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金昌没了老婆,有人想要讨好他,主动替他四处去说媒。介绍了几个女人他都不如意,后来有供销社姚主任的老婆田翠花知道田金昌喜欢的人是戴不染。田翠花想求田金昌帮忙给儿子安排上一份好工作,投其所好说要给他去说媒。两人商量好过后,她就提上礼品走到戴家来。田翠花跟田金昌是本家,认他做干舅子。田翠花与不染的大嫂李萍同在区邮电所上班,是个乐意给别人当介绍人,而又善于吃红饭的人,嘴巴翻来覆去地极能说,已撮合成几对男女结成了夫妻。田翠花头次上门说明来意,戴先生只听上几句后马上谢绝。戴先生最讨厌田金昌这种人,想着怎么畜生也配向我戴家来提亲呢?当时要是按照戴先生以前的脾气,他会当面将田家的礼品扔出门去,并只想把媒人轰走。但眼前他明白自己的处境,才忍住气没有这么干,因为这样行事过后对他家没好处。
竹有节来人有品,戴先生是个读书人,应该活得有骨气。只是他在没有失时之前,平时走路步态有仪,说话言语有范,腰杆骨就挺得直,模样也显得儒雅。他推崇古圣贤的为人方式,本想效仿那些志洁行廉的高士,仗义执言去做一个守公正而鄙邪恶的人。可是他到失时之后,经历多次政治运动的折腾,面对权势就谈不上要保持好什么做人的骨气。他被打成所谓的右派和反动分子,而后生活在县城里经常挨批斗,只能养成忍气吞声的习惯。再后他被遣送到冷溪来改造,觉得无脸见家乡父老的面,只能长期弯着腰,低着头走路。养成这种习惯后,他腰杆骨像缺钙的病人一样,早就不能直起身来。孩子们见他这样,爱戏称他为驼子公公。生活如履薄冰,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意识到要生存下去,必须夹着尾巴做人,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的去得罪任何人。当然到眼下,他想着莫说像他这个俗人不能志洁行廉,就连古代的圣贤高士要是活到当下,只怕也是不能洁身自好,只能闭上嘴巴不敢乱说乱动。再说他本来是个彬彬有礼的读书人,但百无一用是书生,而今那些圣贤古书早就被人贱视为封建毒草,已经被人彻底给否定。那么时下像他这个只懂得点文墨的迂夫子,除此之外身无一技之长,想要活命就不得不改换成一种活法。即是放下所谓读书人的臭架子,不要尊严去与所有的人,甚至在以前还是他认为是不屑一顾的魑魅魍魉和歪瓜裂枣之辈,他得主动去跟那些人接近去交往,要学会讨好别人。这样平时他在路头路尾遇见的,哪怕是那种如同狗屎一般恶心的人,也要与他们平起平坐做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厚着脸皮跟那些人去低头哈腰与打躬作揖。他换了一种活法,也像换了一个人,因而这些年来住在冷溪南门街上,一家才能活得相安无事。他在屋前摆有一个小摊,要是遇上区政府的干部走来买什么东西,他只敢收别人的本钱。还有他看见田副区长走近区政府大院来,想着姓田的在一中读书时,是自己亲手将人家从县一中开除回农村去的。因而他怕别人记仇,头一回看见姓田的走来,隔老远主动去打招呼,请田金昌来喝酒。见姓田的喝得面红耳赤,临走陪着笑脸说:
“金昌,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一般的人,今天果然混得不错。”
“老师,学生以前不懂事,可惜没听你话。”
田金昌尽管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念叨着:要是当时没你这个老家伙捣乱,我不会被下放到农村去受那些罪。
田翠花头回来提亲遭到拒绝,去见过干舅子后,又找到李萍去说话。田金昌升迁为副区长,经常到邮电所来找李萍。两人在读书时本来是对旧情人,而后姓田的职位升迁了,李萍经不住引诱和纠缠,又想着戴家的成份不好,一家人容易受人欺负,她希望借用姓田的做靠山,旧情复燃背着戴子璐去外地出差时,就跟田金昌厮混在一起。而后戴子璐知道妻子已经跟人上床,想着自己的家庭出生不好,知道惹不起别人说过李萍几次后,她不听不起什么作用,又想到家里几个孩子活着没妈不行,这样他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这次田翠花跟李萍先串通好,李萍见田翠花提着一块猪肉和两盒点心走上门,她主动出门来迎接客人。田翠花看见戴先生,客气地打招呼:
“戴伯,生意还好?”
“托你们当干部的福,老朽我平时没事,只是照看个小摊打发日子。”先生知道田翠花是来干什么的,但他只能忍气按晚辈们的口气称呼,话说得更客气,“田大姐,事情我不是给你说清楚了吗?”
“按照你您的意思我去给田区长说了,他舍不得不染就硬要叫我来的,不来嘛又对不得起我兄弟。俗话说得好: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我不怕走冤枉路,又厚着脸皮走上你家门来。”
田翠花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戴先生没心思听她说漂亮话,只是想着田金昌心眼坏,人品差,又比不染大十多岁,还结过婚养有两个孩子,那像姓田的这只黑乌鸦,怎么可以配得上我家的金凤凰呢?当然他想只归想,但不能把这种想法话说出口,只能找话来搪塞:
“我就说过的,人家田区长是干部,是个大红人有前途。我家的成份不好,你应该去别家给区长介绍个出生好的女子。”
“我看田区长跟不染正合适。”李萍插言。
“别多嘴!有我这个老不死的在,这事还轮不上你做主。”
“爹,我说你这个人,养得个闺女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走上门来提亲,你不答应,你究竟想把不染许配给哪种人家呢?是不是要像我这样的,不长眼睛不会挑选好人家,要嫁到那些地主富农家去,一辈子经常受人欺负你才要高兴?”
“你嫌戴家的家庭成份不好,可以去找个好人家。”
戴先生没把李萍当成儿媳看,顶她一句过后又知道不能拿她怎么样,就不想多说了。而李萍给戴家当媳妇生有几个孩子,平时她受戴家的家庭成份所拖累,每当遇上不顺心的事,就爱抱怨。
“爹,你这个人一辈子不要爱当死脑筋顽固不化,从来不会看清形势。你别忘了,我那婆婆妈是怎么死的?她还不是被你以前爱去多管闲事爱去得罪人,惹出麻烦来才被你气死的。以前你要是脑壳晓得开窍一点,晓得去巴结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你那个好老伴——戴子璐他妈,她能死得那么早吗?还有县城里的那个大宅院,那一大片漂亮的住房,它能遭人没收去吗?戴家又能活得像现在这样倒霉,经常受人欺负吗?”
儿媳没把公爹放在眼里,只顾说他身上的短处。戴先生讨厌这个女人,可又不得不替大儿子和几个孙子孙女着想。先生拿这个李萍没办法,不想与她搭话,只对田翠花说:
“我家成份不好,我那个傻姑娘要是嫁给田区长,只会拖人家当干部的后退,影响区长的前程。田大姐,劳烦你多去劝说劝说田区长一回,还是请他去另择高枝吧。”
“爹,你老糊涂了,就别在这里来‘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田区长是个有办法的人,现今在整个冷溪区也没人比他有本事。你答应把不染许配给他是最合适的,是最好最放心的。”
女人对夫家有了异心,就爱把胳膊肘向外拐,替外人说话,不惜用自家姑子的婚事去做人情。当场田翠花和李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起来对付戴先生。
“田区长只喜欢和你家不染牵红线,别的姑娘他看不上眼。”
“田大姐,我请算命的测算过了,说我家不染跟田区长的命相不合;我家姑娘的命硬,犯凶克夫,这对田区长怕是不利。”
戴先生想错也不会想到要把女儿许配给田金昌这种人,嫁给这个流氓和恶魔。他不敢直言拒绝别人,没办法只能临时编出这种话来希望它可以吓退别人,想借此来推脱这桩荒唐的婚事。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还敢相信封建迷信?”
戴先生见田翠花不吃这套没办法,只好吞吞吐吐地说:
“我家姑娘还小,她……她跟田区长……不是一对人。”
“她早就长成大人了,哪里还小呢?要说田区长的年纪大是大了一点的,不过年纪大的人,他平时才懂得心疼老婆嘛。”
戴先生想着:是啊,他田疤子是太会心疼人了!可惜,这个坏家伙就是把他那老婆也给心疼死了!当然想归想,但依然不能把这些话说出口来。田翠花见老家伙没话说,继续说:
“我兄弟是一门心思只喜欢你家不染的,是在一两年前就看上她的。那时候我兄弟只因有妻室,自然不能来提亲……眼前他变成个单身汉,我爱做好事才来说媒。你家要是能答应,我兄弟说他可以马上去给不染转成公办教师。不染要是当上公办教师,变成居民户口,领取国家的工资和口粮,这种事是好多姑娘一辈子就巴结不上的。”
“我家不染不想攀高枝,她跟田区长不光年龄不适合,地位更不一样。俗话说鸡嫁鸡,鸭配鸭,这凡事得讲个规则。田区长当官像只大雄鹅一样威风,我家不染只是个小老百姓,是只小鸭子根本看不上眼。鸭子和鹅子不是同路人,差距这么大怎么可以配成夫妻?”
“爹,田区长只大不染十几岁,那有的领导干部,男的却要比女的大三十多岁,他们不照样可以结成革命夫妻?”李萍继续说,“这事你要是答应了,过后你有个当干部的女婿,我家也好有个靠山,这不光没人敢来欺负这一家人,你还可以搭上不染去享福。这种事对我家这么有利,你有哪样理由还不答应呢?”
“对嘛,还是李萍说得对。俗话说‘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一世好’。其实我这个来做媒人的也不容易,要是事情办得好,我混得几顿饭吃几口酒喝过后,你们就把我忘记了,结果得好处的还是你这一大家子人;事情要是办得不好,我一辈子是要挨骂的。我来给田区长当媒人,来吃你两家的这碗红饭,想来撮合成这段好姻缘,不是因为我田翠花是个嘴馋的人,硬是想吃他田家的猪脑壳和猪巴腿,我来做媒目的只是想积德行善,希望你两家今后都得好处,想让你们戴家今后的日子可以过得好。我别的就不说了,只拿你家眼前的情况来说吧,多数人就知道你家是好人,从来没欺负过人也没害过人。不过你家由于历史上的原因,变成了广大人民群众的专政对象,这种情况对你家本来是不利的。眼前你家要是跟田家结成亲家,你老人家有个好女婿等于有个好靠山,这不正是你的福气?”
“当然,你田大姐说得对。自古道‘男婚女嫁天天有,洞房花烛夜夜明’,这世上的男女能够结成双配成对,全赖你这些当媒婆的去跑断腿,磨破嘴,才能把有情人撮合成一家人,按理说我是该来感谢你的。”戴先生知道事情不容推脱,心里窝火,又见田翠花爱说光面话,他不能明打明地对着干,也说上几句客套话来应付一下对方,接下他才顺势说出几句稍微显得硬气点的话来,“不过,我不敢说你田大姐就是那种乱点鸳鸯谱的媒婆,可世上就有那种只爱拣好听的话来胡说八道的秋风嘴,这种人歪着嘴巴爱把黑的说成是白的,习惯把没的说成是有的,把坏事说成是好事情。不过在男女婚配的事上,有道是‘青菜配萝卜,冬瓜搭葫芦’,男女能结为夫妻本来是件好事,可是他田区长想娶我家不染,这事就像猪八戒硬要拉着西施拜天地,两人根本上就不般配!”
田翠花听了脸色变得阴暗,考虑一番就说:
“戴伯,我告诉你两个消息。一个是听区里的干部说,上面有文件说马上要把‘地富反坏右’遣送回农村。区政府正在考虑你家的历史问题,还说你以前的老家不是住在冷溪街上,是住在那个偏僻得连鬼都不生蛋的山羊坡大队。按照上级有关政策的规定,成份不好的家庭,不光不能住在冷溪街上,更不能挨近区政府和学校这么重要的位置来住着的,原因是国家和人民对你们这种人不放心,怕你们对人民政府不满要来搞破坏。你还记得以前那个大地主刘守仁不?他和他的儿子就是不甘心被新政府把他的家产全部没收了,才要打主意搞破坏放火来烧区政府大院的。当然我也知道你这家人是不会来干那种坏事情的,但是只因上级政府有文件有要求,我们广大贫下中农对你这种人不得不防备。你家以前是从哪里来的,现在就该是搬回哪里去。还有一个消息,这事是听我爱人说的。说以前“四清”调查组在供销社清查账目,当时查出戴子璐在供销社长期搞采购,犯有经济问题,说他弄了两大车花生运到外地去销售,搞投机倒把生意那是违法的。这种问题要说轻微的话,区政府只叫他写出份检查拿到群众大会上去读一遍,做过一回‘金盆洗手’或是‘金盆洗澡’就算没事;要说严重的话,政府不光要停发他的工资,还要被定成犯罪分子,要被开除工作籍和送他去坐牢房的。现在国家正处在“四清”运动的风口上,这种政治上的事情是可以说小就小,说大就大的。眼下田区长是冷溪区的大红人,什么事不就全是凭他一句话呢?”
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戴先生自然不敢跟田金昌对着干,而他打主意不答应将女儿许配给姓田的,却是没想到田金昌会来这一招。当然这一狠招正击中了戴先生的要害,他听罢感到自己就像被人打断了腰杆骨和抽掉腿筋似的,身上变得既是痛楚,又是毫无力气,不知该怎么办怎么说。
田翠花看见这个老家伙刚才还能说,说话还有点神气,而后被她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只是傻愣着眼坐着。这样她又说:“今天的话就说到这里,事情我还是劝你老人家多去考虑一下吧。你给别人一次机会,等于也是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要是答应了这门婚事,有什么事就有田区长站出来关照好你家,全部替你家来担待着。这些礼品暂时就放在你家算了,提来提去的也是个麻烦事。你家过后要是把事情考虑好了,礼品想退由你们各人去退,不退这门婚事就算定下了!”
“不退,不退,才不退了!”
李萍说罢,等到田翠花走后,不染两个哥哥的一大群儿女放学回家,看见桌上的点心与猪肉,李萍的儿子已馋得流出口水,缠着母亲不停吵嚷:“妈,我要吃糖,要吃肉,你快点炒肉给我吃。”
当时李萍只管把一盒点心拆开,全部分给所有孩子吃,并对孩子们说,也是故意说给公爹听:“都玩去,晚上我炒肉给你们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