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后,天贵在屋里休息。春秀又坐在屋檐下来织腰带。傍晚有个老主顾走到门上来找春秀。客人说:
“我发财了,专门跑到茶峒来找你,今晚上陪我吧。”
“掌柜的,我有男人了,你找别人去。”
春秀不好意思地说。客人把手上钱袋子拍得如炒豆子一样,只听见稀里哗啦地响,并吵嚷着说:
“别人我不稀罕,叫你那破男人滚蛋,赶快腾出位子来,好让老子睡你一晚上,这些钱就全部归你两个了!”
春秀迟疑片刻,然后心想要趁机来试探天贵。她进屋来说:
“贵,外面有个男人提了半袋子钱,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说你只要答应……他那些钱就全部归你了。”
“他妈的!”天贵跳起脚杆来骂道,“叫他赶快滚蛋!不快点滚远点,老子要把他那几个破钱全部扔下大河去!”
春秀激动不已,跑出来对客人说:
“我男人说了,他要把你那些破钱全部扔下大河去!”
客人离去,春秀跑来搂住天贵,泣不成声地说:“贵,我的个好天贵啊!我遇到过的男人都把春秀当钱看,只有你才把我当人看!我无亲无故的,这辈子只把你当成亲人了。今后不管你是活在哪里,我只想跟你到那个地方上去,陪你过完这辈子;你撑船要是淹死在哪段河沟里了,我就从那段河坎上跳下去,在水底下好跟你做个伴!我跟着你哪怕是当牛做马,这辈子是心甘情愿的!”
天贵给她擦着眼泪,然后说:
“我也答应我妈了,今年想给她带个媳妇回去。”
春秀听罢,一下子傻了眼,急得说不出话。
“她不光长得漂亮,还特别会心疼人,是我这辈子遇见过的、顶合我心意的女人。”
“那……那位大姐也喜欢你不?”
“当然喜欢。”
“只是……她,她是哪里的人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当场春秀紧紧搂住天贵,只顾把脸贴在他胸前亲热。接下来,两人躺过一阵等到心情平静下来,春秀想到还有许多话需要趁机探问明白,重新啰唆起来:
“贵,我想嫁给你去做婆娘,过后又怕配不上你。你也算是一个由乡绅人家生出来的男人,你应该去娶个正儿八经的女人回家去。春秀的身子不干净,只能跟你在床上逢场作戏寻开心,不配让你娶回家去当老婆,陪你去过正而八经的日子。”
“呆婆娘,说你这个毬话,我不爱听!”
“你娶了我这样的女人,我怕别人爱说你闲话。”
“我们那一遍坡的人,没有哪个认得你。”
“要是我被你们船上的人认出来,说出去呢?”
“你明天就跟我去船上,说你早就是我的婆娘了,我看那些撑船的有哪个坏家伙敢来说闲话。要是他们有哪个敢来说三道四的,我硬要把他的狗鸡巴扯脱起,丢下河去喂鲤鱼。”
“他们当面肯定不会乱说。”
“哪个人背后爱乱说,只管让他说去,老子怕他个毬!”
“舌头无骨胜钢刀,那些闲言碎语容易伤人。”
天贵见春秀啰唆不停,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们船上人不是吃饱饭没事干,爱来管你这些闲事。”
“不行,你还是重新到你家那边去,娶上一个正儿八经的女人回去过日子吧;你要是娶了我回去,我怕你这个男人,你这个男子汉以后爱挨人说闲话,那你在别人面前要活得抬不起头。”
天贵见她反复唠叨得没完没了,不喜欢听下去,只是假装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叹气。
“叹气是没钱了吗?没钱我这里有。”春秀明白自己眼前无论做任何事情,不如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跟他一起去过日子,所有的事都不如把这件事办成了重要。她要把事情办好,就得抓住天贵的心。这样她去墙角洞里取来一个盒子,一边打开一边有意地说,“你平时放在我这里的钱,还有我自己存的钱,我都把它们装在这个盒子里。你要是喜欢上别人,现在没钱娶她回家的话,只管把这些钱全部拿去用。我跟你不图别的,只巴望你今后能记住我——记住在这条河岸上,还有一个喜欢你的傻妹子就行了!”
“我稀罕你那些破钱!你把我张天贵看成什么人了?我要是真有了别人,娶她回家花多少钱我妈就拿得出来。你要我咋个说,才肯相信我呢?”春秀的话激恼了天贵,他一把将春秀推开,这时他肚里憋有许多话,只想和盘托出。不说出来就如鱼刺在喉,于是他坐起来不停说,“俗话说‘深院宫娥,运去反作烟花女;风流烟花,时来配为贵妇人’,人的命运哪有说得清楚的?我不能保证让你这辈子当上贵妇人,可我敢保证一辈子对你好。我张天贵从来不是那种不讲信用的人,我对你说过的话,我要娶你回家去,我认下的事情,哪怕现在就有皇帝家的公主,还是侯爷家的小姐,送到我家门上去,我也不稀罕她们。我说过的话,不会不守信用的。俗话说各人的婆娘各人爱,这个事情只要我不嫌弃你,一辈子把你当成老婆来看待,过后就算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你当过婊子,知道你那点子底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只能说明我家秀小时候活在这个混乱世道里,命不好以前尽是遇上坏人恶人欺负她,才逼着她去干那些不正当的事情。你知道我是咋个只喜欢上你的吗?我打从遇上你了,知道你跟我在小时一样,都被土匪当成‘肥羊子’掳去过,就觉得我两个人的命运,跟那一根藤上结着的两个苦瓜差不多,是苦在一起,缠在一起了的。过后我心头就是爱偏向你,喜欢和你在一起,爱和你亲热。事情再到后来,等我和你这只‘肥羊子’经常混在一起,我又感觉得各人就像被你放了情蛊一样,平时要是离开你久了,我的日子就过不好,活得没劲。我想过了很久时间,事情是早就想明白了的,我娶你回家去不想图别的,只图我俩过后的日子过得像盘臭肉和苦瓜炒在一起那样,臭味、苦味和香味让人吃起来,感觉是对胃口、合心意就成了。要不然我再换个说法:鞋子合没合适,只有脚晓得;我俩配成对夫妻过日子,合不合心意,甜不甜蜜,只要各人感觉得像是‘癞蛤蟆吃萤火虫那样——心底是亮堂的,是有数的’,这就对头了。至于其它事,我才不耐烦去管它了!”
“胡说八道,我离不开你,未必也是遭到你放了情蛊?”
天贵说得气冲冲的,而春秀听见天贵一口气能说出这些话,嘴里尽管这样骂着,心里却是乐滋滋的。
“你也说你遭我放了蛊,这恰好说明我俩是合心意,有缘分。”
春秀啰唆半天,这才逼得天贵把她最想听到的话儿,全部叫他亲口给说出来了。因为红颜易逝,人生苦短,春秀选择嫁的男人不能只是喜欢跟她在床上打得热火,只图一时快活。她得选择嫁给个有责任心的男人,这才是她一辈子最好的归宿。而且重要的她得知道男人是否真心喜欢她,真的会不会嫌弃她的过去;要是男人爱介意女人过去生活不检点,要给他丢脸,在心底对女人身份耿耿于怀,今后日子过得不开心,不长久,那她嫁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也不知道你妈会不会嫌我。”
“我妈管不住我,只要我喜欢的人,她老人家也喜欢。”
天贵的母亲是苗家女,不会特别在意客家的习俗。过后他们的船队溯流而上,准备回松涛县城码头街装载桐油,夜里路过茶峒,天贵趁机偷偷把春秀运到蒿坪村来了。
春秀来到蒿坪村里安家,张吴氏老太婆给天贵和春秀圆房,请上几十桌客人来庆贺。当时天贵端上家里那只珍藏几十年的千禧杯,轮番去给客人来敬酒。客家人敬酒爱讲究规矩,酒壶放在桌上,壶嘴不能对着客人,只能朝向自己。喝酒时主人一手习惯按住胸脯,一手举起杯子表示诚恳邀请。当等到客人说过一番祝福的话,双方举杯将喜酒一口气喝干,再抱拳互相恭贺致谢。天贵轮番去敬过几十桌客,自己也喝得酩酊大醉,最后只能让人扶他走到洞房里。春秀成婚做了张家的媳妇后,不想来炫耀自己的美色,不想再像过去那样地爱打扮得俊俏,不久她将所有耀眼的头饰和裙襦全部收藏在皮箱底下,平时只跟村寨里多数小媳妇一样,穿着寻常青布满襟衣来操持家务。她的长发也剪短到腰间,不再梳着流苏髻,平时只是绾成普通发髻用玉簪插紧,也不再戴上头花什么的。这时她有二十多岁,年龄比丈夫小四五岁。春秀具体是哪里的人,姓什么父母亲又是谁,具体出生于何年何月何日,这些情况已是无从考证。她只记得小时土匪爹在家经常用灶门灰先将老脸抹得黑不溜秋的,趁黑夜出门四处抢劫。当抢到财物归来,土匪爹给春秀吃得最好的东西,算是“毛毛肉”了。春秀嘴上所说的毛毛肉,当然是指土匪在抢到别人的肥猪、肥羊和肥牛后,当场杀死把这些牲口砍成毛腿挑回家,这样到肉片冷却了拔不干净毛,过后只好连毛带血地煮来吃。春秀以前在娘家从没吃过这种带血腥的东西,在吃着时尽管感到恶心,却是她在土匪爹家吃到的最好食品。春秀究竟是出生于有钱的家庭,当时她吃不惯那些东西,土匪爹成天只顾骂她打她,惩罚她。到眼前的春秀,只记得小时这些事情,至于其它的她早就全部忘记了。到结婚过后,需要登记户口,春秀模糊记得以前别人不是喊她的亲爹做“老吴”,就是喊为“老武”或是“老巫”的,这样她只好把自己说成是姓吴,又把跟天贵认识的那天,当成她的出生日期写在张家的户口册上。
船工们多数时间忙于河运,少数时间得留在家里来种田地。这样天贵有了老婆和孩子,而后老母亲又去世了,家中的稻田和油坊没人看管,因而他去船上的时间逐渐没以前多,多数时间守在家里来榨油、种田和照顾家人。春秀嫁给天贵,等于找到了人生最好归宿,一辈子乐意给丈夫洗衣、做饭和生养孩子。家务事,春秀少有让天贵伸手帮忙;地里活,天贵不要老婆沾边。春秀平时喜欢以女主人身份,去田坝上自家的地里摘摘蔬菜和豆荚,也看看田间的秧苗到底长得好与不好。当时春秀养有一群土鸡放在房屋周围树丛里,又养着一窝乳鸽在屋檐下,平时用它们来煲汤给丈夫补身子。
春秀平时喜欢黏糊男人,当没有旁人在场时,有事没事她总爱“贵、贵”地把男人挂在嘴上,叫得甜叫得欢喜。开始时天贵总要答应一两声,并问老婆有事没有,可春秀经常没事。而时间一久天贵知道女人是习惯如此啰哩吧唆的,高兴时随口答应一声,不高兴就懒得理睬。天贵没理睬春秀也不生气,却依然黏黏糊糊地叫唤她的。同样天贵平时也是“秀、秀”地爱把女人挂在嘴上喊得亲热。在当着旁人的时间,小两口不能粘糊亲热,春秀只能学着村里多数女人那样,爱把丈夫喊为聋子,或者是懒王;同样天贵也学村里那些男人,不是叫春秀为傻妹子,就是喊她为呆婆娘。比如平时春秀喊天贵,一般是“聋子,吃饭了”;或是“懒王,去挑水来”。天贵平时叫春秀也是“傻妹子,取衣服来换”;或是“呆婆娘,打水来给我洗脚”。当时村里的小两口称呼对方,多数人习惯如此。当然这些长期被妻子称作“聋子”或“懒王”的男人,他们的耳朵平时既不聋,干活也不懒,还可以算是天底下最勤快的男人。而被男人喊为傻妹子或是呆婆娘的女人,也是聪明伶俐的。再有当处于人多场合,天贵两口子坐在一起,从来不会挨得近。就是两人坐在同条长凳上,他俩怕人笑话也是一人坐一头,总要离得远远的。
当然属于春秀这种年代里的女人,她们当中的多数人既不会在意男人是长得好看与不好看,也不会嫌弃丈夫究竟是有出息没出息。她们对自己男人向来没什么过多要求,只是要求他能勤快,会体贴自家的女人就够了。她们更不会像当今有的女人那样,喜欢计较男人是否有本事和有地位,计较这辈子活得是否有钱、有意义与有价值。她们从来不需把自己这一生思想得这么多,考虑得那么远。她们夫妻间生活总是平淡如水,却是过得和谐与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