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贵昔日参加蒿坪大队搬房开田,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运动,曾在地主张天清家老屋基的墙脚根下,无意挖到一大坨铅块,这对喜欢下河捕鱼的人来说,可以算是一件好宝贝。然后天贵用炭火把铅块烧熔化过后,制作成许多的网坠,又叫春秀用麻纱纺成线,织成几张疏密不一的渔网,用它们下河去捕鱼。
夏天晚上,轮到天贵看守油坊,遇上天气好白河水小,他把松树柴劈成一小片一小片,在太阳下晒干后捆成一大捆,好用它去照鱼捕鱼。天黑前他先睡过觉,睡足瞌睡后到深夜醒来,把鱼网和木柴搬上船,去河滩上捡来半船舱鹅卵石,再把船撑到滩口上或是岔道里,围了一层又一层的渔网。当网全部布好后,他把木柴装入专门用于捕鱼点火的并用钢丝编成的灯笼里,再把灯笼的把子插入船头上。点亮渔火过后一边敲响船板,一边把鹅卵石投入水中,闹得河面上噗通噗通地响,以此来驱赶鱼。那些游到滩口或是岔道里来觅食的鱼,受到惊吓它们惊慌失措地只想向深塘里逃回。然后有的被卡在网上,变成天贵的战利品。当布过多次渔网,到鸡叫过后收网上岸,运气不好的时间,一晚上只能捕捞到几斤鱼,也有什么都捕捞不到的情况;轮到运气好时,一晚上可以捕到十几斤,甚至几十斤的情况。它们多是些鲤鱼、铜鱼、石郎、马口、土口、鳜鱼和黑岩鲤等,这类鱼每条大多有一两斤,少数也有三四斤,肉质以紧、鲜、香而闻名,天贵把鱼都拿到集市上卖掉,顺便将粮油、肉食和日用品买回家来。
芒种前后,桃花鱼、山麻鱼、青背鱼、眼鳊鱼和棒棒鱼等,开始陆续上滩来产卵。天贵白天洗澡在浅滩处垒好一片沙坝,铺上稻草夜里蹲在沙坝上守鱼。看见月亮从东边山头上升起来,缓缓向西边山岭上落下去。河滩上的蚊虫多,得用被单把身子裹住免得被叮咬。他吸着烟管,烟斗一闪一闪地透出腥红,亮光容易招来蚊虫飞到脸上。他守通宵遇到有鱼群游上滩来产卵就有收获,没鱼游来只能是空手而归。当鱼群游上滩来,月光下看见一条条鱼跳出水面有一两尺高,在空中调头过后尾巴轻轻一扫,划出一道银狐,瞬间叮叮咚咚地落入水里,令人看得眼花缭乱。此时他将手网挽好套在肩头上,猫着腰握住渔网撒下去,收网时每网鱼多的情况有三四斤。鱼群上滩来产卵的时间短,通常只有两个小时左右。他把鱼从网兜里抖落下地,来不及把它们捡进背篓里,只管让鱼在稻草丛里跳跃,他得抓紧时机不停下河撒网。记得有天晚上,天气特别好也有月光,天贵撒下第一网提出水面就有很多鱼,继续去撒那鱼重得简直连网就提不起。他只撒过二十来网,过后看见沙坝上预先做成的稻草窝里的鱼快盛满,地上变成一片银白就不撒了。鸡没叫他赶快把鱼装进背篓,盛满后鱼没装完只能用外裤来装。即是用稻草把两条裤脚扎紧,将裤子扎成一个布袋,然后把地上的鱼全部捡起装入裤筒里,用裤带把裤腰扎紧走时把裤腿架在背篓上好背回。这次捕到的都是只有两三指宽的小鱼,要是马上把鱼拿进城去,通常会卖不出好价钱。需要在家用剪子把鱼腹剖开,除去肠肚并用三口大铁锅轮番把鱼煎熟了,摊开放好在几面宽大的竹篮里,挂到屋檐下的木架子上晾晒成干鱼。等到缝年过节时拿它进城就能卖出好价钱。天贵每次捕到这种小鱼,捕得多时全家人不能再睡觉,都得被喊起床来干活。当时剖鱼腹的剖鱼腹,除去肠肚的除肠肚,烧火的烧火,煎鱼的煎鱼,全家人在下半夜要忙得不亦乐乎。
七上八下九归塘,即使时令过了九月即将入冬,鱼群一般归入深塘内,或是躲进巨石下和山洞里去不便捕捞,这样天贵也有办法。他先把几片茶箍饼(茶箍饼不用它充当农肥,常用来作燃料烤火,若用它来毒鱼却有效果。人吃了被箍饼毒过的鱼肉,这对人体不会产生什么妨碍)捣碎,放在桶里掺上几瓢热水发酵成茶箍浆。又准备许多棕片再把两张棕片并在一起,用篾条缝成一些网兜,然后把所有材料带到河边船上。他把木船撑到河边的巨石旁或是悬崖下的洞口外,事先布下一层又一层的渔网。等网布好之后先把桶里的茶箍浆塞进棕片兜里,再把棕兜扎好在竹篙的末梢上,将竹篙伸入石洞里进行搅拌。这样藏在洞里的鱼群受到惊吓,或是被茶箍水呛得晕头转向,呆不住了只能跑出洞外来,然后多数鱼逃不脱天贵布下的天罗地网。
天贵不但能够捕鱼,而且是个手艺人,擅长打制各种嫁妆、建造木房、制作木船和漆染家具等。冬天没榨油,闲时经常给人去干这类手艺活。在外面挣到钱粮回家交给老伴,春秀能把一日三餐调理得有滋有味,能把家务料理得井然有序。当然有手艺的人毕竟比那些只会干苦力活的村民有办法,平日在遇上风调雨顺的年成里,村里大部分家庭只能勉强吃饱,而天贵家却能吃得好;再到处于生活极为困难的年成,村里大部分人家经常饿肚子,而天贵家竟能有吃的,能够吃得饱。例如,在蒿坪村实行以大队为核算单位,进行统一分配口粮的那些年成,大队的生产搞不好,公余粮的任务又繁重,即便队里年终有几个余钱,大队部要拿钱去修建电站和还贷款。这样村民们分到手的口粮最多只够吃半年,因此多数人家经常饿肚子,有些人穷得连裤子也穿不上。有的大姑娘和小媳妇长期只有一条可以穿出门的裤子,当裤子洗了没换的,或是那裤子穿破了不能遮羞,不敢出门只能蜷缩在被窝里。为此多数村民长期穿得破破烂烂的,看去跟一群乞丐没什么两样。那时就算处于这样的年景,天贵家也是没有大米却有杂粮,没有杂粮也有瓜菜用来糊嘴,反正一家子从没挨过饿。他老婆、女儿和孙女进出家门,至少能有两条裤子轮换着穿在身上。天贵经常下河捕鱼和做木工挣到钱财,私下从外面先把口粮买回家,暗自放在粮仓里藏好。平日里春秀能把大米和五谷杂粮做成各种粑糕、粉条和米豆腐等食品,变换成各种口味好让家人吃得高兴。每当在夏秋之际,他家那些屋檐上晒满了干鱼、盐菜、干菜和干豇豆等;又挂有诸如一棒棒的苞谷、一把把的高粱、一排排的黄豆、一串串红辣椒,一索索的草烟叶之类;还晒有什么干豆鼓、豆瓣酱和麦芽酱这类东西。当时院里那些鱼香味、酱香味和菜花的香味,容易把蜜蜂与蝴蝶之类的招来。蜜蜂经常在屋檐下嗡嗡地唱歌,蝴蝶在菜花周围翩翩起舞,家中现出一派祥和而又热闹的景象。
中午天贵每当干活回家来累了饿了,春秀端来一碗米饭,不是舀上两调羹麦芽酱、豆瓣酱,就是夹上些霉豆腐、水豆鼓,或是用白糖与白醋腌制成的蒜瓣,送到丈夫手里来让他吃饱。有时他吃罢晌午饭春秀接过碗去,又去舀来几调羹甜酒兑上凉开水给天贵喝。甜酒水清凉解暑,豆瓣酱和霉豆腐经过太阳的烤晒或是时间的酝酿,吃起来味道极为醇香,感觉日子过得真是有滋味。要是条件允许的话,春秀偶尔还给家人煲上一钵凤鸡乳鸽汤,一家子喝着鸡肉汤,感觉人能过上有家有老伴的日子实在是幸福。那时天贵想着女儿杏月、巧月和露月的家里穷,他安排几家各自送上一两个孩子到外公家来,替女儿们把孩子养大,并让几个孩子长期在蒿坪村小读书。过后孩子们见外公家生活吃得比自家好,到学校放假后他们舍不得回家去,要赖在外公家来混吃混喝。露月有个儿子叫范国亮,只因孩子生来特别淘气,外公爱称他为“翻天亮”。这个翻天亮平时不喜欢读书,只爱跑到河边来玩耍洗澡。每当放学过后,他经常拿着一个青柚子,领上一群孩子在河水里投球戏耍。在河里洗澡浸泡半日感到饿了,跑回外公家来看见屋檐下晒满干鱼片。当时干鱼有两种,一种是用大铁锅煎过的有几寸长的熟鱼,取下来可以马上吃;一种只是用盐巴和香料腌过的有一两尺长的生鱼片,也一条条地挂在屋檐下,不能马上塞进嘴里吃。天贵平时去河里捕上一次鱼,要是捕得多他直接背进城去卖;要是捕得少只为几斤鱼不值得进城走一趟,只好把鱼从背脊处剖开为两半,叫春秀制成腌鱼用篾条从鳃和嘴里穿上,挂好在屋檐上列成一排晾干。外孙翻天亮嘴刁不爱吃饭,爱吃鱼肉他见外婆没在场,只将手中柚子球朝屋檐脚的竹筛底下抛去,当砸落一些小鱼下地,他捡起来揣进衣兜里,一边吃一边继续跑向河边玩耍。有时要是用力不当砸得过猛,“哐当”一声把竹筛砸翻后,满竹筛鱼片如同下雨一般落下地来。春秀在屋里听见响声跑来骂道:“翻天亮,鬼打死的!你这个害饿痨病的死鬼,想造反了不是?狗日的屁娃娃,硬是个捞翻天,捞翻胯了的,慢点老子来要擂死你个烂狗日的!”
翻天亮爱惹外婆生气,听见外婆臭骂一长串,骂得凶只顾急忙抓上两大把干鱼片,塞进衣兜里朝河边跑得无影无踪。当然外婆尽管骂得凶,却是舍不得下手打外孙,随后只能把干鱼重新捡进竹筛。
这种富足、温馨与和谐的日子,可惜不能长久地维持下去。原因其一是全国大兴农田水利建设,运动开展后大队上设有民兵连,公社里设有民兵营,区政府设有民兵团,民兵队伍在冬天被安排去修筑水库和开挖沟渠。当时工地上库房里的炸药、雷管和导火索极多,管理不善河边上每个大队里的民兵,那些年轻人喜欢把爆炸物资拿回家来扔下河去炸鱼。这样没有经过多少年,河里大大小小的鱼,几乎被人炸干净,这就没什么鱼可以供人去捕捞了。
当时这条河里的铜鱼多,夏秋之季喜欢一群群地游到浅水处来觅食和晒太阳,看去真是显得极为喜人。爱炸鱼的人经常守在岸上,当发现鱼群游到眼前来,他想让炸弹落在水上就爆炸,好让鱼群没时间跑掉,便把导火索切平雷管口,有的人甚至冒险把雷管口也切去几毫米。到投掷炸弹,有时它刚落水就炸响,有时却在空中爆炸,有时竟然没扔出手就炸响了。因此处于蒿坪的这片河谷区里,在上下几个大队当中已有好几个后生,因为平时爱用雷管炸药去炸鱼,有的就被炸成了一把手或是独眼龙,当然也有直接被炸死的情况。曾经有个年轻人的右手被炸断,截肢过后还用左手去投掷炸弹。他没了右手来拿住炸弹,只能把炸弹放在地上点燃,用左手捡起来立即扔下河。有次他点燃安装在炸弹上的导火索后,左手没拿稳炸弹滑落在脚下,只见导火索在吱吱地燃烧着,那人急忙一脚把炸弹踢下河去。炸弹滚落到水上马上炸响,他躺在河坎上脸被吓成青紫色,想着要是自己动作只是稍微迟缓两秒钟,只怕这辈子他连个一把手也当不成了。
其二是天贵腿关节的风湿病变得严重,毛病发作时干不了重力活,而后少有人请他去做手艺活,这就不能挣钱。
其三是春秀遇难死去,这是对天贵家造成最大伤害的事件。在芝兰读到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里,春秀进城去卖干酸菜和豆鼓之类。只因她的罐装菜做得既好吃,又干净,城里人喜欢买去吃。春秀做事算是一把好抓手,她趁赶场天顺便背进城去卖,每次去赶场可以赚到些油盐钱。她卖完菜去街上买好日用品,走到城外的码头上来搭乘船回家。那时蒿坪大队一年四季在烧砖瓦,烧成砖瓦后用两只木船逆水拖运进城来出售,卖完砖瓦后顺水放着空船回村。轮到缝赶场天进城来的村民想偷懒,都爱搭上顺水船回家。几天前只因河里涨过大水,这次赶场的多有只船已载满人先开走。剩下一只也载满人,但仍然泊在岸边等待几个船工赶来。那几个船工在卖完青砖后,留在后面负责跟买主算账结账。当天只因村里有人请满月酒,娘家是坡西那边某个村寨上的。有十几个妇女去蒿坪村做客,趁赶场天进城来买好礼品,赶到码头上来搭船,这样船就超载了。等到所有船工赶到码头上,看见河水大木船两侧被人和货物压得露出水面没两寸高,不叫走一部分人就没法开船。当时只因天气热,赶路回村去谁都怕累怕晒。没人自愿下船,船工不便叫客人下船赶路,经过一番劝说只能把村里部分年轻人喊上岸,留下的人多是老老小小坐在船上。开船后行驶过几口深塘几条长滩没事。而后行驶到老蓬滩上,这是条险滩,人从滩头上向滩下望去,只见河道上激流如飞,浪花四溅;沿途那掀起的浪头,好似无数只山羊与水牛在主航道上狂奔。有首客家山歌是这样唱的:
老蓬滩唉,
老蓬滩上白浪翻。
行船下滩把船打,
只见竹篙不见人!
船只差几十米快要下完河滩,当行驶到最险处,船头从浪涛上横压过去,浪头把船板拍得砰砰响,浪花溅上船来。这时坡西那些妇女只因不识水性,看见河水溅到身上害怕起来,突然向船的一侧拥。船身被压向一侧偏过去,眼见水漫过船沿涌进船舱,接着她们又从那边跑回来。船载重了经不住颠簸,摇摇晃晃很快沉入水里。船漂到滩下被激流卷翻过来,人全部被压在船舱里,随后船被水冲到滩下的深塘里。春秀本来能够凫水,从船舱里爬出来露出水面准备游上岸,不想竟被坡西一个老妇人揪住衣服。老妇人不识水性慌了神,临时抓住春秀只想把她当成救星不松手。春秀在水里挣不掉老妇人的手,两人一起沉入河底被淹死。那次事故共计死了五个人,蒿坪村里除了春秀而外,还被淹死一个孩子,另外三人全是坡西那边的。
春秀的尸身被村民们抬回村来。夫妻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情同手足一般早已变成亲人。天贵看见老婆本是一个大活人,早上背上背篓竖着身子走出门去,晚上却是挺上尸身被人横着抬回家。天贵看见老伴只能呼唤一声:“呆婆娘矣!”随后人晕倒在地上。吴大妹与几个妇女赶来掐他人中和动脉,掐上半天才把天贵弄醒过来。春秀横死于家外尸体不宜停放在堂屋里,只能用晒席在露天坝上搭成个丧篷,把人放在篷里门板上,派人去请来杨西坡那一伙人做道场。在装棺入殓时天贵牵住春秀冰凉的手不放松,继续不停哀哭:
“秀呀,别丢下我啊!你不是答应过我,说好你要陪我过完一辈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