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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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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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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情》连载

第三十章

大河和芝兰赶到河边后,看见田里流出的水变小了,他用锄头去挖开泥坯,挖出二十几只死鸭,这时天还没亮。雨水携带着泥沙和石块,从两岸的山坡上与水沟里冲进河床。河水涨得更加迅猛了,不一会它涨到田埂下,将所有泥坯全淹没。天贵知道,蒿坪村一带的暴雨下的时间不算太久,只以为洪水不会涨得特别大。他不知道在上游的梵净山林区、大路河、寨石和凯平河等地区,及其沿岸一带的大小河道处的暴雨,是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下的,雨水一直持续到天亮后才停止。此刻洪峰正在赶来,洪水在向岸上涌动,一浪高过一浪,水的涨势几乎随着人的脚后跟在追赶上来,没到天亮时它就淹没了身后那些片稻田。这次洪流在白河的历史上尽管算不上百年一遇的,但它至少却是五十年难遇的一次大洪灾。三人的衣服全部被雨水浸湿透,大河怕天贵和芝兰冷感冒,打算叫两人回家去换衣服。他俩不愿去,都退后站在砖瓦棚前那片晒坝上,观看洪水的涨势。

一夜之间,白河一改昔日那种碧绿、平静和美丽的常态,变得澎湃、凶悍与狰狞。激流奔腾,浊浪翻滚,淹没了大片河滩与农田。河面跟平日比竟然扩宽了好几倍,一泻千里。河湾处的漩涡竟是一个连接着一个,有的像海碗大小,有的像脸盆大小,有的像斗笠像锅盖一般的大小,正在拥挤着,旋转着,咆哮着,它仿佛要吞没水面上所有的一切。旧的漩涡刚刚消失,新的很快重新形成。河面上的漂浮物越来越多,开始只是草木、垃圾混合着泡沫一片连接着一片,顺水飘荡着。接着木材也越来越多了,有的是七八根大树连成一片,有的是十几根、甚至几十根的连成一大片。只因水势涨得突然,它更是在夜间突然涨起来的,上游沿河岸所有的地方,如县城林业局、凯平河、寨石、大路河和梵净山等诸多林区与林业站内存放的木材都被卷入白河里;还有白河的干流与流域内的诸多支流沿途两岸的整棵整棵的大小树木,也被泥石流连根拔起并被卷入河中,它们一棵连着一棵地顺水飘荡。木船、房屋、器具、牲畜、油桶、百货和棺材等也被卷入洪流里,都漂浮在河面上。大河看见那些就想下河去抢东西,也就是所谓的捞浮财,芝兰提醒他要小心。他说你放心吧,干这种活我不是第一次了。大河向上游跑去几百米远,选择一个有利地形才下水去。在河湾里他捞起来二十多根粗大而又标直的木材,还有几个油桶和两捆棉花大包后,天才开始大亮起来。这时村民起床都跑到河边来,有那些胆大的汉子都像大河一样游到水上去捞浮财;胆小的人不敢游向河中,只用竹筢和放木排用的抓钩,站在河坎上勾捞起来。当然去洪流中捞浮财是种冒险活儿,是一种玩命的活儿。在蒿坪村附近的两个村寨里,已有两个汉子只因遇上涨洪水爱游到河中去捞浮财,当场累得筋疲力尽而抱住一根木头游不上岸,被淹死在洪水里结果连尸骨也没被找回家来。天亮一阵,村民捞起成百上千根木材,都横七竖八地堆放在岸边。自然还有几十个大油桶、好几大卷布匹和两具空棺材之类的东西。捞起来的油桶,有的装满桐油,有的装满菜油,有的装满煤油和柴油等。过后村民们把油桶抬回家将油用完毕,铁桶用它来储存粮食。用铁桶储存粮食特别好使,这不光不易受潮霉变,而且当把桶口盖严实后,连老鼠也是吃不着一颗粮食的。捞上岸来的棺材,多数被人扛到大队的社屋楼上放好,等到村里死了孤寡老人,好用它去安葬。当时在大队社管会的粮仓楼上,经常排放有四五具用杉木做成的棺材,这些全是村民从河里捡来放在楼上的。当场除了捞浮财的人而外,又有扛着捞纲来捞小鱼和小虾的,还有用手网来打鱼的,有坡东和坡西近岸的许多苗老庚,也扛上鱼罾赶来下河扳鱼的。河坎上站满观看热闹的人。大河全家人都出动了,小河不久也赶来,跟大河一起下水捞取木材和从城里各家店铺冲来的各种商品。刘毛从小就胆小怕事,不敢当弄潮儿横在浪头上去闯激流险滩,只能跟随父母亲、老婆和未出嫁的小梅等人,共同将两位弟弟捞上岸的各种浮财,不停搬运回家去。当时在刘家和张家的院里已是堆满各种木材、油桶和各种商品、棉花大包等。刘文清是个老水手,他跟天贵一样轮到眼前年纪大了,在水里经不住累、经不住冷不敢趁当年之勇,早已不能下河去捞浮财,也只能当搬运工尽力把堆放在岸边物资都搬运回家去。

大河捞累了,上岸蹲下休息。过一阵只听见上游人声鼎沸,接着有人顺着河岸跑到大河跟前来。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说是从上面冲下来一个人。”

大河走到岸边的浅水处来,远远地看见在上游古柳浦渡口上的洪流中间,正冲下来有三间大小的一整幢的木房。房屋只露出半截竖立在水面上,剩下的都潜入到水下,屋顶上已是片瓦无存。当房屋再靠近一些过后,大河只见一个姑娘抱紧一根柱子在不停地嘶喊:

“救命!救命啊!”

当场有十几个大汉看见了,都跳下河迅速向房屋处游去。大河等房屋流经恰当的位置,也毫不犹豫地游向河中去救人。他游到靠近房屋后,抱住柱子与其他人一齐使劲向岸边推移。可是房屋太笨重,他们的力量不够。推过半日,见木房只能向岸边移动两三丈的距离。眼看房屋即将流到那个名叫车坝滩的滩口,只差几百米的距离就要流到田坝末端的那个庙塘里去。那些有经验的水手看见搭救不成困在屋上的姑娘,大家只想上岸去逃命,都陆陆续续地离开房屋,游向岸上去。大河看见那些汉子全部离去,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正当准备离开时听见姑娘发出凄惨的哭喊与哀求声,他回头看见她那无助和可伶的眼神,只是迟疑片刻他马上转身去追赶那女子。他靠近房屋后抱紧一根柱子使劲推动一阵,没有丝毫作用。

“大河,赶快游上岸来!”

“快上岸吧!不上岸来,冲下庙塘去会没命的!”

岸上人在替大河着急,都放开嗓子大喊。大河只当没听见,索性爬上房屋去。姑娘看见有人爬上楼来,好像见着救星顾不上害羞,急忙扑过去抱住他身子不松手。

“莫抱我!你抱住了我,我两个都要完蛋!”

大河雷吼一声,姑娘马上像触电似的松开双手。她额头上在顺水冲来时,已被从屋顶上落下的瓦片砸伤。脸上沾满血污,脸色显得苍白,身子正在不停发抖。岸上的村民仍在不停催促大河赶快离开,而大河依然没搭理他们,去拆下一根梁木,想让姑娘抱住木头一起游上岸去。他想错了,房屋上的梁柱被河水浸泡膨胀之后,衔接处彼此都被咬得如铁一般紧。他拆过一阵没拆下梁柱来,接着看见房屋距庙塘只差两百多米远了,想着要是这时下水去等于白白送死,只能选择一根最粗大的,估计也是最有浮力的杉木柱子抱紧它。庙塘下有一堵形同猪嘴似的山崖延伸在半河中来,它形成一个半包围的洄水湾。当遇到涨特大洪水时,这片水域在人们的心目中,它是一片死亡陷阱。河湾处的大漩涡有十多丈宽和两三丈深,眼前如同一个巨大的锅底,如同一张血盆大口,它将漂浮物深深地吸入水底。大河望着漩涡,知道自己即将被吸入深塘里,随后对旁边姑娘说:

“你快过来,跟我一起抱住这根柱子。”

姑娘说不出话,只顾点头爬过来,在大河身后抱紧柱子。

“再靠近我一点,不要离得远。”

姑娘又向他这边移动几步,挨着他身边。眼下只因有了这位小伙子留在身边,她没像刚才那么紧张,那么恐怖了。房屋已经卷进漩涡里,正在飞快旋转着,发出像打大陀螺时的那种嗡嗡的轰鸣,响声显得刺耳,感觉是毛骨悚然的。

“大哥,我们还能转出去吗?”

“不可能,只会被吸进水底。”

“我俩会死吗?”

他没回答,反正眼前是死是活他不知道,只知道两人此刻的处境已是在劫难逃了。房屋上的梁柱、穿枋和楼板都被飞速旋转所产生的水的力量,正在将它们折断,并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那些粗大的梁柱如同被折断的干苞谷杆似的,显得十分脆弱。

“大哥,你应该上岸,不应该陪我去死。”

“没事,有我在,你不会死。”

大河说这个话并无把握,他只想尽力安慰好她,鼓励她。房屋已转到漩涡底部,速度越来越快,片刻整幢房屋开始散架,正在逐渐被分开。当时有的木头被吸入水底,有的仍在身旁旋转。流水声越来越刺耳,越来越恐怖了,面对灾难,姑娘抱着必死的念头,不再感到像原先那么地惊惶了。她带着感激和歉疚的心情,伸手去摸摸大河的脊背,想在临死之前摸摸这个处于临危之际,不会躲避灾难,不忍心抛弃她的这么个陌生小伙子,只想亲近一回眼前的这个勇敢、善良而又可亲可敬的男人。眼前她想到的是自己拖累了他,祸害了他,若是过后能够侥幸活下来,要是还有求生的机会,今生今世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所有的一切来报答他,报答自己的救命恩人。

“抱紧柱子,死也不要松手!”

姑娘听见大河吩咐,只管用双手扣紧木头,坚定地点着头。

“我俩马上要被吸进水底了,吸进去的时间,我喊吸气,你要使劲地吸上一大口气憋在肚子里。”

大河知道只有肚子里憋着气,人在水下不光持续的时间可以变得更久一些,还能增加身体的浮力,以便容易浮出水面。姑娘望了他最后一眼,又坚定地点着头。

岸上的村民亲眼看见两人在漩涡底部旋转,人影像两只鸭子一般细小,显得模糊不清,没多久就被吸入水里看不见头。大家都在心头为大河感到惋惜,不停叹息着:“可惜,太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一下子人就没了。”

小河、刘毛、文子、方矮子和刘文清跑在最前面,天贵、芝兰、曾彩霞、刘彩娥、熊腊芝与刘小梅等紧跟在后面。女人们一边跑着一边哭泣,芝兰和曾彩霞哭得最伤心。大河与那个姑娘被吸入深水里几分钟之后,两人从距离漩涡外的二三十米处的水面上露出头来,都被水呛得喘不过气来。姑娘汲入半肚子的浑水,抱不住木头被浪涛拍到一边去。大河见状立即游过去,一手抓住她的手臂,选择身边的另一根大木头抱紧。当时大河的体温从手心传到姑娘的手臂上,她心里感到极其温暖,极为踏实。

“没事吧?”

姑娘只是微微点头,却说不上话。

“别松手,要抱紧啊!”

在水下的几分钟时间,对淹入水里的人和在岸上追赶的亲人们来说,感觉都是如同熬过了一年。

两人闯过漩涡,越过眼前的猪嘴山,接着又流经一段曲折峡谷地带。这时的激流如离弦之箭,冲击和碰撞在岸边那些断崖绝壁上,掀起雷霆万钧之势。浊浪滔天,拍打着两人的头颅,淹没了头顶。人们常说柔情似水,可这柔水拍在脸上,竟是如同铁石般坚硬;也拍得耳膜嗡嗡作响,大脑晕头转向。岸上的人追赶不上水里的,他俩变得毫无力气,只顾抱紧木头寻找喘息的机会。等到流过巴茅坪、乌桕堰和黑塘渡口几个村寨,眼前的水势不利于游上岸。过后快流到白岩坝村前,大河看见水势朝着田坝上滚动,这是两人游上岸并摆脱危险、摆脱厄运的最好时机,他问姑娘说:

“会凫水吗?”

“会一点。”

姑娘虽然家住河边喜欢下河洗澡,但涨洪水却从来不敢下河。

“现在别乱动,养足体力,等流过前面那个山咀,我俩抱紧这根木头使劲朝田坝那边游过去。”

“我听你的。”

河水冰凉,大河困在水里久了,感到饥肠辘辘,浑身乏力,但漂流过那个山咀,他开始拼命游动起来。姑娘跟着他使劲游动,即将游到白岩坝的一丘尾巴田附近,两人必须赶在这里上岸,否则要是再向下游漂流去,继续漂过二十多里远的峡谷,不仅一时半会找不到一个如此有利的地势上岸,而且因为人在冷水里持续的时间过久,体能消耗殆尽,就会无力游上岸。眼看只差几丈远要靠岸,大河感觉从胸腔里涌出一股带腥味的涎水,他想自己是不是已经累吐血了,但是顾不了这么多。能不能上岸,能不能活下去,关键就看眼前这一刻。大河不敢有丝毫懈怠,只管凭借超人的毅力,继续向岸边游动。他身子刚刚挨近田埂,一手抓紧田埂上一蓬芭茅草,手被草叶割破,而草茎也被拉扯断了。他重新迅速抓住一蔸野刺梨的根部,一手拉住姑娘的手腕。浪头横飞,那根木头从两人身子下挣脱,它被浪头抛向空中,瞬间又跌落于谷底。漂入田埂下的峡谷里,一沉一浮地流向远方。

“抓紧我手!”

大河吩咐着姑娘,他一只手必须抓住刺梨树的茎部,手心被刺扎破皮刺进肉里被划开几条伤口也不敢松开,另一只手又要抓紧姑娘手臂,自然是换不出手来扶她一把。她拼命抓紧大河的手,往上一点一点地移动。眼看靠近他身子,她想抱紧他的腰没抱住,只抓着他的裤衩并无意将裤衩拉扯滑到腿上去。大河顾不了害羞,在紧急关头只是迅速腾出手来,一手把姑娘拦腰抱住。搂紧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叫她踩着自己的腿爬上岸去。姑娘上岸过后也伸出手来拉住他手,接着两人终于爬到岸上的浅水处躺倒休息。大河躺在草坪上喘着粗气,他力气耗尽拉了半天,才将挂在腿上的裤衩给拉上来遮羞。姑娘上岸喘上几口气,只管爬起身来跪下想磕头谢恩。当场只见她头磕在地上泥浆里,身子就没力气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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