞得我自己都嫌弃我自己了。”

“刚才看你那一番动作,不像是单纯搓澡的,你是从哪学的啥按摩的手法吗?”杨德明好奇的询问着。“对对对,俺叔你好眼力呀,”绍仁有点兴奋了,语无伦次地回答着老汉,“这是我从镇南边中医堂刘中医那学的穴位按摩法,本想凭着这手法到哪个诊所给别人搞按摩养生呢,谁知道都不要我,我就来这澡堂子搓澡按摩来了。”

老汉一听,“啪叽”一声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哎呦,这刘老头我认识,还跟我喝过几次呢,你要是想学按摩我早就把他推荐给你了,他总是跟我唠叨,说什么中医的针灸按摩很少有年轻人学,都是老年人在做,都快失传了,天天让我给他找学生,我就对他说,你那东西还好有人去学,虽然人很少,我这舞狮子表演才是真的要失传了呢,一年到头没有一个人愿意来,免费食宿都招不来学生。”说完了这些,老汉拍了拍绍仁的肩膀便笑着问:“刚才你那手法看上去真不赖,刘老头终于后继有人了,你学这东西他应该没收你钱吧?”

“收了,收了我二百呢。”绍仁回答着。

“这死老头子,太不厚道了,有人愿意学他的按摩法那是看得起他,愿意传承他,居然还敢收你钱,孩子没事,赶明我给你把那钱要回来,他不敢不给我面子。”说着老汉就躺在了台子上,“绍仁,来给叔搓个澡,然后也给我按摩按摩,这几天我这老腰贼难受了,狮子都舞不起来了。”

“好嘞。”绍仁应允着。

一天结束之后,绍仁被老板扶着出了浴室,王美芝还在那等着,一看到丈夫出来了,她就猛地站了起来,跑到老板面前迫不及待地询问着:“咋嘞咋嘞,俺当家的能不能在你这干?”

老板满意地点了点头,把绍仁交给王美芝后便说:“能能能,他还怪有本事的,好多人出来都跟我反馈,说今天这个盲人按摩师按得好,按的得劲,说下次还要让他搓澡,你说这样的人我能不留住他嘛。”

听到老板的评价,王美芝拉住丈夫的胳膊,满意地笑了起来,还冲着他举起了大拇指:“木他爸,你真有本事,走,咱们回家,明天我还送你来。”

杨庄村的奶牛终于产奶了,这可喜坏了全庄的老少爷们,牛的两只奶子这一阵子涨得像个大皮球,一按就是一股白水,尝起来又鲜又有一种寡甜。牛儿发了疯一样地产奶,乡邻们每天都能挤出一大桶来,看着白汪汪的农村人很少接触到的牛奶,这种欢喜比收割了两亩地小麦还要强烈地多。正如单布廉说的那样,牛奶一挤出来就有从城里开过来专门拉牛奶的货车,出于扶贫的目的,不管挤出了什么样的牛奶,统统都收,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个月,之后就再也不见从城里开过来的取奶车了。经过上面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乡民们出产的牛奶不达标,说是里面有很多血红蛋白和白细胞。这下可愁坏了老少爷们,他们又不得不再一次去请区里的畜牧专家前来探究原因,这一看可不得了,全村的奶牛几乎都有乳腺增生和身体其他部位的慢性炎症,既然发现了病因,那就对症治疗,专家用了很多消炎药和抗菌药,可是治来治去又治了大半个月,奶牛身上的炎症一点没消,挤出来的牛奶送到区里去化验,还是有很多不该有的东西,到最后专家也束手无策了,干脆就放弃了杨庄村的这些奶牛,再也不来了。

段子嘴丁芳最会编笑话了,当区里的专家将这些牛儿抛弃的时候,她在大树底下不急也不恼,竟然悠然自得地说起了相声:“来来来,看看看,南来的,北往的,老少爷们你们都停下脚步听真言,俗话说人有人的命,牛有牛的命,各安天命才是最好的命,专家也不能替牛儿换条命,屙的屎,拉的稀,专家不懂说成是个小米子成坨结的灰,牛儿有病不能治,下辈子托成个两条腿的再去医院细细敲敲打打看。”王美芝刚把丈夫送到街上的澡堂子,停在村头的这片荫凉地上还没歇一会就听到了丁芳编的相声,一听到丁芳的链子嘴她的心就堵得慌,也不敢在这多停留了,推着三轮车就火速地回到了家。

牛儿在牛棚里还在吃着嫩草,昨天她又从野地里割回来两大袋子腾拉草,奶牛特别爱吃这玩意,一顿小半袋子都不够,还好这腾拉草长得快,长得密,到处都有,割掉了茎叶,没两天又能长出来,这种草太太地减少了精饲料的喂养,成本能减少好多呢。王美芝走到牛棚,蹲在牛肚子那里,仔细地摸起了牛乳房里的肿块,摸一下她的眉头就紧皱一下,到最后整张脸都成了一个晒干的柿饼子了。

“花牛宝儿,你到底咋啦?”王美芝摸着奶牛的身体,跟它说起了话,“你再这样可急死我了,你到底生了啥病呀,咱吱一声可行,我说咱们又不缺你吃不缺你喝,知道你是个外来种,金贵着呢,天天豆饼加青草地伺候着你,一点不敢怠慢,你咋还那么不争气呀,阿黄跟你一样是牛,豆饼都没吃过,也没这没那的。”奶牛听了王美芝的话,只顾吃自己槽里的草,尾巴连摇一下都不愿意,更别提“哞”一声了。王美芝立刻来了气,朝牛儿的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便忿忿地说:“你还不搭理我,你知道不,专家都不愿意给你们治病了,我也不管你了,你爱咋病死就咋病死吧。”说着,王美芝就离开了牛棚转身去了堂屋。

丁芳的单口相声不知怎么地就传到了朱校长的耳朵里。那天是新学期刚开学的第三天,朱校长正在组织全校师生到大门口的空地上拔野草,正干着活呢,就听见两个高年级的学生抬着半袋子野草就唱起了歌谣,朱校长细细将这些歌词听清楚了,又想到了村里最近发生的一些状况,便忍不住叹了几声气:“唉,我不给乡亲们想办法还有谁替他们着想呀,单布廉吗?也就是说说而已。”

第二天一早,饭还没来得及吃,朱开放就搭上了进城的第一班客车,然后又转了火车,直接去了省城。到了地方,还没来得及休息,他又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开往了省农科院,他有一位下属李俊毅就在那里上班。说是下属,不过就是当初他还在纺织厂当车间副主任时刚招来的一个大学毕业生,朱开放对他也还算关照,这使得那位下属对他很是感激,后来那位下属在纺织厂干了大半年后就辞职了,最终考上了安徽农学院的研究生,再后来就来到省农科院工作了。

朱开放穿上了久违的西装西裤黑皮鞋,在大厅里等了半个钟头,才看到穿着白大褂的李俊毅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朱开放立刻站了起来,伸出了双手就准备去握,李俊毅笑着把白大褂脱下来放在自己的手臂上,便说:“让朱主任久等了,我刚在实验室里做完革兰阳性菌的实验,主任应该不嫌弃吧。”说罢,李俊毅便伸出了右手。

“哪敢嫌弃呀,就算你身上沾满了非典病毒,我也敢伸手去握。”朱开放用两只手攥住了李俊毅的右手,久久也不放开。他们俩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瞬间就回到了过去,开始亲热地聊了起来。

“听说主任不在合肥工作了是吗?”李俊毅漫不经心地问着。

“别叫主任了,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叫我朱哥吧。”朱开放认真地回答着。

“行,朱哥,那你现今在哪高就呀?”

“哪是什么高就呀,混口饭吃罢了,我这几年回到家乡做了一农村小学的校长,啥事都得忙,整天学校里村子里各种杂七杂八的事都要想着去处理,这不,今个来找你就是因为我们村出了大事。”朱开放心急如焚地说道。

李俊毅听了朱开放的话,心中也明显一惊,他实在搞不懂难道省城纺织厂里一个主管的工资还比不过一个四线城市农村校长的工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怎么还有人直往农村跑,他强压着好奇和疑惑,脸上露出了一丝不经意地嘲笑:“朱哥,看你急的,这农村能有多大点事啊,无非就是谁家的东西被偷了,谁把谁的竹耙子使坏了,谁家的猪娃子牛崽子又生病了,这些都算不得大事。”朱开放兴奋地一拍手,冲着李俊毅便激动地说了起来:“真不愧是受过研究生教育的高材生,你还真说对了,就是牛生病了,不过不是牛崽子,而是正在产奶的奶牛。我们村的几十头奶牛几乎一无例外地患上了乳腺增生和慢性炎症,可就是找不到病因,你是搞动物医学的,所以想麻烦你到我们村一趟给瞧瞧到底怨啥。”

李俊毅一听到奶牛就更加觉得不可思议了:“啥?皖北还能养奶牛?是谁让你们养的。”

“这是我们村委会主任搞来的扶贫项目。”朱开放回答着。

“皖北气候干燥,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草料供给奶牛,如果只喂精饲料很容易就会得各种营养缺乏症和口角病。”李俊毅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不不不,我们村的妇女也经常割草给奶牛吃的,奶牛吃得可香了。你说是不是由于这奶牛是外国种,来到咱这地方水土不服呀。”

李俊毅想了一会,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样吧朱哥,你今天先在合肥住一晚,等到明天我休息,咱们再去村里看看具体啥情况。”

朱开放听到后也兴奋地站了起来,和李俊毅又握了握手,便紧跟着他出了省农科院的大门。

李俊毅一来到杨庄就立刻引起了轰动,村民们都说省里来的大专家能耐多了,肯定比市里的兽医管护。他们都眼巴巴地看着李俊毅要怎样给他们的奶牛治病呢。李俊毅一点都不着急,他先到各家各户看了看奶牛的身体状况,用仪器照了照,听了听,又捏了捏奶牛的乳房,还给牛儿化验了血,最后发现这只是一般的炎症,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按理说给用一些消炎药和抗菌药应该就会见效,可为什么会迁延不愈呢?李俊毅想了很久都没有搞明白。

当他再一次来到村里的时候,看到七八头奶牛一起在路边吃着草,他的脑子里瞬间便蹦出了“群体”这个词:“哎呦,亏我上了那么多年的学,这个概念都忘了,奶牛得了病,并不是个例,几乎村子里所有的奶牛都有炎症,这和日本的水俉病多么相似呀,集体发病肯定与水和食物有关。”李俊毅自言自语地说着,便立即跑到村民们的家里,采集了十几份饮牛的水,又抓了不同的饲料,临走时还从牛槽里拿了一大捆腾拉草。

三天以后,化验结果终于出来了,李俊毅从省城打电话给朱开放,把原因告诉了他,朱校长知道后立马拿着大喇叭围着杨庄走了一圈,并不断重复地喊着:“快把你们割的腾拉草扔了,不准再喂奶牛了,以后买草料给它们吃,腾拉草有毒,奶牛吃了要得病!”

腾拉草有毒?这太不可思议了吧,这野地里到处长着的野草,老黄牛和老山羊吃了都没事,咋偏偏奶牛吃了就生病,难道这高贵的奶牛受用不起本地的青草?还真是受用不起!

原来这腾拉草里面有一种活化因子,与受体结合可以激活哺乳动物的免疫细胞,产生炎症反应,出现各种慢性炎症,本地的黄牛世世代代都吃这种草,身体里已经没有能和这种活化因子结合的受体了,自然就不会产生任何毒害作用,而这种刚引进到本地的荷兰奶牛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腾拉草,身体里有大量可以和这种活化因子结合的受体,自然就躲不过这一劫了,即使奶牛的炎症被治好了,可是一吃腾拉草便又复发了。

知道了原因后村民们便不再把腾拉草喂给奶牛,只给它们买干草料和豆饼吃,不出一个星期奶牛产奶便接近正常,里面的炎细胞也没有了。城里的拉奶货车每天又开了过来,可是这样持续了没多久村民们又发现了一个问题:成本太高了!一头奶牛每天也就产二十多斤的牛奶,除去草料和豆饼的钱,也赚不了几个,而且现在奶牛处于哺乳期,产奶还算够量,等过了哺乳期,牛奶的量就会大大减少,到时候别说赚钱了,还倒贴呢。这满沟满沿的腾拉草又不能喂,总不能把种庄稼的地留出来种青草吧,那乡民们可舍不得。有的人开始后悔了,纷纷抱怨当初怎么就听了单布廉的话买了这窝心的外国种呢,这里又不是内蒙古大草原,牛儿来了弄什么给它吃?真操蛋,做事都不知道考虑一下实际情况,这该死的单布廉!

当大部分村民们都在忧心该怎么解决奶牛产奶的亏盈问题时,杨德明老汉却一点也不把它放在心上,因为他家的那头奶牛早就被他那离了婚的儿媳给喂死了。死了好,死了也不会有如今这些令人睡不着觉的烦心事了,他算是想通了,自己大半截身子都快入了土,何必要为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劳心劳力呢,他们夫妻俩过不下去了,离就离呗,管他老汉啥事了,他现在只关心他狮子队的继承问题,这个一想起来才真正让他头疼嘞,刘中医那个死老头脾气那么坏,居然也有人去学他的穴位按摩法,他自己的狮子队眼看着就要后继无人了,你说他能不心焦吗。

这些日子王美芝已经不再送绍仁去澡堂子了,都是杨德明老汉骑着自行车捎带过去,反正他几乎每天都要去乡里狮子队,带上绍仁做个好事,也就几步远的距离。

这天上午,杨德明刚把绍仁送到澡堂子,一个人觉得苦闷,就放下自行车到东大街溜达了起来,正好那里有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表演起了杂耍,看他们的样子杨德明觉得很是脸生,应该不是本乡本镇人。少年站在单杠上,不借助任何外力,十分稳当地从一头走到了另一头,中间还在脚尖上放了一个碗,轻轻一甩就抛到了头顶。男人也不闲着,不知道从哪逮过来的一只猴子,让它骑上自行车就牵着脖子一圈一圈地围着单杠跑了起来。杨德明老汉来了兴趣,便站在稀疏的人群里观看了起来,少年体态轻盈,弹跳能力很棒,老汉心里只暗暗惋惜,要是这个男孩跟着他学舞狮子那该有多好呀。

过了一会人群渐渐散去,老汉还在痴痴地望着少年,他鼓足了勇气,猛一闭眼就来到了男子的面前:“这是你家的小子不?”老汉问道。

男子冲着老汉笑了笑,又点了点头。

“这个半橛子筋骨活得很呀,”老汉接着说,“像这样的好材料跟你学走单杠太可惜了,实话说,我看上你家这个半橛子啦,我是乡里狮子队的队长,俺们队正缺这样的好苗子,这是我的证件,你看看,你可愿意让你家小子跟我学舞狮子?俺们狮子队乡里有补助,只要跟我好好学,我可以免你学费,免你食宿,一个月再给你两百块钱。”听到这样的话,男子的眼里立刻泛起了异样的眼光,仔细地上下打量着杨德明。

“你不用怀疑我是骗子,”老汉笑着说道,“在乡里,几乎人人都认识我,你可以随便打听打听,你要是愿意的话,我现在就可以领你们到俺们狮子队转转瞧瞧。”然后他又转向少年十分诚恳地攥住了他的胳膊:“半橛子,跟我去学舞狮子吧,你可知道咱们这地方的舞狮子都有几千年的历史了,早就被评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你要是学好了将来一定前途无量啊,老头我真的很想收你做我的徒弟,你这身子骨太适合了,好不好,愿不愿意?”

少年斜眼朝着男人看了看,在得到默许之后便对杨德明老汉回了一个灿烂的微笑:“行啊,我对舞狮子也挺好奇的,我就跟你去学吧,但你要提前把那两百块钱的补助付给我。”

“没问题,我的好徒弟,师傅这就给你。”说着,老汉不加思考,毫不犹豫地就从兜里掏出来三张票子,放到了少年的手心里,“老汉我今个也算是后继有人了,这多的一百算是师傅给你的见面礼。”男人一看见这情况,就赶紧给少年支了个眼色,并大声吩咐着他:“快,快给你师傅磕头,以后好好跟着他学舞狮子。”

杨德明老汉带着这父子俩就进了狮子队的大院,里面有很多间屋子,每间屋子都特别大,地面上还铺着一层厚厚的木地板,显得特别空旷,这些房屋都是给队员们练习用的。老汉还带着他们进了仓库,把一只只制作精美的狮子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并告诉自己的小徒弟说那狮子的眼睫毛都是用金线勾成的。

老汉内心十分欢喜,一个上午就给徒弟准备好了宿舍,宿舍就在大院的东面,以前那是他自己住的房间,后来孙子降生后他要帮着绿雅照顾孩子,还要做家务做饭,再住在大院里来来回回就不方便了,于是就搬了出来,那间房也就一直空搁着,如今有了爱徒,正好可以给他住。

男人把这院子的里里外外观察了一遍,然后便放心地把孩子留了下来,只说过一个星期后再接孩子回家。

吃过了中午饭,队里的其他人也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杨德明便将这个少年介绍给了他们,还要隆重地为他举行一次入队仪式。少年穿上了师傅给发的明黄色衬衣,接过了师傅手里的香,扑通一声就跪在了软垫上,他跪拜的是一副古老的画像,画上的人物也穿着明黄色衬衣,梳着髻子,手里还拿着一只狮子头。

“徒弟,跪吧,跪过了祖师爷你就算正式入了狮子队,以后就要吃这一碗饭了。”杨德明看着画像,激动地说着,眼里噙满了泪水。稍后他便带着爱徒来到了训练室内,亲自教起了各种基本动作,少年是真有天分,看了两眼就耍得有模有样了,有时拔地而起,跳得比老汉年轻时还要高出不少来。杨德明这次真是要乐疯了,他日思夜想的继承人终于来了,而且徒弟舞狮子的天赋比他还要高,好好训练个两年,日后一定有大出息。

老汉不知不觉就带着徒弟训练了一下午,两个人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干的,等到天快黑时,老汉把大门的钥匙交给了徒弟,并嘱咐他好好休息,才带着幸福的心情去了澡堂子接绍仁回家。这一天的经历太让人兴奋,简直让人无法预测,这么个优秀的徒弟说来就来了,一路上他一直在跟绍仁说起这件事,绍仁也在同他分享着喜悦,不知不觉他们就骑到了杨庄。

杨德明老汉在床上翻来覆去,夜不成寐,年纪大了,本来就睡得浅,可恨的儿子却还在轰鸣地打着呼噜,这个家伙以前怎么没有这坏毛病,如今成了单身汉,却生出这样那样令人厌烦的事。老汉心里的愤怒也就停留了一会,他拨开门帘,走向里屋,朝那个小床上看了看,孙子正睡得香甜,一点都未被那吵死人的声音给打扰到。夜深人静人未寐,心也未寐,老汉索性就打开了木门,站在院子里望着稀疏的零星,此时他的内心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在交织翻滚着,然后同时撕裂着他的身体。一阵阴云飘了过来,遮住了老汉眼前那颗最亮的星星,老汉叹了一口气,想伸手驱散,可是刚把手举起来,他就轻飘飘地飞向了高空,自家的院落在脚下渐渐变小,继而又变得模糊。老汉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看见自己的头顶上有一片金黄的大花园,里面开满了各种金黄色的花,这些花没有根茎,完全就是漂浮在花园里的。花朵的形状也是千奇百怪,有游龙弯曲长穗形的,有电闪雷鸣波浪形的,还有一飞冲天菊瓣狮子戏龙珠形的,这些各态迥异的花朵吸引着老汉手舞足蹈地漂浮于空中,极尽所能地向前向上奔腾着。可当老汉刚一到达空中的这个金色花园,他就瞬间变成了一只黑色的蝴蝶。花园也立刻黯淡了,金色的光芒瞬间消失,在短暂地平静后,一阵大风挟裹着这只黑色蝴蝶在花园中狂舞着,突然间便电闪雷鸣,直接击中了蝴蝶的身体,老汉飘荡着就从花园里跌落下来,而那阵狂风似乎格外地亲热老汉,紧跟着他的身体,一刹那就分成了两头,两股风不分强弱,分别向不同的方向拉扯着这只黑色蝴蝶,老汉的两个翅膀在风中平齐地展开着,柔软的身体被狂风猛烈地牵引着,拉扯着,崩得紧紧的,只在那一眨眼的功夫,老汉便被扯成了两半,每一半都连着一只会飞的翅膀,向远处飘去。

等一切都平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杨德明完好无缺地躺在床上睡得特别死,还是小橘子叫醒了他,不然不知道他又要错过什么呢。刚睁开眼他就大叫着徒弟徒弟,这倒惹得孙子莫名嫉妒了好久。吃过了早饭,杨德明就骑着车子带着绍仁去了澡堂,之后他才反过头来去了狮子队。一进大门他就看见几个早来的队员坐在院子里愁眉苦脸地抽着烟,老汉好奇地问着他们,队员们也不回答,只让他自己去仓库里看看,他一走到门口便傻眼了,心里一阵翻痛,比昨天夜里被大风撕成两半还要痛苦。

仓库的门被别开了,门上的铁锁已然被锯断,杨德明走进库内,里面除了剩下几根铁柱子外,各种精美的狮子装外套全都不见了。老汉一下子歪倒在墙上,顿时大汗淋漓,头脑发懵,他强咬着牙关,把队员们招呼了进来。

“这是招贼了还是咋地,咱们的家伙什呢?”老汉单手捂着头,摸到一把椅子,便向后坐了下来。

队员们围着老汉,向他指了指院子里面的那间房屋便怒不可遏地回答道:“全被偷了,你那个徒弟也不见了人影,里面的床干干净净的,连个凉席都没有,不用说,肯定是你领回来的那个狗崽子干的。”

杨德明老汉扶着墙沿,极其艰难地朝徒弟的寝室走去,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连桌子上的那台电风扇也不见了踪影,他记得昨天临走时他亲手帮着爱徒铺好了床被,怎么现在什么都不见了踪影。他十分无力地坐在了床沿上,细细地梳理着前因后果,等想通了,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美好的期望全都破碎了。

“徒弟呀,你都已经拜过师傅,拜过祖师爷了,为啥还要偷拿咱们吃饭的东西呀。”老汉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听到这话,旁边立刻有人纠正了他:“你还以为昨天那个半橛真的想学咱们的舞狮子呀,我看他就是个小偷,偷了东西就溜,老杨呀,你这是引狼入室,你知道吗,现在的人心眼太多,入了咱们队也不一定就是咱们的人。”

杨德明哭得更伤心了,他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心里充满了遗憾:“可是他,他确实是个学舞狮子的好苗子呀,老汉我很久都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孩子了。”等到情绪稳定下来,他把队员们召集到自己身边,十分认真严肃地进行了回应,“这孩子是我带回来的,队里的一切损失我来赔偿,你们现在先不要急着去报警,缓几天,我最近哪也不去了,就在院里等着那个男孩,就看他还回不回来,如果回来了,我要当面问问他。”

队员们看到队长这样说,也不好再责难他,向他打了一声招呼就纷纷离开了,院子里顿时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第二天,第三天,乃至于一个星期后,杨德明都未能再见到徒弟回来,事实上,他所谓的徒弟早已经拿着那些值钱的东西和他的父亲跑远了,杨德明这次算是遇到了真正的挫折,身体的衰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行着,一下子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他再没能阻止得了队员们的报警,他也管不了这事了,他滚烫的热心和疲惫的身体都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半条命也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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