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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兰找过李翰林几次依然拿不到钱，知道自己因为入股受制于人，陷入别人设定好的棋局，她不甘心又去找他交涉，这次他提出约她在城南郊外的桥头上见面。芝兰没开车去，只是叫姑子刘小梅开车送她到目的地。小梅把南门街那幢有五间六层的房屋完全建好后，开始店铺和住房大多租给别人用。过后遇上拆迁房开商就地返还她近三百个平米的店铺和五套住房，每年的房租可以收取五十多万。人往往是越有钱就会越有办法，小梅成为有钱人后就当上南门社区的妇女主任，生意变得更兴旺。她和小王各自买上一辆好车用，她的车是白色的，开到城郊一座桥头上停下。芝兰带上一个笔记本电脑下车，没看见人打过电话知道李翰林在前面等。她走去转过一道弯，看见他的车停在前面路旁。小梅看见兰姐上了那辆黑色小车，见那车开走小梅保持适当距离跟在后面。他打开车门她只顾钻进车在副驾驶上坐下，看见李翰林脖子上戴有条红色围巾，芝兰一眼认出这是在读高中时，她特意去街上买来送给他的那条。
“这围巾你还留着？”
“从高中毕业到现在，时间一晃大概有二十多年了。这么久我每当看见这条围巾，想起在校园里你亲手给我戴上围巾的情形，我心里感到温暖，一直就忘不了你。”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人失去了初心，这份情不再像昔日那样感觉有意味。芝兰只是随口答应李翰林，而他为了打好感情的牌，从读书时闲聊到而今，说过一阵又说：
“芝兰，请你看在我俩的情份上，答应替公司去服刑吧。”
“翰林，也请你看在我俩好过一场的情面上，求你放过我，别让我去蹲监狱好吗？”
“说实在的，要是我可以去，我会自己去。这哪怕要蹲一辈子的监狱，我宁愿自己去承担，不想叫你去受苦。”
“我知道你自然是不能去服刑的，一个副县长去坐牢，你的政治生命完结过后，双汇公司就会失去支撑。但我也不能去，我要可以答应的事，不用你反复来劝说。”
“那怎么办？”
“你不是说过，公司要是久了不能开工生产，地方财税一旦上不去，县政府完成不了税收任务，政府官员自然要着急的。到时候，有的领导会设法让公司开工继续生产。”
“道理是这样的，但对上面的处理意见，公司眼前必须按照行文的规定去执行，去接受处罚。”
“我说过我该有两千六百万的股金，我只领取走两千万。现在我再做出一次让步，你只给我一千八百万这应该可以了吧。剩下的八百万，算是我个人留给公司用去应对这次处罚所交的费用。我一个人能拿出这么多钱去应对处罚，这该是绰绰有余的。”
“公司不是想扣留你的钱，轮到该提取的时间，公司自然会全部让你把钱取走的。”
“这样吧，你先把入股的本钱六百万拿给我，让我马上去把那些贷款还清，因为银行在催我还款。我贷款要不讲信用，超期过后银行要把贷款转变为高利息，而且会利滚利的。”
“我说过几次，你不答应去服刑，我没办法答应你。”
车开到白河的岸边，她知道他只是话说得好听，却没松口答应让她拿走一分钱。她重复着说过的话，想作最后一次请求：
“翰林，请你看在我俩好过一场的情分上，别让我去坐牢好吗？”
“别说了，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芝兰总想着自己即便不能活得有价值，至少不要沦落为社会的罪人。她知道再说什么也无用，只能打开电脑点击开文件说：
“停车吧，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那么重要，用得着停车看？”
“当然，怕你一时看不清。”
李翰林停车接过电脑，看清是公司近年来所有的账目登记。他知道这些内容如果曝光，别说他曾经干那些徇私枉法的事情，单凭偷税漏税这一项，估计自己过后的日子只能在监狱里呆下去。
“你怎么有这些数据？”
“你别管。”
“你想用这种东西来要挟我？”
“我知道这么做属于小人行为，但是没办法，因为对付小人我只能用这种卑劣的办法才能有效。”
李翰林冷笑过两声，合上电脑一气之下只管把它从车窗口扔出去，开车继续往前走。
“可恶的女人，现在还有效吗？”
“没想到你会这么傻，扔下河去我就没有了？”
“我劝你别任性，任性的女人是容易受惩罚的！”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想把我怎么样？”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这事本来属于天大的秘密，是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的。不过我现在要说给你听也无所谓，因为你的结局马上就跟故事里的女人一样了。以前山羊坡锰矿厂有个女工叫田晓娟，她跟我好上一段时间怀有孩子了。我说给她三十万叫她去堕胎，她不懂事没答应，过后只想用肚里的孩子要挟我，逼我要么跟她结婚，要么叫我给她一百万。我不能跟她结婚，当时也没有一百万给她。不久她上班进矿洞里进行安全检查，结果钱没拿到手人却被矿石砸死了。”
“这么说，田晓娟一定是被你害的。”
“你想这么说也可以。”
“想不到你会这么无情，这么残忍！停车，我要下车。”
“不该知道的事，你都知道了，你还有下车的机会？”
小车行驶到僻静处，突然从后排座位上站起一个人，伸手从李翰林身后抓上围巾套在芝兰脖子上。这时她想喊叫却发不出声，用手使劲抓开勒在脖子上的围巾也不起作用。这人是李登科，一直躲藏在后排没吭声，芝兰上车时也没注意身后有人。兄弟俩打算把芝兰勒昏迷过后，制造出一场车祸让车开下河，芝兰被淹死了既可以灭口，又可以让她入股的账目消失。芝兰被勒住片刻手机响起来，李登科没理睬没松手。随后李翰林通过后视镜，见有辆白色小车跟上来，还不停按响喇叭，距离越来越近。李翰林看出后面的车与芝兰有关系，没办法他才示意兄长松手。原来小梅看见兰姐的电脑被扔下河，开始加速追赶前面的黑车，追过不久见黑车向一条乡村公路上跑，她感觉情况不妙拨打芝兰手机。前面的车开到河岸边的山湾里停下，小梅赶上打开车窗大声喊兰姐。见芝兰不能答应，小梅估计芝兰出事了，不敢直接下车去扶她到自己车上来。小梅先给丈夫打过电话，叫小王抓紧时间赶来。过去一阵，李翰林见芝兰擦眼泪，他显出悔恨不已地说：
“芝兰，对不起！我哥不该这样，我没想到他会这样。”
“别再假惺惺的说了！我知道李登科对我下毒手，这完全是你的好主意，是你俩早就商量好的。”
“芝兰，求你别把事情说出去，我马上给你三千万！你要用这些材料去起诉我，这对双汇公司不好，对你我都没好处。”
过后小梅见公路上走来几个人，才敢下车去把芝兰扶到自己车上来。小梅让芝兰坐好后，给小王打电话叫他不用赶来。小王接电话时走到半路上，听说后便开车返回去。在芝兰的心目中，她曾经认为李翰林是值得自己爱的人，但是随着时间的变化，她不知道人为什么可以变得如此冷漠无情？不知这是因为生活可以重塑一个人的性情，或是金钱和权力才能考量出一个人的本性，也就是说人要经受利益的考量，才能看出他的本性来。芝兰不敢相信自己曾经爱过的人，为了利益竟然可以变得如此残忍，也不敢相信自己因为一份恋情而赠送出的围巾，到今天它差点变成勒死自己的凶器。芝兰回家后连夜写好一份材料，打算找到一家合适的维权机构后，再把材料和账目的内容投诉出去。可是到第二天早上李翰林打来电话，说她能够不举报他，为他做到守口如瓶，说愿意给她五千万。
芝兰知道李翰林现在手上有的是钱，别说是五千万，就算她要趁机想敲他一个亿，用一个亿的资金来充当封口费，他也会乖乖地答应把钱转到她的账上来。当今尽管有不少的人会说钱不是万能的，不是最重要的，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多数人却知道人在世上要是离开了钱，别说要想过得幸福，活得精彩了，只怕连生存也是困难的。芝兰进城后为了能让一家人活得体面与幸福，她想尽办法去投资去赚钱。当初她投出去的钱，有的就如同韭菜一样被人割走，不但没让她赚到利润，而且弄得血本无归。这么多年来她做生意不论是成功与失败，一直坚持用钱去投资。这次她不惜花费血本投资锰业公司，这些年来遇上锰矿生意特别好，锰产品可以说是卖上了天价，投资的股金终于积累成一笔巨资，为此她曾经感到兴奋不已。当想到这些事，她就想起曾经读过的美国作家杰克伦敦写的《热爱生命》，小说中的一位淘金者的腿受伤后，在途中被朋友抛弃，独自行走于布满沼泽、溪流和丘陵的茫茫荒原上，坚持与疲劳、寒冷、饥饿、伤病和野兽等进行抗争。他没有放弃生命，在获救后把淘到的金沙带回家，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让自己变成有钱人。芝兰也期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成功的“淘金者”，她又想到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想到那位古巴老渔夫圣地亚哥，当时他活得失败与倒霉，已有八十四天没捕到一条鱼。有次独自划船离岸去到很远的湾流，终于钓到一条巨大的马林鱼。然后他经过两天两夜的鏖战，历经艰辛最终才把大鱼制服，并绑定在船身旁。返程时却遇上许多贪婪与凶猛的鲨鱼，一路上他尽管不停跟鲨鱼作斗争，但是他的战利品即是那条巨大的马林鱼，还是被那些鲨鱼撕咬得只剩下一具骷髅。芝兰身为一个弱女子，却偏是喜欢欣赏如淘金者和古巴老渔夫这类硬汉子的形象。在《老人与海》中有句话“人可以失败，但不能被打倒”，面对生活中遇到的困难，芝兰总是希望自己不要轻易被困难所打倒，要变得自信与有勇气，即便备尝艰辛也要砥砺前行。每当面对困境她爱用海明威这句富有哲理的话来鼓励自己，期望自己不要轻易向命运低头，要有一种不服输的精神。她眼看自己因为参与入股即将变成有钱人，变为一个巨大财富的拥有者，不想过后事情却要出现这样的变故。她想着自己只要能答应李翰林，过后能为他做到守口如瓶，别说要趁机勒索他五千万，她只需叫他把她该得的两千六百万股金转入她的账号里，那他肯定要照办的。无功不受禄，芝兰不想多拿别人的钱。她只想拿到这笔属于自己的钱后，拿出几百万给蒿坪村去建成一座桥，剩下的用于养老，那她的后半生就不会再愁没钱用了。她要是把写成的材料和同账目的内容找上一家维权机构投诉出去，知道那笔巨款她是一分钱也拿不到手的，所有钱就如同古巴老渔夫圣地亚哥所捕获的那条巨大的马林鱼，肉在被贪婪的鲨鱼吃光之后，大鱼只会变成一具如同垃圾似的骷髅。芝兰为这事迟疑过一段时间，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办。
近来芝兰想到了许多事，她曾经一心想用考上一所大学来改变人生，不能实现过后进城得到一份工作，希望通过努力拼搏一场，只想让自己变成一个有钱人，好活得有地位有价值。年轻时的梦想没有实现，可到进城折腾过一番，她却变成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变成一个脏女人。随后儿子吸毒女儿卖身，丈夫又因车祸而死去。进城这些年来她简直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般，所有的幸运与不幸，都伴随着希望而降落在她的身上。她又觉得自己是黄河里的一条鲤鱼，看见有的同伴经过奋力拼搏，终于跳过了龙门山，身子落入南山大湖里，有幸变成一条大红鲤鱼，即是变成一条龙。而自己折腾一场，期望人生能有另一番格局，结果她不能跳过那道龙门，却是从高空上摔下被碰得头破血流，不但成不了大红鲤鱼成不了神龙，依然只是一条凡鱼而已，而且在额上留下一道道耻辱的疤痕，梦到尽头终成空。
过后芝兰有很久不想出门，心浮气躁，有种灵魂空虚的感觉。有晚上她梦见自己变成只鸟在白河上空飞行，曾经的白河如同一条青色的罗带在武陵山丛中萦绕，两岸山势绵延，古木苍翠，野花飘香。它时而穿行于山谷里，时而在田坝中流淌。芝兰越过无数重山，淌过许多河湾，看见一道道崇山峻岭，断崖绝壁，极为险峻。河水清冽，回环曲折，滩上翻着白浪，石头上挂有蓝丝草。木船和木排在河面上行驶，听见船夫与排工放声吆喝，还有客家洗衣女的山歌声。平水深潭里的水是那么清冽和碧透，映着两岸的山影，还有天空上的白云。河床里的石子是五颜六色的，有各种水鸟。看见田畴上碧绿的稻秧和金色的菜花；看见河堰、水车与渔火；看见修长的竹林、茂密的果树和青色的瓦檐；听见母鸡叫蛋公鸡打鸣，猫头鹰在古树上鸣叫，夜鸹子如同幽灵似的在夜空里飞行。洪水泛滥时满河黄汤，浊浪滔天，鼓涌着无数大小旋涡，一个连接着一个……白河的景色曾是如此宜人，而今河床里满是锰粉残渣，黑黢黢的显得污浊不堪。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白河穿越时空，诉说古老的故事。是否有人伫立于岸边来凭吊，看花开花残，日升月沉，聆听斯水流淌的情蕴？人是逐水而居的，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这条河既是两岸乡民生存的源流，又是灾难的渊薮。这里的人们在此生在此长，声音留在这里，足印留在这里，坟墓留在这里。河流在演变，社会在变革。历史是一条河，现实是一条河，人生也是一条河。河流跟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和一个人的命运相近。有人说读懂了河流才能读懂人生。每个人的心里都流淌有一条家乡河，它承载着昨天、今天和明天，承载着社会的变革和历史，承载着痛苦与负荷，也给人类带来文明。无论你身处何处，似乎都能听见其潺潺的流淌声，如泣如诉，温馨如斯。芝兰的心被这条河牵绊着，它的点点滴滴，涓涓细流，凝结着割舍不下的恋乡情结。旭日东升，鸡鸣犬吠；残阳西下，牛羊归家：宁静而祥和的歌谣长存。这片梵山净水是她心中的风水宝地。她有时躺在这片土地上，手抓一把泥土仰视着天空，心里有种沉甸甸的责任。家乡的河在她的心底流淌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历经了磨难，而今已变得伤痕累累，满目疮痍。如此污染下去，难道家乡这片土地真要变成一块毒瘤？难道家乡河流真要变成一种噩梦？难道白河过后就要更名为黑河，清水江要变成污水江？她仿佛听见家乡土地在呻吟在呼唤，呼唤其子民去护卫它圣洁的躯体，护卫它的尊严。她怀着一颗虔诚和感恩的心，期望用眼泪与血水去洗涤家乡土地上的污秽和耻辱。
芝兰曾是接受过所谓理想教育的人，以前在课本里她接触的多是些没有私心杂念的模范人物，接触的全是革命化和理想化的思想教育。那时校园是她酝酿梦想的土地，书本又把她的内心世界拓展得极为广阔，给她撑起一片想象的天空。而后她总爱把自己的一生看得极为重要，不想平平淡淡地过完此生，期望自己即便不能像书中的英雄人物那样，怀有一颗公心对国家和社会有一种使命感，承担起社会的责任并作出应有的贡献，也要效仿那种有文化、有理想、有事业与有成就的人，立志能借读书来改变命运，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及其生命形态，在人生的道路上能有所作为，裨益于社会对民众作奉献，这才算是不虚度此生。可是她进城后这纷繁的世界既有不少的诱惑，也有许多的无奈。当生活处于困境时，她摆脱不了物质利益的束缚和私心私欲的裹挟，本欲追求高尚却是只能甘于庸俗。然后她变得爱钱也变得现实，怀着矛盾心理她的人生信念变得动摇，变得迷惘。结果信念腐蚀，人生走向扭曲，甚而是变得拙劣，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但是时代曾经造就了芝兰这一代人，在意识形态中，她毕竟是经受过那种神圣理想光环照耀着长大的人，或是说她生活无论经历过何种变故，而后却没完全改变她人生的底色。因而她在变得有钱后经过对社会责任和人生价值的思考，仍是希望凭借自己的能力去裨益社会，期望给家乡建成一座桥梁，方便两岸数千父老乡亲渡河。中国有句俗语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话说明人是欲望的产物，因而人是有私心和私欲的，从这一点来看说明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当然私心私欲是一把双刃剑，它既是社会进步的动力，又是人类痛苦的源泉。不过私心私欲膨胀到危害他人和公众利益，危及到公序良俗与道德良知，自然要受到舆论的谴责和法律的制约。或说人是有社会性的，个人必须依附国家和社会才能生存，因而人在满足于生存所需要的物质条件后，理应怀有家国情怀，怀有公心而放下金钱和欲望的束缚，为家乡与民众做出些好事，并作出应有的贡献。有这样的情怀是做人的一种责任和本性，需要有这样的人生才能感到释怀。
芝兰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变得浮躁和迷惘，曾经期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有钱人，而今梦想得手的财富只需答应能为人守口如瓶，这笔巨资就会唾手可得，而后她想到田晓娟死得冤屈，想到田筱美为锰污染患上皮肤癌，想到去看望田筱美时那双可怜的眼睛；更有干爹刘文清和干妈曾彩霞曾经对自己的好，想到两人因为锰污染而分别患上肠胃癌和食道癌在临终前痛苦的呻吟；想到白河两岸因为锰污染所患上的各种疑难杂症而遭灾受难的人们；想到因为锰污染而产生的越来越多的畸形胎儿……芝兰还知道家乡的这条白河这条清水江，它在流入酉水和沅水后，就流进洞庭湖和长江，它被污染过后将会污染近半个中国的土地。因而她只能怀着家乡情结与家国情怀，怀着做人的责任和本性，于私利与大义面前别无选择，只能选择放弃巨资，找上一家恰当的维权机构，毫不犹豫地把手里资料和写成的诉状投递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