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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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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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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情》连载

第二十三章

蒿坪村的男孩子像只野狗,没事成天只喜欢往河边来乱跑。到了河边脱得精光,一般把衣服裤子扔在河滩上,或是用鹅卵石压住衣裤免得它过后被风刮走,到回来的时间找不到穿的,然后不管是到上下游去摸鱼,还是跟着别人走到别处去炸鱼捡鱼,裸身跑去几里路也会变得无所谓。有时他们在水里浸泡厌倦了,就走上沙滩来晒太阳。沙滩上涨过水后,那些细沙显得干净,软绵绵的躺在上面,好像睡在一床大棉被上。村里社员去对门河田地里干活,收工回来看见孩子们光着屁股像排一窝红薯种似的,裸睡在沙滩上。有的社员大声喊几个孩子撑船去给他们渡河。孩子们看见对岸的人多数是女的,出于本能反应尚知道该去穿上裤衩,知道要用块遮羞布来把胯下家伙挡住,才好意思去撑船跟对岸那些女人见面。可是当他们朝向自己摆放衣裤的地方走去时,隔岸有的妇女见了,已是等不及就骂起来:

“狗日的几个烂崽子,快点给老娘们撑船过河来!你们要跑去穿那个破裤子来遮挡哪样呢?你几崽那个‘光斑鸠’还没长得像根老木虫那么大,露在外头来莫说是老子们看见它没当一回事情,就算是天上的岩鹰老鸹饿了没肉吃,它看见了也不耐烦飞下地来叼走你们那个腌臜东西去!”

这时三人的母亲曾彩霞、刘彩娥和吴丫头都在场,当娘的也跟着说:“我的个乖崽呦,你们现在只是个娃娃崽,人小不用怕羞,快点来给我们撑船吧。你们这些表伯妈、表娘、伯妈和大嫂子都要忙倒过河回家去煮饭吃。”

几个孩子挨骂后,只能回头上船。他们把船撑过河去,一群妇女先抢上船后,有人爱拿孩子的“光斑鸠”来说事,来开玩笑。他们听习惯了,变得无所谓。这样习以为常后,妇女们到河边来叫他们去帮忙漂麻布,搥衣服,晒被里、被面和床单等,不管干什么事情,习惯裸身在女人面前摇来晃去,就不知道什么叫害羞了。

小伙子们长到十四五岁时,仍有排帮爱在白河上放木排。那时木排的队伍行驶到前头的,已经在蒿坪村外的河滩上靠岸;而行驶在后面的,仍在上游几条滩上漂荡。当木排全部停靠在岸边,河谷在夕阳的映照下,放眼望去,只见蓝天白云,绿水青山,木排呈现出一片银白色,真是别有一番景致。木排停泊一夜之后,到第二天黎明时又要启航。当时老排工在岸边桌上摆好猪头和雄鸡,酌上几杯烧酒,点燃蜡烛,烧上一堆香纸,拿出祭文来诵读:

“苍天素有好生之德,河神尚有怜民之心。我排帮弟子放排顺河而下,贩运木材,祈求河神职司河运,护佑黎庶;镇服江龙翻浪,勿降暴涨之灾,无有打排伤亡之事端。神若有灵,佑我平安。虔备薄典,伏祈尚享!”

老排工当司祭,宣读完毕祭文,放在火纸堆上焚烧拜祭后,对排工们朗声唱道:“开——排——喽!开排!”

众排工敲响竹篙,跟着齐声吆喝:

“开——排——喽!开——排!”

众人吆喝一阵,立在首张木排上的汉子,只管把竹篙在岸上使劲一点开,拖长声音吆喝起来:“嗨——嗬——呦!”木排缓缓离开岸边,到了河中排工扳动大排桡,把木排位置调正。不久只见所有木排一张接着一张的,列成一支长队,既离得不远,又挨得不近,保持着恰当距离犹如一条白线,把豆绿色的河水分隔为两半。

木排停泊在村前,小伙子们每到中午或是下午爱把水牛赶下河,人跑到木排上来洗澡。他们有时在木排周围潜游戏水,有时躺在排上睡觉。木排是用两层原木筒子扎成的,上下两层的木头错落有致,一般要给排头和排尾留下许多空缺。空缺处有层木头垫底,几个小伙子躺在水里玩耍,感觉跟睡在小摇篮里一样舒服。河水将身上泡得凉悠悠的,他们有时会睡着了,有时睁开眼睛看着天空,看着流云。蓝天上干净得只剩下那个太阳,只是阳光容易把眼睛刺得睁不开。

当地的汉子们去放排,来回常要花费一个多月时间。村里的小媳妇杨九妹舍不得跟丈夫刘七斤分开,特意找上一些衣物拿到木排上来洗。当时女人搓,男人搥,棒槌拍打在木排上,声音震得两面的山坡都在砰砰地回响。当衣物清洗干净后,夫妻两人分别牵着床单或是被里的一头,站在木排上拧来扭去地把水拧干。两人的影子映在水里,长长短短的在水面上晃动。放排汉刘七斤看见几个小伙子头顶一片山芋叶遮挡阳光,躺在身边的木排上玩耍。他大声喊着:

“你几个屁娃娃睡到那里干啥?快点过来吧,过来帮我把这些衣服全部抱到河坝上去晒干。”

刘七斤在村里说话做事有威信,他们不敢不听话就走来。年轻媳妇杨九妹只隔上一个冬日,不曾见到这些娃娃脱光衣服下河的模样,忽然发现他们的身子变了样,胯下家伙仿佛春季里的竹笋,一夜之间是从土地里冒出来似的……她瞥过一眼先捂着小嘴巴笑,当忍不住笑了就吵嚷着,笑嘻嘻地骂道:

“你这几个坏家伙,几个骚牯牛,不晓得勾下脑壳去看一眼,看看你们胯下那个家伙呦!长得快像根顶门杠子了。你这几个坏家伙还爱在我眼面前摇来晃去的,不晓得穿上条裤子就不怕害羞?”

经过这位漂亮大嫂子一骂,几个小伙子急忙扔下手上衣物,从头顶取下那片山芋叶来当成片遮羞布,本能地把胯下遮挡住。一个个就红着脸,弯着腰,缩着头,从嫂子的身边跑开了。

丈夫见他们一窝蜂似的散开,没人拢来帮忙晒衣物,他责怪老婆说道:“你骂他们做哪样呢?我们河边上的娃娃崽,哪个不是这样光着屁股长大的?”

另一个放排的汉子趁机说道:“这几个屁娃娃不要怕她!你家这个九妹大嫂只是在假装害羞,就算你们那个家伙长得真是像她说的那样了,只怕她在平日里也是见过几多的!”

杨九妹洗完衣物,又和衣下河叫丈夫给她搓背挠痒痒。旁边的汉子看见小两口喜欢在水里黏糊,喜欢亲热,打趣说:

“九妹子,舍不得你家男人去放排,还要喊他下河陪你来洗个鸳鸯澡?”

九妹老实说:“那么热的天,不洗干净回去晚上睡不着。”

“那你好生洗吧,把身上全部洗干净了,回去好送你家七斤睡够起摸饱起,免得他出门熬久了要变得饿馋馋的,馋嘴了晚上爱到常德去找那些漂亮女人讨嫌!”

“我看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是的呦,算你说对了!今晚上我家七斤他要喜欢睡哪头摸哪头,我就送他摸过够睡过饱!看你这种人还有哪样意见不?还爱眼红不?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我家男人再讨嫌,哪回他去放排至少还晓得把工钱给我带回来。倒不像有的人那样的,回家后不但从来没给老婆带回来几个钱,到婆娘来追问他:说你那些钱究竟是跑到哪里去了?他各人只会编故事去骗人家说,钱都被小偷扒去了。我也不晓得你衣兜里那几个放排钱,究竟是被男小偷扒去了,还是被女小偷骗走了?”

小伙子们跑开后,忽然发现自己胯下那个雏鸟,不像以前那样只是坨肥嘟嘟的肉,而是早就长变了样……于是几个人才弄明白:自己从此已是由个男孩子,忽然变成个大小伙子了。今后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样信马由缰,不能赤身裸体地再跑到河边来撒野。

排工们离家近的回家吃饭,离家远的在沙滩上架上一个铁三脚,在河滩上埋锅造饭。一缕缕炊烟随风飘散在河面上,与蒸腾的水气混合成一体,变成一层层蓝幽幽的暮霭,显得虚无缥缈。

太阳快荫到河面上来,刚才的骄阳早已变成夕阳,烈日也变成落日,不再如正午那么烤晒人。吴金枝走到河边来找人,她的眼力不好,站在一条田埂上用手搭在额前当遮阳棚,东张西望地想找文子,目的是叫文子陪她去给塘宝当替身,跟伯妈去小河口的水塘边赎魂。找到文子不乐意去,伯妈金枝骂过文子一番说他是只黄眼狗,然后改主意又叫方矮子。矮子只因嘴馋贪吃,知道婶娘的竹篮里有块刀头肉,就乐呵呵地跟上她去了。

原来带动油坊水车和供给电站发电的水源,是从洞坎里的小河通过沟渠引来的。几天前小河涨洪水,洞坎里的堰坎遭大水冲垮,并冲来泥沙将引水的木槽塞满。这样河水流不进沟渠里,外面的电站发不出电,油坊也榨不成油。等到洪水退去后,支书刘水保派上十几个社员进洞坎去修筑堰坎和疏通水槽,为此孙塘宝也被派去干活。在干活时,塘宝和许多人扛着石头去筑那条堰坎,目的是把堰坎堵塞好让水位提升起来,水才能从那个木槽里流过并通过水渠用来发电、榨油和灌溉农田。走到堰坎上,塘宝不慎脚下踩着青苔人突然滑倒,肩上石头顺势落下砸伤脚背,人随着瀑流从石崖上跌下那片深潭。他吓慌了一时没游上岸来,顿时呛了半肚子河水。不久别的社员去把塘宝捞上岸,发现他的腰和脚都受了伤。几个社员立即将塘宝背回家,先请示大队干部,刘支书吩咐几个人把塘宝送到医院去。先后在县城和地区这两家医院住过两个月,等到他把伤养好出院回家,可是人又说起胡话来,而且白天晚上不睡觉,只喜欢往河边乱跑。在河岸上他有时静坐着,有时又手舞脚蹈,看见有人走来就傻笑。有天芝兰在河边坐着玩耍,孙塘宝跑到她跟前来,跪在她面前不停哭喊:“女神仙,有人来抓我,想关我进洞府里去,求你快救我!女菩萨,求你不要让他们来抓我,我求你了!女神仙,女菩萨……救救我吧。”当场芝兰被吓得手足无措,只能跑开躲到一边去。到夜间,塘宝依然从睡梦里爬起来,下河去摸鱼,捉到鱼就生吃。每次要等到下半夜听到鸡叫,醒来才知道回家。为此村民都说他是落洞失了魂魄;说他的七魂六魄已被洞坎里的洞神摄去,锁在洞府里出不来了。

这条小河从镇竿河公社,就是从公社中学的背后那边流过来,一路穿越高山峡谷,在即将流入古柳浦村旁的田坝上,它从一堵有几丈高的石崖上飞流而下,形成一条大瀑布。瀑流跌落于深潭里,水花飞溅扬起的水雾,如同一层层轻纱,迷迷蒙蒙的。小河沟里多深潭,而这条瀑流下的潭水最深,绿得阴森森的,真是深不可测,当地人称它为绿阴塘。石崖下又有一个溶洞,不知道洞子里有多深。每当瀑流涌动,洞内如钟鼓长鸣,人们又把这片峡谷称之为洞坎。峡谷两侧的悬崖高耸入云,石壁犹如斧劈刀削一般陡峭。人若在谷底吆喝,声音在空谷间回荡着,萦绕着,余音经久不绝。石壁上长有不少野树枝、荆棘和藤蔓,半岩山上的石洞成了老鹰和鹞子栖息繁衍的场所。峡谷里只有在中午的时间,才能晒着几小时太阳。风凉飕飕的,令人感到阴冷恐怖。

在洞坎里的田埂或是水沟坎上,夜里有时要出现磷火,村民认为那是鬼火。有人还说河塘里有水妖,人不能轻易下去洗澡捉鱼。不然被山神、河神和洞神之类的神仙摄去魂魄,人就活不成。天贵每次去洞坎里塞水引水出来榨油,要在峡谷外面点燃一炷香和烧上几张纸钱,算是祈祷过山神和河神,祭奠罢孤魂与野鬼,他才敢小心翼翼地进去塞水引水出来。以前峡谷中的团鱼、螃蟹、石蚌和蛇特别多,溶洞里藏有大娃娃鱼。天贵经常从崖上水槽里经过,有时看见蛇缠绕在头顶树枝上,有时又见它在水槽里上下来回游动。当见蛇快游到脚边来,天贵只能将两脚跨开,站在水槽坎上好让蛇从胯下溜过去,做到互不惊扰对方。有时他看见绿荫塘里有条好几斤重,甚至是十多斤的娃娃鱼,从深潭里爬到浅水处来,要么像婴儿似的躺着,叫唤着,要么悠闲地晒着太阳取暖。当然在此地即使看见有娃娃鱼,或是各种鱼类在身边游来游去,天贵和多数老年人是不敢轻易将它捉回家去美餐一顿的。

天贵对待洞坎里的生灵特别敬重,但对外面的就截然不同。那时全社会时兴“除四害”和“灭五毒”,人们把动物简单地分为有益和有害两大类去对待。平时在家中、村里、路途或是田地里,要是遇见毒蛇、蜈蚣、老鼠、苍蝇和麻雀之类的“害人虫”,天贵会毫不犹豫地设法去消灭它们。但走进洞坎来,对待洞坎里的任何小生命,哪怕只是一只蚂蚁,那像天贵这类年长的村民,只因平素早已将这里的所有动植物都神化了。他们怀着敬畏之心,从来不敢伤害到峡谷里的任何生命。他们相信这里的所有生灵皆系神灵的子民,人要是有意去伤害到它,说不定今后要遭受什么报应。

天贵看见洞坎里的娃娃鱼,又想起有次从油坊外过河,在船头下看见一条娃娃鱼。他无心捉它上岸,只想用竹篙把它赶回深水里,好让它继续生存。他赶过几下见它只是晃晃尾巴,却不能游动。他想到刚才有人在这里来扔炸弹炸鱼,娃娃鱼定是被炸伤了,才爬到水边来喘息。天贵估计这家伙伤得不轻,知道它活不成,才把它赶入背篓拿回家养在洗脚盆里。家人不爱吃这种东西,不喜欢不接受这个浊物养在家里。天贵想送人又没人要它,因为村民没有吃娃娃鱼的习惯。娃娃鱼脏,身上滑溜溜的沾满秽物,可这对娃娃鱼来说,身上的污秽裹得越多,说明它的身体越健康,它才能活得好长得好。娃娃鱼在脚盆里养过几小时,盆子被搞得极腌臜。傍晚有个后生来把它捉走,说是想拿去等到晚上跟几个伙伴聚在一起打扑克,用它煮熟了来当下酒菜。后生拿回家后老娘和老婆见了不高兴,不准他把这种脏东西拿到灶台上煮,说是怕得罪灶神菩萨犯忌讳不说,还怕浪费自家的油盐与柴禾。婆媳两个唠叨不停,那后生没了吃娃娃鱼的兴趣,就把它退到天贵家来。到第二天早上,天贵把娃娃鱼背进城去,放在十字街路口半天没人来买。等到单位下中班和学校放学时,走来围住娃娃鱼看热闹的人多,想买去吃肉的人却没有。过后终于有个当干部模样的人打算买它去,讲停当价钱那人却犹豫起来,说是怕提着这种东西回去被旁人看见了,有人要笑话他一个国家干部,一个体面的人还爱去吃这种污浊、低级的肉食,就没买成。过后遇上几个酒鬼,他们只舍得出两毛钱一斤,用一块七毛钱买下它去煮了当下酒菜。这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后来等到娃娃鱼变成稀罕物品特别值钱,不再是白送就没人想要的贱东西。这样天贵过后每当想到这事,爱感叹说:“要是现在能捉到那么大的一条娃娃鱼,拿进城去卖得钱,用它来买上一头大水牛,只怕还花不完钱哩!”

孙家发家住在堂弟孙家志屋前,老婆金枝给他生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孙家发开始当过生产队长,后来升为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又任过民兵连长,大致相当于后来的治保主任。他这人怕苦怕累干农活没心思,从来也干不好。即便挑上大半桶粪水走在路上,桶里就像养有鱼似的,粪水爱不停晃荡,溅出来不停朝他裤脚上泼撒。过后队里分的口粮越来越少,社员吃饭多数时间靠自留地产出的粮食和瓜菜之类。那时种好自留地对于每家每户能够吃饱饭,这真是太重要了。孙家发两口子耕种的自留地,杂草总是比庄稼长得茂盛。他的地种不好收成薄,一年收到的粮食和瓜菜每年糊不上嘴。加上金枝身体弱,长期咳咳吐吐的,参加集体干活挣抢工分不行。他平时不喜欢下地,尤其不爱守在自留地里干活,只喜欢当个干部去指挥别人,喜欢到人多的场合凑热闹。孙家发祖上也富有,到近几代却是穷得叮当响。据说从他曾祖父开始,头上就长有癞子疮。这种毛病传男不传女,他家几代男丁都是癞子头。父子俩跟老祖宗一样,长相本来不错,长着一副国字脸,粗颧骨,下颌线很明显,额头上花间宽阔。单拿孙家发来说,他平时穿着一身草绿色劳保服,背上一杆步枪,头发没掉落时爱把头发向顶上梳翻过去,看去显得有派头有官相,或说有当官的气度。到十二三岁之前,他头上没长出癞子,随着身体日渐发育成熟,头皮开始无故发红发炎,再过去一段时间顶上头发掉光,头皮现出红一块白一片的病斑,就变成癞子脑壳了。他家有这种祖传的疾病,几代人四处去求医也医治不好。村民平时爱给人取绰号,有人把孙家发叫做“发癞子”,也把孙塘宝喊为“宝宝癞”了。据说孙塘宝出生的年份、月份、日期和时辰都属龙,听有位算命先生说,普通人多则只有四两五钱的命相,而算命的依据生辰八字来推算,竟然算出孙塘宝有十八两命相来。这估计该是利用术相书,推算出的最大的命相了。金枝听见算命先生说了,母亲怕儿子命大福薄,命里镇不住邪恶。她在塘宝过三岁生日这天,领上儿子走到庙坎下深塘边去一边烧香烧纸,一边叫儿子不停磕头作揖。金枝这样做的目的,自然等于把塘宝过借给河塘下的龙神当干儿子。因而给他取名为塘宝,目的自然想祈求河神龙神保佑她儿子易长成人,长命百岁。

医院里的药物对孙塘宝的病情不起作用,没治愈病根他出院回家,孙家发两口子听人说塘宝是落洞失伴,失落了魂魄。孙家发不迷信鬼神,吴金枝却相信。她过河赶了近二十里路,去坡西那边的杨家寨,想请巫师傩师杨西坡来给塘宝唱傩戏。端公先生杨西坡不敢答应来唱傩戏,只答应到孙家来看一趟。法师来孙家查看过一番,说是有洞府里的洞神想留孙塘宝给神君放马养马,他在掉进洞坎下的绿荫塘时,魂魄被吓丢了,洞神已将他的七魂六魄全部索走,锁定在水塘下的暗洞里。眼前孙家要想治好儿子的病,不能唱傩戏就该抓紧时间去洞坎给儿子喊魂赎魂,不然病情再拖延下去的话,只怕塘宝这个人要活不成。在当地,落洞失伴被神灵掠去魂魄的人,多是年轻而又漂亮的姑娘,当然也有没结过婚的小伙子及妇女。当时只因是新社会,全社会在号令破除封建迷信,那么公然请端公先生到家里来唱傩戏,属于搞封建迷信活动,自然被政府严令禁止的。金枝不能将傩戏班子请到家中来,大张旗鼓地演唱一场傩戏,只能暗自备下各种祭品,提到河边来给儿子喊魂赎魂。儿子有病不宜领到那种邪门的地方上去,只能另外找上一个健康的人。因为健康的人身上阳气重,头上的火焰旺盛,可以用这样的人当替身,跟她去小河口走一趟。

于是金枝事先打上一碗米,用手帕包好,将碗口倒扣过来在塘宝的脸上、胸上、肚上和背上滚来抹去,这么做说是可以让大米吸纳病人体内灵气,才能求到神灵来保佑儿子。滚过三遍后,金枝提上公鸡、香纸与酒肉之类祭品,走到河边来找文子,打算叫他代替塘宝去。找到文子后他不愿意,伯妈才改主意叫方矮子。女人在小河对岸酌上三盏白酒,烧过一堆香纸,叫方矮子陪她跪下。金枝磕头作揖许下心愿后,从水里捡上三颗石子递给方矮子,叫他攥在手心。矮子没伸手接石子,只管把眼光盯住碗里那块煮熟的刀头肉。

“饿嘴狗,老娘过后少不下你的。”

婶娘撕下一大片瘦肉递来,方矮子塞进嘴里吃了,又舔舔手指上油脂,才接过小石子来握住。接着金枝吩咐他跟在身后,她怎么喊他学她怎么答应,而且千万不能回头看身后。

金枝每走过几步喊上声:“孙塘宝,回家喽——”

落日的余晖在山崖上消逝,河谷里变得阴晦了。女人的呼唤声显得虔诚、忧伤与苍凉。余音在阴气森森的暮霭里萦绕,仿佛让人产生种莫名的愁绪。方矮子受到婶娘声音感染,也认真答应:

“娘,我回来了!”

“塘宝乖,跟娘回家啊!”

“娘,塘宝回来了!”

走到家后,金枝将三颗石子递给儿子。三十多岁的塘宝拿着石子左看右看,傻乎乎地说:“娘,是糖吗?我吃了哩。”

金枝像哄小孩子一般地说:

“宝宝乖,不能吃,这是你的魂魄。你对着它哈上三口气,好生吹呵,我崽儿的魂魄就回来了。——娘等会给你去买糖。”

塘宝吹过几口气,金枝把石子放在儿子枕下藏好,又去把那碗米煮熟了给儿子吃。这样做说是可以把丢在水里的魂魄给赎回身,但要是赎不了,只能去请傩师来唱戏。万一傩师也不行,这种事只怕不再属于人管,只能让阎王去管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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