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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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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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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情》连载

第十章

蒿坪小学设立在大队部的社管会里,社管会建在靠近河边小山董旁。当时的农村学校一般没专门的校舍,多是借用村民的祠堂,或是社屋之类,并在几间屋子里分别摆上一些长桌凳和几张黑板,这就算是一所学校了。学校与大队粮仓混在一起,秋天开始打谷子,学校操场变成晒谷场。学生在课余时间没地方集合、上操、打球和玩耍,没有活动场所就爱四处乱跑乱蹿。当时大队刘支书的舅子吴麻子上体育课喊操,一手举着一根竹烟杆,一手攥紧一个圆溜溜鹅卵石,不停挥舞着石头和竹烟杆给课堂助威。吴麻子识不得几个字,平时也分不清前后左右这些方向,而且走路不协调习惯甩同边手,他全是靠姐夫当大队支书才得进学校教书的。每当轮到吴麻子上课,手上不是握住一个鹅卵石就是举起一根竹烟杆,这两样东西好像就是他的教具。他见学生排成两列长队,他喊“立正!稍息!下田坎!”(他说话苗腔苗调的,本来是叫学生“向前看”,但他发音不准确,就变成像农民赶牛去犁田一样,将“向前看”喊成了“下田坎”)学生见他的举动特别滑稽,全部以他手上举起的鹅卵石,或是竹烟杆为参照物,跟着他甩同边手踏步踏。学生准备散开做操没踏上几步,有的坐在地上傻笑着;有的像喝醉酒一样东倒西歪的,倒在地上打滚。方矮子最爱效仿麻子老师甩同边手,以至于他长大后养成习惯,手甩得不协调,走路的姿势就像吴麻子家的崽儿。

秋天树上的板栗球开始炸裂了口,有的学生散操后不喜欢进教室,爱去板栗树下去找板栗球和捡板栗子吃。当时学校旁边的田坎上长有几棵板栗树,板栗球炸开口后栗子落入水田里,学生喜欢下到泥浆里去乱摸一气。摸到手后洗洗将板栗子揣进衣兜,走上田坎洗干净泥巴脚,用小刀在板栗上戳上个小眼子,再扔它到队里烧稻谷壳的火堆中烤。看见烤熟了刨出来,感觉好吃感觉香。有次方矮子捡到板栗子,没戳上眼子就扔进火堆里烤。见板栗壳烧成焦黄,他拿到嘴上来刚咬着,只听得“嘭”地一声就爆了。结果不光板栗没吃成,而且嘴唇被炸肿胀起来翘成个鸡屁股。有的学生又抓上半衣兜糯稻谷,撒上一小把在火堆里,用棍棒胡乱捣鼓几下,不久稻谷烤成了爆米花。然后刨出火堆用手拈着塞进嘴里,吃了又撒,撒了又吃,也玩得忘记去上课。这样学生在外面玩野了,有的不想进教室。还有教室变成暂时存放稻谷的场所,讲台前和课桌下堆有湿稻谷,上课一般只能在谷堆里进行。有的社员挑着箩筐走教室来铲稻谷,准备挑到操场上去晒干。老师有时停下讲课,帮着社员铲稻谷,有时还跟社员拉起家常来,这样一堂课可以轻易混过去。也有个别不爱听课的学生,趁身边同学在专心读书,悄悄抓上一把稻谷从同桌的衣领里塞进去。稻谷塞进衣服里毛刺刺的,那位专心读书的学生感觉不舒服,感到委屈两人打起架来,其他同学也跟着起哄,这时候教室里竟然比赶场更热闹。像这样的情况,一般要持续到打完稻谷,等到谷子全部晒干水分和车干净糠壳,存入仓库后学生有场地使用了,才能坐在教室里安静读书。

芝兰他们读到小学四五年级赶上开门办学,当时校园周围没有尺寸围墙,教室没有一扇好门窗,什么人都可以进出校园。老师在教室里讲课时,有那些结婚抬花轿的、死人抬棺材的、劁猪骟牛阉狗吹响山羊号角的、还有放牛的、赶猪的、赶鸭群的,以及扛农具、挑箩筐的人,从教室的窗外路过。遇到猪牛鸡鸭等禽畜跑进教室,师生们又会停下课来,跑去帮忙给贫下中农驱赶。并且有的社员更雀婆,他们挑着糊满黄色大便的粪桶一边走,一边故意吆喝:

“霉豆腐唉!卖霉豆腐哟!”

这话让人听着既恶心,又好笑。

那时上级领导需要开展什么政治运动,下午学校经常宣布停课,由刘文宗校长率领全体师生列成长队,刘校长背驼得厉害,走路时点头哈腰的脑壳只晓得朝前拱。紧跟在校长身后的是女教师吴志英,吴老师不仅人长得最漂亮,而且爱唱歌会跳舞,在整个镇竿河公社甚至于城关区里,她跳舞是跳出名了的。刘校长最爱跟吴志英在一起,早上来学校和下午离开学校,两人经常一起走,真是形影不离。游行队伍打着彩旗,举着红宝书(毛主席语录)高呼着口号,沿着村口外田坝上的大路进行宣传。有的班上领不到语文书,学校叫学生用领袖的语录来当课本用。有少数学生找不到“红宝书”,也用语文课本来代替,只管跟着队伍一齐把书本高举起来喊口号。当时所有师生迈着整齐的步伐,一边高唱着《国际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这些革命歌曲行走,一边将“红宝书”高举起来,举得像一面面小红旗似的,给人一种庄严、肃穆和雄壮的感觉。当队伍行驶到芭茅坪村外河边沙滩上,芭茅坪与蒿坪村是同属于一个大队的,刘文宗校长和刘文裕主任集合轮番训过话,解散后学生有的躺在草坪上打滚,有的躲进艾蒿和芭茅草丛里捉迷藏,有的蹲在河滩上围成圈丢手帕。刘校长和吴老师爱坐在水边闲话,其他老师负责看管好学生。学生玩过一阵游戏,有的需要撒尿与拉屎,老师命令女生躲进柑子园里,男生躲进柚子园里去解决。学生进入果园里,大家先在树下刨开一个小坑,只管将小屁股对着临时挖成的茅坑口上,拉完屎尿后顺便用鞋底把泥土刨回坑里填平。这种做法是刘校长教大家的,说这样做是为了发扬集体主义精神,可以给大队的果园积肥施肥,做贡献吧。结果肥自然是积了不少,果园地上挖出的小坑被填平后,就像摆了一场地雷阵,埋下不少地雷。当然有的学生顺手偷摘了几个柑子或是一个沙田柚,吃得乐滋滋的。玩耍过大半日后,学生觉得没耍过瘾,校长又来吹响哨子喊集合。这时队伍就改道沿着田坝外河滩的草坪上,依然打着红旗和唱着革命歌曲,返回学校。再有要是遇上春耕或是秋收大忙季节,队里的农活忙不过来,支书刘水保只需跟刘校长随便打上声招呼。老师们在校长的吩咐下,可以把学生像赶鸭子似的赶下水田,帮助社员去插秧苗或是收割稻谷。

芝兰他们五年级毕业班的语文课,是由刘校长亲自挂帅担任。当时若是没开展什么政治运动,一般到下午上课,校长爱把学校的收音机提进教室里,接上电线收到《闪闪红星》、《春苗》和现代革命京剧《白毛女》等这类广播电影节目,再把音量开到最大限度,好让全班学生围着收听。大家一边听,一边请校长讲电影里的革命故事。过后学生听得多了,对电影里的故事颇为熟悉,自然也能唱上好几首革命歌曲了。当时因为搞开门办学,提倡不在教室里上课。下午刘校长干脆把学生喊出教室,全部坐到室外用水泥抹平的抽水泵的沟坎上,齐声朗读课文。只因蒿坪大队是全县“农业学大寨”的示范村,之前国家支农奖给大队两台抽水泵,拿来安装在河坎下把水抽到学校旁边的沟渠里,然后引到田坝子上去灌溉。当时学生们一边读书,一边将脚杆伸入清水中浸泡。不久看见脚上污垢被泡得发胀发白,不停用手去搓着脚背和脚杆。搓来揉去直到把一双黑脚杆搓洗成白膜膜的,像过年时有的人家刮洗干净的猪巴腿一样,白得好看。学生们规规矩矩地读过几遍书,反复读的时间久了自然坐不住,又爱打起水仗来。男女生混在一起向对方开战不停浇水,当场你既不愿认输,我也不肯投降,大家只想当英雄,结果就把对方泼成落汤鸡。

刘校长的腰杆老是弯成像一根磨当勾似的直不起身,走路时头平伸到前面就像鸡啄米,不停地啄。他年纪只有四十多岁,可因为家中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孩子都是处于不大不小的情形,加上还有个老母亲在堂,家境贫困家庭负担繁重,因此他额上过早堆满皱纹,看去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他不是天生的驼背,而是十多岁时上山爬树砍柴,不慎从树上掉下把腰杆骨摔断,才变成个驼背子。别小看刘校长的外表生得猥琐,模样有点窝囊,但他去给那些扯皮吵架的社员论公道,或是在群众大会上发言作报告,每次就能讲得头头是道的;再有他平时做事老练,名堂多,在蒿坪大队里算是个能人。校长不仅毛笔字写得好看,而且能识简谱,能教学生与宣传队的队员们唱革命歌曲,是由大队组织起来的宣传队里的负责人。刘校长教书算是负责任,管理学生更有一套土办法。平时要是发现哪个学生写字不认真,就把学生留下来关在办公室里,不是罚学生抄课文,就是默写《毛主席语录》,经常抄到天黑不许学生回家吃饭。那时有个别学生只因被关押的时间久了,尿急不敢向老师请假去解决,憋不住了只能悄悄撒在裤裆里。只因校长要求得严格,所有的学生怕他,为此他布置的作业和作文,没人不敢认真去完成。这样坚持到最后,有的学生的语文成绩,不知不觉就变得好起来。还有在对付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刘校长派上一帮大个子学生把他揪上台去罚站,开批斗大会,对屡教不改的甚至强行往学生嘴里塞牛屎。当时有的学生被喂了牛屎,不但没有哪位家长和大队干部要站出来指责,反而还都夸奖刘校长是管得好管得对,说当老师的对待学生,对待这些屁娃娃,就该要管教得严一点才好。刘校长那双小眼睛生得像鹞子的眼睛,看人亮闪闪的。学生平时看见他从远处走来,一个个像是只老鼠看见猫一样,生怕避之不及。当然从某种角度或是某些方面来说,刘校长工作的责任心强,为人处世也不坏,但主要就是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好色——这也许是不少男人身上所具有的软肋吧。

宣传队平时练习歌舞,刘校长尽管腰和腚不能伸直,不能轻易扭动或是扭动得不协调,但仍爱挤到人群中去,尤其爱抢在二妹子吴志英面前,伸出双手如同老太婆纺棉花一般,假装用上根红头绳在二妹子头上缠来绕去,教她跳舞。也借机比划出几个花俏动作,或是飞出两个媚眼来,想以此来赢得人家姑娘的芳心。他这些轻浮的举动,在办公室里爱出现,在教室里要出现,在操场上也要出现。这种行为连吴志英的亲哥吴志明也看见过,但是吴志明是个老实人,看见也没什么屁话说,倒是有些社员群众对刘驼子看不惯,暗地里要骂他是老不正经,教坏子孙。当时镇竿河公社的罗主任是刘校长的表兄,因为有靠山又能干,所以校长认为自己只当上一个民办教师,这辈子是屈了才。他爱在人前来夸耀自己的本领,说他要是背不驼,腰不弓,凭本事就算他不能当上个国家大干部,至少也该是块坐在机关办公室里的好材料。他最向往的事情就是能坐在机关单位的办公室里,一边看报一边喝茶,有事情只需动动嘴皮,就可以领工资能把问题解决。

轮到上算术课,刘文裕老师有时把学生领到田坝上学校的试验田里,让学生先确定好哪块田地是三角形、长方形、梯形,或是其它什么图形,然后叫学生们亲自动手,用皮尺下田去丈量,并把测量得来的数据记在小本子上,用算盘在田埂上仔细计算。到走进教室再将计算的过程和结果写到作业本上,好交给老师去检查评改。刘文裕不光教五年级毕业班算术课,还教四年级的语文。他人聪明,教书是个万精油,安排上什么课都得行。他祖上是有钱人,当时要不是政府对待像他这种家庭成分高的人管得严,要能有去外面世界闯荡的机会,凭能力只怕他早就不在农村生活了。张芝兰在计算方面不及孙序文厉害,比如丈量土地、计算面积,或是完成什么深难度的数学题,这些都是文子的拿手好戏。芝兰有不会做的算术题目,得向文子请教后才能完成。文子从小淘气又爱打架,平时他只是玩玩耍耍地学习,考试成绩当数全班第一。芝兰背诵课文也没文子厉害,文子对一篇课文只需哇啦哇啦地多喊上两遍,就能背得滚瓜烂熟的。芝兰的优势是在写作和朗读上比文子做得好,她的普通话标准,声音读得最好听。在写作上开始她只是跟文子差不多,在读上五年级后她只因平时多读了好几本书,作文进步得快。那时她写的几首打油诗和两篇作文,由刘校长亲自送到县教育局里去,刊登在“批林批孔”的专刊上,又还与别人写出的诗文合编成两大本书,印刷出几百册后,分发到全县各种各样的单位和各级各类的学校,让众多的人去学习。

记得在许多年前,有次天贵进城赶场,回家途中他看见有两大捆书籍和地图册掉落在公路上。当场老家伙左看右看没找到失主来认领,然后只管把书册全部捡上背回家。那些书他平时就用来擦屁股和卷烟叶,地图册送给春秀去包面条与剪鞋样子。而后到芝兰长大多识得几个字,有天她给爷爷去拿纸卷烟叶,发现那些书写得有趣,及时把它们全部抱到厢房楼上,放在床头上当宝贝来读。可惜当时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些书册被天贵撕扯得所剩无几,地图册早被春秀毁坏完了。剩下这些书除了有一本半是作文集之外,其余的都是小说。作文有本书的名字叫《新苗》,另外半本没了封面和封底,看不出它叫什么名儿。其它的书有两本是契科夫和梅里美的短篇小说集,有本是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集,还有几本是苏联作家高尔基的《母亲》和国内杨沫的《青春之歌》,内容都是属于革命题材的。这些书之所以会掉落在公路上,估计当时是因为有的学校开学用车进城去买课本,车上装满书本后行车时一路颠簸,才被抛下公路来的。当然那一大捆小说书,估计是那所学校为了增添图书室里的书册而购买的,至于地图册自然是买回去配给老师作教具用的。芝兰晚上没事爱翻开那些书来阅读,读来读去她的作文不知不觉的就写得好起来。

芝兰从小瞌睡有点大,天黑前坐在厢房楼上桌前看书做作业,遇到电灯不太亮或是熄灭了,她爱趴在桌上等来电,或是点上煤油灯看书做作业。遇到疲倦后要不知不觉地睡着,奶奶要是不去厢房楼上看望,说不定孙女不是趴在桌上,就是歪在床上合衣睡到天亮。这样奶奶每晚上在睡前都得爬上厢房楼,有时见孙女趴在桌上睡着,奶奶经常把鞋袜和衣裤脱下,抱她上床躺好仍是处于梦里;有时见孙女和衣躺在床上入睡,奶奶给孙女脱下衣裤盖好被子。芝兰从小学一年级读到五年级,春秀在睡前总要上楼看望一趟,要把孙女安顿好了才能下楼放心睡觉。芝兰从小没有母亲关爱,春秀对于孙女来说名义上是奶奶,实际上更像是位母亲,甚至比母亲还要关照得周到。

大队仓库当道处和学校操场前各留有几面墙壁,曾经用石灰粉刷得平整与光滑了,上级政府和大队部要求学校每学期得办上几期关于“批林批孔”和“评水浒批宋江”的专栏。校长选中墙壁开办批判专栏,想对广大社员群众进行宣传教育。刊头一般由刘校长和刘志强负责设计,文稿和书画由刘文裕几位老师、部分学生与大队里的知识青年来负责提供。芝兰作为学生代表,只因负责协助刘文裕和吴志英老师从学生当中收集到好文章,为办刊小组提供足够的稿件,芝兰平时爱去大队革委会和学校办公室借报纸拿回家读。当时报纸上刊载的多是关于“批林批孔”的文章,她读过几份报纸受启发,产生灵感和联想时,在三更半夜趁电灯亮得好,坐在床上写文章爱写到天亮。这样等到墙报到出刊时,每次她可以写出几篇文章交出来。那时蒿坪大队的电站白天晚上都供电,白天用于打米、磨面和抽水浇灌农田,晚上除了抽水而外主要是用于照明。睡前只因家家户户在用电,修成的电站又因输水管落差小,发电和供电量不足,当用电户多了灯光一般只能像颗红炭火那么亮,朦朦胧胧地不便看书写字。这要提前睡到后半夜,等到多数用户入睡关上电灯,这时她睡醒后爬起来开灯,灯光就能把厢房内照得如同白昼,正好适合看书、读报和写文稿。芝兰先把文章写好在作文本上,拿给老师修改过后等到发下纸张来,再用毛笔抄好把文稿张贴到墙上去。那时她只因经常读报和写文稿,不仅学到不少知识,而且抄写稿件的时间久了,毛笔字练习得与刘校长写的一般好。大河读书一直比芝兰和文子差,比方矮子好。大河的优点是勤快爱做事,芝兰平时叫他来抄写文稿,他只能老实坐着不会走开。大河写出的作文开始尽管还达不到用于上墙报的水平,但字练习得多却勉强可以拿出手来。在办批判专栏时,芝兰忙不过来想叫文子帮忙抄文稿,他坐不久爱乱跑她指挥不动文子,只能按着大河使唤。那时大河抄来抄去,过后也能奏出几篇文章贴上墙去。提起这些事情,到改革开放后有人说:在文革时期,大家经常用毛笔写“大字报”和办“批判专栏”,容易产生书法家,这话或许有一定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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