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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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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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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泉河的亡灵》连载

第四十九章

日子极其索然无味地过了一天又一天,脚步也一天比一天快,除了变化的,其余是闭着眼都能在脑子里转圈的。每日东升的朝阳拖拉着西沉的暮霭,你简直不能判断我们伟大的太阳是尽守职责呢,还是倔犟地墨守成规。

不少农人闲暇时只剩下一副懒骨头,便指着蓝盈盈的天空半开玩笑地嗔怪戏弄这个万物的灵长之母:“这个呆瓜烈日头,脑子真是一根筋,只看它自古都是由东滑到西,可从没见过由南滑到北的,我撒把麦种看见哪块地稀了也知道匀和匀和,就太阳是个愣头青死心眼。”农人们说这话时王美芝正和婆婆在麦地里打第二遍农药,没任何缘由,她的心突然一激灵,放缓了脚步,便抬起被皱纹绑架的额头望向了那无比深远的世界。她有了兴趣,心里也在暗暗思肘:老话说,万物因生因灭自有其定律,这可能就是大自然的规律吧,可万事万物就一定得按照大自然的规律行事?又有戏文唱着说,定律都是流动的,今天流到了东,那就是东的定律,明天流到了西,那就是西的定律,说不定很久之前或者未来以后,太阳就是从南落到北边的呢。

王美芝久久地望着九万里之外,心里思谋着她作为半老黄花的农村妇女这一辈子都没有萌发过的奇异想法,直到眼睛发黑,脑袋发懵,沉重的打药桶坠着她瘦小的身体在松软的麦田里颤栗不稳,来回倒伏,她才定了一下心神,调整了一下姿势,左手来回按压着农药,右手握着长长的喷嘴,蹚在又稠密又枯黄的麦苗里,走出了一条直线。

今年的麦苗差劲得与众不同,蚜虫密布,杂草丛生,太阳久晒之下又多了几分干旱,望着一片青中带黄的庄稼,真是让老农民高兴不起来。

可过了端午之后,太阳就没影了,抬头之处,皆为乌障,一直到小麦收割,一丝金色的光芒都再未照耀大地。及到玉米播下,细绵绵的雨丝开始随风飘落,结成轻纱般的尘烟燎雾,这雨不大,却像一张网能把人团团围住,叫人动弹不得,这是细雨柔中带刚的大本领。

阴暗和轻纱薄雾简直是一对最佳搭档,杨庄村数月未见阳光,长宽均不足一公里的村子笼罩在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汽雾中,不远处的泉河失了明媚,在孤独中翻腾咆哮着,声声入耳的吼吼风声和激昂震荡的泉河水声又无孔不入地飘进了泉河两岸乡民们的心坎上,村音沉落,幽声起伏,更衬得整个村庄都是一片死寂。

不知从哪一刻起,只听哗啦一下,好似开了天闸,牛毛细雨立刻变成了瓢泼大雨,没日没夜地下个不停,这倒欢喜了青蛙和蛤蟆,庭院里蛙声一片,引得扁嘴子也跟风叫个不停,只可怜缩成一团的母鸡们在过道里的一堆木柴上瑟瑟发抖,紧挨着取暖。

王美芝撑着一把破雨伞,将一块石棉瓦往母鸡的身边一拦,就当是给它们挡雨了。几个月未见太阳,别说是人,就算是炉子里生出来的火都带着一股霉气。她刚把淋湿的褂子围在炉子上腾烤,头发上的雨水还没来得及拧干,就听见院子里胶鞋踏水的噼啪声,王美芝定眼一看,原来是妹妹王春芝来了。

不等她开口,王春芝倒先小声责怪了起来:“俺姐,电话咋不接?害我还得亲自来一趟。”

听到声音,绍仁也从潮乎乎的床上起来,径直走到门前,乐呵呵地替妻子解释着:“木他姨来啦,这几天电话欠费,下恁大的雨,恁姐也没去苏屯交,有啥大不了的事,电话上说不成,还得让你亲自跑一趟。”

王春芝这回似乎不打算和姐夫嬉皮笑脸地聊下去,只拉住老姐姐的手,一丝不苟又局促不安地说起了悄悄话:“俺姐,这个事可不小,俺老公公是在泉河上摆船的,听他说这几天那河里边的水都快漫到大坝子了,上面的人都不让他再撑船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得来的小道消息,说是泉河的水位要是再涨的话,就从恁这杨庄掘个口子泄洪。”

“泄洪?”王美芝听得一愣一愣的,头上的褶皱里都惊出了一层子冷汗。

“不可能,他姨,这肯定是空穴来风。”绍仁在一旁听得仔细,冷不丁地扯着嗓子冒出一句,把王春芝吓得胸口一麻,哎呦半天,待她揉顺了心气,绍仁才补充道,“别听恁老公公胡扯,俺这庄自从七五年发过一次大水后就再也没有淹过了,泄洪说得容易,挖个口子要淹得淹一片,谁有这个权利?”

“俺姐夫,你看你,你气个啥,我不就提前跟恁透个信吗,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咱得做个准备呀,我看不一定是假的,你想想,这雨下个没完没了的,真要等到那一天,泉河受不了了,要放水,你说从哪放?”

“这……这咋说呢。”

“泉河一直朝东通到城里,总不能去淹城里吧,还就恁这杨庄又低又洼,又是农村,最适合放水,反正不论咋样,得长个心眼。”王春芝送来了泉河的消息,又嘱咐了姐姐几句,便冒着雨踏着水坑回了家。

妹妹刚走,泄洪放水这事一直在王美芝的心里盘旋不落,她费尽脑子比划着手指,使劲琢磨着,一遍又一遍地模拟着泉河水的走向:“从这挖个口子,西沙地这几十亩的庄稼要保不住了,哎,不对,这东边宅基地最洼,要淹也是也是淹房子,哎呦,这可咋办呀!”她小声嘀咕着,说到房子时就情不自禁地哭诉了起来,拉着丈夫的胳膊没命地拍打着,“这可是咱刚盖没几年的新瓦房呀,你说说,老房子塌就塌了,新房子可不能被冲毁呀。”

绍仁听着妻子的碎碎言语,心里一阵哀愁,净是烦闷,语气也生硬了许多:“哭啥哭,都没影的事,弄得跟真的一样,万事是真是假,你得看看丁芳有没有说过,她的消息最灵通,要是连她都不知道,那肯定是假的。再说,就算真从咱这杨庄泄洪,真材实料水泥加固的砖瓦房岂是说冲垮就能垮的?真是没文化的妇女头子,就知道瞎咧咧。”

大雨还没有彻底停止,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撒着,果然,一丝被细密的铁纱网遮盖住的诡秘消息从丁芳的嘴里传了出来。乡亲们碍于天气的原因,已经许久未出门了,这次不知是受了什么的吸引,撑着一把把黑油大伞就聚集到了田间地头,刚出芽的玉米苗才没过小腿,百亩良田全都浸泡在明汪汪的镜子里,低下头还可以看见他们和它们的倒影。

杨德明老汉正在和国武大叔议论从丁芳那里传出来的小道消息,可真要探究出个鼻子眼来,却又一无所知,只晓得丁芳逢人就说泉河要发大水了,赶紧把值钱的东西收拾一下出去避难,政府要破坝泄洪,逼问她要泄哪一段,她倒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再逼问她是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她只说是镇里的人对她讲的,和自己没一点关系。

一些聪明人等着丁芳的谣言不攻自破,可令人胆战心惊的是,泉河水却没有一点想要消停的感觉,河面突飞猛进地暴涨着,泉河里的汹涌波涛隔着数公里都能听到。到了晚上,雨刚一停,村委会的大喇叭就适时响了起来,打断了刚飘起来的炊烟。

“各位村民请注意,各位村民请注意,刚刚收到的上级通知,情况十分紧急,万分紧急,请老少爷们互相通知。”不用多说,喇叭里的这个人正是杨庄村的一把手单布廉,此刻他正在村委会拨弄着象征自己身份的铁话筒,他总是痴想着,眼前的这个话筒有一天可以开出金色的花朵,而这花朵就是金子打造的。世界上的领导不论大小,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台属于自己的话筒,乡长有,镇长有,市里的领导更是有,有话筒在,单布廉日益患得患失的心就会平静一些,而正如他所想的那样,这样的日子不多了。

“泉河水位超历史记录,两岸大坝不堪重负,经省市研究,上级决定在泉河杨庄段溃坝泄洪,以保下游的工农业正常有序进行,希望乡民们发扬老区舍小家保大家的精神,配合政府工作,趁着天气短暂地晴朗,在明天八点之前搬离杨庄村,老少爷们可以到镇上集体置留点待几天,也可以投亲靠友,待水一退下,便可立即返回,抓紧时间收拾东西,洪水可不等人。”单布廉握紧了陪伴自己多年稍有些震颤的话筒,显出了一身的疲惫,他本想喇叭通知之外再到各家各户亲自说一遍,但此时的他显然没有那个心力了,老百姓的耳朵最会打听消息,如此重要的事,应该没有谁会不知道了吧。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谣言一旦得到确认,引发的轰动将比预期更加壮烈。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不大的村子沸腾了。农人们在泄洪得到确认之后起先是满腔的愤怒,他们可没有单布廉所讲的那种“舍小家保大家”的奉献精神,在惨兮兮的暗夜里,村里几十户能干事的男人们拿着手电筒闹到了村委会,非要讨个说法,凭啥杨庄村的土地就甘愿被洪水肆虐,欺负杨庄村是个受气包?单布廉缩在办公室里,不和老少爷们进行接触,只表示泄洪这件事的决定和自己无关,他们要是有意见就去镇里反映。男人们离了村委会,又快马加鞭赶到镇政府,声势搞得异常浩荡,连新任的张镇长都从被窝里催促了过来亲自出面解围。

听了农人们的诉求,张镇长的语气显得异常坚定,不容人分说,只道明天八点一过准时泄洪,组织上定下来的决定岂是说改就能改的。听此一言,汉子们立刻泄了气,情绪也由愤怒变成了不甘,最后又从不甘变成了无奈痛苦的接受。张镇长趁势追击,说会在补偿方面给乡民们多多争取,这才了结了他们的主要心事,几十个人踏着泥泞的路面,打着手电筒,在夜色里又迅速返回了村里。

泄洪前的杨庄村是一个你我从未见过的奇异世界。上百户人家灯火通明,比那新年更加灿烂,飞禽走兽,叫声不断,比那乐曲更加迷炫。村庄最后一排的某个角落,三四个女人正在抓紧时间收拾行李,那正是王美芝和她的妯娌们。老妈妈心定神闲,只顾帮着儿媳忙着手里的活计,别的一句话也不发,扁鹊身手慢些,打包的行装非得有模有样,形状规整,王美芝干活利亮,除了大件的家具不能带走,凡是能扛走抱动的,都被她搬到了架车子上,就连出阁时的那台陪嫁缝纫机也被她拆成几块硬生生塞到了车子上。

还没到凌晨,三家的行李就已被婆媳几个收拾妥当,村前的大马路上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出发了。宽阔的道路挤满了嘎嘎乱叫的鸭子和大白鹅,后面是成群的牛羊,中间才是拉着行李拖家带口的乡民,鸭子开道,步履蹒跚,脚步艰难,农人们便时不时大声驱赶,增加脚速,牛羊犟劲,光拉不走,便得时时有人在后面看护着,一是为了驱赶,二是为了防贼。

三个女人商量着该到何处避难,却怎么也得不出一个统一的意见,扁鹊想去镇子上的置留点,但又奈何那里人多手杂,恐怕丢了东西,老妈妈左思右想,却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亲戚去投靠,最后还是王美芝给妹妹打了电话,才商量着去她家住一段日子。

“你看我要不要去苏屯中学把杨木接回来,带着他一块走。”王美芝问着扁鹊。

“不用不用,他们中学统一安排,老师带着他们都去镇上了,用不着家长去操心。”

王美芝再三确认了儿子的状况,得知他们早就安全撤离后,便拉了电闸,跪在湿漉漉的大门前默声向老麦神讨要了几句平安吉利话,又求他保佑房子在洪水中平安无虞,便和婆婆扁鹊拉着车子,赶着禽畜,去了妹妹王春芝的家里。

杨庄村开始在黑夜里变暗了,灯光一家一家熄灭,鼎沸声也随着蛙叫逐渐销声匿迹,到天空出现灰色的鱼肚白时,这里俨然成为了一个沉寂的不曾热闹过的地方,时间在这里戛然而止。

早晨八点钟,在杨庄村西南角的泉河岸边,那里的大坝如约破溃了,坝子上面还站满了不愿离开的人,河水一涌出来,他们就痛苦且哀伤地发出戚戚的吟鸣声,像是芝麻在冬天开花的声音。浑黄的河水听不到农人们的哀求声,像一头凶猛的龙,从缺口处挤出来,在大地上飞舞盘旋了一阵之后便四处分散,这条龙过于饥饿,所到之处皆为食物,一眨眼的功夫地面上的一切就消失在饿龙的肚子里了。这种壮烈的场景让农人们经历了从哀伤恐惧到敬畏自然的种种心理变化。

大自然的规律流到了杨庄村,也就成了杨庄村的规律,规律都是流动的,不知是哪一句戏文曾这样类说过,如今听起来却中肯得很。

泄洪波及的范围要比想象得广,除了杨庄村在内的八个自然村全都撤离外,还淹没了两千四百亩的耕田,导致了七所小学和两所中学的停课。好在并无房屋的冲毁和人员的伤亡,一切都在计划中发展。

俟到中午时分,一阵阵的号子声响悠扬地剺破了天空,从远处移过来一只小木船,划船的那个老头正是泉河上的摆渡人,也是王春芝的老公公。船上还有四个女人,仔细一看,正是王美芝她们一行人。水面上漂浮的杂物阻挡了小木船的行驶,木桨的咯吱声和小木船与杂物时不时的撞击声缓解了沉闷的气氛,听着声音倒也不觉得这是死闷的沉寂之地。

“我活了一辈子,还是第二次看见这么大的洪水呢。”摆渡人开始说话了。

“那第一次是啥时候?”扁鹊发问。

“第一次是一九七五年发大水,我记得特别清楚,整个杨庄村的房子除了公社的砖瓦房,全都被冲走了,也怪那时候穷,乡下人住的都是泥巴房,你再看今天,凭它多大的水,也休想把房子拱动个半寸。”老妈妈抢先一步回答了儿媳的问题,这让摆渡人刚张开的嘴又闭住了,只微笑着划他的船,“七五年那一次,比今天要大得多,树都能给你漫住,这水面上漂的都是死鸡死猪屎水子,我记得那时候还没有绍文,就算绍义也才生把子,还不会走路呢,我一个妇女头子,左手牵着恁大哥,右手抱着绍义,从泉河大坝上往西走,一直蹚过老泉河大桥,桥上的水深得很呀,能到恁大哥脖颈子上,那时候他才这么高一点,我还怕他掉水里淹死喽,手一直没敢松……”老妈妈在小木船里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说着属于她自己的久远故事,正尽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只把脸一耷拉,不再言语,望着一眼看不到边的水面静默了起来。

一船的人都有各自的心事,女人们不作声了,摆渡人又乐呵呵地讲起了他们祖传两辈在泉河上撑船载客的故事,从泉河水患到两岸的土匪流氓,再到新中国成立之后的泉河治理,这些故事王春芝已经听了很多遍,老公公刚讲到精彩的部分,她便指着高出水面的突兀房檐不失时机地打断了摆渡人渐入佳境的自我陶醉:“姐,到你们庄了,你看这淹得厉害吧,还好我提前给你们通了风报了信,要不然等着上面来通知,人都歇菜了,你看这上好的席梦思床垫,就这么糟蹋了,浪费呀。”

再次来到被洪水浸泡透的村庄,王美芝的心里也有了一些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觉。从露出水面的建筑物来看,船下行驶的这一条路正是贯穿杨庄村南北方向的主干道,路口的这间平房是国武大叔家开的小卖铺,以往这个时候村里人正在此处聚集唠嗑。小卖铺的前方,大柏油路的南侧,杨庄小学也浸泡在水里,昨天这个时候还能听见那四层教学楼里的念书声。

小木船继续向村子深处滑行,澄明的天空已经摆脱了乌云几个月的纠缠,虽还未见到太阳,但也有了乍见光明的微熹。村子里静得发奇,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静谧,没有人烟的乌鸦声和随处可见的扭曲倒影让人心里也禁不住发颤发抖,丝丝拔凉。

不知是谁起的头,女人们开始讨论起了政府赔偿的问题,老妈妈和王春芝就一亩青苗赔多少钱争得面红耳热,正当她认真算着种子和化肥的价钱时,扁鹊突然发出了一句惊异的尖叫声:“哎呦,咱们碰到活见鬼的稀罕事了,你们看东地,那地方很高吗?老麦神的居所一点都没淹着。”

众人立即把目光投向了扁鹊指着的那个方向,老妈妈精神一震,一拍大腿就从木船里站了起来,咋咋呼呼地指挥着年老的摆渡人:“他叔,快到那边去,老麦神显灵了,老祖宗发神力了。”

这着实是一件无论如何都让人摸不着头脑,找不到答案的事情。老麦神和他的房屋正处于全村最低洼的地带,泉河水淹了整个村子,也淹了全部的耕地,可独独却避开了老麦神的所在之处,眼前这是一种无比奇异的景象。老麦神依旧立在那里,他的周围数米之外全都被水笼罩着,数米之内却又能看见湿漉漉的地面,两者之间的落差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中空圆锥,洪水源源不断地从水面往地面上流淌,却怎么也淹不住孤独且突兀的老麦神。

老妈妈从船上跳下来,顾不得淹到胸口的洪水,连走带游移到老麦神的身边,境界顿时开阔,好像上了岸一般,她亲了亲老麦神的膝盖,扑腾一下跪在泥泞的土地上,嘴里振振有词:“天王老子发大水,奈何不了杨昌水,洪水成患躲着您,麦神有恩得福音。”说完了这些,老妈妈又磕了几个头,重新回到了船上,刚一上来就对两个儿媳说,“老麦神显灵了,看吧,不出一天,咱庄的水一定退下去,你们也别说我迷信,老麦神的心肠最慈悲,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有他在便啥都不怕了。”

小木船继续在镜面上滑着,老麦神周围的水也依旧哗啦啦地向低处流着,不管你相不相信,水是永远淹不住一个被老百姓托起来的人,哪怕只是一尊像。

果不其然,正如老妈妈所说的那样,洪水不到一天就全部消退了,乡民们拖家带口再次回到了村里,之后便是集体打扫遗留下来的淤泥,再之后便是全村的消杀工作,成袋成袋的石灰被撒在了村子的各个角落,还冒着热腾腾的气泡。

农人们拿到了每亩五百元的青苗费,后续还有大量补助,自然乐得其所,只睁着眼看着被洪水泡得根系发烂发臭的玉米苗自生自灭。稍微勤快一点的人,头脑一热,也只在早已死去的空缺处简单补种几株绿豆,但是绿豆又能值几个钱呢,这种状况让心扎根在土地里的杨木倍感忧虑,他总是以一个少年的身躯操着一份市委书记的心,这在乡民们看来是可笑的。

自从村里退了洪之后,他这种可笑且不合身份的言语和行为日益多了起来。

乡民们正在摇着蒲扇纳凉,他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说起了人小鬼大的荒唐话:“叔伯婶子,咱们要自强!不能光等着政府救济呀,这上好的良田,咋能就任凭这三三俩俩的玉米苗占了一季,得补种,还得种高价值的经济作物!”

农人们对着他笑笑,并不搭理他,更不在意他说的什么不着边的幺蛾子:“去去去,上一边凉快去,你这小半橛子毛都没长齐,还会种地嘞?”

“不能光等着国家的救济粮,要自救,要补种,要让淹了的田地重新长出更甜美的果实。”

农人烦了,他们听不懂杨木的文辞腔调,只把他当成是故意捣蛋的调皮鬼:“自强个什么玩意,上了几年学就净整些不着调的东西,他们淹了我的地,毁了我的苗,就得给我补助,就得给我救济,我啥都不干光等着,也是应该的。”

经过几次碰壁之后,他好像着了魔一样,他问母亲:“妈,咱们补种了吗?”王美芝答道:“没有,损失的青苗政府都给补偿了,亩把的地,回本了。”

他又跑去问奶奶:“咱们补种了吗?”老妈妈正在给母鸡撒食,敷衍地回了一句:“补啥补,上面的补偿费都够本了,这个季节种绿豆都不一定能长熟,还恐怕耽误了秋晌小麦的耕种。”

杨木问了好多人,都没有得到他心中的答案,他愤懑,他愁苦,他要自强,他要让皖北大地和他想象中的一样,这是某个傍晚他在桥洞下对自己的生命重新下的定义。

写信向来是杨木最擅长的一件事,他曾经给很多人写过信,信的内容也总是能直达人的内心深处。再过几天市委书记就要来泄洪区慰问了,这个少年灵机一动,竟想着要借这个机会给他写一封十分诚恳的信,一旦有了想法,杨木的执行力是不容质疑的,他迅速拿起纸笔,这样写到:

 

尊敬的古书记:

我是杨庄村的一名中学生,也是泄洪区的受灾群众,今夏入伏,泉河水患,人之哀戚,破溃泄洪,重本弃末,舍己为公,全然心领之。水患已退,我心却忡忡!

两岸的受灾群众只等着领国家的救济和补偿,却不思进取,不懂自强,我虽然只是一个少年,心里也羞愧得很,但仔细想来也不能全怪他们,人性就是如此。身为泄洪区的一份子,我这个初中生也想在灾后重建中尽自己的一份力,为父老乡亲的幸福出谋划策。泄洪区决不能光等着政府的补偿,我们也应该自食其力,创造自己的价值。

我在中央电视台的《致富经》栏目中看到有一种经济作物灯泡小南瓜,又香又甜又面软,生长周期也不过两个月,城里人十分喜欢吃,自从泄洪之后我想了很久很久,反正田里的玉米苗也已经被淹死了,这一季玉米不会有太大的产量,为什么不引导泄洪区的群众种植这种高价值的小南瓜呢?与其等着国家发救助,倒不如自食其力,另谋出路,泄洪区的人民不能让人给看贬了!

我最亲爱的古书记,以上是学生不成熟的想法和思考,若能被您采纳,身为泉河儿女的我也就安心了。

 

                                              一位不知名的中学生

                                                二零一一年七月

 

 

 

杨木将这封信给父亲读了一遍,岂料遭到了绍仁的训斥:“好大的口气!你一个小孩子,你安不安心关市委书记什么事,胡闹呢,人家乡长镇长都没管这事,你操什么心,大后天古书记到泉河大坝上视察,你要是能把这封信送到他手里算你能。”

“你看着吧,我肯定能让书记看到我给他写的信。”

杨木这孩子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他的所言所行绍仁是知道的,给市委书记写信这事着实出乎他的预料,但也是可以想象的,嗔怪之外,绍仁竟对儿子的所为充满了期待。

迟后的几天,古月新按时来到了泉河大坝考察工作和慰问群众,杨木挤在人堆里,隔着七八米远虎视眈眈地望着古书记和他身边陪同的干部,可总没有机会接近他们,夏日的燥热一瞬间就把杨木的全身浸透了,他哈着嗓子,蹲在地上,手里攥着那封折叠好的信笺,像一只吐舌头的京巴狗,四肢触地,只待时机。

古月新沿着泉河大坝走了一圈,又和当地干部事先选好的群众一一握了手,边走边聊向着杨木所在的人群走去。少年猛一激灵,抓住机会,急忙站起来,对着古书记无所畏惧地大喊了起来:“古书记您好,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向您汇报。”听此一言,陪同的干部面面相觑,脸唰得一下全白了。

听到有人叫他,古月新大步走到杨木的面前,微笑着问了起来:“小伙子你好,有什么事要向我汇报呀?”

“很重要的事,”杨木坚定地回答,“它事关受灾群众的切身利益和老百姓的幸福感,要是解决不了,我会吃不好饭,也睡不好觉,我知道古书记是一心为民的好官,请您一定要慎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呀。”说着,杨木把手里的那封信递到了古月新的手里,这引起了他身后干部们的强烈好奇,恨不得眼珠子都能凑到这封信上,生怕信的内容和自己有关。

古月新哈哈大笑着打开信件,目不转睛地看着,然后恢复为短暂的平静,最后又露出了一抹微笑。

“哦,这个事呀,我也有考虑呢,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脑子里装的都是民生大事,后生可畏呀,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古书记不必知道我的姓名,如果非要知道些什么,那就请叫我泉河儿女吧!”杨木冲着古月新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然后像一只小鹿一样灵快地冲下了大坝,消失在了田野之间。

两天之后,镇政府下传了一项行政命令,泄洪区的受灾补偿款减少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技术补偿。市委市政府派了一批农业专家指导受灾群众在死苗的田地里栽培蜜瓜和小南瓜,两者二选一,待成熟之后,政府再无偿帮助农民进行运输和售卖,每家每户都要按照规定进行补种,不得留有空白的耕地。

果实成熟之后,泄洪区的乡民们都得到了比补偿款多好几倍的收入,当然,这也是种玉米所不能相比的。

古月新看到了杨木的信,并按着里面的建议一条一条实行了,这让绍仁感到十分惊诧,也让他想起了杨木出生时滑落天际的那颗耀眼的流星,更让他坚定了之前的想法——杨木是犯星辰的大人物,凡是犯星辰的人,一辈子又必遭劫难,人生之路坎坷不平,这又使绍仁忧心不已。

小麦播下之后,老麦神的香火一天胜似一天,简直可以比拟天上九曲星君官,地下黄河万世祖,已到了巅峰中的巅峰。人人都知道老麦神的大神通,处于洪水之中,而不受其侵犯,这自然是人人都渴望的百邪不侵的好意头,从早上到夜晚,那小小的庙宇竟然灯火通明,总有人为其执掌明灯,添香加火。更有外地来的大老板,竟然开了大手笔,给老麦神刷了一层金粉,十里八村的乡人闻讯而来,目睹金光灿灿的老麦神在阳光下神采奕奕,本村人都扬言,杨庄村的新时代就要来临啦!

没错,你看那模模糊糊又清清楚楚的未来正翻江倒海地涌向劫后重生的杨庄村,它将会是一个惊喜,也会是一个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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