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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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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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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五十六章

丁芳迟迟没有下葬,骨灰一直放在家里,直到半个月后亚军带着父亲和爷爷从医院回到家时,子强才披麻戴孝,手捧着母亲的骨灰盒,又请了两个人过来吹唢呐,在春新的家门口闹起了事。

两个少年已经两三年未见过面了,他们都已长成了大人,再次重逢没想到竟是在这种场合。

一看到亚军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子强立刻激动了起来,放下母亲的骨灰盒揪着他的领子就挥起了拳头:“你终于把你的狗爹带回来了,他怎么没死呀,让他给我妈偿命!”

面对子强的殴打,亚军也毫不示弱,两个少年都生得又高又壮,虎背熊腰,打起架来谁也占不了上风。

“你们在我家门口闹事就是为了打架吗?还把你妈的骨灰盒也带来了,真有你的,行,来呀,看看谁的拳头硬。”

“我要给我妈讨一个公道,是你爸把我妈逼死的!要不是他拿着菜刀踹我家的门,我妈怎么可能会上吊,这都是你爸干得好事,我要他偿命!”子强怒吼着。

亚军也突然发起了狠,握着拳头朝门狠捶一下,大声喊道:“到底是谁要把谁逼死?是我爸要逼死你妈吗?对不起,他没那个本事,你去村里打听打听,要不是你妈嘴碎,到处乱造我爸的谣,我爸怎么可能半条命不保,他如今成了残废,也和死的差不多了,我没去找你家的事,你倒跟我闹起来了,你有啥脸跟我闹。”

两个少年一下子从打架比起了嗓门,他们声声喊着,引起了一阵嘈乱。

“可是我妈死了,这责任是谁的?你说呀。”

“你妈死了你就来找我们的事?我爷爷心肌梗塞也差点救不活了呢,更何况你妈她是自杀,你凭什么来我家闹,我去找谁闹?”

话不投机,两个少年又打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惊动了派出所的人,硬是没把这事调解好。

“杨亚军,以后别让我见到你,我见一次打一次,咱俩这辈子都没完。”

“哼,谁怕谁,我等着你来打我。”

这一场闹剧在中午时分才算结束,两天之后,丁芳的棺材被吹吹打打着埋进了地里,从此,杨庄村的这两户人家,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便彻底断绝了来往。

杨春新彻底成了一个废人,这无论是指他的精神还是身体,亦复如是。他辞掉了工作,也不再愿意抛头露面,整天待在院子里静静地坐着,除了偶尔吸一两根烟,再无其它。酒已经被他戒掉了,说来也奇怪,自从剪掉了命根子,一向海量的他竟然变得滴酒不沾,就是闻到酒味胃里也会翻江倒海,干呕烧心,更别说喝上几口了。

经历了这一番劫难,他的心胸也突然开阔了起来,有时候遇到村里的顽童,小屁孩指着他小声喊道:“快看,他是太监,他就是电视剧里演的太监。”起初听了这样的话,他还一时难以接受,心里波涛汹涌,起伏不安,后来听得多了,便也不再把这种话放在心上了。好像有种魔力一样,他一个月瘦了三十斤,原来怎么减都减不掉的大肚子,突然就瘦了下来,医生说他的血脂和血压都恢复了正常,这些原本都是他十分担忧的健康状况。

自从得了心梗之后,老父亲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他的步子和反应能力都下降了不少,医生都说心梗难以抢救,可他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这着实不易。家务活已经从德明老汉的手里转移到了春新的手里,他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洗衣服,学会了干各种琐碎的家务活,儿子上学不在家时,便由他照料自己和父亲的生活。

养病期间,亚军请了半个月的假期,全都是儿子在前前后后地忙碌着,春新从头到脚打量着他,心里不禁产生了懊悔,并鄙视起了之前冲动的自己,他在心里自省着:我真蠢,别人的三言两语就乱了我的心智,谁能说亚军不是我的种呢,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看那鼻子,你看那眼睛,还有和我同样微卷的头发,还有和我一样的身高,我真蠢,我怎么能怀疑这个呢,我真不配做父亲!

秀文在春新出事的一个月后也和别人结了婚,又过不久,她又怀了孕。她终于圆了做母亲的梦,这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也是春新所期盼的事情,如今实现了,两个人却走上了不同的命运。他心里放得开了,自然也想去祝福一番,当他拿着礼品来到了前妻的新家时,秀文简直吓了一跳,她的丈夫上前和他握手,并问他是什么人,春新只笑着答道:“我呀,我是她娘家的大表哥,小时候一起长大的。”

秀文的所有担心全都消失了,夫妻俩笑着迎他进门,他将礼品放下,亲切地关怀道:“怀上啦?做检查了没,现在产检不好预约,你要是有需要就跟我打个招呼,我在人民医院有认识的老同学。”

秀文点头应诺,只道:“春新,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家里的活勤快点,别犯懒了。”之后她再未说什么话。他本以为再次见了前妻,心里会有异样的感觉,没想到他的心里竟如此波澜不惊,极其平静,一直平静到他离开秀文的家。

杨庄村近来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可学堂里的学子对这些却是一无所知的。

杨木自从开学之后已经将近一个学期都没有回家了,回家的路太远,也太近,远到他回不来,也近到他不想回来。

凑巧得很,他的班主任居然是朱开放的女儿朱温馨!早知道她就在阜阳二中教学,可没想到自己就分在了她的班级,从她成为自己的老师之后,杨木对她的一切认识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她再也不是那个漂亮的毛丫头了,而成了一个稳重的女人,这从她的笑容里就可以看出。从前她遇到杨木时总要轻挑地做上两三个鬼脸,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如今你再看到她的笑容,竟感受到了母亲一样的温柔和慈祥,也是没错的,她挺着一个大肚子,本来也就要做母亲了。

你不得不说,朱温馨真是一位好老师,虽然她刚毕业没几年,可她的能力不比那些资格老的教师差,这叫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要不然她也不能够胜任金种子班的教学,要知道这是这个学校里最好的班级了。她的教学方法很奇特,这是杨木以往从未见过的,她总是纠结于每个单词,纠结于每个句子,教学单词时一定要把每个音标音素全都标出来才肯罢休,教学句子时一定要把主谓宾定状补的每个成份都讲明白了才能如她的愿,和其他老师相比,她不看重课本,更不讲课本,几乎是把课本全都撂下去了,她所讲的内容都是她脑子里面的积累和见识,所以杨木最喜欢上她的英语课,因为跟着她的思路可以自由地遨游整个欧美世界。

她的肚子渐渐大了,简直一天一个样,最后走起路来都变得像唐老鸭了,每次一上她的课,有些同学就会说:“唐老鸭来了,今天的课又自由了!”是的,上她的课确实无比自由,没有一点心理负担,这和其它班的同学上他们班主任的课完全不一样。

除了朱温馨,另一个颇得杨木欢心的老师便是物理老师了。他的名字叫徐士良,也是阜阳师范学院毕业的,算是早朱温馨几年的师兄。他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身材不高,总是梳着三七头,鼻子上挂着一副金丝眼镜,举止投足之间都透露着诙谐之气。上他的课实在欢乐,像是在欣赏一场大型的单口相声表演,这世界上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上到国家大事,宇宙天体,科学家的小秘密和上帝染成红色的头发,下到公狗打架,母鸡争宠,特斯拉的绯闻以及潘金莲的小绣鞋,他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论你问他什么问题,他都能给你解释得有模有样,还能让你倍加信服。讲完了这些,学生们大乐了一场,然后他又黑脸一抹,讲起了严肃的物理问题:“咳咳咳,哲学问题咱们说完了,下面该进入正题了,今天咱们要讲加速度,说起加速度我就不得不提物理学界的另一个人物了……”

学生们喜欢他,更喜欢他讲的相声,这些不是相声的相声真比相声还要相声。

有一天下午,他背着斜跨的小包来上课,刚进班里就问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令杨木记忆深刻,以至于很多年后他都忘不了那个简单又令人怀念的午后。

“咱班里有不少同学是从农村来的吧?”

很多人举起了手。

“那谁能说说农村的三大噪音是什么,说对了我奖励他一套《黄冈密卷》。”

学生们立刻哄堂大笑了起来,不少人开始讨论着。

“汽车的噪音,大风的声音和电焊声!”

“不对。”他摇着头。

“打铁声,砸墙声,狗叫声。”

“也不对。”他又摇了摇头。

很多人的回答都不合他的心意,最后他自己揭晓了答案:“这三大噪音分别是农村妇女的骂架声,锅铲子铲灰的摩擦声,醉酒农会的酒疯撒泼声,这才是农村的三大噪音,别看它们分贝低,不但能穿透你的耳膜,也能把你的心给穿透喽,要想这些噪音在你们这一代不再出现,你就得在这个教室里好好学习,特别是要好好学习物理,懂了吧。”他哈哈大笑了起来,学生们也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杨木从未听过如此新奇有趣的言论,这简直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冲击,哪怕在未来的很长时间里他忘掉了在这个课堂上所学的一切物理知识,可独独这三大噪音却一直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一个学期的时间远远不够他去接触和感悟身边的一切,杨木是第一次在城市里生活和学习,虽然阜城和那些大城市有着天壤之别,可初来乍到的他还是不能想象这里的生活,在这里,那是十个苏屯乡,一百个杨庄村也远远不能相比的。和他那些城里的同学接触,他竟然发现动物园、科技馆、海洋馆以及电影院并不只是存在于书本当中,它们居然是现实中存在的!这似乎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发现。

他的班长,那个高高瘦瘦的女同学告诉他,她五岁的时候就到动物园参观过了,别说什么老虎狮子和大象了,就连熊猫她也见过,杨木感到无比震惊,他今年十七岁了,这些动物他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现实中他连阜阳动物园的门朝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那个颇有文艺气息的男孩,是他们班的文娱课代表,他告诉杨木,他每个星期都要到合肥看一场话剧表演,每半个月就要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每一个月都要去安徽博物院参观一次,杨木简直要惊掉了下巴,尽管他从小就看过很多书,可书里的内容和现实中的实物比起来又有多少相同多少不同呢?他没见过,他不敢说,他自持博闻强识,可和这些城里的同学相比他就只能是井底之蛙了。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他突然觉得书本里的东西全都变活了,摩天大楼真的有,它就坐落在阜阳的北侧,比想象中的要高;大型连锁超市也真的有,它就在阜阳二中的门口,那里商品琳琅满目,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需要砍价,拿着东西就付钱,东西买多了还能放在小推车里推着走;笔记本电脑也真的有,它就在朱温馨的办公室里,每次杨木去找她,都能听到里面放出的音乐,都能看到里面播出的电视。

活了,全活了,无论是他在书上还是电视上所了解到的一切东西,都在他的身边找到了,这种震撼对于一个刚到城里来求学的农家小子来说,真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那台电脑,班主任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如此小巧玲珑,透发着蓝莹莹的光,紧紧地攥住了杨木的目光,使他一刻也不能离开了。

“杨木,你在看什么?”朱温馨终于忍不住了,她早就发现,这几次杨木一来办公室找她,眼光必定集中在桌面上。

他笑了,不好意思地迅速转移了目光,带着少年的羞涩感紧蹙地回道:“电脑!老师的电脑。”

温馨心里一慌,以为那上面有什么令她尴尬的东西,便挡住了他的视线,装着一副严肃老师的样子责问:“那有什么好看的?”

“这就是笔记本电脑吗?我从来没有见过,还以为它会很大呢。”

温馨简直不敢相信,惊得目瞪口呆,内心的错愕却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她随手把电脑合上,拿到杨木的面前,轻描淡写地介绍了起来:“这笔记本自然很小,比起那些台式的,要轻便很多,也方便我们随身携带,我记得你三叔也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呀,你没看到过吗?”

“没,没有。”

“嗯,会有的,等你考上了大学,婶子一定会给你买一台的。”

杨木又笑了,舔着嘴唇,摇了摇头:“我不要,这东西贵,我不想让我妈给我乱花钱。”

“杨木,你很孝顺,那你见了我这台笔记本电脑有什么感想吗?”

“活了,脑子里想象的东西都活了,它们并不是只在纸张上存在着,都在我的周围出现了。”

“活了?除了这台笔记本电脑,还有什么东西呢?”

“很多,有科技馆,有动物园,有三百亩的校园,还有操场上的跑道和足球场,校园很大,别说我妈第一次来学校迷了路,就连我有次从澡堂子里出来也找不到方向了呢。”杨木尴尬地笑着,自嘲着,朱温馨也陪着他没头没脑地乐着,两个人像一对傻子,像一对疯子,笑着笑着,眼角全都流下了不明所以的眼泪。

这次意外的谈话对杨木和朱温馨都产生了极大的触动,在元旦节的那天,朱温馨突然跑进班里,告诉她的学生,年级主任已经允许她带领全班同学一起去参观颍州西湖。不用上自习,学生们欢腾一片,自然兴奋无比。。

颍州西湖的遗址在生态园里面,时隔百年,湖泊早已从浩荡万顷变成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水坑,冬季的颍州西湖更是没有一点看头,不知她是怎么想的,硬要把学生们带到这里。这些孩子穿着厚厚的棉袄,跟着班主任缓缓的脚步,早已从最初的兴奋变成了死寂一片。

“颍州西湖是我大学时常来的地方,”朱温馨对着她的学生有些动情地说道,“你们应该有很多人没来过吧,这是一个很美的地方,特别是到了夏天,湖水清澈透亮,澄静空明,岸边开满了各种不知名的野花,上百棵桃树结满了硕大的蜜桃,我每年夏天都要摘好多来吃呢,现在虽然是冬季,湖里的水也干涸了不少,可我就是忍不住想快点把你们带到这里,让你们知道咱们阜阳也有个西湖。”

“比不上杭州西湖的,没它有名。”朱温馨正说得慷慨激昂,不知是谁,在人群里突然给她浇了一盆冷水。

她挺着大肚子,坐在了湖边的石阶上,和她的学生聊起了天:“说得不错,全中国一说起西湖,那肯定是杭州西湖,谁会想到颍州西湖呀,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苏轼的一首诗,大千起灭一尘里,未觉杭颍谁雌雄,我颍州西湖在未消亡的时候可不比它杭州西湖差,它有苏堤,我颍州西湖难道就没有苏堤吗?苏轼在咱们这做颍州太守的时候,可没觉得这个西湖不如那个西湖。”

学生们静默一片,谁也不敢接班主任的话茬,稍后,她又春风满面,一脸笑容地说道:“老师我没有别的意思,更没有批评你们,我就是听不得别人说颍州西湖的不好,有什么不好的嘛,景色也美得很,冬天的萧瑟反而更让它有不同的韵味了,好啦好啦,这里还有苏轼碑,会老堂,都是古代文人留下来的遗迹,你们也去看一下,看完了再去动物园和热带植物馆逛一逛,咱们下午再回学校,我跟年级主任商量好了,金种子班的同学今天不用上晚自习,你们就好好放松一下吧。”

学生们欢呼起来,随即四散而去,只有朱温馨还在原地坐着,像失了神一样目光空洞地望着哀戚的湖面。   

这准确来说是杨木第一次来景区游玩,托班主任的福,他的心情要比任何人都激动得多。所见一切事物的新鲜感不断冲击着他的大脑,特别是会老堂里的一草一木。

这是古代的门呀,就在眼前!他在心里欢呼,这么高的门槛,要把腿使劲抬起才能迈上去,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门槛,顽皮的孩子心让他来来回回地跳着,他的心在颤抖。

古往今来有很多人踏过这个门槛,苏轼踏过,欧阳修踏过,一只猫儿踏过,一只黄鼠狼也曾踏过,他们都被黄沙掩埋了,而不久的将来,杨木也会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他离不开这个门槛了,坐在上面,杨木细细摩挲着,感受着它的光滑,感受着它岁月的痕迹,这只是门槛,古代的门槛,但谁又能说它只是门槛呢?

那两尊石像,是苏轼和欧阳修的!他们一左一右,互相拱手敬着礼,带给了他无与伦比的震撼。

杨木的心中突然燃起了一团火,烧得他浑身难耐,他大声呼喊:“东坡先生,醉翁老人,你们还在这里吗?”

他喊了一遍又一遍,周围的游客向他投以异样的眼神,嘀嘀咕咕地议论着他,大概有人把这位少年当成神经病或者做作的现事精了吧,可杨木全不在乎,仍然呼喊着心中的影子:“两位老先生,你们还在吗?颍州的父母官,你们还在吗?”

没有人搭理他,他像一只敏感又脆弱的刺猬,思绪和情感的风暴一触即发,不可阻挡。在苏轼的铜像前杨木低吟哭泣,这一切的景象重复地轮回着,八百年前他在这里哭泣,五百年前他也在这里哭泣,两百年前他同样在这里哭泣,这里是黄淮海平原的某一个角落,是土地的气息勾引出了他对东坡先生的思念。

与其说这是一次神游,倒不如说这是一次少年的精神洗礼。岁月来回穿梭,循环往复,可这片土地还是这片土地,泥沙俱沉,人影皆灭,游客们的印记被时光销磨,在杨木的哭声里,那个潇洒的人物正在朝他走来。

他惊出了声,露出了意想不到的神色:“你就是颍州太守苏轼吗?”

老人含着惬意的微笑,扛着锄头,注视着少年,肩头上的那把农具,那是从今追溯到古,都未曾改变的模样,是从汝阴到颍州再到阜阳,千万农民都一直使用的锄头。

“我是苏轼,我也是颍州的太守。”

“先生,您爱颍州吗?”杨木的眼角突然滴出了眼泪。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我只知道我在这里做官,能和当地人说着一样的话,和他们喝着一样的水,有时候还和他们一起去耕种收割,西湖里淤塞了,我就和他们一起去通理,田地被水淹没了,我就组织他们一起去修河堤,学堂不够,孩童们要入学,我便号召乡绅们去办书院,这里的每一个地方都有我的脚步,都有我的气息,任雨水怎么冲刷也冲不掉。”

“先生,我闻到了您的气息,这种气息已经飘逸了千年。”

老人笑了笑,又扛起锄头唱着他那早已流传百世的诗词,豪迈地走向了远方。

另一位老人也来了,他要苍老得多,疲惫得多,步履蹒跚得多,一看到少年,他便慈爱地抚起了杨木的短发。

“您也是颍州的父母官吗?”杨木期待地问道。

“是,是的,我就是你一直想要见到的欧阳修。”

杨木百感交集,问出了同样的问题:“那先生爱颍州吗?”

“爱,非常爱,”老先生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在这里做官,颍州就是我的故乡,她的重要程度远远超过了我的出生之地,我极尽华丽的文辞去赞美她,去讴歌她,我与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同休,我把自己的心血全都奉献在了这里,等我百年之后,我还要把自己埋葬在颍淮之川。”

杨木笑了,他什么也没说,只看着醉翁老先生的身影一点一点被茂盛的竹林遮住,直到全然消逝。

从颍州西湖回来,不知出何缘由,杨木又给古月新写了一封信,当秘书从市委办公室的公共信箱里将这封小巧精致的信件送到古月新的手里时,他只感到面红耳热,羞愧难当,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古书记,您爱阜阳吗?

古月新不知这封信来自何人,又为何问出了这样的话,他心潮澎湃,随即写了一封回信:这个问题我不知如何回答,从现在的状况来看,我应该是不配的,我没能给父老乡亲创办一所属于自己的医学院校,没能让千万人民享受到较为高质量的医疗服务,在农业和民生方面我做得也不彻底,招商引资更是畏手畏脚,不敢放手去做,这样的我何谈爱阜阳,何谈爱人民。

写完后,他将信纸折叠了两三下,装入了信封,对着秘书喊道:“把这封回信按原路寄过去吧。”待秘书回来,他又心哀气昧地叹息道,“好好准备下午最后一轮的常委决议投票,要是今天这个决议还是通不过,我就自动引咎辞职。”

一箩筐的话在王秘书的肚子里打转,他看了看古月新白发苍苍心力憔悴的模样,思量了好久,终于忍不住把积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唉,书记,说句不中听的话,您这是何必呢,又不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干嘛要跟自己怄气呢。”

古月新阴着脸,先是一愣,后又大拍一声桌子怒吼道:“什么!咱们阜阳人民就不配有一所自己的医学院?这可是一千多万人呢,没有自己的医学院这像话吗?不像话!在我眼里这就是不得不做的事,我在任上一天我就得想着法去实现,实在实现不了,我就只能让贤啦,这个位置谁爱坐谁坐去。”

“书记……”

“你们都说我爱钻牛角尖,太武断了是不是?反正对于创办阜阳医学院这事我就是认死理了,非办不可,搞个什么学校的阜阳临床分校,我看都不看一眼,更不会理他们。行了,快去准备下午的材料吧。”

古月新不再说话,只把头埋在书桌上,沙沙地写起了文件。

下午的这一场市委常委会扩大会议是上一次集体决策的延续,一进场他就把相关的媒体全都给叫离了会场:“不论你们是日报还是晚报,请先出去,今天下午的这次扩大会议是小组内部的会议,不需要特别报道。”

他捂着嘴,大拇指扣着下巴,看着拿着摄像机的记者依次离开,然后对同僚们颇为轻松地说道:“这也没几个人了,列位可以放心各抒己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今天下午我们只研讨一个问题,还是那个问题,创办阜阳医学院到底可不可行,这也是咱们最后一次就这个问题展开协商和投票,这次不成功,你们放心,以后我也不会再提及这个话题了。”

同僚们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出来发表自己的见解,直到古月新又喊了一句:“不都是说我太专横,不尊重你们的意见吗,现在让你们议论议论,怎么又不说话啦。”

“创办阜阳医学院不可行!”终于有人开始发言了。

“为什么?”

“没有基础,这相当于平地起高楼,风一吹就倒了。即使创办起来了,短时间内对本市的医疗卫生事业也毫无任何益处,你要师资没师资,要技术没技术,所有的一切都得从孩童成长起来,它反而像一颗肿瘤,你要不断给它供血,这样迟早要把市委市政府的血给吸干了。”

“阜阳卫校就是它的基础,这不是问题,你的重点还是在财政上吧,好,那我们请负责财政的同志说一下他的看法。”

话筒被传递了过去,不多时,又有一个声音从会议室里响了起来。

“财政不是问题,拨多少我们都没话说,最多以后咱们三套班子的各个部门全都勒紧裤腰带过紧日子罢了,没啥好说的。”

“那你认为可不可行呢?”古月新继续问道。

“书记想要高层次的医学人才,那就从安医大引进嘛,安医大的看不上,那就从协和湘雅引进,总有能耐人愿意来咱们这,干嘛非要花大力气办一所全新的医学院呢,这简直吃力不讨好,就算书记对办学校情有独钟,那也行,跟安医大或者蚌埠医学院协商一下,两家在阜搞一个临床分校,这不也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吗,要我说呀,就是书记的执念太重了,不懂得变通。”

古月新低着头,黑着脸,静静地听着,别人说完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正想说话,却发现一块粘痰堵在了自己的嗓子眼里,他吭了一声,猛地咽了下去,对着所有的人哑声说道:“是我太执着了,可你们没有去急诊科看过,要是你们见了急诊科里的种种场面,或许你们也会有我这种执着。”说完了这句话,他又转过头问起了坐在自己身后的人大主任,“你代表人大,也来发表一下关于这个议题的最后一次意见吧。”

“这件事的成败与否不在本市,而在省里和教育部,我们赞同或不赞同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能否创办,怎样创办,能得到省委和教育部的批准才是关键。”

古月新闭上了眼睛,痛苦和不甘一波又一波地袭击着他,冲撞着他渐渐衰老的心,他摆了摆手,十分虚弱地示意道:“投票吧,投票吧,按下你们手里的电子投票器,过了今天这个议题也就算决而了断啦。”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赞同有五票,反对有十票,剩下的五十多票全都是弃权票。古月新看着电子屏幕,落寞失神地笑了笑,猛地站了起来,脚步稳健地走下了主席台,对着各位同僚深深地鞠了躬,风度翩翩的身姿尽显了一位中年男人的温柔和儒雅。

“我来阜阳已经快八年了,当年临危受命,从省办公厅调转到这里任市委书记,携着一家老小在这块土地上安了家,从此也就成了一名阜阳人,”古月新情深意满,语气微颤,不觉间竟当着众人的面流出了眼泪,他用食指顺着泪痕一路捋了下来,又继续说道,“今天上午我收到了来自阜阳二中一名高中生的来信,他问我爱不爱阜阳,我看到这句话,当时整个心都在颤栗,都在抽搐,我想了很久,只回了他一句话:我不配,我不配爱阜阳。”

众人一阵喧哗,惊愕万分,他们都未曾想到,高高在上的市委书记——这座城市的一把手,竟然说出了这样真性情的话。

“我确实不配,这八年来我几乎一事无成,对人民所做的各种承诺也有近半未实现。西关机场的客流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几经关闭,又几经重启,我找不到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能让它在符合老百姓心意的前提下正常运营;招商引资我也没有办好,我刚来时曾对三区的父老说要在五年内增加百分之二十的企业和工厂,这一点没有实现。其次,城南新区的发展至今还很缓慢,没有达到我预期中大爆发、使猛力的效果。另外,县域经济一直不强,不符合我心目中人口大县的标准;贫困和人口流失问题我也没有得到妥善解决,仍有近百万的贫困人口在本地区存在着,他们几乎没有受过教育,没有谋生的技能,有的人还身患残疾,所过的苦日子不是你我所能感同身受的。人口流失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尽管每年都出大量的政策吸引家乡父老返乡创业,可现实是,较低的工资,又有多少人愿意回来?对于政治生态文明的建设,我也很羞愧,我没能彻底消除干部们搞官僚主义、拉帮结派、人情政治的各种不良作风,‘为人民服务’我天天讲,为此在全市开了不少会议,嘴皮子都磨破了,可依旧有不少干部过于高傲,自认为比老百姓高出一等,当大官了,是人上人,算什么人上人呀,就算是,也是踩在老百姓头上的人上人,老百姓不乐意了,当心把你们摔下来。另一个,在基层,还是有很多讨人嫌的小苍蝇在嗡嗡乱飞,惹老百姓心烦,让老百姓痛恨。以上这些都是我治理不当,领导不力的原因,我心里羞愧呀。”

众人静静地听着,有的人为这番话甚为感动,有的人则把这当成是一场没有媒体的表演,悻悻而乐,怡然自得,颇为嘲讽。

“我真是感到力不从心了,实在有负组织上的重托,山高路远,前路漫漫,愿各位同僚好运,愿皖北父老好运!”古月新做出了一个抱拳的手势,对着底下的人来回移动着,之后他将主席台上的材料收起来夹在了胳肢窝里,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了会议室。

三天之后,古月新突然向省委提出了辞职的请求,他意向坚定,尽管省委一再挽留,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辞了市委书记的职务,古月新并未再就任其它要职,而是去了农业厅,和他最喜欢的一群人一群事打起了交道。

农历腊月初八,皖北地区正好下了一场小雪,这一天也正是古月新离开阜阳的时候,行李早就被他邮到了合肥,他只身一人,从家里出发,想要步行去火车站,刚走到小区的大门口,一辆车就在那等着他了,那是他非常熟悉的一辆车。

一看到古月新,王秘书立刻从车里跑了出来,笑嘻嘻地对着他打起了招呼:“书记好呀,我来送送您。”

古月新把脸一拉,严肃地驳斥道:“咦,还叫书记呀,不能再这么叫了。”随后他又笑着拍了拍王秘书的肩膀,“我坐火车去合肥,这是公家的车,我坐不得。”

“私下里这么叫没事的,书记,您就让我把您送到火车站吧,这还有好几里路呢。”

“你要真想送我,就陪我走一会吧,也能活动活动筋骨。”

王秘书“哎”了一声,忙把车门关上,踏着又松又软的雪泥,紧跟起了古月新的脚步。

“谢谢书记。”王秘书兴奋又感激地说道。

“谢我什么?”

“多亏了书记的那一封推荐信,人事部已经把我从市委调到卫计委了,可以干自己的老本行,从事和医学相关的工作,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古月新哈哈大笑,一边自顾走着自己的路,一边十分轻松地说着自己的话:“这是你应得的,这些年你陪着我到各地去调研,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能调到卫计委干点实事,也总比在我身边瞎转悠强,这都是你自己争取的。”

“嗯,我会在新单位好好干的。”

到火车站的这一段路程很远也很短,大清早的,路边也没有多少人,除了穿着黄马褂的环卫工人在扫着积雪以及偶尔驰来的车辆碾压在雪面上,发出咔嚓咻咻的声音,偌大的一条马路就只有这两个人在一前一后地走着了。

“书记,市委的那些领导可真不够义气,您都离职要去合肥了,他们竟没有一个人过来送送您,好歹也是很多年的同事了。”王秘书打抱不平地埋怨着。

“送我?送我干嘛,我只不过是一个逃兵罢了。”

“书记别这么说,我知道您的性子直,又特别刚烈,是宁断不屈的那种。创办阜阳医学院是您毕生的追求,即使现在办不到,咱们以后可以慢慢来呀,总有一天这个提案一定会通过大家的集体决策的,您也不用辞职呀。”王秘书说着说着,语气加快,情绪激动,几乎要哽咽了出来。

古月新终于肯回过了头,他停下了脚步,望着身后的秘书,踏雪而鸣的声音立刻消失在两个人的耳畔,看着小伙子莫名紧张又畏惧,他立刻露出了一副淡然如水,平静如波的神情,似笑非笑地回答了起来:“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是不了解我,事情远不是你想的那样,单是为了阜阳医学院,我不会轻易离开这片土地,我,我没有任何办法……”古月新的额头上冒出了一绺一绺的汗,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冻成了冰晶,似乎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体温,身体的能量都在以往的岁月里给耗干了。

不知走了多久,随着一辆辆火车的轰鸣声,两个人终于来到了阜阳火车站,古月新拜别了王秘书,冲着他挥了挥手,便一个人上了火车,再过两个小时,他将彻底离开这片土地,在白茫茫的世界里,终不见一只冬天里的彩色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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