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忙的日子就这样一直重复着,白天在港务局维持着整个局子的整洁,晚上再去酒吧打扫,王美芝的直接感受就是累,累得肝都快坏了。医学专家证实,如果一个人的睡眠时间长期不超过五小时,那势必会出现问题的。
冬末的一天,已是凌晨三点的时间了,王美芝刚从喜得龙酒吧下班回来,外面的霓虹灯也悄然进入了梦香,她披着一件深蓝色保洁服,夜风像一条线似的迂回着钻进她的胸膛,一阵寒颤向她袭来。王美芝紧了紧衣服的扣子,骑着自己的老伙计呱啦呱啦地前进着,来椒江这些年了,路上的人把摩托车都换了好几代,只有她的交通工具依旧是那辆刚来时的二手自行车,这样也好,环保节能。
就在她经过出租房前方的黄梅大街时,只听见“啪”的响声,王美芝倒下了。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手脚无力,自行车也不听自己使唤了,她的意识在这个周围无人的寂静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一阵阵的呼喊从她的嘴里发出来,可总也听不见声音,冰凉的水泥地漆得她骨头生疼,她只觉得有黏黏的东西不断地从她的后脑勺渗出。
周围依旧是一片寂静,偶尔驰来的汽车也只是一闪而过,她渐渐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麻木了,原本可以移动的手臂也僵硬得不行。
“就让我这样慢慢死去吧,我的神!愿您救助我的丈夫,救助我的儿子,让他们都能寻得自己的道。”
她突然看到儿子坐在村口的石磨上拉着她不让她离开,叫她不要去打工,而她呢,则允诺儿子过年便回,已经两三年了,她食言了;她又看到村里一排排整齐的两层楼房,而自己家依旧是她结婚时的三间破瓦房;最后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她的父母,老人们手拄拐杖,守着自己的荒田……王美芝的泪眼已经婆娑,所有的景象都在她眼里出现,直至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了为止。
白大婶等一行人见到王美芝是在早晨六点的医院里。就在她昏迷后不久,一个拉货的司机经过黄梅大街,看到路边躺着一位中年妇女,确认还有生命体征后就把她送到了附近的医院里。
“各位大姐,给,这是我拍的视频,里面有我从下车到把大姐送到医院的整个过程,救人也有风险,救之前得想着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万一大姐醒不过来了,我也是麻烦。呸呸呸,瞧我这乌鸦嘴!”货车司机是一个很清秀的小伙子,一排双层牙暴露无遗地展现在妇女们的面前。
“你这说的,哪能怀疑你啊,救人的大英雄啊!有媳妇没?没媳妇的话大姐帮你介绍一个。”
小伙挠着头,羞怯地笑着:“还没有呢。”
“没有就好,你看这多良善的半橛子呀,包我们身上,我们给你找媳妇,”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说着,把话一转,又道,“这可真稀奇,大姐想知道,这人海茫茫的,你是咋找到我们的?”
“大姐的工作服里有你们单位的号码,好像是港务局的。”
“对对对,我们是港务局的保洁员。那行,小伙子你先歇着,赶明我们就帮你介绍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我们现在要把王美芝的丈夫接到医院来,他是个盲人,不方便。”
“嗯,那行,等大哥来了我再走。”
还未看到绍仁,就听见他在病房门口一声声美芝美芝地喊着,好在护士及时打住了他。白大婶牵着他,把他领到妻子的病床前,王美芝已经醒了,面色苍白,手掩着嘴唇,微微咳嗽。
“美芝是你吗?昨晚咋没回来,咋又搁这医院躺着了,这一夜把我急的呀!”
王美芝缓慢地伸出手来,蹭了蹭绍仁的脸颊,望着丈夫满脸的胡须。
“医生说你啊,重度贫血,本来身子就弱,还要学我们干两份工,这下好了吧,差点摔成个偏瘫中风,医生给你脑袋缝了五针呢!”白大婶有点抱怨地说,“就是这位好心的小伙子,大半夜的把你送到了医院。”
“咳咳,多谢恩人啊,耽误您拉货了,给您添麻烦了,多谢,感谢啊,救了我的命……”王美芝语无伦次地说着,坐在旁边的绍仁赶忙站起来,双手合十,向着四周鞠躬作揖。
“大姐没事,不耽误,您把我垫的700元医药费给我就行了。”货车司机抓着头发,显得很为难很尴尬的样子。
“绍仁带钱了吗?快把人家的钱给补上,多麻烦人家啊。”
“带了,带了,来来来,小伙子,这有一千块钱,你都拿着,耽误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这那成,坚决不行,人命重要,我把大姐送到医院又不是为了钱,你们也不容易啊,我拿500就够了,剩下的给大姐买点吃的吧,好了,我走了,大哥大姐们留步。”说完,货车司机一溜烟地就消失在众人的眼前,只留下白大婶和王美芝夫妇沉浸在感动之中。
等到小伙子出了门过了好一会儿,白大婶才反应过来,急忙伸出手去追,嘴里大声喊着:“小伙子别走,留个电话,大姐好给你说媳妇!”
“哈哈哈,这小伙子真善良啊!”众人围在病房前,逗笑着说。
待港务局的这些姐妹们都走的时候,病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洁白的墙壁使整个房间变得格外静谧,刺鼻的消毒水钻进人的鼻孔,令人格外地难受,突然,绍仁攥住妻子的手,嘤嘤地哭了起来:“美芝,要不你把酒吧的工作辞了吧,你身子弱,天天干到大半夜的,我不放心啊!”
“没事,又不累,就是时间有点晚,昨天也是大意了,再说辞了酒吧的工作,一份工资哪能够一大家子花的,杨木还小,全靠咱爸咱妈养着,不说喝好奶粉,一般的奶粉得给他喝吧,不然不长个,我三十好几才生的杨木,在咱农村就是大龄产妇,他又是早产,天生身体弱,奶粉不能断。还有,咱家还是那三间破瓦房,现在都成危房了,要是塌了,咱连个遮风挡雨的地儿都没有!”
“我编荆条篮子,拔兔子毛也能挣不少呢。”绍仁有点激动地说着。
“唉,他爸,委屈你了。”
“你看你这哪的话,委屈你才是真的。”
“别说了,我不累,多挣一点总是好的。”王美芝的语气很坚定,不容得人去辩驳。
病房里一片寂静,两个人儿就那样静坐着,彼此无言,四只眼睛都泪汪汪的。
王美芝就这样在医院里住了四五天,眼看着春节就要到了,她的心像被鸡挠了一样,怎么也待不下去了,终于在一个星期后,医生刚为她拆完线,她就提着大包小包回到了这个城市为她提供避风的港湾。
春节还有几天就到了,这是他们在椒江度过的第三个春节,自从做完贲门手术经老乡介绍来到这座城市后,他们一次也没有回过家,儿子也应该有五六岁了,奶奶在家照顾他,王美芝很放心。她依旧记得自己带着绍仁踏上征程去寻找一条谋生之路时幼小的儿子在柏油路旁哭得何等伤心,她没有办法,自己大病初愈,丈夫为了救自己的命成了瞎子,小杨木尚在襁褓,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一个虚弱的女人身上,她似乎一夜之间懂得了很多,也坚强了很多,她意识到,全家的希望都在自己身上,她要挣钱养家,她不得不迎着刚吹进村庄的“打工之风”和村里的男男女女一起坐上火车去奔赴挣钱的前线,这一股打工潮才刚刚在村里蔚然成风,新鲜着呢。至于老人和孩子,时代的洪流把他们冲到一起,搁在了悬崖上。
椒江的春节习俗和皖北不一样,这里不需要炸鱼炸馓子,很少吃面,也没有麻花糖包面疙瘩,连她最喜欢的民间小调也听不着,春节前的准备她完全按照在家时去操办,从腊月二十三就开始忙碌了。
二十三大扫除,虽说是租别人家的房子,王美芝也没含糊,窗户大门和房顶都被她擦了一遍,本来就很干净的地板硬是被她泼了两遍水又擦洗了一遍,到了最后她又亲自熬了半碗糖稀,一遍一遍地抹在了灶王爷的嘴唇上。可她还不满意,望了望干净的屋子,总觉得少了什么,又望着窗户,望着铁门,猛一拍大腿,吆喝一声:“哎呦,少了我们最出名的阜阳剪纸,我这就去买红纸。”只见呀,王美芝用小剪子仔仔细细地剪着红纸,直到窗户上、门上、墙壁上都贴满了可爱的小兔子、威猛的大老虎和吃草的小羊羔,她才善罢甘休,满意地休息一下。这样,腊月二十三就算过完了。
二十五,她要开始做吃的了,天还未亮她就和好了面,把面抻得又细又长,拿一个大盆,里面倒满了大豆油,把拉好的小指一样粗的面条一层一层地盘起来,直到把整个大盆填满,这一盆的粗面条别看一层又一层的,其实只有一根。光有这还是不行的,她又买来了三条大混子,把鱼剁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用面糊裹起来,和粗面条放在一起。等锅里的油烧热了,老马和白大婶也来了,她们俩是河南人,和皖北人在外统称为老乡,她们知道馓子是怎么炸的。老马露出两只胳膊,扯出面条的头来,在手臂上缠了好几圈,然后用筷子一拉,沾满了油的粗面条瞬间又滑又长,最后两头对齐再用手一折,放到油锅里,只听呲啦一声,馓子瞬间飘到油面上,不一会就变得金黄焦脆了,一把金灿灿的馓子就炸好了。炸混子便更简单了,把这些鱼块倒进油锅里,鱼块金黄就捞出来,趁热吃真香!除了这些琐碎费时的春节食物,王美芝又和她的港务局姐妹们炸了麻叶、肉丸子,蒸了糖包,这些颇有特色的皖北食物把一整个大大的橱柜都给塞满了,三个女人充满了自豪感,等到了明天后天,王美芝也要到她的姐妹家,帮助她们炸馓子,做春节食物,农村的女人们,就是喜欢这样来往。傍晚,老马和白大婶都留了下来吃饭,款待客人的饭食是杂烩就大馍,所谓的杂烩就是把馓子、鱼块、丸子、猪肉、白菜、细粉等所有的食材都放到一个大锅里煮,煮开了再加各种调料,就着香喷喷的大馒头吃,在冬日里,那感觉真是爽。王美芝夫妇陪着两位客人坐在圆桌周围,吃着杂烩,说着商阜片的中原官话,谈着唱着,再吃着,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他们的心紧紧连着,好像你是我的亲人,我也是你的亲人,此刻,再也没有外人……
腊月二十九,已然到了除夕,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春节了,可是奇怪的很,这个时候商场原本是最热闹的,过了今天就要歇市了,起码得好几天,但是现在人却寥寥无几,一个售卖区加上售货员也就那几个人。人虽然少,可王美芝还是高高兴兴地买了春联,今天晚上就要贴了,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带着年货,王美芝刚回到家,就看见白大婶气喘吁吁地在门口等着她,双手叉着腰,依靠在墙角,似乎是才来到这里。
“老王,你去哪了,港务局有紧急调派任务,今天晚上不准在家过春节了,咱们要把港务局的上上下下进行消毒,干完了也不准走,赖主任说要在局子里待着,随时待命!”白大婶走到王美芝的跟前,向她转述着领导的命令。
“咋啦?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啥要紧的事,我刚在商场买的春联,这就把我支走啦?”王美芝有点不满,但是并没有发作自己的不良情绪。
“哎呦,老王,你不怕死啊,这个时候还敢去商场,你没看新闻啊?”
“啥?我家没电视,我也不识字呀。”
“非典!广东来的传染病,都传到全国啦,得了要烂肺,治不好,给你个口罩戴着,赶快跟我去消毒。”白大婶拉着王美芝就慌忙地跑开了,只留下绍仁一个人站在门口。
“木他爸,橱柜里有吃的,饿了就摸出来馏一馏。”王美芝一边跑着一边喊着。
到了港务局,七个女人站成一排,等待着赖主任训话,赖主任的神情与以往有些不同,不再显得悠闲,紧蹙的眉毛上有一丝慌乱,他手举着电话,跟对方大声嚷叫着,并在女人们面前踱来踱去,突然“啪”的一声关闭了手机盖,开始吆喝起了这帮保洁:“你们可能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南方传来的非典型性肺炎已经有在全国蔓延的风险了,这种病得了就得死,咱们省里也已经有了输入性病例,省卫生厅已经下发了命令,从今天起正式封省,谁也别想进来,谁也不能出去,各单位要严格按照标准进行消杀,每天一次,咱们单位的消杀任务就给你们了,记住,最近一段时间要待在港务局,随时待命!”
王美芝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姐妹们已经穿上了防护服,准备去领消毒剂和喷洒药桶了,她不再说什么,只紧跟在她们的后面。
这十几层的消杀工作可真是累死个人,她们每个人都背着一个绿色的大药桶,一只手来来回回地挤压出药水,另一只手拿着长药杆均匀地喷洒着消毒水,楼层要一层一层地喷洒,地面上须得有一层薄薄的小水珠,这样才能把那些害人的病菌杀死杀透。风吹过来,撒在地面上的消毒水升腾而起,整个人便笼罩在浓烈的异样气味中,还别说,这种味道怪好闻的,像生榨的蒜汁一样香。
王美芝走到文员办事处,想询问一下里面需不需要打扫消毒,刚敲了门,里面就有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探出头来。
“有什么事吗?”
“请问您这需想要打扫消毒吗?”
“哎呀,王阿姨,你这是干嘛呀,非典那么严重,你怎么把口罩摘下了,非常时期就不要来我这屋了,我自己会打扫消毒,快离我远远的,谢谢你嘞。”说完,这位姑娘就把门关上了,王美芝赶紧把口罩重新戴上,大踏步离开了这个房间,继续在走廊里喷洒消毒水。
赖主任又来监督了,他拿着小喇叭,动员着他可以使唤的一切人:“保安也别闲着,你们这几个大男人就光看着这七个女人干呀,你们也给我背药桶去,不放过任何一个拐角旮旯,不放过任何一个病菌!老马老王老白,你们过来。”
听到赖主任的呼唤,她们三个放下手头的工作,来到了赖主任的面前,心里很是忐忑,只想着莫不是自己干得不好,让赖主任抓住了错漏?
“你们三个听着,今年环卫工人回家过年的多,现在农村里都封了路,他们来不了,城市里的垃圾都遍地如山了,可是没有足够的人手来清理,市政府要求从各单位来抽调一些保洁员以增援环卫工人,我们单位派你们三个去,你们的责任是重重的呀,使命是伟大光明的呀,好好干,这个城市的运作就靠你们了,巾帼不让须眉,我敬爱的三位女同志!”赖主任文思泉涌,还想对她们说一说,可是却被急忙赶来的小职员给打断了,他只好扭过头对她们做最后的嘱咐,“别给咱们丢人昂,虽说你们只是临时聘的清洁工,但也代表着我们港务局,一定要好好干活,环卫办已经派人来接你们了,就在大门口,快去吧。”
这三个女人脑子里一片懵晕,说实话她们是不愿意去增援环卫工人的,春节期间的垃圾多到简直不能想象,又脏又累,哪有打扫楼层干净利落呢,但是她们没有办法,赖主任的话就是圣旨,他们这些人哪一个不靠着他混饭吃。
大年初三的街上冷冷清清的,这和往年简直两个样,完全没有了热闹的景象。电视上每天都在播放着新闻,哪哪哪又感染了多少人,又死了多少人,这样的新闻越是频繁地播放,人们恐惧的心越是被吊得高高的,恐惧把一个个鲜活的人堵死在家里,即使是在新春初年,人们也不敢上街去感受节日的气氛。又有什么节日的气氛可言呢?高速路早已经被封死了,南来的北往的,此刻都消失在时代的洪流中,村庄的大小土路也都已经被石子堵得高高的,各村与各村隔绝着,颇有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害怕瘟疫,害怕死亡,害怕分离,种种担忧恐惧已经占据了人的全部内心。
王美芝孤独地在寂寥的大街上打扫着,这是一条步行街,位于城市的中心,平时摆满了各种小吃摊和工艺品小买卖,随时随地都是摩肩接踵的人潮,但是现在,除了王美芝作为一名环卫工人在抡着扫把飞舞,再无他人。街道上的树叶被冷风吹得聚集到了一块,两边的垃圾桶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这周边的市民憋在屋里什么也干不了,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抽出两分钟下楼扔个垃圾,手插到裤子口袋里,边甩着垃圾袋,边哼着小曲,这都被王美芝看在眼里,时时想起来竟也能成为一种取乐的开心事,城里人真是有趣。
天气突然冷了起来,堆满垃圾的绿桶也变得沉重了很多,她每天要推着这些垃圾桶到五公里外的垃圾站,倒出垃圾,再推回来,温度很低,里面都是黄蜡蜡的冰碴子,一来一回她这把虚弱的老骨头简直要散了架。闲暇时光,她脱下手套,摘下口罩,坐在不远处的花坛旁一边摩擦双手一边向掌心里哈气,然后再捂热自己的耳朵,她第一次见识到,原来南方也有这么冷的天啊。
还有两个小一点的垃圾桶,处理完这些垃圾就能回环卫工人临时住所睡一个好觉了,抓紧哟,天黑之前一定要干完。王美芝想到这,身体顿时又有了力气。当她推着最后一个垃圾桶快要到达处理站时,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胃里一阵恶心,从早上到现在干了一天,一口饭都没有进肚。她小心翼翼地扶着路边的树木,坐到一个宽敞的木椅上,呼呼地吐着粗气。她突然想到环卫办早晨还给每个环卫工人发了一个面包,就装在自己的口袋里,王美芝急忙从兜里掏出来,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完好无损地裹着这块面包,她仔细地撕开纸,不让一点碎屑沾到上面,然后把面包凑到鼻子上,一股诱人的香甜直钻进她的脑子里:“啊,真香啊!”她从来没吃过面包,但还是聪明地把它比作发酵到了头的大馒头。
“唉,这馒头不实在,捏实了还不够一口吃的,庄稼人哪能吃饱!”她用舌头舔了舔,面包屑立刻便化了,她只敢小口小口地咬着,这样能吃好长时间。
毫无征兆地,天空霎时之间便飘起了雪花,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到了面包上,王美芝便吃得急了一些,一不小心咬到了舌头,鲜血浸到牙齿上,再染到面包上,王美芝忍痛把剩下的面包一口气全塞进了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不知道是因为舌头被咬得太疼了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她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和飘到脸上的雪花融为一体,落到了刚扫干净的水泥地上。她平复了一下心情,刚想站起来,就被眼前的一个人吓了一跳。
“大姐您好,我是这个辖区值班的民警,刚才看您在吃面包,口渴了吧,我这有一杯热乎乎的奶茶,一个五年级的小姑娘送给我的,我平时不爱喝这,您快拿着喝吧。”一位身穿警服的男人出现在王美芝的面前,身体板直,看上去十分有精神。
“不不不,那是人家孝敬您的,我哪能喝呀,警官,您辛苦啦,天冷,您喝了好暖暖身子,给我这个老婆子浪费。”
民警哈哈笑了起来,扶起眼前的这位大姐,帮她拍了拍肩膀上的积雪,直接把奶茶递到王美芝的手里,一句话也没有说,也不由得王美芝再分说一句。手心里暖暖的,迅速传遍了全身,再进入心脏,王美芝拿起吸管猛地一插,奶茶溅到了民警的脸上,他不但不生气,反倒乐呵呵地看着王美芝把奶茶喝完。
“大姐,我来帮你推垃圾桶。”
“大兄弟,别,别,脏,我自己来。”王美芝的脸上再一次流满了清泪。
又是一顿不由分说,民警攥住扶手就向前推了起来,王美芝脚慢,跟在后面,雪越下越大,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在这样一个南方小城,整个街道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雪花飘在他们的身上,堆积了薄薄的一层,从高空中俯视,这一男一女,好像两个缓慢移动的丰碑。
就在雪晴后的第二天,环卫办通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医院要临时招几个垃圾工,专门清理医疗废物,工资是平时的两倍。王美芝听说后就迫不及待地表示要去,但被白大婶劝阻了。
“老王,听说你要去医院当垃圾工?”
“嗯,工资是双倍,挣得多呀。”
“你可别傻了,你知道去哪个医院吗?市立医院!里面就有一个从广东回来的非典病人,听说还是去支援的护士,在广东染上的病,今天刚回来,你怎么知道那些垃圾脏不脏,有没有病菌呀,你还以为是天上掉馅饼呢,哪有那么好的事,给双倍工资也没人愿意去,保命要紧!”
“真就没人愿意去?”
“铁定没有!有不少正式的医院保洁听说要处理那些垃圾都离职了呢。”
“这可坏了,都没人处理那些垃圾了,医院还怎么治病救人呀,不为别的,就为医生曾经救过我的命,我也得去。”
王美芝本来还挺犹豫不决的,一听医院里都没保洁员了,就铁了心要去,任凭白大婶和老马怎么劝说都没用。
医院里查得很紧,进进出出都需要通行证才可以,王美芝这些垃圾工运送垃圾不需要走大门,一个小门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他们和医护人员一样,穿着防护服带着护目镜,包得跟个粽子一样,一点气也不透。
每隔半个小时就会有一桶医疗垃圾被送到王美芝这里,她需要一样一样地分拣,把注射器、针头、盐水瓶子、纱布、使用过的一次性尿检杯等分类放好,然后再从小门送出去处理,谁也不知道这些医疗垃圾中哪些有病菌,哪些具有致病性,通通一股脑地都被王美芝处理掉了。回到医院提供的临时住所之前,她都要往自己的身上喷很多很多消毒水,直到把自己呛得连连咳嗽。
市立医院的病房她都进去打扫消毒过,只有顶楼的一间特需病房她没有去过,通往那里的电梯封死了,只有楼梯可以到达,但是也有值班人员日夜把守着,那间病房好像一个秘密重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倒显得十分神秘了。王美芝得到领班的特许,在一个下午,全身武装地进入了顶楼,这里果然极其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她蹑手蹑脚,准备把这一层的地板都拖一遍,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她终于来到了那间特需病房,举手敲门,礼貌问答:“您好,我是这的清洁工,能进来打扫一下卫生吗?”里面并没有人回答,待她第二次询问,依旧还是同样的结果。她小心地扭动了门把手,“吱”的一声门打开了,阳光顿时强烈地照耀着她,顶楼的采光太好了,里面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她拿着喷壶靠近病床,只见一个年轻的女孩睡着,脸色红润润的,下巴上带着氧气面罩,各种管子插在她的身上,一台机子在她的旁边嘀嘀地响着。王美芝屏住呼吸,轻轻地喷着消毒水,轻轻地用软抹布擦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无论怎么小心,最后还是惊醒了女孩,女孩稍微侧过一点头,开口叫着:“是妈妈吗?我头疼,帮我把床摇高一点吧。”
王美芝吓得出了神,停止了手头上的动作,怯怯地回答:“不,不是,我是医院的临时清洁工,来病房打扫卫生。”
“哦,阿姨,麻烦帮我一下,把床下面的扶手摇一下,我头枕得难受,谢谢您了。”
王美芝一时不知所措,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小步跑到床尾,左右试探着摇起扶手,床头缓缓地升高了,女孩满意地露出了笑容。
“阿姨,您不怕吗?我得了非典,这间病房几乎没人进来打扫,他们都怕。”
王美芝的心咯噔一下,脸吓得惨白,好家伙,全市唯一的非典病人让她给碰上了,她刚想说怕,但是看到女孩温柔的眼神向她射过来,便不好意思再说出口。
“怕个啥?怕你吃了我不成?大妈也是阎王爷手里逃出来的,不怕你这。”
女孩爽朗地笑了,笑着笑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王美芝想走上前帮她顺顺气,却被她阻止了:“阿姨别过来,会传染,您就坐在门口吧,陪我说说话,这一天也来不了几个人,我急得慌。”
“好,阿姨陪你聊会天,你躺着听就行了,别坐起来,姑娘你多大啦?”
“十九。”
“多好的年纪呀,怎么就得了非典?”
“去广东支援抗疫,做护士,不知道这病的厉害,没做好防护,就感染上了。”
王美芝听到回答,心头猛地一跳,这莫不是白大婶说的那个被转运回来的护士?崇拜之情油然而生,她本想多说两句责怪一下她怎么那么不小心,但又觉得事已至此也不忍心再说,可是身为人母的那种感情让她还是开了口:“唉,你说说你,真不是阿姨批评你,小小年纪去支什么援抗什么疫啊,在家呆着哪也别去就是做贡献了,染了病你说你后不后悔,你爸妈该多伤心啊!”
“后悔?阿姨你和妈妈说的话一模一样,哈哈哈,你们好像呀。”女孩听了王美芝的话一点也不生气,反倒大度地安慰起了她,“阿姨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我的专业就是护理,我不去谁去呢?总不能让门外汉去吧,广东那边需要我,我就去,不分年龄大小。其实我想的可开啦,人就像一片树叶,漂在时代的洪流上,最终要到哪,你决定不了,只有时代说得算。我真的好害怕这个世界不知道我曾来过,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即使我现在死了,虽然只有十九岁,但你知道我,他知道我,广东人民也知道我,我还在人们的心里存活着,这就足够了,总比平平淡淡活到一百岁,却没有留下一点历史的痕迹强吧,所以我不怕死。”
王美芝听到的这一席话是她这一辈子也未曾听到的,虽然很多年后她的儿子杨木也曾这样对她说,可都没有今天听得这样响亮,她打心眼里敬佩这个小姑娘,她活得比她坦荡,比她通透,回想起自己当年被贲门狭窄逼得要死要活,一度到地窖里去寻死,她就感到羞愧。
王美芝激动地靠近病床,想凑近些,想感受这个姑娘的与众不同,但是防护服把她们远远地隔离了,她努力地转移话题想让姑娘开心一点,因为她觉得“死亡”太沉重了
“孩子,回来这么多天一定很无聊吧,来,阿姨给你唱个小曲解解闷。”
“嗯。”
“神农尝百草,仲景写伤寒,本草纲目字字行,哎呦,字字行,全都永流传;未羊才开头,神州起波澜,一个一个去那边,哎嗨呦,去那边,哎嗨呦;人要说,中华好儿女,打断骨头连着筋,谁也离不开谁,我哩好闺女,去了东边拿个大馍馍,大馍馍,转过头来再去西边,一个呀嘚歪嘚歪,再去西边。”王美芝把她的拿手好戏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医生护士全都引来了。
“我的天呀,保洁,保洁,你还在这待上瘾了?这里是特需病房,会传染的,你怎么还唱上了,病人需要安心养病,哪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医生,我太无聊了,是我让阿姨唱的,你们别怪她。”女孩挣扎着起来解释,却被护士按住了,王美芝灰溜溜地站在门口,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行,阿姨你先走吧,医生要给我治疗了,明天你一定还要来啊,我喜欢和你聊天,对了,明天再来时防护服里多戴几个口罩,安全些。”
王美芝每天的期待和乐趣就是陪那个姑娘聊天了,病房里的消杀工作结束后她就搬把椅子坐在门口,和姑娘聊自己的经历,聊自己的丈夫,小姑娘便时时张大嘴巴,惊叹天下竟还有这样的男人,聊的时间长了小姑娘也发现了一个秘密,自己的母亲竟和眼前的阿姨一样大,都是三十九岁,而她的儿子竟然还只是一个半大小子。她想问她为什么三十多岁才做妈妈,可又觉得这是人家的私事,就没有问出口。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医生来了,王美芝就要走了,她不舍地朝着这个美丽的姑娘打着招呼,允诺着下次再来。
一连好几天王美芝都没有再出现在顶楼的特需病房,因为那些医院辞职的清洁工突然又回来了,或许是再三思量抵不住双倍工资的诱惑,又或许是打听到别的清洁工都安然无恙,猜想处理非典病人的垃圾也没什么危害,就像商量好的一样,又都带着工作牌回来了,这些正式工的回归当然挤掉了王美芝等临时工的位置,他们又回到了环卫办和白大婶一起扫大街。可是王美芝的心依旧在医院的顶楼,说好了每日都会去和小女孩聊天,现在却进不了顶楼了,她心急入焚,心中充满了失信于人的负罪感。
在离开医院的第五天,王美芝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她答应无偿代替医院的一个清洁工去顶楼特需病房打扫消杀,这对别人来说当然求之不得了。王美芝穿上防护服静悄悄地走上顶楼,再熟练地扭开门,里面却空无一人,床铺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病床头那台嘀嘀嘀的机子也不见了,她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不成……,她不敢多想。
一个护士走来了,她赶紧拦住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护士,特需病房的那个小姑娘呢?”
“你是说林娟?她病情恶化,多功能肺衰竭,已经被转进ICU了。”
“啥?你能再说一遍吗?”
“林娟已经被转进一楼的重症监护室了。”
“好,谢谢您。”
王美芝马不停蹄地奔跑到一楼,挨个人挨个问,好不容易找到了小姑娘,ICU的门前却站满了好多电视台的记者,他们拿着摄像机,时刻准备着。她明白,小姑娘肯定就在这个房间,她鼓起勇气跑到值班护士的窗前,叩响了窗户,大喊道:“护士,我能见见这里面的林娟小姑娘吗?”王美芝指着ICU。
“外面这些人都是等着见的,你觉得能见吗?”
王美芝一时语塞,只好悻悻地离去,坐在记者堆里。
“林娟同志已经醒了,你们可以进去两个记者,你,还有你。”从重症监护室里走出来一名医生,他手指着王美芝和她旁边的那个男记者,示意他们此刻可以进入,原来医生把她错认成了电视台记者。
一进门,就有一股风吹着她的防护服,虽然室内的空调打得很低,但是密不通风的衣服却把她憋得满头是汗,穿上这件衣服还不到一个小时,里面已经湿漉漉的了。前面的一个记者拿着录音笔凑到小姑娘的病床前,向她问着一个又一个问题,病房里时而响起一阵掌声,王美芝紧随其后,却什么也没听懂。俟到王美芝了,她靠近病床,一把抓住姑娘的手,对着她轻声喊了起来:
“闺女呦,咱别说话了,多遭罪啊,歇歇,歇歇。”
林娟眼里一亮,平躺着的身子也压不住内心的喜悦,随即抓住了王美芝的手,并招呼一边的母亲:“妈,她,她就是一直陪我聊天,给我唱戏的那个保洁阿姨,除了比你矮点,其余的都和你好像,特别是说话的语气。”小姑娘一只手攥着王美芝,一只手扯着母亲,脸上的微笑就像初冬的菊花在大雪即将飘落之前那样鲜艳。
“妈,我跟你咋说的,一但器官衰竭了,就不要再勉强了……这一次,就这一次,答应我好不好,我想到外面晒晒太阳。”小姑娘的声音低弱到难以听清,她的母亲伏在床前,已然泣不成声,只得含泪点了点头。
“让开道,咱们的英雄要去外面透透气,别在外面扎堆了。”一阵疾言厉色冲出病房,王美芝和女孩的妈妈站在床头,缓缓推着病床走出了门外。
一切正好,夕阳刚刚没过山头,最后一缕阳光斜射到林娟的脸上,映得金灿灿的,王美芝指着露出半拉脸的太阳给女孩看,从特需病房转到ICU,已经好几天不见天日了,这一刻的光景显得那么久远,恍如隔世一般,女孩的心渐渐从激动变得平静下来,呆呆地望着夕阳西下。冬日的寒冷全凭阳光来驱除,这一缕夕阳落下,迎来的将是一整夜的寒冷和黑暗,虽然黎明总会再来,但身处黑暗之中的人们总是会无比怀念那匆匆落下的最后一缕夕阳。
王美芝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掌心里的那双稚嫩的小手正在一点一点变僵硬,看着床上的女孩鲜红的脸蛋一点点变暗,她的心也沉了下去,重重的,怎么也捞不上来,待她回过神来,身后已经站满了一排排身穿白裙子的七八岁小姑娘,她们梳着马尾辫,手里拿着一朵朵小白花,动情地唱着哀婉美妙的歌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王美芝虽然听不懂歌词的意思,但是此情此景,悲音入耳,也难过得瘫坐在了地上。
林娟,这个城市的英雄,这个国家的英雄,在夕阳的映照下,永久地长眠了。王美芝虽然只和她接触了短暂的一段时间,但是那些记忆深刻的谈话在以后却给了她一种不可思议的改变,让她寻到了自己的道,敢于直面所有鲜血淋漓的死亡了。
外面的世界依旧在向着或好或坏的局面发展,那些回到老家的环卫工人陆续都回归了本职,她们的工作也不再那么紧张了,王美芝这些临时征调到环卫办的保洁又陆续回到了原来的单位。
“给,这是奖励,市委市政府特别给你们这些征调人员的,除了这些礼品,再看看这个,快看看。”赖主任眯着眼侧着头把这些牛奶饮料水果糕点分发给王美芝她们三个,又从深蓝色西服里掏出三个红包,“你们这一个半月辛苦啦,除了正常的工资,这一千块钱是领导额外发给你们的,哎呦,别乱点了,不缺整也没有假钱,谁还能骗你们不成,都想家了吧,快回去看看吧。”
她们三个是真的高兴呀,拿到实实在在的钱,还有礼品,所有的辛苦都烟消云散了,在她们的记忆中逢年过节单位发个礼物还没有保洁员的份呢,这是头一遭,但是其他的四个姐妹们都没有领到礼物,她们不好意思独享,便把三份礼物混合到一起平均分了七份,王美芝只拿了一盒牛奶和一箱面包,牛奶是用来给丈夫补身体的,这一个半月没回家,全靠丈夫自己摸着黑烧茶馏馍,一定饿瘦了,面包她吃过了,可丈夫从没吃过,这稀罕东西要给丈夫尝尝鲜。
回到了出租屋,王美芝却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原本以为自己离家那么久,屋里一定到处是灰尘,可是她算错了,这屋子哪像是瞎子住的地方,灶台的瓷砖一尘不染,洁白如新,电饭锅和碗筷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得很好,水泥地面上除了未干的水渍也是没有一点垃圾,床上的被子叠得一板一眼,两个窗户上的剪纸还是鲜红如初。
“绍仁,我滴乖乖,真想不到呀,你这弄得怪干净哩,不会是哪个野女人进来帮你打扫的吧。”王美芝打趣着绍仁。
“瞧你说的,哪个野女人能看上我,我是眼瞎心不瞎,打扫卫生已经轻车熟路了,摸着干照样能干好。”
王美芝放下手里的东西,把那个红包塞到绍仁的手里,惆怅地摸着他的脸:“给,这一千块钱是单位给我的奖励,留着给你花零钱,我不在家时想吃啥就去买,你不是能摸着去超市吗,看你瘦的,这一个半月都吃的啥?”
“那柜子里的馓子、鱼、麻叶、丸子都让我煮着吃完了,我早上馏馍,中午下面条,晚上打稀饭,一天吃得倒也滋润嘞。”杨绍仁又摸着王美芝的手,把红包轻轻塞回她的掌心,不慌不忙地说着,“有你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到我。现在非典咋样了,被消灭了吗?”
“城市里差不多了,严防死守,都没听说谁又染上了,咱家就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让风儿代替王美芝快去瞧一瞧,瞧一瞧广袤的皖北平原此时又是什么光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