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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天贵靠白河上的鱼来帮家人度饥荒。
那时每到过年开春前，他去坡西那边一个苗老庚家，由老庚带上他走到那些深山里割上两大挑鱼草，自己挑上一挑，老庚也帮忙给他挑一挑送到蒿坪村来。等到可以卖鱼苗的时间，他送给老庚几碗鱼去放在稻田里养大，到收割稻谷后好让老庚家有鱼吃。这种鱼草藤叫伸筋草，通常长有两三米长，是种可以祛风除湿、舒筋活络和抗炎镇痛等方面的药材。藤蔓上长有密密麻麻的绒毛，放它在河塘里容易粘住鱼卵。鱼草藤喜欢长在较为阴凉和湿润的地方，只因生长的范围不算宽广，你要特意去寻就难以找到它。只有那些经常上山砍柴的人偶尔发现，知道它平时在什么地方长得有又长得多，需要用时提前去山里割来存放在家中。等每年轮到春分前后，河里的鲤鱼、鲶鱼产卵，人们拿上木棒和藤条篾条扎成几张排子，并将伸筋草扎成一小把一小把的，全部系好在鱼草排的藤条上，再把鱼草排子事先放在河塘里，最好是放在长有水藻的附近，这样河里鲤鱼娘会自动游到鱼草排上来产卵。当时在河塘和水藻丛旁的水面上，时常铺满一片片的绿色鱼草排子。每张排子好比一张大床，鲤鱼游到排子上躺着产出卵，尾巴扫动几下鱼卵四散开去，粘在毛茸茸的鱼草上。天贵把鱼草排拉上岸，解下所有带有鱼卵的草，全部挑到井边或者田埂上，用稻草捂住鱼草每天洒上几次清水，保持好适当温度和湿度进行孵化。过段时间只见鱼卵里有了黑影，就把鱼草放进事先围成的几片水池里，再过一段时间鱼可以破壳而出。等鱼苗在池塘里养到满月，用纱兜捞起它们来，在清水中去除杂物，养在鱼篓里可以挑到坡东或坡西去卖钱。
卖鱼苗一般走不到五六里路，得给竹篓里鱼苗换上一次泉水，卖完一挑鱼苗至少需要换过十来次水。要是换得不勤不能保持水里的养分，小鱼缺氧容易死去。当走到井边换水时，天贵每次要掐上一根黄茅草，将它扎成个如公鸡头的结扔在水井里，然后给鱼苗换水和自己喝水。他这样做的目的，说是在喝水前得杀鸡敬水神，请动神灵保佑他用过水，不会出现腹泻甚至痛肚子的症状。那时的赶路人，在野外饮用泉水都习惯这么做。而这种做法是不是灵验，能不能管用谁也不知道，但当时只见那些井里扔满了草结。如果缝上河里鱼娘多，天贵运气好而鱼娘喜欢游到他的鱼草排上产卵，一年他卖鱼苗多则可以赚到三四百元，这些钱在当时不是笔小数目。
卖鱼苗如果只是挑到河谷区附近一带客家村寨，或是熟苗村寨上去，一挑鱼苗最多只能卖到三十来元，但要是鱼苗卖不出死了，什么没捞到等于白跑一天路。卖鱼苗如果敢于挑上坡东，尤其是腊尔山的高原台地那些生苗寨子里去，一挑鱼苗可以卖到四五十元。当时能够敢于上坡东卖出两挑鱼苗，赚到的钱要胜过卖头大肥猪。解放前在坡东腊尔山一带，既是苗民起义爆发的原始地点，苗患频发，又属于土匪窝；地理环境偏僻凶险，苗民强悍粗野；男的好杀人，女的爱放蛊：生活在河谷区的客家人不敢轻易涉足。天贵胆大，年轻时曾经和村里几个汉子结伴去坡东卖过几次鱼苗。有次他跟村里两兄弟走进那些苗寨，知道需要分开行动鱼苗才能容易卖。于是天贵走一条路，那兄弟俩走另一条，却不敢离得远以免遇上事不能互相照应。天贵卖完一篓鱼，在一个村寨里遇见一位老人，说要买鱼苗把他领到家里去。老人买了鱼苗后拉住天贵不许走，只说要留天贵陪他坐下摆龙门阵。天贵当时想：我是来卖鱼苗的又不是玩耍的，陪你老人家摆龙门阵那我的鱼怎么卖？但天贵不便违逆老人的心意，只好陪他坐下抽上几锅草烟。过后老人说：“老弟，你现在可以走了。”天贵不明白老人为什么刚才不准他走，到现在要催他离开？想着要是不耽误时间的话，只怕这挑鱼苗快买完了。天贵走出村子过后，见那两个伙伴的鱼篓和水瓢乱七八糟地扔在田埂上，见不着兄弟俩的身影，只见水田里有几团血痕。天贵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估计两人肯定是出大事了。他急忙把剩下的鱼苗倒进水田里，挑上空鱼篓只顾朝着回家路上赶。这事等到回家过去一段时间，他才知道原来只因腊尔山的土匪团伙把三人误认是国军剿匪队伍派出的暗探，是去探明军情的才要杀死他们。当时的国民政府也实行剿匪，但只因政府里的许多官员与土匪在利益上有关联有勾结，甚至有的军官还是由土匪头目收编而来。他们名义上是担任政府的军政职务，实际上跟土匪没多少区别。那些军官也懂得养匪自重的道理，知道要真是把匪徒剿灭干净，而后他们不仅不能获得政府重用，而且要被凉在一旁。这样部队的军饷、粮饷和武器弹药无从得到补充，等于断了自家财路。为此他们剿匪只是为了敷衍，土匪才越剿越多。那次天贵全靠那位好心苗族老爹的搭救，挽留他坐过一阵躲过那场灾难，天贵才没死于非命。只因发生了此事，天贵隔上十多年不敢走上坡东，去那边卖鱼苗了。
解放后天贵在坡东那边结识有几个苗家兄弟，结拜成为老庚。其中有个老庚祖上的几代人，在解放前是腊尔山一带的土匪头目，而到解放后老庚当上了村支书，在那群生苗中有威信。当时老庚来到天贵家做客喝酒，对村里人说：“苗家人喜欢在稻田里养鱼，可惜不能买到鱼苗放进田里去。希望河边上的客家兄弟，到有鱼苗卖的时间，能挑上鱼篓去坡东那边走一趟。”
天贵说：“他们怕土匪抢，不敢去你们那些苗寨子。”
老庚不好意思地说：“现在是毛主席领导，是太平世道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把土匪全部改造成老百姓，全部教育成好人，我们那里早就没土匪了。苗家兄弟是真心实意地欢迎客家兄弟上坡东去。再说了有我在场，保证你们到那边去不会有事。”
稻田养鱼，在秋天收割稻谷时，鱼苗大多长到半斤大小。看见鱼在水田里摇头摆尾地游动，模样非常可爱。然后主人捉起条鱼来，用手掐住鱼鳃，一边举过头顶反复摇晃，一边“麻汝！麻汝呦！”（苗语，漂亮喜人的意思）不停欢呼和雀跃，高兴过一阵才舍得把手上鲤鱼扔进用于挞稻谷的户斗里。过后见鱼儿仍在户斗里活蹦乱跳，这种捉鱼的乐趣，真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在割稻谷时捉来的鱼儿，被称为“稻香鱼”，当人们把鱼肉拌上青椒、姜葱蒜煮成一大锅，肉质既鲜美又浓香。通常村民干活回家累了饿了，见餐桌上摆有一土钵这样的鱼肉，吃饭感觉开胃，吃得津津有味的，感觉舍不得放碗筷。在割稻谷时大家只舍得捉上一部分鱼，剩下的留在稻田里灌满水过冬。养到过年时有的鱼可以长到两三斤，这时把稻田的水放干，只见鱼群露出黑油油的脊背，在泥田里游来游去，看着实在喜人。
那时苗族地区物资贫乏，苗家人普遍比客家穷。河谷区的客家人只需舍得花费力气，将田坝上出产的东西挑上坡东出售，经常能卖出好价钱。天贵重新上坡东去卖鱼苗，开始由老庚领着他在那些村寨里走访。过后天贵熟悉了人，熟悉了路径和当地环境，就经常单独去卖鱼苗。每年头回去总要给老庚带上一把好烟叶，给庚嫂带去一块漂亮花布，给孩子们带上一盒点心，而后自己只带上一把烟叶和一壶烧酒。在村寨里与路头路尾碰上苗家兄弟，有时他跟大家抽上一锅烟，有时请人喝上一口酒。这样苗家人乐意把他当成朋友看待，邀请他去家里做客。情义好水也甜，在苗家吃饭哪怕只是喝碗苗酸汤，过后也会觉得开胃。鱼苗卖到最后一天，天贵需要走到臭脑麻风病医院去，看望以前跟他一起撑船的老朋友刘高，也顺便去那里买上趟鱼苗。从没干河运没撑船后，刘高在船队里领到几个钱，回黑塘渡口娶妻安家。过去许多年他患上麻风病，老婆抱上孩子跑得无影无踪。村民怕刘高传染病，被村民们撵出村子过后，他只能在黑塘渡口田坝下面的小河旁搭建个窝棚，独自守在那里没人敢去跟他接近。那时的麻风病不仅属于不治之症，而且容易传染人。当时人们对麻风病的恐惧，要胜过当今对艾滋病的恐惧。解放后人民政府关心麻风病人健康，在坡东那边划定了一大片荒地，建立一所麻风病医院，把病人动员到医院来隔离医治。天贵走过十几里路，上完最后一道山坡当走到坡脚，隔老远他看见刘高抱住一根竹竿，守在水田边上放鸭子。天贵高声喊道：
“刘舵把，狗日的还没死毬呢？”
刘高隔老远能听出天贵的声音，答应说：
“阎王爷忘记来收我去，我又多活了些日子。”
“你还活得逍遥自在哩！”
“张板斧，跛起你那个脚杆又跑来了。这么远的路，我只怕你是走不到这个地方上来了。”
“走得一回算一回，不来嘛就怕我俩哪个死了，就见不上面。”
“你爱跑到这些土匪窝子来卖鱼苗，就不怕遇上土匪来抢？万一你遇上一群土匪，他们一梭镖要把你的猪肚皮捅破，把你那堆猪大肠也给捅漏出来，好让你家春秀守寡去？”
“我这把老骨头不值钱，现在没人要来捅我。只是你长期住在这个山旮旯里，咋个没见土匪来捅死你这个老狗呢？”
两位昔日船队上的英雄互相戏谑对方，而眼下在这两位老家伙的身上，昔日的英雄气概早已被岁月消耗得荡然无存。当然两人只是习惯开玩笑，其实知道住在这片山里的蛮苗，他们处于明朝、清朝和民国的年代，曾经是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是经常起义造反的。那时的朝廷与国民政府贱视苗民为野蛮人，是暴民，辱骂他们是土匪，其实这一带的苗民实质上不是这样的。他们当中的多数人憨厚朴实，平时要是你跟他们对脾气处得来，他们会比田坝上客子还爱讲道理，重义气。就像人们所说的：你能敬苗家兄弟十份，他要尊你十二份。
“我没招惹这些苗老庚，他们舍不得捅死我。”刘高说。
“我跟他们是朋友，这些村寨我是跑熟悉了，跑溜了的，我跟这些人都认得。以前我在我们附近的村寨里卖鱼苗，有时还要遇上耍赖不给钱的人。当走到坡东来，这些苗老庚不光给钱干脆，还好客。他们不光不会来捅死我，还请我去他家喝酒！”天贵说着，已走到刘高的身边，接着又问，“你们医院还要买鱼苗吗？”
“当然要嘛。这么久没见你上山，这几天我还念叨你，担心你是死了怕你来不成。要是你不上山来，恐怕今年我就吃不成鱼。——你卖给那些苗老庚是好多钱一挑？”
“不一定，差不多合五十元。”天贵走到刘高面前，又说，“我走到你们医院这边来了，事情再忙，也想抽空来看你一回。”
“是啊！年纪都大了，也老了，见过一回面就少一回。你把鱼挑到那几丘秧田边去，一丘田舀上几碗倒进去，我也给你那个价钱。”
“不用那么多钱，你只给我三十块算了。”
天贵刚才卖完一篓鱼苗，他把剩下这一篓又添上许多水，变成一挑才这么说的。
“我们医院不是没钱，你大老远的给我挑鱼苗来，我去折你那几个钱有哪样用？平时只要有饭吃，我钱拿在手上也没花处。”
眼前还留在医院里的麻风病人都是没儿没女的，只是些孤家寡人而已。他们平时只需能有碗饭吃，活着对钱就看得淡。这医院建了快有二十年，开始病人多医生也多。医生没值班的时间没在医院里，而是住在山那边距离医院有一两里路的地方，那里是医生的生活区。这么多年过去了，多数人的病早被医生治好，当然没医治好的人至今差不多也老了死了。剩下的人有家可回的，已由亲人接回家去住；无家可归的，只能留在这种鬼不生蛋的荒野里熬日月。而今医生早已全部撤回城镇的医院里上班，因为病人医治好了，医生仍留在这里没多大作用，再说也没人乐意留在这种地方上长期生活。在医生撤走时医院里还有十多个病人，时间过去这么些年，至今已死得只剩五个人。刘高在病医好后打算回黑塘渡口去，可他想着在那里没有家没亲人，回乡去没意思就不想回。再说前几年回过一次，去后队里分给他的口粮不够吃，不如留在医院过得快活，这样回去不久他又跑回医院。眼前刘高见老朋友来了很高兴，扛着根竹竿一瘸一拐地下田去捉鸭子，想杀鸭子来招待老朋友。天贵见他用竹竿按住只肥鸭，喊道：
“刘舵把，那只鸭子正在生蛋哩！”
“怕我传病给你不？怕就莫捉它，不怕就捉几只来下酒。”
“怕个毬！”
刘高听他说了，感到没被天贵嫌弃是种抬举。他伸手从竹竿下抓住鸭脖子随手将鸭头使劲一拧，就扔到田埂上来。鸭子在草丛里拍搧过一阵翅膀，然后不动了。刘高连续抓了五只鸭，杀死后跟天贵一起拔干净毛，煮熟有一大锅肉。另外又打了几十个鸭蛋煮成一锅。两人把肉和蛋分别舀成两盆，分开放在两张桌上。刘高和天贵坐一桌，另外四个病友坐一桌。因为刘高病得不算重，治愈后只是腿变瘸了。其他病友的病即便医好了，有的眼睛烂成像熟透的鸡血桃；有的是指头全部烂掉，差不多只剩一个拳头；有的脸上全是疤痕，皮肤是红一块白一片的：一个个狰狞恐怖得如同魔鬼似的丑陋。刘高不乐意跟他们同桌用餐，医生撤离后他一直是这些人的头领。刘高有蛮力，要论打架这些人即便全部合起来，也打不过刘高一人，因此四人不敢不听他的话。当然大家不幸患上这种拙病，属于苦命人只要他们能听话，刘高从来不会欺负他们。天贵知道刘高爱抽烟和喝酒，在来之前在路过臭脑区的街上，顺便打了一大壶烧酒，称上一斤烟叶来看望刘高。上桌前天贵把酒和烟取下，刘高接过来给四人碗里倒上酒，再给天贵和自己倒满一碗。两人喝下一碗烧酒后，刘高说：
“张板斧，再来一碗不？”
“来半碗算了，路远要是喝高了，就怕回不了家。”
“行吧，不能喝我也不劝你。要是劝你喝醉倒了，回家万一滚下山坡去摔死了，你家春秀倒来怪我害你。”
“是啊，人上了年纪酒喝多了走路就怕摔倒。这要真是摔死了倒还好，摔不死过后长期睡在床上要害人！”
“这样吧，人老靠饭撑，喝过酒你多舀两碗饭吃。”
“好嘛，不多舀上碗饭吃人走路脚杆就没劲。这辈子你不打算回黑塘渡口去了？”
刘高摇着头只顾喝酒。他特别能喝酒，在白河上撑大货船，十冬腊月天需要下河推船，五斤多的一大壶烧酒，刘高可以一口气喝掉半壶。然后脱光衣服跳入河里，吆喝着把搁浅在滩上的货船用肩头顶起来，一个人把半条船扛上肩使劲推它到滩下去。
“要是想回去，我去劝你们大队干部派人来接你。”
“不用去劝，回去没意思。”刘高使劲喝下一口酒，只是继续摇头说，“人生了这个拙病，就算医好了回村里去，人家不管做什么事就会不欢迎你。都要嫌弃你躲着你，我回去还有哪样意思？”
“你那老婆和孩子有下落了吗？”
“她早就嫁人了，孩子跟他妈去也长大成家了。我有病，经常跟孩子去住不行，我不想去打扰他们。”
“那到老来动不了，你咋个办？”
刘高用筷子朝着对面山上的病友们的坟墓指指，说：
“活到现在早就没哪样事让我挂念的了。到时候，我也睡在那边坡上去，陪他们算了。”
刘高又问到以前船队上多数船工的情况。天贵说他们大部分仍在搬运公司和马车社上班，有少部分人改行已调进其它部门。许多人在城里还买有房屋住，全家人进城成了居民人口，端上国家饭碗领工资日子过得不错，而要说日子过得苦的话，只是苦到像他这种离开船队回农村干活的人。天贵又想：要是自己不回村里去榨油，能够留在船队里继续撑船，到后来自己也会跟多数船工去单位里上班，说不定也能领上春秀进城去，在城里买上房好安上个家。
刘高喝过三海碗酒，过后伏在桌上伤心地哭起来。他生活在这片荒野里，尽管政府每年要发两身衣服和几个钱给他们用，还分给他们许多的好田好地耕种。他们平时除了种地外，还可以养猪、鸡、鸭和鱼之类，自耕自食，论吃穿日子却比外面的多数村民过得好。当然要论他们到底是活得幸福与否，这就不好说了。因为白天有活干，日子容易打发，而轮到晚上没事情可做时，刘高只能独自蹲在屋檐下，不是张着嘴巴数星星，就是瞪大眼睛看月亮。内心的那种无聊、孤独和凄惨的劲头，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天贵听见刘高哭得伤心，又见他近年嘴上掉得只剩两颗门牙，想着两人以前在船队里，拿的都是双倍工钱，比别人能干比别人活得快活潇洒。那时他俩是什么甜日子和苦日子都经历过与品尝过，但是不曾想到活到而今，却混得不如别人。尤其是刘高自从染上麻风病后，老婆带着儿女离他而去，村民也容不下，赶他在村外河岸边住下。幸好过后能有人民政府来收留和照顾，还给他治好了病。不然像他这种人，只怕早就没命了，早就被埋进黄土堆里。眼前刘高的病虽是治好了，但活下来只能以孤独寂寞为伴，毫无意义地熬年度日，而到死了只能老死在这片荒野里，活得可怜可悲。天贵看到刘高的老境过得如此孤凄，当想到这个人的命运，想到人的富贵贫贱与福祸生死，一辈子还真是难以料定的。天贵以前看见别人升官发财，看见别人日子过得红火，总爱去羡慕别人，尤其爱去羡慕那些在搬运公司和马车社上班的人。看见他们当中有的人过后通过改行换工作，能够调到待遇好的机关单位里，羡慕人家可以在县城里生活，上班有清闲的工作，有可观和稳定的收入，日子过得滋润，活得开心。而到眼前当想到自己的处境能比刘高活得好得多，想到自己而今能够有个家庭，能够跟妻子儿女生活在一起，可以过上有家有伴的日子，觉得自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这就该是值得珍惜，该是知足了。他还想着，这个人不能只顾老去羡慕别人的日子过得是何等地滋润，重要的应该懂得珍惜眼前已有的幸福生活。
近年来，天贵靠白河上的鱼来帮家人度饥荒。
那时每到过年开春前，他去坡西那边一个苗老庚家，由老庚带上他走到那些深山里割上两大挑鱼草，自己挑上一挑，老庚也帮忙给他挑一挑送到蒿坪村来。等到可以卖鱼苗的时间，他送给老庚几碗鱼去放在稻田里养大，到收割稻谷后好让老庚家有鱼吃。这种鱼草藤叫伸筋草，通常长有两三米长，是种可以祛风除湿、舒筋活络和抗炎镇痛等方面的药材。藤蔓上长有密密麻麻的绒毛，放它在河塘里容易粘住鱼卵。鱼草藤喜欢长在较为阴凉和湿润的地方，只因生长的范围不算宽广，你要特意去寻就难以找到它。只有那些经常上山砍柴的人偶尔发现，知道它平时在什么地方长得有又长得多，需要用时提前去山里割来存放在家中。等每年轮到春分前后，河里的鲤鱼、鲶鱼产卵，人们拿上木棒和藤条篾条扎成几张排子，并将伸筋草扎成一小把一小把的，全部系好在鱼草排的藤条上，再把鱼草排子事先放在河塘里，最好是放在长有水藻的附近，这样河里鲤鱼娘会自动游到鱼草排上来产卵。当时在河塘和水藻丛旁的水面上，时常铺满一片片的绿色鱼草排子。每张排子好比一张大床，鲤鱼游到排子上躺着产出卵，尾巴扫动几下鱼卵四散开去，粘在毛茸茸的鱼草上。天贵把鱼草排拉上岸，解下所有带有鱼卵的草，全部挑到井边或者田埂上，用稻草捂住鱼草每天洒上几次清水，保持好适当温度和湿度进行孵化。过段时间只见鱼卵里有了黑影，就把鱼草放进事先围成的几片水池里，再过一段时间鱼可以破壳而出。等鱼苗在池塘里养到满月，用纱兜捞起它们来，在清水中去除杂物，养在鱼篓里可以挑到坡东或坡西去卖钱。
卖鱼苗一般走不到五六里路，得给竹篓里鱼苗换上一次泉水，卖完一挑鱼苗至少需要换过十来次水。要是换得不勤不能保持水里的养分，小鱼缺氧容易死去。当走到井边换水时，天贵每次要掐上一根黄茅草，将它扎成个如公鸡头的结扔在水井里，然后给鱼苗换水和自己喝水。他这样做的目的，说是在喝水前得杀鸡敬水神，请动神灵保佑他用过水，不会出现腹泻甚至痛肚子的症状。那时的赶路人，在野外饮用泉水都习惯这么做。而这种做法是不是灵验，能不能管用谁也不知道，但当时只见那些井里扔满了草结。如果缝上河里鱼娘多，天贵运气好而鱼娘喜欢游到他的鱼草排上产卵，一年他卖鱼苗多则可以赚到三四百元，这些钱在当时不是笔小数目。
卖鱼苗如果只是挑到河谷区附近一带客家村寨，或是熟苗村寨上去，一挑鱼苗最多只能卖到三十来元，但要是鱼苗卖不出死了，什么没捞到等于白跑一天路。卖鱼苗如果敢于挑上坡东，尤其是腊尔山的高原台地那些生苗寨子里去，一挑鱼苗可以卖到四五十元。当时能够敢于上坡东卖出两挑鱼苗，赚到的钱要胜过卖头大肥猪。解放前在坡东腊尔山一带，既是苗民起义爆发的原始地点，苗患频发，又属于土匪窝；地理环境偏僻凶险，苗民强悍粗野；男的好杀人，女的爱放蛊：生活在河谷区的客家人不敢轻易涉足。天贵胆大，年轻时曾经和村里几个汉子结伴去坡东卖过几次鱼苗。有次他跟村里两兄弟走进那些苗寨，知道需要分开行动鱼苗才能容易卖。于是天贵走一条路，那兄弟俩走另一条，却不敢离得远以免遇上事不能互相照应。天贵卖完一篓鱼，在一个村寨里遇见一位老人，说要买鱼苗把他领到家里去。老人买了鱼苗后拉住天贵不许走，只说要留天贵陪他坐下摆龙门阵。天贵当时想：我是来卖鱼苗的又不是玩耍的，陪你老人家摆龙门阵那我的鱼怎么卖？但天贵不便违逆老人的心意，只好陪他坐下抽上几锅草烟。过后老人说：“老弟，你现在可以走了。”天贵不明白老人为什么刚才不准他走，到现在要催他离开？想着要是不耽误时间的话，只怕这挑鱼苗快买完了。天贵走出村子过后，见那两个伙伴的鱼篓和水瓢乱七八糟地扔在田埂上，见不着兄弟俩的身影，只见水田里有几团血痕。天贵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估计两人肯定是出大事了。他急忙把剩下的鱼苗倒进水田里，挑上空鱼篓只顾朝着回家路上赶。这事等到回家过去一段时间，他才知道原来只因腊尔山的土匪团伙把三人误认是国军剿匪队伍派出的暗探，是去探明军情的才要杀死他们。当时的国民政府也实行剿匪，但只因政府里的许多官员与土匪在利益上有关联有勾结，甚至有的军官还是由土匪头目收编而来。他们名义上是担任政府的军政职务，实际上跟土匪没多少区别。那些军官也懂得养匪自重的道理，知道要真是把匪徒剿灭干净，而后他们不仅不能获得政府重用，而且要被凉在一旁。这样部队的军饷、粮饷和武器弹药无从得到补充，等于断了自家财路。为此他们剿匪只是为了敷衍，土匪才越剿越多。那次天贵全靠那位好心苗族老爹的搭救，挽留他坐过一阵躲过那场灾难，天贵才没死于非命。只因发生了此事，天贵隔上十多年不敢走上坡东，去那边卖鱼苗了。
解放后天贵在坡东那边结识有几个苗家兄弟，结拜成为老庚。其中有个老庚祖上的几代人，在解放前是腊尔山一带的土匪头目，而到解放后老庚当上了村支书，在那群生苗中有威信。当时老庚来到天贵家做客喝酒，对村里人说：“苗家人喜欢在稻田里养鱼，可惜不能买到鱼苗放进田里去。希望河边上的客家兄弟，到有鱼苗卖的时间，能挑上鱼篓去坡东那边走一趟。”
天贵说：“他们怕土匪抢，不敢去你们那些苗寨子。”
老庚不好意思地说：“现在是毛主席领导，是太平世道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把土匪全部改造成老百姓，全部教育成好人，我们那里早就没土匪了。苗家兄弟是真心实意地欢迎客家兄弟上坡东去。再说了有我在场，保证你们到那边去不会有事。”
稻田养鱼，在秋天收割稻谷时，鱼苗大多长到半斤大小。看见鱼在水田里摇头摆尾地游动，模样非常可爱。然后主人捉起条鱼来，用手掐住鱼鳃，一边举过头顶反复摇晃，一边“麻汝！麻汝呦！”（苗语，漂亮喜人的意思）不停欢呼和雀跃，高兴过一阵才舍得把手上鲤鱼扔进用于挞稻谷的户斗里。过后见鱼儿仍在户斗里活蹦乱跳，这种捉鱼的乐趣，真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在割稻谷时捉来的鱼儿，被称为“稻香鱼”，当人们把鱼肉拌上青椒、姜葱蒜煮成一大锅，肉质既鲜美又浓香。通常村民干活回家累了饿了，见餐桌上摆有一土钵这样的鱼肉，吃饭感觉开胃，吃得津津有味的，感觉舍不得放碗筷。在割稻谷时大家只舍得捉上一部分鱼，剩下的留在稻田里灌满水过冬。养到过年时有的鱼可以长到两三斤，这时把稻田的水放干，只见鱼群露出黑油油的脊背，在泥田里游来游去，看着实在喜人。
那时苗族地区物资贫乏，苗家人普遍比客家穷。河谷区的客家人只需舍得花费力气，将田坝上出产的东西挑上坡东出售，经常能卖出好价钱。天贵重新上坡东去卖鱼苗，开始由老庚领着他在那些村寨里走访。过后天贵熟悉了人，熟悉了路径和当地环境，就经常单独去卖鱼苗。每年头回去总要给老庚带上一把好烟叶，给庚嫂带去一块漂亮花布，给孩子们带上一盒点心，而后自己只带上一把烟叶和一壶烧酒。在村寨里与路头路尾碰上苗家兄弟，有时他跟大家抽上一锅烟，有时请人喝上一口酒。这样苗家人乐意把他当成朋友看待，邀请他去家里做客。情义好水也甜，在苗家吃饭哪怕只是喝碗苗酸汤，过后也会觉得开胃。鱼苗卖到最后一天，天贵需要走到臭脑麻风病医院去，看望以前跟他一起撑船的老朋友刘高，也顺便去那里买上趟鱼苗。从没干河运没撑船后，刘高在船队里领到几个钱，回黑塘渡口娶妻安家。过去许多年他患上麻风病，老婆抱上孩子跑得无影无踪。村民怕刘高传染病，被村民们撵出村子过后，他只能在黑塘渡口田坝下面的小河旁搭建个窝棚，独自守在那里没人敢去跟他接近。那时的麻风病不仅属于不治之症，而且容易传染人。当时人们对麻风病的恐惧，要胜过当今对艾滋病的恐惧。解放后人民政府关心麻风病人健康，在坡东那边划定了一大片荒地，建立一所麻风病医院，把病人动员到医院来隔离医治。天贵走过十几里路，上完最后一道山坡当走到坡脚，隔老远他看见刘高抱住一根竹竿，守在水田边上放鸭子。天贵高声喊道：
“刘舵把，狗日的还没死毬呢？”
刘高隔老远能听出天贵的声音，答应说：
“阎王爷忘记来收我去，我又多活了些日子。”
“你还活得逍遥自在哩！”
“张板斧，跛起你那个脚杆又跑来了。这么远的路，我只怕你是走不到这个地方上来了。”
“走得一回算一回，不来嘛就怕我俩哪个死了，就见不上面。”
“你爱跑到这些土匪窝子来卖鱼苗，就不怕遇上土匪来抢？万一你遇上一群土匪，他们一梭镖要把你的猪肚皮捅破，把你那堆猪大肠也给捅漏出来，好让你家春秀守寡去？”
“我这把老骨头不值钱，现在没人要来捅我。只是你长期住在这个山旮旯里，咋个没见土匪来捅死你这个老狗呢？”
两位昔日船队上的英雄互相戏谑对方，而眼下在这两位老家伙的身上，昔日的英雄气概早已被岁月消耗得荡然无存。当然两人只是习惯开玩笑，其实知道住在这片山里的蛮苗，他们处于明朝、清朝和民国的年代，曾经是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是经常起义造反的。那时的朝廷与国民政府贱视苗民为野蛮人，是暴民，辱骂他们是土匪，其实这一带的苗民实质上不是这样的。他们当中的多数人憨厚朴实，平时要是你跟他们对脾气处得来，他们会比田坝上客子还爱讲道理，重义气。就像人们所说的：你能敬苗家兄弟十份，他要尊你十二份。
“我没招惹这些苗老庚，他们舍不得捅死我。”刘高说。
“我跟他们是朋友，这些村寨我是跑熟悉了，跑溜了的，我跟这些人都认得。以前我在我们附近的村寨里卖鱼苗，有时还要遇上耍赖不给钱的人。当走到坡东来，这些苗老庚不光给钱干脆，还好客。他们不光不会来捅死我，还请我去他家喝酒！”天贵说着，已走到刘高的身边，接着又问，“你们医院还要买鱼苗吗？”
“当然要嘛。这么久没见你上山，这几天我还念叨你，担心你是死了怕你来不成。要是你不上山来，恐怕今年我就吃不成鱼。——你卖给那些苗老庚是好多钱一挑？”
“不一定，差不多合五十元。”天贵走到刘高面前，又说，“我走到你们医院这边来了，事情再忙，也想抽空来看你一回。”
“是啊！年纪都大了，也老了，见过一回面就少一回。你把鱼挑到那几丘秧田边去，一丘田舀上几碗倒进去，我也给你那个价钱。”
“不用那么多钱，你只给我三十块算了。”
天贵刚才卖完一篓鱼苗，他把剩下这一篓又添上许多水，变成一挑才这么说的。
“我们医院不是没钱，你大老远的给我挑鱼苗来，我去折你那几个钱有哪样用？平时只要有饭吃，我钱拿在手上也没花处。”
眼前还留在医院里的麻风病人都是没儿没女的，只是些孤家寡人而已。他们平时只需能有碗饭吃，活着对钱就看得淡。这医院建了快有二十年，开始病人多医生也多。医生没值班的时间没在医院里，而是住在山那边距离医院有一两里路的地方，那里是医生的生活区。这么多年过去了，多数人的病早被医生治好，当然没医治好的人至今差不多也老了死了。剩下的人有家可回的，已由亲人接回家去住；无家可归的，只能留在这种鬼不生蛋的荒野里熬日月。而今医生早已全部撤回城镇的医院里上班，因为病人医治好了，医生仍留在这里没多大作用，再说也没人乐意留在这种地方上长期生活。在医生撤走时医院里还有十多个病人，时间过去这么些年，至今已死得只剩五个人。刘高在病医好后打算回黑塘渡口去，可他想着在那里没有家没亲人，回乡去没意思就不想回。再说前几年回过一次，去后队里分给他的口粮不够吃，不如留在医院过得快活，这样回去不久他又跑回医院。眼前刘高见老朋友来了很高兴，扛着根竹竿一瘸一拐地下田去捉鸭子，想杀鸭子来招待老朋友。天贵见他用竹竿按住只肥鸭，喊道：
“刘舵把，那只鸭子正在生蛋哩！”
“怕我传病给你不？怕就莫捉它，不怕就捉几只来下酒。”
“怕个毬！”
刘高听他说了，感到没被天贵嫌弃是种抬举。他伸手从竹竿下抓住鸭脖子随手将鸭头使劲一拧，就扔到田埂上来。鸭子在草丛里拍搧过一阵翅膀，然后不动了。刘高连续抓了五只鸭，杀死后跟天贵一起拔干净毛，煮熟有一大锅肉。另外又打了几十个鸭蛋煮成一锅。两人把肉和蛋分别舀成两盆，分开放在两张桌上。刘高和天贵坐一桌，另外四个病友坐一桌。因为刘高病得不算重，治愈后只是腿变瘸了。其他病友的病即便医好了，有的眼睛烂成像熟透的鸡血桃；有的是指头全部烂掉，差不多只剩一个拳头；有的脸上全是疤痕，皮肤是红一块白一片的：一个个狰狞恐怖得如同魔鬼似的丑陋。刘高不乐意跟他们同桌用餐，医生撤离后他一直是这些人的头领。刘高有蛮力，要论打架这些人即便全部合起来，也打不过刘高一人，因此四人不敢不听他的话。当然大家不幸患上这种拙病，属于苦命人只要他们能听话，刘高从来不会欺负他们。天贵知道刘高爱抽烟和喝酒，在来之前在路过臭脑区的街上，顺便打了一大壶烧酒，称上一斤烟叶来看望刘高。上桌前天贵把酒和烟取下，刘高接过来给四人碗里倒上酒，再给天贵和自己倒满一碗。两人喝下一碗烧酒后，刘高说：
“张板斧，再来一碗不？”
“来半碗算了，路远要是喝高了，就怕回不了家。”
“行吧，不能喝我也不劝你。要是劝你喝醉倒了，回家万一滚下山坡去摔死了，你家春秀倒来怪我害你。”
“是啊，人上了年纪酒喝多了走路就怕摔倒。这要真是摔死了倒还好，摔不死过后长期睡在床上要害人！”
“这样吧，人老靠饭撑，喝过酒你多舀两碗饭吃。”
“好嘛，不多舀上碗饭吃人走路脚杆就没劲。这辈子你不打算回黑塘渡口去了？”
刘高摇着头只顾喝酒。他特别能喝酒，在白河上撑大货船，十冬腊月天需要下河推船，五斤多的一大壶烧酒，刘高可以一口气喝掉半壶。然后脱光衣服跳入河里，吆喝着把搁浅在滩上的货船用肩头顶起来，一个人把半条船扛上肩使劲推它到滩下去。
“要是想回去，我去劝你们大队干部派人来接你。”
“不用去劝，回去没意思。”刘高使劲喝下一口酒，只是继续摇头说，“人生了这个拙病，就算医好了回村里去，人家不管做什么事就会不欢迎你。都要嫌弃你躲着你，我回去还有哪样意思？”
“你那老婆和孩子有下落了吗？”
“她早就嫁人了，孩子跟他妈去也长大成家了。我有病，经常跟孩子去住不行，我不想去打扰他们。”
“那到老来动不了，你咋个办？”
刘高用筷子朝着对面山上的病友们的坟墓指指，说：
“活到现在早就没哪样事让我挂念的了。到时候，我也睡在那边坡上去，陪他们算了。”
刘高又问到以前船队上多数船工的情况。天贵说他们大部分仍在搬运公司和马车社上班，有少部分人改行已调进其它部门。许多人在城里还买有房屋住，全家人进城成了居民人口，端上国家饭碗领工资日子过得不错，而要说日子过得苦的话，只是苦到像他这种离开船队回农村干活的人。天贵又想：要是自己不回村里去榨油，能够留在船队里继续撑船，到后来自己也会跟多数船工去单位里上班，说不定也能领上春秀进城去，在城里买上房好安上个家。
刘高喝过三海碗酒，过后伏在桌上伤心地哭起来。他生活在这片荒野里，尽管政府每年要发两身衣服和几个钱给他们用，还分给他们许多的好田好地耕种。他们平时除了种地外，还可以养猪、鸡、鸭和鱼之类，自耕自食，论吃穿日子却比外面的多数村民过得好。当然要论他们到底是活得幸福与否，这就不好说了。因为白天有活干，日子容易打发，而轮到晚上没事情可做时，刘高只能独自蹲在屋檐下，不是张着嘴巴数星星，就是瞪大眼睛看月亮。内心的那种无聊、孤独和凄惨的劲头，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天贵听见刘高哭得伤心，又见他近年嘴上掉得只剩两颗门牙，想着两人以前在船队里，拿的都是双倍工钱，比别人能干比别人活得快活潇洒。那时他俩是什么甜日子和苦日子都经历过与品尝过，但是不曾想到活到而今，却混得不如别人。尤其是刘高自从染上麻风病后，老婆带着儿女离他而去，村民也容不下，赶他在村外河岸边住下。幸好过后能有人民政府来收留和照顾，还给他治好了病。不然像他这种人，只怕早就没命了，早就被埋进黄土堆里。眼前刘高的病虽是治好了，但活下来只能以孤独寂寞为伴，毫无意义地熬年度日，而到死了只能老死在这片荒野里，活得可怜可悲。天贵看到刘高的老境过得如此孤凄，当想到这个人的命运，想到人的富贵贫贱与福祸生死，一辈子还真是难以料定的。天贵以前看见别人升官发财，看见别人日子过得红火，总爱去羡慕别人，尤其爱去羡慕那些在搬运公司和马车社上班的人。看见他们当中有的人过后通过改行换工作，能够调到待遇好的机关单位里，羡慕人家可以在县城里生活，上班有清闲的工作，有可观和稳定的收入，日子过得滋润，活得开心。而到眼前当想到自己的处境能比刘高活得好得多，想到自己而今能够有个家庭，能够跟妻子儿女生活在一起，可以过上有家有伴的日子，觉得自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这就该是值得珍惜，该是知足了。他还想着，这个人不能只顾老去羡慕别人的日子过得是何等地滋润，重要的应该懂得珍惜眼前已有的幸福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