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从深山峡谷里流淌出来,在它的两岸往往会冲积成一片片平整的山间坝子,或是小型盆地。人们通常把这种地方称为平坝地区。平坝上的稻田多是肥沃的潮沙地,天旱旱不着,水荒荒不了,种庄稼一碗泥巴半碗饭,产量高乃是天字号良田。它尤其是在松涛县城的下游一带,即是距离县城有二十来里路的蒿坪村、古柳浦、芭茅坪、乌桕堰、黑塘渡口和白岩坝等村寨,就居住在这样的一些田坝子上。这些村寨有的互相连续在一起,有的又被大河与小溪间隔着,或是被山坡和田坝界开。河谷区里人口稠密,河运便利。当你若是站在白河两岸的山巅上,俯视河谷区里村寨,只见那一片片青灰色的瓦檐,鳞次般地排列在河谷区的稻田边上。居落的形状有的是一片片地成块状分布,有的又是一列列地为带状延伸。蒿坪村是个大村寨,民国年间只因水路畅通,国民政府曾经在此设有乡公所。而当到了解放初期,新政府当初也本想把乡政府继续设立于此,但只因河运荒废后进城去没有桥梁,隔山隔水的交通不便,这才改主意把乡政府设置在蒿坪的村西,即是翻过古柳浦的背后一排儿大山,也就是靠近201省道旁边的镇竿河的村上去。蒿坪村的前后都是高山,白河从一片深山峡谷里冲荡而出,然后沿着村前的田坝子,自南而北流到田坝的尾端。它又被从巴茅坪村后的一座观音山上,即是从山上延伸到半河中的一堵形同猪嘴似的山崖迎头一拦截,河水在此回漩一番,便淘成一口又深又阔的水潭。自古只因山崖上设有一座观音庙,当地人就把这片水域称之为庙塘。然后河水的主航道又拐了一个大弯儿,由一道两山夹峙的窄窄的出口处,流向了远方。
这天蒿坪村有位小伙儿叫刘七斤的结婚,新娘子是黑塘渡口下寨里的杨九妹。挑鸡酒箩的刘文清走在迎亲队伍前头,他在吃早餐时已被新娘子家那边的几个妇女偷偷从身后用灶门灰将他的脸及脖子都抹得黑不溜秋的,模样像个黑脸将军来避邪开道。抹黑过后暂时不能洗脸,要等他把新娘子领进婆家大门,婆家预先给他买上毛巾和香皂,并打来一盆热水才可以去洗干净。所谓的鸡酒,是用篾条编织而成的两个小箩筐而已,一头挑着一对半大公鸡母鸡,而另一头则是放有两壶烧酒:这就是有鸡有酒了。其它还要有礼盒、红烛、香纸之类,外面挂着都是用红纸圈箍上两圈的火稿和一长块刀头肉。唢呐客一个是村里的孙家斗,另一个搭档是他的舅子哥老李。
迎亲队伍走到巴茅坪村后观音山庙边的两棵大古树下,蒿坪村的老老少少隔老远的都听见了唢呐声。大家爱走到村外的大路上来看热闹,只见一排红通通的嫁妆前后绵延有几百米远。最乐意的是村里的一群学生娃,有的结伴抢先跑到田坎上蹲下,要看新娘子长得是好看与不好看。新娘没坐花轿,是走路来的。因为“破四旧”要扫除一切牛鬼蛇神,已经宣传过这么多年了。眼前又在搞“学大寨”的政治运动,得提倡新婚新办,旧文化旧风俗必须废除,所以婆家这边不宜用花轿去抬新娘进门来。两把唢呐将这片河谷吹出喜庆的气象来,新娘子的红伞举得低,脸色映得像秋天柿子似的红。她走到村外的田坎上来,有三男一女四个学生娃,他们在蒿坪完小读三年级,今天逢周末没上课,早就蹲在路边一条田坎的拐角处等候。他们来看新娘子,新娘也在看他们。当时给新娘印象最深的是中间那个女娃子,她长着又黑又长的头发,穿上镶有蕾丝花边裙子,胸前裙衫的开口处挂有一块浅绿色的玉佩;眼睛黑白分明,亮晶晶的;头发中分,额头宽平,恬静的脸上现出两个小酒窝,显得俊秀;嘴唇如花瓣似的极为柔和,嘴角微微往上翘起,好像在向人微笑的样子:模样真是惹人怜爱。另外她左边的男娃长得结实,发根粗而短,眉毛稀薄,鼻头圆润,鼻梁有些塌陷。脸圆圆的胖胖的,给人一种可亲可爱的感觉。右边一个头发黑而长,眉毛浓厚,眼珠子看人像只鹞子一样的亮。脸有点瘦条,鼻梁挺直,鼻头高而又内勾。蹲在女娃后面的男娃显得矮小,鼻孔里流着鼻涕,看人看得流出口水。当鼻涕流到嘴上,他用手指戳入鼻孔里抠抠,又把指头塞进嘴里。
新娘杨九妹从来没见过长得有这么好看的女娃子,九妹对她感兴趣放慢脚步对着女娃笑笑,女娃就笑得越更可爱。女娃的学名叫张芝兰,小名叫玉瑶,是母亲戴不染给取的。她父母亲曾是大路河公社中学一位教师,而今早已不在人世了。不过从不染离开蒿坪村回到娘家大路河那边去,村里没人再叫过芝兰小名,只习惯喊她做兰妹子。她是村里榨油匠张天贵家的独孙女,从小由爷爷奶奶养大。左边男娃的学名叫刘大河,他是刚才那位挑鸡酒箩的刘文清家的二小子。右边的学名叫孙序文,村里人习惯叫他做文子,是村里孙家志的儿子。文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臭小子,平时很讨嫌爱惹事,因而别人有时又爱叫他做烂文子。文子的母亲刘彩娥是刘文清的亲妹子,文子和大河自然是亲老表。后面的那个叫孙序方,平时有人叫他做小方,多数人习惯喊他做方矮子。他是唢呐客孙家斗的儿子,跟文子是未出五福的堂兄弟。张天贵和刘文清的关系素来就好,以前在下常德去撑船时,酉水河上浪大水深水急,有次刘文清不慎跌下河去,在急滩上差点被淹死了,当场全得张天贵救了他一条命。以前天贵的儿子张乾被分在大路河公社中学教书,夜里起床上厕所走路不幸被毒蛇咬死,未过门的儿媳戴不染把遗腹女生下,领到蒿坪来养着不到半岁,当娘的便就离去。当时芝兰幼小没奶喝,只能由奶奶吴春秀抱她到刘文清家。曾彩霞把孩子接过来搂在怀里,每天让芝兰与儿子大河各自吸个奶头。过后曾彩霞喜欢上芝兰经常让她睡在身边,养大后兰妹子认下曾彩霞为干妈。芝兰从小跟大河耍得来,两人经常睡在一张床上,她好强爱把他挤来挤去,挤得他没有位置睡。偶尔不小心他还会被她挤下床。文子从小爱到舅爷家来找表哥大河玩耍,方矮子爱跟文子在一起,四人又在蒿坪完小读同一个班,他们成了童年的伙伴。
新娘走进村,迎亲客先把送亲客请到附近两家去喝茶。吴炳忠是个阴阳先生,又是大队部的会计,主人家刘文俊请他来做法事回车马避邪。吴先生预先在大门口摆上张方桌,桌上放有大米、刀头、豆腐和烧酒之类。他见新娘子走到大门前台阶下站定,先点燃香纸,念过一阵口诀,再敲上几次卦打出的是顺卦。接着举起一只雄鸡拍得它嘎嘎地叫唤,并把鸡冠子掐出几滴血,把鸡血连同鸡毛沾在大门两边的门枋上。吴先生拿起令牌在桌案上敲响三声,嘴上念念有辞地把鸡从新娘子伞顶上扔去。这时旁人点燃两长串儿鞭炮,几个帮忙人员撤走桌案让开路。当时一群孩子早跑来围在台阶两侧,等待着准备抢夺鞭炮。鞭炮闪着火星,炸响出一团浓烟,在泥地上不停弹跳,过一阵子有节鞭炮翻过几次身突然熄火。孩子们钻进烟雾中推嚷着,如同争夺宝贝似的抢起来。大河跑在最前面伸手准备抓那节没炸响的鞭炮,被人推倒后他爬拢去手快抓着它,没想到被文子从身后把裤子给拉扯到腿上来。那形同南瓜瓣的屁股露在外面,大河怕羞顾不了鞭炮,等到伸手撸上裤子来,不想那鞭炮已被文子抓在手里。大河只抓得些零碎的捏在手板里。方矮子的脸被烟熏得如同从灶孔里钻出来一样黑,只抓得满手泥土却什么也没抢到,委屈得不停哭。他哭得鼻涕像吹肥皂泡似的,反复鼓出来又抑下去。
新娘子被人簇拥着入了大门,院子里用鸡酒箩上的火稿点燃一堆火。火是红的,烟是白的,如一朵朵的云在往天上飘飞。两个妇女扶着新娘从火焰上跨过去,迎她进洞房里。过后要拜堂,堂屋中间靠近神龛下的两张八仙桌上铺有新床单,上面摆满各种祭品。神龛和八仙桌上点燃香与红烛,烛光把堂屋里照得红通通的。司礼官刘文裕把新郎官的父母请来坐好在堂前。唢呐客坐在桌案一侧,当场唢呐声、说笑声把人们的耳朵给吵麻了。刘文裕在堂前烧过一些香纸,端上礼盒行过跪拜之礼,站立在一旁。他是蒿坪完小负责教务工作的教师,长期担任五年级班主任和数学课。而任校长的则是刘文宗,人称他为刘先生,是个驼背。他和堂侄刘志强的毛笔字写得漂亮,两人眼前负责管收礼金和写对联之类的事。
这里结婚拜堂时兴抢猪肝,先由厨师把两大盘猪肝炒好,到叩拜天地祖宗之前端来放在八仙桌上,到司礼官把各项祭拜活动完成,由两位有声望的长辈分别喂过新郎和新娘一片猪肝,剩下盘里的只管由旁人哄抢去吃。据说当场要是争抢得越热闹,婚事会办得越吉利。荷月陪着侄女芝兰站在堂屋一侧,大河守在八仙桌旁想抢猪肝吃。文子站在堂屋外面的凳子上,手抱紧柱子等待时机。开先由刘水保老婆吴大妹端来一大盘猪肝,从文子眼前路过。文子见大妹表婆长得牛高马大,脸色凶巴巴的。眼前她的两只耳朵上分别夹有一两根香烟,身上披着件草绿色军大衣,脚上穿着翻毛皮鞋,走路走得咚咚响。文子有点怕这个鬼老婆子,不敢下手去抢她盘里猪肝。而后由大河的母亲端来一盘,文子不怕自家舅妈,突然伸出手抓上一大把跑开了。“烂崽子!”舅妈曾彩霞骂着文子,其他的大人只管笑。有几个胆大的孩子也想学文子那样伸手来抓,幸亏曾彩霞个子长得高大,马上把盘子举过头顶,那些淘气鬼才够不着盘子。两盘猪肝放好在桌上,守在周围的孩子变得骚动不安。刘水保见孩子们睁着大眼睛,咽着饿口水,只管把手上烟锅头在桌上使劲一敲,大声说:
“新郎新娘还没作揖了,哪个敢抢老子一烟杆要把他手打断!”
吴大妹也轮着眼睛骂:“狗日的,都闪开点!”
有这两位尊神发话,孩子们变得安分守己。刘水保是蒿坪大队的支书,是这里的土皇帝。在村里谁家若有红事白事,刘支书虽然管的事不多,但主人都要把支书安排在首要位置上。过喜事至于真正管得好事的人,却是吴大妹和副支书孙家明。唢呐又吹起来,司礼官刘文裕安排新郎新娘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拜了天地拜祖宗,拜过祖宗拜高堂。到夫妻对拜完毕,刘水保和吴大妹各自夹上片猪肝喂过新郎与新娘,堂屋里马上变得雷吼起来。这是围在桌子上的大人孩子都在争抢盘里的猪肝吃。大河抓到一大把,方矮子什么没抢到,被人压在桌上差点连气出不了,感到委屈又哭起来。孙家斗听见儿子哭,他坐在桌上吹唢呐,顺手抓得一把猪肝递给儿子。方矮子有了吃的才停止哭泣,吃完炒猪肝还伸出舌头不停添指头。大河找到兰妹子,把抢到的猪肝拿来与她分享。不久天贵喊满女荷月进厨房去,他负责掌厨炒菜,知道自家孙女爱吃猪肝,炒好后舀上小半碗事先藏在碗柜里,这时才叫荷月过来端去。芝兰刚才已经吃过,见满姑端来只拿上几片吃,剩下的由满姑分给那些没抢到手也没得尝过的孩子。
张天贵家住在蒿坪村中一个小山坳上,从祖上的老宅院旁边爬上一道缓坡,再登上两段都有九级的青石台阶,然后就可以进入他家的院子里。台阶特意砌成“双九”,取意自然是希望主人世代能够九九登高,富贵显达。台阶两旁和院坝坎上皆种满兰花草。在兰花开放的时间,院里散发着阵阵幽香。当然还有凤仙花,美人蕉、芍药、胭脂花和月季等。凤仙花俗称指甲花,据说种上这种花可防蛇。兰花是天贵的孙女芝兰种上的,这姑娘天性酷爱所有的花花草草,尤其是兰花。芝兰不仅在院里,就连窗台和书桌上也喜欢摆上几盆兰花。院里的房屋是天贵父亲早年建成的,它是一幢一楼一底、五柱七瓜的穿斗式的悬山木房。房屋坐东朝西,青瓦盖顶,梁柱都用有一尺多大的一种红色硬木制成。房屋楼上楼下的壁板和天上地下的楼板装修得整齐,门窗的采光条件好。居住在屋内冬暖夏凉,夏天少有蚊虫叮咬。房屋的中堂里面设有神龛,外面安装有六合门。神龛里设有一块用金丝楠木雕而成的张家祖先的牌位。牌位前放有一个是晚清时烧制而成的霁蓝釉香炉。台下摆设有一张八仙桌,桌旁放着一套共配有八张的木椅。神龛和桌椅的四周刻有诸多动植物图案,看去自然属于上了年头的老货。解放前,天贵家接待客人,习惯将人请到中堂的八仙桌的两侧分宾主坐下。女主人奉上一壶清茶,然后主客双方一边喝茶,一边商议事务。解放后,天贵家不能再摆过去那种有钱人的臭谱,接待来客的方式,只能改为:夏天邀请到院里的柚子树下,并围着那个岩粑槽,即是在年前打完糍粑之后,人们将岩粑槽移到柚子树下来扑倒,并搁置稳当了。到平时主人就借用这个岩粑槽,借用它的底面当成摆放茶水的平台,与客人坐下来谈论相关事务。平时天贵也爱躺在树下的木椅上,点燃一烟锅草烟吸起来,于是树荫下便冒出一股股蓝色的烟圈。而到冬天时,主人则是将客人请进屋里,围着火坑坐下来,慢慢喝茶、吸烟和拉家常。自然一向好客的春秀,往往会端来一盘点心,或是烧上几碗甜酒水用来款待客人。而今中堂里的旧桌椅尽管早已没什么实际作用,只是一种摆设而已,但女主人每天依然会将它们擦得亮光光的。在中堂外的六合门和两侧晒壁的窗户上,又雕有花鸟虫鱼之类的镂空图案。
白河从南面流来,再向北面逝去。按风水论,水为财源,白河带来的是财气。蒿坪村人建造房屋,习惯依山临水,坐东朝西,多数人家讲究在北边正屋的前面配上一两间厢房,以此来挡住家中的财源不外流,因此天贵家的正屋前也建有一间厢房。厢房的楼上以前是他的闺女们居住,而后闺女陆续出嫁了,眼前住的只有孙女芝兰。解放初期,在蒿坪村的上下几个村寨当中,没人能够修得起洋房,天贵家的这幢木房在这片河谷区里,算是最漂亮的。那时若拿天贵家这房屋跟他祖上那片老宅院或是其他地主分子的院落相比较,尽管他这房屋没那些人家的显得高大与气派,但当时只因他祖上的老宅院,早已被张家子孙后代分家,分割成若干户了。有的人家分得正房,有的人家分得厢房、耳房或是库房,分到手的子孙们,大多早已将旧房拆换为新房,拆毁得七零八落的。这样加上老宅院曾经遇到两次火灾,所以它已被毁得面目全非,早就失去昔日那种高大、宽敞和典雅的气派。而至于其它那些地主分子家的房屋,它们在土改时因为农协会分浮财,大多已分给贫下中农们去居住。这样在房屋易主后,新的主人不仅容易忽视旧房屋的历史价值,而且认为房屋反正是来自于那些地主富农家庭,是剥削阶级留下的产物,不是继承自家老祖宗的东西,或者说不是自己亲手建造而成的,得手容易自己又没为之流过血汗,住进宅院里总觉得它更是坏分子、是剥削阶级所遗留下的不光彩的东西,不会有人要来爱护它们。为此那些有钱人家的宅院,有的昔日还是修建成院中有院的住宅,而今也早被人毁得面目全非。眼前唯有天贵的祖屋既没被子孙拆散,又没更换主人,况且他在油坊榨油时,还弄回桐油来煎熟了,将柱子和板壁刷过几次。只因木房漆上桐油,可以防虫防腐,经得住风雨的侵蚀,所以他的房屋才算保护得完好。
房屋的周围有一棵大古树、几根硬杂木树和不少果树。其中古树屹立在院坝坎下的台阶旁,俗称黄莲树又叫倒鳞甲,隶属漆树科。古树有几合抱粗细和四五十米高,树干上筋骨突兀,显得遒劲,纵裂的皮纹特别粗造。树根有段露出地面有一尺多高,光滑的树根可以当长凳供人闲坐乘凉。树顶上筑有两个如柴背篓大的鸦雀窝,早晚当鸟雀们离归巢穴,树间喧闹不停。在古树脚下,天贵曾用几块青石板垒成一个树神屋。村民逢年过节爱来焚香烧纸,祈求树神山神保佑平安。而今尽管没人能知道这棵古树到底是经历了多少个年轮,但可以说它至少是这个村寨的兴衰历史的见证者。在夏秋之际,房前屋后的多数果子已成熟,鸟们经常来啄食。芝兰喜欢叫大河爬到树杈上去捞桃子、李子或是杏子之类。捞满竹兜后,他递到树下来,芝兰将水果倒进竹篓里,拿回去给家人解渴充饥。树间有时会飞来一对夫妻鸟,雄鸟的尾巴长叫做“梁山伯”,雌鸟尾巴短称为“祝英台”。它们的羽毛是五颜六色的,显得华丽。据说这种鸟对待感情特别专一,其中一只鸟若是不幸亡故了,而另一只也不愿独存。梁祝的故事哀伤感人,而鸟儿的叫声自然也是缠绵凄婉。当场它俩飞到树上来,发现林间有人,受惊扰后就“山伯、英台”地彼此呼唤着对方,向别处飞去。
在天贵家屋坎下的山湾里,另有一所宅院。院落两头用来遮风、挡雨和防火的青砖山墙,比院里的房屋要高出两三米,看去也显得气派。只是房屋里没人住,大门上一把铜锁早已变得锈迹斑斑,不知锁了多少个年头,看去给人感觉像是一座坟园似的冷清。春夜秋晨,芝兰在厢房楼上听见猫儿爱在空屋里叫唤不停。当时公猫生怕自己寻求不到如意配偶来播种,母猫也担心自己不能受精怀孕,会枉自浪费它们的大好时光。为此双方的叫声有时显得亲昵,有时又是声嘶力竭、鬼哭狼嚎一般,动静搞得特别大,听着令人感到凄惶。芝兰夜里感到害怕,弄不明白猫为什么老爱在这个时季来喊叫得厉害,将寂静的夜晚叫唤得那么恐怖。出于好奇,她到白天只好去问大河。大河说那是猫“闹春”了,它们唤不拢来情人,才要叫唤得这么厉害的。当然大河那时也不知道什么叫闹春,只是无意听见大人们说了,才随口说给兰妹子听的。
芝兰从小喜欢和大河、文子、方矮子几个伙伴一起玩耍,捉迷藏。以前他们捉迷藏从来不敢钻进空屋里去,奶奶春秀也是经常告诫孙女说:不许进到那个鬼屋里去,怕运气不好撞上秽气。当然越是大人不准孩子去做的事情,或是不许去耍的地方,孩子们越是容易感到好奇,总想亲自去体验一回才得心甘。文子捉迷藏时牵着方矮子从屋后墙洞钻进去。这洞口多是猫狗们平时挖通的,它们喜欢钻进屋去配种和生儿养崽。过后两人进去又抱着几只猫崽爬出来,说屋里不仅没发现什么妖魔鬼怪,而且好玩。接着芝兰和大河也跟着两人进去,他们见屋内的地面、家具和床上积满尘土,挂满蛛网;器具扔得满地狼藉,柜里的衣物被老鼠咬碎了,也扔得乱七八糟的;老鼠还在地上打了许多洞,将地面整得坑坑洼洼的;有的老鼠长得竟是跟猫差不多大。房屋的梁上又筑有野蜂窝,孩子们摘下蜂窝可以吃蜂蛹;还可以去墙洞里捉小麻雀,或者是掏麻雀蛋。空屋内以前是动物们的家园,现在又变成了几个孩子的乐园。芝兰和大河觉得这所屋里安静,尤其没旁人来打扰,随后两人得到什么好吃或好玩的东西,爱躲进屋里来分享。有次他俩抱着一堆砖瓦泥爬进屋来,想搓揉成嫁新娘的泥娃玩耍,或是将泥团揉捏成碗状,使劲砸在石板上当炮放,比赛看谁砸得最响。有次两人进屋时,没注意门槛上蹲有一只母猫。当场它受到惊扰,就像被踩着尾巴似的猛叫一声逃跑,惊动了梁上黄蜂。野蜂嗡嗡叫着乱飞,吓得芝兰退回来直往大河怀里钻。大河只顾用身子护住兰妹子,自己被蛰得鼻青脸肿。过后两人从墙洞里爬出来,被满姑荷月看见。荷月把这事告诉给母亲,春秀当晚将两人狠狠教训一番。
芝兰不知道大人为何不许小孩进到空屋去玩耍,长大一些时才知道原来这屋里的一家人都死得凄惨。从前屋里男人下常德撑船去,女人在家耐不住寂寞,经常与村里一个野汉子勾搭成奸。有天她婆婆到临村做客去,女人趁家里没别人,躲在楼上与野汉子大干一场。正当干到酣畅来劲时,没想到婆婆提前回家被撞个正着。汉子见势不妙,爬起来抱紧柱子溜下楼便跑。婆婆当场没抓住偷花贼,来抓儿媳。两人在推攘之间,婆婆不小心一脚踩落空,从楼口摔下去死了。事后有人也猜想可能是女人怕男人回家,婆婆把事情告诉给儿子。女人担心男人不肯饶恕,才将婆婆推下楼的。等到过几个月男人撑船回家,知道母亲死得冤屈,又嫉恨妻子不守妇道,夜里他用柴刀向女人猛砍数刀。女人躺在血泊中,挺着大肚子指着即将临盆的孩子说:“我错了,我死不足惜,可你不该杀死孩子。这个孩子真是你的种!”
当场汉子一时想不通,失望之极,只管去箩筐上解下条棕索,将自己挂在梁上了却此生。事后村民发现屋里惨不忍睹,急于义愤去把野汉子抓来,捆绑好先审问一番,一边问一边使劲打。问过很久也打断他一条腿,才将事情拷问清楚。最后村民将偷花贼塞进用篾条编成的猪笼里锁紧,抬到河边的木船上,在竹笼里塞进许多块鹅卵石,沉入庙塘的河底下去。这血淋淋的故事,也教乖了村里一些大姑娘和小媳妇。随后在这个村寨里,再没出现过这种伤风败俗和败坏祖德家风的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