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乡长的话应验了!在杨庄村委会做了十多年主任的单布廉终于下台了!而他的继任者正是闻名于周边的大富豪杨学文。
杨老五一把自己的任职诉求递到镇里,立刻得到了批准,领导们还想再让杨老五当一个副镇长,可他死活不干,只求当杨庄村的一把手,这当然只是一件小事情。单布廉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步,没了李乡长的庇护,他在杨庄村啥都不是,只不过让他绞尽脑汁不得其解的是,杨老五在上海有家有业,他来瞎凑什么热闹。单布廉原以为他这个村委会主任的位置会落到日防夜防的朱开放身上,可现实的结果真令他唏嘘不已呀。
上面的任命告示一公布,再走走形式,搞个群众大会,投个票,杨老五就算是杨庄村的主任了,就像当年李乡长提拔单布廉时搞得民主选举一样,只不过这次投给杨老五的票可是实打实的人头票。
单布廉落寞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过了今天,这间屋子就不再属于自己了,那根象征着权利的话筒也要从自己的手里永久消失了。他只觉得心里一阵悲怆,充满了不舍,望着眼前的一切,就好像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孩子要被别人夺走了一样,不由地升起了无奈的怒火。这里的一切都被单布廉见证着,起初村委会只是四间红砖房,在他的手里慢慢变成了一排平房,他长年累月在这里住着,恨不得吃喝拉撒都在这里,他在这办过公,开过会,讲过话,更拿过牛皮带狠狠地抽打过人,那个新上来的村主任杨老五就曾在这里,在他的皮带抽打下疼得唧唧作响,如今他竟坐到了这个位置上,这因果轮回的无常多么令人啼笑皆非呀!
单布廉将所有的私人物品收拾得干干净净,好像搬家一样,电瓶车一拧,这个地方就永远离他而去了。那些年来,他指挥过全村的乡民挖过大塘,抓过计划生育,引进过奶牛,那是属于他的高光时刻。
杨老五一上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整治恶霸,给王美芝讨一个公道。这件事本可以私下里悄悄解决,他偏不,他要把事情搞大,他要立威,他要让全村的人都知道他是如何对付无赖的,他要看以后谁还敢在这个村子里行一些欺行霸市的事。
那天中午,乡民们刚吃过午饭,还没从困倦的小盹里清醒过来,杨老五打开了村委会的大喇叭,喧天嚷地般训起了话,那也是他以村委会主任的身份讲的第一次话:“老少爷们,待会下午两点的时候有闲空都给我到东地去,我要亲自断断案,王美芝说她家的地被杨天亮占去了半米,杨天亮死不承认,还不让丈量土地,我一寻思,这简直无法无天了,土地都是在一九九四年一家一户分好了的,谁家多少,你们心里有数,村委会也有老底子,我查了下,东地那块王美芝家的地是九分地,杨天亮家的是一亩一,咱们下午用老尺量一下,谁多谁少了,我要让老少爷们给个公道。”
杨老五的讲话简直惊掉了老农们的下巴,如此点名道姓,毫不避讳,也毫不怕得罪了人,真是难得一见呀。想想也是,他还怕得罪谁呢?
两点还没到,爱看热闹的乡民们就齐聚在东地了,王美芝和婆婆也早早地来到了自己的土地上,杨老五一来,更是引起了乡民们的一阵哄闹。两点一过,杨天亮躲在家里迟迟不来,杨老五对着身边的小干事吼道:“把他请过来,他是当事人,也是被告人,怎么可以不来?去,去请,硬拖也得把他拖过来。”
十分钟之后,杨天亮两口子在乡民们的注视下耷拉着脸,撅着嘴悻悻而来,一看到杨老五,皱皮的茄子立刻舒展,露出了讨好的笑容:“主任,你看你这是干啥,小小的一块地咋还值得这样兴师动众呢,她男人是个瞎子,看不清这地多宽多长,总以为俺家占了他的地,其实一点没占,你咋能信一个瞎子的话嘛!”
“你们两口子不用多说,”杨老五伸出右臂在面前一挡,打断了杨天亮夫妻俩的话,“你心里明白,我也明白,有的人虽然眼瞎了,可是心里亮堂着,有的人眼睛明亮着,可是心却瞎了,你占没占别人家的地不是靠你一张嘴说的,咱们用老尺量量就知道了。”
杨老五凌厉的语气使人不寒而栗,也让杨天亮两口子无可辩驳。小干事们拿着卷尺刚一下地,杨天亮家的那个赖婆娘突然没事找事地发起了疯,直冲着小伙子们又哭又骂:“不准量,这是俺家的地,你踩死俺家的玉米苗了,你赔你赔,谁允许你来量我的地了,都给我滚。”小伙子们全不理睬婆娘的粗言秽语,只弯着身子将卷尺从南到北一点一点拉出来,眼看自己的撒泼耍赖不奏效,赖婆娘又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冲着干事们就是一顿乱抓乱挠,只抓得他们脸上胳膊上都是一道道的血印子。
这下子可彻底惹恼了杨老五,他走到赖婆娘的身边,揪住了她的衣领,朝着她的右脸就是一巴掌:“横什么横?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没人敢治你,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是杨庄村的土皇帝土皇后了?那好,今天我杨老五来治。”
赖婆娘挨了打,直在地里翻滚辱骂,骂得极其难听,没想到杨老五也发了狠,一把抓住赖婆娘的头发,硬拉了起来,冲着她的脏脸又甩了两三个巴掌,只打得婆娘满脸通红,默不作声。杨天亮看到老婆挨了耳巴子,也想上手和杨老五拼一拼,还没走两步,就被年轻的小伙子按在了地上。
这眼前的一幕幕令在场的乡民们目瞪口呆,村主任真不一般!村主任真有胆量!村主任真是人中豪杰!料想那杨天亮一家也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靠着长毛兔养殖场发了一笔小财,村里没有他看得起的人,只有他惹别人,没有人敢惹他,没想到今天却被杨老五治得服服帖帖。
片刻功夫,两家的土地就被丈量好了,杨老五拿来数据,一算面积,猛一拍大腿,当着乡亲们的面,毫不留情地骂了起来:“好家伙,你个黑心肠烂肚子的杨天亮,九分的地足足被你占了三分,你还睁着眼说瞎话死不承认,你是不是看人家瞎看人家好欺负?没心肝坏良心的东西,呸!”痛骂之后,他拿着新测量的数据对着老少爷们喊道,“都过来看看,都看看,杨天亮强占了王美芝三分地,现在我重新给他们两家划分地界子,这个货占了大概有三四年了,每年按三百元补偿给王美芝,一共一千两百元,限他两天之内还清,请大家监督完成。”
杨老五刚一把这话说完,老农们立刻呱唧起了巴掌,纷纷称赞主任的胆魄和能力,王美芝和杨木他奶也欢喜得合不拢嘴,心中对杨老五充满了感激之情,只有杨天亮夫妻俩躲在一旁,呼呼地喘着大气,面对这个硬气的村主任,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如果说乡民们敬畏杨老五是因为他有钱,可这件事之后,人们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村主任,恶人自需恶人磨,杨老五是深谙此道的,有他在,村里恃强凌弱的恶霸就明显少了很多。
桂花落了又开,金桔摘了又结,又是一年中这三棵金桔树大丰收的时节了。三棵小树苗已经从刚开始的孱弱变得无比健壮,青葱的叶子散发着蓬勃的朝气,看着就让人喜欢。
说来真快,入秋之后杨木就升入初三了,课程比前两年要紧,以前周末还能回来住上两夜,现在回家的日子手指头都能数得清,长时间不见儿子,王美芝心里还真想得慌。
杨木是以倒数前几名的成绩分入现在的九四班的,只从成绩上来看他无疑是班里的二流子,对于这些戴在头上的名号,他完全不在意。前面那两年,受于班主任的偏见,他对自己的成绩,特别是考试,完全采取着自暴自弃的态度,有时候试卷不写便交了白卷,在老师和同学们眼里这太正常了,不学习的人写满了试卷才有鬼呢。对此,杨木从来不理会别人对他的评价,他要是心情高兴了,哪天把试卷写出了满分那也是有可能的。
每次成绩一出来,看着空白答题卡上大大的红红的零分,他的心就如刀割,如火燎,这种自己骗自己的感觉真不好受,可他还是强装欢笑,说着他常说的那句话:“知识分子就是个屁,我生来就讨厌他们,我只把农民装在我的心里,我心中想的也是他们,这零分考得恰如其分,真好!”同学们听不懂他说的话,也不想听懂,只把他当成一个疯子。
自从升入了初三,他的心理也开始有了缓缓的变化,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他的班主任。一个学生可以被一个老师毁了,也能因为另一个老师而萌发出勃勃生意。那是一位极其温柔的女老师,说话很缓,她能以一种无比柔情又热烈的目光注视每一个学生,使人如沐春风。
杨木被这种目光注视了好几次,起先他并不在意,直到班主任在一场班会上宣布说:“我完全不知道你们的入班成绩,我不看过往,只关注未来,在我眼里你们都是一样的,从现在开始,好好努力吧,没什么不可能的,即使是最后一名,奋斗一年也能考上阜阳一中,以往我的班里就有很多这样的例子。”这样轻柔的话直戳杨木的心,他突然觉得班主任的目光竟如此有力量,如此让他心潮澎湃,他一下子又从一个坚强成熟的男人变成了幼稚懵懂需受人倍加呵护的男孩,或许这才是真实的杨木。
温柔的班主任经过了杨木的座位,轻轻地拿起他的作业本,忍不住赞叹道:“杨木,你的字写得真漂亮,想必你的成绩应该非常好吧,加油,再接再厉!”来不及解释,班主任就轻飘飘地离去了,这简单的一句猜测,让杨木激动地羞红了脸,心中的力量也越积越多,他咂了咂牙齿,脸上突然流下来两行泪水,两年了,夸奖的声音再次从他的耳边响起,这种感觉真好!
一个月之后的考试,杨木一跃而上,成了班里的第一名,虽然以前的那些老同学对这个成绩颇有微词,但之后的几次考试,杨木向他们证明了他真正的实力,这似乎有了一种王者归来的感觉,可这其中的酸楚只有杨木自己知道。
食堂教室宿舍俨然成为了他的三点一线,明明还不是最紧张的时候,杨木硬是把他的初三生活逼上了梁山,他儿时的玩伴杨子强每次碰到杨木都会嘲笑他一番:“木呀,你看看你,啧啧啧,歇歇吧,一个小小的中考就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那赶明等你上了高三,你还不上天呀。别学了,哥带你到网吧打两把游戏放松放松。”每次杨木听到这样的话,他都会义正辞严地给予拒绝:“你知道的,我不会打。”
“不会打也没关系呀,哥教你,看两遍就会了,打游戏可比学习做题舒服多了。”
“我不想打,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我不能跟你比,反正我不喜欢打游戏,看见游戏我就厌恶。”
“啧啧啧,你也真是奇葩,哪有男孩子不爱打游戏的,多刺激呀,算了,本来我还想带带你呢,你不玩拉倒。”这种少年之间的谈话每每不欢而散,子强扬长而去,杨木也去做自己的事了。
那天下午,杨木正在食堂里吃饭,后背突然被重重地拍了一下,一股子浓重的香水味直扑他的鼻腔,待他回过头一看,竟发现那个人居然是阿莉。只见她烫着一头波浪的卷发,嘴唇抹满了红红的油膏,脸白得异常,差点把他嘴里的馒头吓吐了。杨木捏着鼻子,嫌弃地叫道:“阿莉,你喷的什么,怎么这么臭,太冲鼻了!”
“臭?你个乡巴佬,你懂什么,这是香水,爱马仕的名牌香水,我不吃不喝攒了半个月的生活费才买了一瓶呢。”阿莉大腿一迈,坐在饭桌上和杨木说了起来。
“确实不懂,这得多少钱?”杨木停下筷子,好奇地问了起来。
“几百块吧。”阿莉满不在乎地说着。
“什么?几百块?你爸妈才给你多少生活费呀,你怎么喜欢买这些东西呀,太浪费了吧。”
“屁呀,什么叫浪费,这叫有品位有格调的生活,你看我这书包,你再看我这发夹,全身上下哪个不是名牌的,这穿出去才是体面呢,哪怕我不吃不喝也得把这些东西全都买齐了,反正跟你个乡巴佬说你也不明白。”
杨木低下头不作声了,过了好久他才小声嘀咕:“体面也不是你这样体面的,你知道你这叫啥吗?你这叫拜金主义,叫消费主义,更严重一点也可以说是享乐主义,你奶奶腿脚不好,还有慢性肾炎,长年吃着药,你爸妈在外打工也累死累活的,你怎么能这么糟蹋钱呢……”杨木把自己心里想的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看到阿莉有些愠怒的样子,只好闭上了嘴。
“我的事你别管,你是我的谁呀,又不是我男朋友,我乐意这样。”阿莉傲娇地回击着杨木,时不时还翻上两三个白眼。
“啥?你还谈男朋友了?你才多大呀,怎么能这样呢,看你爸妈知道了不训死你。”
阿莉猛一拍桌子,瞪了杨木一眼,便跳到地面气冲冲地向食堂的大门走去,刚走几步,又折返回来,面无表情地说道:“听说你考了你们班第一名,得了一百元的奖励?”
“嗯。”
“那你初一初二咋回事嘛,咋天天倒数,考零蛋,一看就不是你的真实水平嘛。”
杨木低下脑袋,只专注吃自己碗里的面条和泡馍,并不打算回答阿莉。
“你得了奖学金,请我吃大餐呗,咱们吃北京烤鸭,吃澳洲龙虾,吃黄山臭鳜鱼,行不行?”
“得了吧,我家那个条件还请你吃大餐呢,你会花钱,我不会,也不想,请你吃一碗打卤面还是可以的。”杨木仍旧闷头吃着自己的饭,嘴里哧哧哧地吸溜着。
“切,小气鬼,乡巴佬,没见识的货,以后你想请我吃饭也吃不着了。”
“咋啦?为啥?”
阿莉从书包里抽出一张叠好的信条,“啪”的一声扣在了饭桌上,十分严厉地说道:“等我走后你再看,现在不准打开!”
说完,她以小跑的步子急速离开了食堂。
杨木喝完那辣辣的卤汁汤后轻瞥了一眼旁边的信条,淡淡的幽香从那纸上不断进入自己的鼻腔,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纸条,一眼就看见了阿莉那蹩脚的字体:
杨木,我要休学了,我不想上了,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我要抹着法国CL的口红,披着香奈儿的坎肩,系着爱马仕的围巾,手里再拿着LV的包包,手腕上还要戴上劳力士的女士手表,坐着飞机去巴黎,去纽约,去伦敦,没事还要到东方明珠的塔尖上喝一杯咖啡,静静地看一会书,这是我想要过的生活。我要有好多好多钱,把全世界最贵的东西都买到手,当学生太累了,这种生活一辈子也实现不了,所以我打算去苏州打工,去寻找我想要的这种日子。你的成绩挺好的,你很适合上学读书,所以好好学习别灰心,争取考上大学,成为咱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哦。
还有一件事临走之前我想跟你说,你的那首《泉河颂》太棒了,好有才华,怪不得校长要把它打印出来挂在大门口,你应该知道的吧?我好喜欢你呢,喜欢你深沉忧郁的样子,喜欢你出口成章的才华,喜欢你说风就是雨的行动力,还有你小暖男的气质,不过以后这些都是妄想了。
我要出去打工了,我要追寻我梦想中的生活了,欧耶!
杨木将这封信条从前到后读了一遍,突然被这种幼稚的语气惹得笑出了声,竟然还找出了七个错别字,他将信条再次折好,撕成了许许多多的小碎屑,猛地吹了一口,这些碎屑就像蝴蝶一样散向了四方:“祝福你,阿莉,愿你一路顺遂!”杨木小声嘀咕了起来
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停止之后,皖北大地就进入了深秋,秋浓得很,天也暗沉得很,整个世界就好像被王母娘娘的纱巾蒙住了一样。杨木从学校罕见地回了家,村子里的变化让他耳目一新,只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从小生活的杨庄村。
西边这条横贯村庄的砂石路被翻修成了一条笔直的水泥路,两边还栽了一排不知名的小树苗,原本树立在这里的参天大白杨已经不知去向了,这些大树一被砍掉,整个村子立马开阔了不少。杨木心中徜徉着一种无名的哀伤,随着这些树木的倒下,变得愈发汹涌,树木不见了,有关他童年的记忆也流逝得干干净净。
村委会也被翻修一新,由原来的平房变成了一排三层小楼,里里外外都被粉刷得无比明亮,前面的那一片空地也被改成了乡村文化广场,放满了各种健身器材。杨木知道,杨庄村的这一切新面貌全都是新任村委会主任的功劳,他是个大富豪,也是村里最了不起的大能人。
刚到家,杨木把自行车往过道里一放,便冲着墙角的父亲和灶屋里的母亲大喊了一声:“俺爸俺妈,我回来啦!”王美芝还没见儿子的面,只看他不进屋,又撒开腿跑出了门外。
“这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也不进家,忙些啥东西呢。”王美芝从灶屋里走出来,解下腰上的围裙,对着一旁的丈夫抱怨道。
杨木拐过两三个狭窄的胡同,从村西头一直跑到村东头,两三只大黄狗听见了他的动静,一直吠吠叫个不停,到了一家墙头外面全被玉米秆堆靠着的老房子时,他放慢了脚步,来到大门口。
这里面有他这些天一直牵挂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杨阿莉的奶奶。自从阿莉外出打工之后,杨木突然没有缘由地担心起了这位老人,她和自己的奶奶一个辈分,虽然平日里见到了她也要叫一声三奶,可是却和杨木一家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同一个村的邻舍。一想到她,杨木就担忧得不行,她的年龄已经很大了,浑身都是病,一个人吃住,几个儿女没有一人在她身边伺候着,阿莉在苏屯中学上学时孬好一个星期还能回家看看她,她这一走,老人家就真成了孤苦无依的老浮草了。杨木打小就不能见到这种人,别人受苦,他的心也跟着受苦,不做点什么,他总是寝食难安的。
门半掩着,院子里静得出奇,这样的静谧最容易让人胡思乱想,杨木立刻拍着大门手忙脚乱地喊道:“俺三奶,三奶,你在家吗?”过了好久,才从堂屋里慢慢挪出来一位老人,她双手撑着板凳,走一步便把板凳往前挪一步:“谁耶?你是谁耶?可是阿莉?”
“不是嘞,我是杨木,没事来看看你,跟你拉拉呱。”他走到了老人的身边,待老人看清了杨木的样子才如梦方醒,忙说:“原来是杨木呀,你看我糊涂哩,俺那小孙女出去打工啦,我还以为她回来了呢。”
杨木笑了一笑,搬起一把椅子就坐在了老人的身边,一股发酵的烂苹果气味直扑鼻息,差点让杨木呕吐起来。他强忍着肚子里的翻滚,看着坐在身边的这位老人,心里难受得差点哭了出来,只见她佝偻着腰背,两只手严重变形,手指弯弯曲曲,却又膨大隆起,活像干枯的枣树枝杈。杨木心疼地拉住了老人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按摩着,又细细端详着,只觉得这双手无比圣洁,能触摸到这双历经了沧桑,拿过钉耙,干过农活,喂养过牛羊的手,是他的荣幸。
“三奶,你这手咋了?”杨木缓声缓气,小心翼翼地问着。
“风湿病,你看都变形了,我这手原来可不这样,都是风湿病弄的。唉,人一到老了啥都不行了,黄土也埋到脖子了,还有这病还有那病,还有多少年的糖尿病,做个饭也是难的,就等着死了。”
听其言语,心痛神哀,难道人老了之后就得承受这样的折磨吗?杨木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最低处,和肝肾搅和在了一起。他强颜欢笑,打趣地说:“三奶别说这么让人伤心的话了,你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要是真不能动了,打电话让他们回来伺候,你也能享享儿女的福不是。”
老人笑了一声,不知这笑里有何意味,只三言两句慨天叹地般对杨木说道:“木呀,你还是个半大小子,你不懂呀,常言道儿女多了是福,我看不是福,反而是祸,我那四个儿女眼里个个都是钱,让他们回来伺候我比登天还难,一说回来给我瞧病,你推给他,他推给你,宁愿掏钱也不愿回来看看老妈妈,都说忙,可到底忙个什么劲呢?不说咱也懂,人老了,身上脏,年轻人嫌弃,嫌弃就嫌弃吧,䝼等着死了,用苇席子一卷扔在乱坟岗子里了事。”
“三奶,谁说年轻人嫌弃你身上脏,我就不嫌弃!”
老人哈哈地笑了,这次是舒朗的笑,幸福的笑:“自从我那孙女走后,至少一个月没有人串过俺家的门了,今天见到木,我这心里还贼高兴贼高兴的。”
杨木也笑了起来:“三奶你高兴就行,那我就多跟你拉会呱,等天黑了我再回家,现在我升了初三,回来的日子也少了,不过只要我在家,我肯定会来看看你。”
“好孩子,学习要紧,别总想着我这个老婆子了,争争气,考上大学,给你爸你妈在咱庄争个脸面,他们也真不容易。”
“嗯,我记心里了。三奶,你最近吃什么药呢?”
“有红丸的,还有白壳子的,都是阿莉走的时候给我到阜阳五院拿的药,早就吃没了,断了大半个月了。”
“哎呦,这可不行呀,糖尿病可不能断药,得每天吃着,这样吧,等我回家跟我妈说说,让她趁着赶集的时候到大药房给你捎一个月的药,以后你要是缺药了就尽管跟我妈说,她会帮你捎的。”
杨木急忙起身,跟阿莉奶打了声招呼就急匆匆离去了,所到之处又引起了一阵阵狗叫声。
老人看着少年的身影渐渐远去,也慢腾腾地撑着板凳站了起来,思索了良久她才对自己说道:“多好的孩子呀,比亲孙子还亲,让老妈妈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第一场雪后,村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雪还没融化,清晨的薄雾也没有散去,农人们还在床上睡着大觉,就被一阵阵凄厉的叫骂声给惊醒了,顺着声音走去,正好是老麦神那里发出来的。只见丁芳指着自己的儿子又打又骂,子强则老老实实地对着老麦神的金身跪在雪地里,旁边是三四个在麦神庙守夜的保安,尽管他们全力拉着架,可还是挡不住丁芳对儿子的打骂。
丁芳骂着骂着,就大哭起来,左右手来回扇打着自己的脸,直言自己无能,不会管教儿子。
“兔崽子,你当着老祖宗的面说,存折里的六七万块钱你弄哪去了?”丁芳又喊又叫,在雪地里又蹦又跳,怒火冲心,只剩没疯了。
“被我拿去冲游戏了。”少年说得利索,一点也不含糊。
“六七万你都冲了?一点没剩下吗?”
“都冲了,打游戏废钱。”
丁芳头晕眼黑,原地打转,扑腾一声摔倒在雪地里,乡亲们和保安见状立马上前掐住她的人中,子强也吓得魂不守舍,瘫软在地上瑟瑟发抖。
女人清醒过来后,便又开始了野兽般的嚎叫,寂静的天籁中只剩下她的声音了:“老天爷啊,我到底生了个啥样的货呀,强,你可知道,我要不是怕自己的血会脏了老麦神的金像,我今个非在你面前一头撞死。这七万块钱你能不知道是啥钱吗?这是恁爹多少年外出打工挣的血汗钱,是留着给你盖房子娶媳妇的老本钱呀,我滴乖乖,你咋恁胆大,这钱你都敢动。你七八岁那年因为打老虎机被恁爹吊在房梁上打,那打得多狠,你咋一点记性都不长呀,你咋不长记忆!”
丁芳拿着枯木长棍,狠狠地往子强的背上抽打着,只打得他双手深深地陷在雪泥里,嘴里吭哧作响。远处的丁芳老娘看着外甥被打,纵有万分不忍,也不敢上前拉架,这孩子惹的祸太大了,老太太无能为力,也只在雪地里陪着女儿一起哭。
乡邻们前来劝说,丁芳一概不理,丧失了理智,嚎着嗓子反而打得更狠了:“你们不要来劝我,你们再劝又有什么用,能给我把那七万块钱要回来?要不回来那就啥都别说,我今个非要把这个不通人事的兔崽子打死!”
这件事惊动了全村的老少爷们,村委会主任杨老五听闻后也赶到了现场。他点着一跛一跛的脚,声声踏在积雪里,隔着老远就看到乡亲们围成了一圈,他举起右手,大呼一声:“快停手!把孩子打死也不顶用,咱们冷静下来慢慢想办法!”杨老五小跑着上前,一把夺过了丁芳手里的木棍,往腿上一折,扔到了雪地里,后又补充道,“都别急,让我跟子强好好聊一聊。”
杨老五坐在村委会办公室的小门口,嘴里叼着一根烟,子强则站在里面,和他隔着有一米之远,丁芳被人拦着,在院子里嘟嘟囔囔,时不时和自己的老娘吵上两嘴。
少年望着外面的母亲,浑身发抖,疼痛感和愧疚感仿佛让他来到了世界末日,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脑子里打转,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的他和现在的他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子强低着头,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外面任何一点动静都能把他吓得两股颤颤,如履薄冰,待杨老五把一根烟抽完,两个人才开始了紧张又轻松的对话。
“多大啦?”
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迟钝了好一会,子强才语气微弱战战兢兢地吐出了一句:“十六了,按周岁算才十五。”
杨老五为这幼稚的语气感到好笑,平日里他最喜欢戏逗小孩子,便拉紧了脸装出一副天要塌下来的姿态,重重地怒吼了一声:“到底十五还是十六?”
“十六了。”
“都十六了,再过两年都能娶媳妇了,怎么还干这种不让人省心的事呢,你说你还是小孩子吗?不是了吧,咋敢动存折里的钱去打游戏呢,不知轻重,别说你妈狠下心打你不给你留面子,你要是我儿子,我只会比她打得更狠。
子强猛一哆嗦,头耷拉得更低了,一句话也不敢吭声。
“就那么喜欢打游戏?拿家里的钱去充值不是一次两次了吧。”
“我控制不住自己,一天不玩就心里痒痒,从小就喜欢打游戏。”
“看看,这东西没一点好处,真可以称为是未成年人的毒品呀,那你平时都打些什么游戏呀?”
“网游手游都喜欢打。”
“一共充值了多少钱?咋充的?”
“我也不知道,每次充五十,一百,几百的都有,有时候充到话费上,有时候人家直接扣钱。”子强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自己都听不见了。
“他妈的,这些该死的游戏公司,”杨老五从桌边拿起一个杯子,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上,不但把少年吓了个半死,而且把院子里的老少爷们也惊得够呛,“他们,那些没有良心的东西,眼里只有钱,把你们这些没有自制力的未成年人都给害了,把你们通通当成提款机了,不搞实业,净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国家迟早得败在这些人身上。子强,你好好在这反思一下,想想你是怎么糟蹋那些父母血汗钱的。”
杨老五把门一锁,只留下少年一人待在屋子里,一看到村主任从里面走了出来,丁芳立刻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巴巴地企望着:“学文,你有见识,你看子强这事咋办?”
“不急,他的事我都问清楚了,先等强他爸回来再说。”
到了下午,马路上的农村客运一停下来,子强他爸就气冲冲地一跃而下,家都不回,背着行李就往村委会赶,一到地方丁芳老娘便拦着女婿,死活不让杨老五把门打开,子强一听到父亲回来了,吓得立刻缩成一团,钻到了桌子底下。
“好儿子,好儿子,我没白养活你,你真给恁爹争脸,”子强爸隔着办公室的门缝朝里面喊着话,“这是我第二次因为你打游戏偷拿家里的钱,啥活不干,辞了工就往家赶,第一次啥情况,你可记得了?我把你吊在房梁上打了个半死,那时候我下手还是太轻了,没把你打改,以至于你幸意得很,现在存折里的老底子你都敢动了,强,我告诉你,这七万块钱是我这些年打工挣的血汗钱,你要是要回来了,咱啥话都好讲,你要是要不回来,我非剥了你的皮!”
这语气平静得吓人,没有一点波澜,反叫人毛骨悚然,屋里立马传出了哭声,子强跪在地上,嘴里大喊着知错了,知错了,杨老五把子强爸拉到一边,小声地商量了起来:“你看,虽说十五六岁了,骨子里不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嘛,你稍微吓他两句,就把他吓成这样,这说明心智还是不成熟呀,按我说,孩子虽有错,但也不能全怪他,游戏是个啥?游戏就好像是毒品,有些娃沾上一次就上瘾了,怎么戒都戒不掉,咱们成年人戒个烟都费劲,孩子又处于爱玩爱闹的年龄,哪有那个意志力戒掉游戏呢?”
“那可咋整呀!他充掉的那些钱又该咋办呀?”子强爸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头发里的皮屑像面粉一样撒在了地上。
“我都查询清楚了,孩子玩的那几款游戏全都是深圳的一家网络公司搞出来的,这些害人的公司,专门坑害青少年,国家也没有相应的法律保护未成年人在游戏这方面免受侵害,他们钻了法律的空子,开发出了大量的游戏,玩游戏的时候想要升级想要装备就得充钱,孩子哪受得了这种诱惑呀,一个个充得心甘情愿,给别人送钱跟孝顺自己亲爹妈一样。”
“还能不能把这钱要回来?”
“难喽,中午的时候我跟嫂子给这家公司打了电话,人家说游戏充值也是正常的消费,没有退还的道理。”杨老五刚一说完,子强爸立刻瘫倒在地,鬼哭狼嚎地叫了起来:“我的钱,我的血汗钱,学文呀,你在上海是个有本事的人,你能不能想个办法,哪怕要回来一万也行呀。”
“咱不硬气呀,人家在深圳可是有名的大公司,靠着做社交在全国搞起了垄断,国家都没法动他们,哪怕他们犯了法,也能把黑的说成是白的,子强玩了他们搞出来的游戏,无论充多少钱在他们眼里都被视为正常消费,真是没一点办法呀。”杨老五无奈地叹着气,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此刻,飞机掠过,头顶上留下了一行清晰浓烈的气云。
一听连杨老五都没有办法了,子强爸横冲直撞,气得要踹门而入,直言要剥了那兔崽子的皮,老岳母在后面哭着拉住他的衣服,丁芳也气得几乎要再次昏厥了。
“别踹门,当村委会是你们家呀!”杨老五训斥着这个怒发冲冠的男人,子强爸绝望至极,破罐子破摔,打不到儿子,便往自己脸上猛地呼了一巴掌,耳朵一鸣,便倒地不起了。
老少爷们见状,又被他吓得够呛,掐着人中,抬上了三轮车,呼哧呼哧地就送去了卫生院。
等他醒来后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祸不单行,他那一巴掌竟将自己的耳膜打破了,丁芳坐在床头守护着丈夫,另一边又在低声拭着眼泪。杨老五站在门口,一根一根地抽着香烟,这本不是他的事情,更超出了村委会主任的职责,他本可像单布廉一样什么事都不管,但这次,他实在不能容忍杨庄村的孩子成为别人口中的韭菜。
“我想到了一个撕破脸的办法,或许能把钱要回来。”杨老五走到这夫妻俩的身边,讲起了自己的主意,“如果能要到钱,你们俩愿不愿意放下面子当着大家伙的面出出丑?”
“出丑?啥叫出丑?”丁芳迟钝了一下,又利索地说,“现在出的丑还不够吗,谁还不知道俺家出的丑事,只要能把钱要回来,别说出丑了,我当着老少爷们的面吃屎喝尿我都愿意。”
“哈哈哈,用不着这样夸张,既然你肯出丑,那这钱一定能给你要回来。”杨老五拉来了一把椅子,靠近这对夫妻,兴冲冲地说了起来。“其实有很多小孩子因为打游戏充了巨款,他们的家长都不知情,按理说那些游戏公司应该要归还的,可为啥一分钱也要不回来呢?嫂子你说为啥?”
“这还能为啥,咱们是平头老百姓,谁都能欺负一下。”
“一个人的力量太微弱了,但要是能引起社会的关注,那就好办了,任他再大的公司也罩不住舆论的猛攻。恶人自需恶人磨,别人奸诈,你就要更奸诈,别人凶狠,你就要比他更凶狠,这叫做以恶制恶。”
“怎么个以恶制恶法?”躺在床上的男人听了杨老五的话,也十分感兴趣地问了起来。
“明天你们俩去深圳,多带一些亲戚,去那个网络公司的总部大门口,做两个大条幅,第一个上面写‘无良游戏,诱骗儿童,谋财害命,还我七万元!’,第二个写‘搞垄断,国不容,誓要打倒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害人虫!’,嫂子到了那尽管把自己的看家本领全都发挥出来,撒泼打滚耍无赖全都用一遍,能闹多大闹多大,让大伙都知道你们的事,他们一天不答应退还给你们钱,你们就接着闹一天,尽管闹,没人敢把你们怎么着,咱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看看谁硬气。我再请几个媒体朋友去给你们报道一下,这事要是能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掀起舆论风波,最好再制定相关的法律,那么以后孩子们就能极大程度地免受游戏的毒害了,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大好事呢?”
丁芳听完,乐得一跃而起:“这事我在行,你就看我的,狗屁害人精要是不还我的血汗钱,我非给他搅得天翻地覆!”
两天之后,丁芳一行人出现在了深圳某一幢大楼的面前,一到地方,趁着人多,两个条幅一撑开,丁芳拿着话筒就骂了起来:“无良的资本家,看俺孩子小,骗俺充钱玩游戏,心都被狗啃了!把我的七万还给我,还给我!专坑祖国未来的小花朵,黑心的资本家,劳改所里有空房,等着你去坐。”
丁芳刚骂完,就从大楼里走出了五六个保安,他们轰赶着丁芳一行人,越是轰赶,丁芳带来的这几个女人骂得越大声,也更难听。保安们比划着手脚,想把他们架出去,刚一碰到她们的身体,女人们便顺势倒在地上来回翻滚,大声哭喊,吓得保安们只得远远地看着,不敢再上前一步。
动静闹得越来越大,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一拨又一拨,每次接受采访,丁芳都哭得无比凄厉,几个人甚至宣言,如果这家公司再不归还他们的血汗钱,他们就一头撞死在这幢大楼的柱子上。
这番撒泼打滚以恶制恶的方法效果出奇,还没到第二天,就从大楼里走出来一位苗条的女士,恭恭敬敬地把七万元钱送到了丁芳的手里,一行人,带着讨要回来的钱,在天还未亮的时候就坐着火车回到了杨庄村。
杨老五的威信简直达到了巅峰造极的地步,特别是丁芳从深圳回来后,更是把村主任教她如何用以恶制恶的方法拿回血汗钱的事传得满村都是,逢人她便说:“别看我丢脸丢大了,跟个泼妇似的,可这是咱一辈子的积蓄,不想点办法,咋能让他还给咱们,有时候闹一闹还是管事的。”
经过了这次风波,子强再也没办法继续上学了。他爸硬要带着他去杭州打工,说要让他体验体验在工地里风刮雨淋的生活,这反而如了他的意,这小子本来就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让他一天到晚待在教室里,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临走那天,正好又下了一场雪,丁芳为儿子背着行李,含着眼泪将他送上了车,这也是子强第一次出远门,车一启动,可怜的母亲便在后面大喊:“强,你不愿意上学妈也不勉强你,跟着你爸在杭州好好学一门手艺,木工焊工瓦匠工都成,也能挣不少钱,可别再打游戏啦,我要是听你爸说你又碰了,你回来我非剁了你的手……”
枯木被埋在雪里,回声也被卷进风里,这是丁芳第一次像一位母亲,像一位被盐碱水泡发了的齁咸齁咸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