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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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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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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情》连载

第五十三章

两人朝着深山里重新走过一阵,走到一道峡谷前面。这条幽谷的空间比外面窄了许多,两侧山势挺峻,夹峙相对,形成一条幽深的长廊,这地方名叫猴子洞。长廊里树丛更加密集。走进不久,寂寂空山中,隐隐听见一阵阵水响。然后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当走到山沟的尽头,只见一片水帘从十多丈高的悬崖上倾泻而下。水沫在空中如四散的雪花,一泼一泼地猛然下倾,跌落于深谷里,被地下的乱石丛撕扯成粉碎,发出雷鸣般的响声。瞬间瀑流飞溅而起,在谷底下变成玉珠,变成碎沫,变成白雾,显出大自然的情蕴。

瀑流下,地上的石头仿佛冒出汗;峡谷中,风里带着水气:凉气一阵阵袭人。两人原先赶路累得汗流浃背,眼前只在水瀑旁休息一阵子,感觉身上的汗就被凉风吹干。在水瀑侧面那些悬崖峭壁上,还流淌有一条更为宽阔的藤瀑。一树生长于岩逢石隙中的古老倒钩藤,如同一张宽大的水瀑,或是布帘一般密布着,高挂着。几条有如腿杆粗细的藤茎,像虬龙翻滚一样显得遒劲。藤条攀岩而上,遮挡住对面那半边悬崖。在藤瀑之中,老藤条层叠转折,蔓延无尽;新藤条则直伸而出,倒垂有序。据说很久以前,在这片深谷当中是经常有猴群出没的,只是现在早已没了。而今这里只能看到野鸡、竹鸡、寒鸡和锦鸡的踪影,偶尔还会听见公鸡用响亮的鸣声,亲昵呼唤着异性伴侣,赶来进行交配。碰巧时竟能遇见野猪与山羊之类。

两人沿着侧面逼窄陡峭的山路,向山顶拾级而上,或依傍陡坡爬行。当攀上这猴子洞的高山之巅,天空蓦地变得高远,脚下的沟壑则显得幽深。在这一道道的深沟幽壑里,有的山民在溪旁阀薪烧炭。那腾起来的一炷炷青烟,给山间增添了无尽的苍茫。近处山岩巉峻,壁上色彩驳杂;远处大山的骨骼呈现黧黑,向山脚延伸。群山仿佛兼容了大海的神韵,它卷起一道道狂澜,在一浪接一浪地涌动着,向天边推去。由近而远,山间植被的颜色从黄绿逐渐淡化为灰白。最后在视野的尽头,在山与天的接壤之处,则现出雾朦朦的一大片,觉得山光与天色融为一体。这里的群峰、山岭、深谷、植被、阳光和云雾,构成了一幅空旷、渺远、清幽而又浑重的奇观。

此刻,芝兰觉得心中的郁闷早已散尽,心情不知不觉已是变得舒畅而开朗起来。她跟着大河钻进丛林中寻找八月瓜。这八月瓜为藤本植物,爬在树枝上结成一串串的瓜果。瓜果的形状如同一只只硕大的猪肾一般,外壳未长成熟时变成青灰色,成熟后就变为棕褐色。成熟的瓜果,它会自然地裂开成一道缝隙;熟透的瓜瓣又会张开得如同两扇被掰开的田蚌壳。当瓜瓣破壳阿口后,要是没人来采摘,果肉就会被山雀飞来吃光,因为鸟们是最喜欢吃这种果肉的。而今八月瓜在山林中长得稀少,两人费了近一个小时才找到一株。采下瓜果后,就抱它到崖顶上来,选择一片干净的地方坐下吃。

可以说,这种八月瓜是这一带山上野果中的珍品,它的果子光滑黑亮,果肉晶莹如珠玉,含有丰富的糖、多种维生素和氨基酸等营养分。吃着它会令人觉得余香满口,耐人寻味。芝兰吃过几个瓜,看见藤条上挂有几个没开口的嫩瓜,感叹着:

“可惜了,可惜了!大河,这么好的野果,不该把这些青瓜都摘来。要是没摘下等它长熟了,下次可以摘来吃。”

“兰妹子,你不知道,俗话说:‘八月瓜,八月瓜,八月不阿九月阿,九月不阿是哑瓜。’现在秋天快过去,这些青瓜已经过季,不会再阿口了,它已变成没用的哑瓜啦。”

“是么?”

芝兰低头吮吸着瓜汁,像有所感触似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感觉一个人活着就好比这八月瓜一样,能够长得壮实能走向成熟,人就活得有点价值,否则只能算白到世间来走一趟。

“哎哟!天……拐了!”

大河听见她惊叫,马上问:“怎么呢,你?”

芝兰没理睬,只管注视着裤裆下的一片血迹发呆。没想到刚才爬山爬累了,爬急了,她身下的纸垫得少,经血流量不知不觉增多,已经把裤裆给染红了。

“哈哈哈!你这个人真糊涂,知道自己‘挂红旗’了,就不晓得先把准备工作安排好。”

芝兰白了他一眼,不高兴地说:“呆子,还好意思笑呢?我这个大美人嫁给你当婆娘,来例假了莫说是用卫生巾,就连卫生纸也供应不上,你这个男人究竟是怎么当的?”

“早上我说去拿两包纸,是你叫我不去的。”

“没钱怎么好意思去拿别人的东西?”

“又不用你去,你怕害羞我去拿。”

“你去我也觉得没面子。”

大河感觉愧对老婆,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随后芝兰默然无语地坐在崖顶上,不知怎么,眼前心里却是变得空落落的,没劲儿。接着她把双腿收拢,双手抱住双膝,下巴搁在膝盖头上,眼睛傻乎乎地望着山外遥远的天边。那里是县城的上空,在那片天空下,那边有她久别了的曾经令她十分依恋的高中校园;还有她熟悉的街市曾经寄托过她青春的梦幻。而此时此刻,她仿佛已是看到那些高耸林立的楼房,它们在秋阳的映照下正在闪耀着亮光;似乎又听到了大街纷繁世界里的喧哗和汽车的鸣笛之音。只觉得这个城市里的繁华色彩,好比是她眼前最美的画卷;嘈杂的声音,又像是她心底最为动听的音乐:令她感到醉迷与神往。

芝兰禁不住想起前段时间,大河有事不能进城,家里连盐也吃不上。当时大河上山捡到几斤枞树菌,叫她去卖菌子和鸡蛋。这些年芝兰很少进城赶场,她不想进城不是怕路远,而是因为自己眼前混成这样,她怕万一遇见以前那些同学,会觉得不好意思。那天早上下过大雨,雨停一阵后她出门走到古柳浦的渡口上,看见白河开始涨水,水已变得浑浊了。过渡船后她走完小路走到公路边,赶上车进城去。下车走到菜市场把背篓放下,不久有两张熟悉的脸孔朝她这边走来。芝兰只好撑开伞遮住自己,假装没看见她们。

“枞树菌怎么卖?”

那两个人偏是看上了背篓里的野生菌,芝兰不敢答应。

“喂,卖菌子的,问你呢?”

芝兰知道躲不过去,收了伞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

“喜欢它……你俩拿去吃吧。”

“张芝兰,怎么是你呀?”两人同时抓住她手,继续说,“从高中毕业过后就没见过你,真是想死我们了!”

“我也想你们……”

芝兰低下头轻声说。这两个人正是周明芳和陈妍,他俩大学毕业过后,周明芳被分配到工商银行上班,陈妍被分到石油公司。

“快跟我俩玩去!”

芝兰摇着头,见两人穿得如同阔太太一样,混得有头有面的,而自己却像个穷叫花婆一般,芝兰哪里还有心情去?

“你不去我两家认认门,今天就别想走开。”

“今天没时间,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去找你们。”芝兰知道自己以前尽管跟两人处得像亲姐妹似的,现在她与她俩的地位有差距,感觉不便只顾找借口推辞说,“我回家还有事,去不成。哦,这些菌子和鸡蛋我不卖了,你俩需要就拿去吃吧。”

“不行,等会我和陈妍用车送你去。”

周明芳说罢,已抢过背篓背在肩上,然后和陈妍硬要推着芝兰一起走。芝兰推辞了几次,知道违拗不过两人,只好答应去一趟。周明芳跟陈妍商量过后,决定邀请芝兰去周明芳家。走到门外开门,芝兰见室内装修得豪华,刚脱下一只鞋露出脚,却发现刚才因为赶路,那鞋子不知在什么时间被走断底了,鞋里和袜子沾满污泥,不好意思脱出来她马上把脚塞回鞋里,转身说:

“我不进去了。”

“啰嗦什么嘛!大家这么多年才得见一次面的。”

周明芳和陈妍把芝兰推进门,自然也没脱鞋。她见雨天三人的鞋脏,特别是自己的鞋糊满泥泞。屋里极干净,芝兰感觉不便就说:

“明芳,给我双袜子,我换一下吧。”

周明芳取来一扎袜子给她。

“一双就够了。”

“拿去用吧,这是单位发的劳保品,值不了几个钱的。这袜子我家多的是,要是你喜欢它,穿破过后尽管来拿去用。”

“这么好的袜子,你们单位可以发这么多呀!”

“这个年代发几扎袜子算什么呢?兰妹子,只要你喜欢穿它,我再给你一扎拿去吧。”

周明芳又去取来一扎袜子,扔进芝兰的背篓里。芝兰脱下脏袜扔进垃圾篓,去卫生间洗过脚才来换鞋袜。三人坐下后说过一番话,屋外的天空又下起大雨来。芝兰怕白河涨水后不能开渡,又提出说要马上回家去。两人说下这么大的雨,这时去会被淋成落汤鸡,不如等到明天再去。芝兰不能答应,然后陈妍说要去卧室看看。芝兰走进见室内装修得富丽堂皇,心里特别羡慕。她想着要是自己跟大河在这辈子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屋,不知小两口的日子过得该是何等地舒心?然后芝兰见墙上挂的结婚照,忍不住自言自语地问:

“王新民,真是你吗?”

“兰妹子,想不到我会跟他结婚?”

“老大,以前王新民追过你,当时你没搭理人家。过后你是怎么同意跟他在一起的?”

“他脸皮厚得很,读大学时爱死缠烂打的,经常写信给我,我要不答应他,又能怎么办呢?”

周明芳得意地吹嘘着自己的婚恋过程。

“你家老公在哪里上班?”

“本来在县政府,现在被派到常兴镇去挂职当书记。”

“哦,这个家伙现在不光长得越来越帅气,而且有出息。”

“兰妹子,王新民这点算是被你说准了。老大的老公是块当官的材料,今后他肯定要被县政府提拔重用的。”

芝兰听陈妍说罢,不想再去羡慕别人又问:

“小妖,你以前是我们班上的诗人,现在还写诗吗?”

“我现在还写他妈的个‘萝卜丝’!兰妹子,我过后才明白,像我这种人根本不是当诗人的料,现在早就没那种雅兴了。我以前写过的那些东西,那只能算是在胡闹而已。”

“你怎么要这样说呢?记得读高中时你和老大去我家那边,有几次你就写出好几首诗,张绍谦还帮你刊登在《花蕾文艺》上。过后我就把那些诗抄在笔记本上,我经常读,可以背出好几首来。”

“什么诗?快背上几首来听听吧”

周明芳问后,芝兰一边说一边念叨起来。

“有次早上我们去田坝上打菜,出门走在田埂上看见稻田里的荷花开了,天边又挂有一片月牙,月影映在水田里。当时小妖忍不住诗兴大发,写出首小诗题目叫《乡间夏日》的,内容是:

夏风吹红田间莲,

陌路衔泥谁家燕。

映水月影任沉浮,

试问月儿何时圆?”

“对的,我也记得有这么回事。兰妹子,你一提到这回事我就想起来。这诗有农村生活的味道,还有呢,再背上几首来听听?”

“记得有首的题目叫《残荷》,内容是:

月明星稀起乌云,

转瞬雷电阵阵鸣。

田间欹荷经风雨,

百叶千声皆有情。”

“小妖,写得不错嘛。这首听起来不但顺口,而且真有些诗情画意,它比以前有的同学写出的,发表在校刊上的打油诗强多了。”周明芳只管吹嘘一通罢,喜欢听继续问,“还有吗?我听着这些诗就让我想起读书的生活来,觉得有意思,快再念几首来听听。”

芝兰继续说:“有一首叫做《山乡晚景》,内容是:

东君晓升暮归西,

烟霞迷茫色如紫。

峰峦如聚列江岸,

半映碧水半入云。”

“我听人说写诗就该讲究写出意境来,这首的最后一句‘半映碧水半入云’,写得好有点意思。”

“还有首的标题叫做《水中即景》,内容是:

两只翠鸟洲上栖,

一群白鹤空中飞。

水绕山下山环水,

云聚山上山生云。”

“这首诗写得有动有静,有形象感也有意境,不错。只有这种形式的,还有没有别的呢?”

“当然有的。记得有次我们坐在河滩上那片芭茅草丛里,小妖诗兴大发,写出一首叫做《家乡的河谷》,内容是:

我是一粒种子,

风把我吹进河谷。

碧绿的稻秧

见了我,

向我问候又稽首;

浅紫的芭茅草穗

见了我,

向我点头又招手;

河里的青浪

见了我,

向我唱着古老歌谣。

我说大家好!

感谢你们的欢迎。

我来是给诸位作伴的,

我遇见了你们

等于找到了人生归属。

当我扎下根

长出第一片芽,

我将深恋这片河谷。”

周明芳听罢疑惑地说:“家乡的河谷,小妖的家乡不是在常兴区沙坪公社的河边寨大队吗?而她写的怎么像是蒿坪村?”

“她家那个河边寨大队,就在我们蒿坪的下游一带。反正这两个村子,你说她是写哪个村寨都可以说得去。”芝兰说。

“老大,那次我们去兰妹子家那边玩耍,我在河边看到那些风景忍不住就爱写起来。写好过后拿给兰妹子看,她看了也不客气,在我的稿子上改来改去,这首诗就变成这样子的。”

“还有吗?”周明芳继续问。

“还有好几首,我再念一首,题目叫做《小鸟》的:

我是一只小鸟,

  梦想飞上

九霄云天去。

我折翼失落了,

身子被摔成粉碎。

血液洒进江河,

身躯融入大地,

连羽毛也化为尘埃。

但我不后悔,

因为我有过

不寻常的梦想,

不平凡的人生。”

“嗳呀,兰妹子,快别再念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这些算不上是什么好诗的,再说我这个人早就活得麻木,提起那些歪诗,我感觉自己以前活得是太幼稚了。”

不管怎么说,从前像他们这类心在云天,足踏泥地的学生,心里怀有家国情怀与家乡情结,对未来充满了幻想,喜欢读或是写诗,尽管写出的诗句拿它与那些大诗人的比,没有大诗人的作品好。而那时他们爱把自己这一生看待得伟大,想象得了不起,总是期望日后可以纵马当歌,享有独立自由的灵魂,享有幸福美好的人生。因而他们写成的诗句,也算有些意味的。

“小妖,你的诗我当时抄了不少。”

“兰妹子,我听人说过:当今诗人早已死亡,诗歌在人间已经消弭,社会上只剩下堕落和庸俗了。你就别再保存它们了,快把我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它们全部丢进火堆里烧了吧。”

陈妍尽管这么说,近年来她对诗确实是少有写了,而每当走进书店里看见有好的诗集卖,她总爱买上一两本拿回家去读。

“我才舍不得烧它们,不管怎么样,这些东西总是属于我们读书生活曾经拥有的希望,或说是拥有的记忆吧。”

“兰妹子,以前你也爱写小说,现在还写吗?”

“小妖,你的条件那么好,就已诗兴不作了;我现在只是个农村妇女,我一个村妇哪里还有条件、有心思写什么小说?”

“兰妹子,其实你写的那些文章是不错的,班主任李子青老师和吴熙以前经常就在夸奖你。”

“小妖,别给我灌迷魂汤了,我知道自己在写作上究竟是只有多少能耐,只是有多大点功夫的。以前我是写出了几篇文章来,但我清楚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个曾经的文学爱好者。而要说我是想写出什么小说,想当什么作家的话,那仅凭我眼前这点功力,我知道想当作家,我现在根本上是还没入门。”

芝兰回农村结婚过后,从学生妹变成个村妇。此时她能够求生存本是第一重要的事情,而在当学生时拥有的什么理想与抱负,在现实生活里它当面对油盐柴米时,这些所谓的梦想只能算是种奢侈品,或是说她这个村妇而今大略是没条件去享有什么人生梦想的。

“也是的兰妹子,我和老大生活在县城这个染缸里,心思早已随俗了,早就被现实生活染黑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想得天真烂漫,对什么事物就容易好奇,都爱想入非非想得天花乱坠的。”

“不过你俩能考上大学,总算混得有出息。只有我到头来却是混得最窝囊,活得最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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