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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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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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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情》连载

第七十九章

人运到芝兰家的屋前,村民不请自到,都赶来帮忙。众人把大河遗体从车上抬进院里,放在一块木板上躺好。这时只见嘴里仍在时不时地流出血,芝兰一边用毛巾给大河揩着嘴上血,一边不停嘶哭。她已痛哭有半天,声音开始哭哑了。张雪赶来抱紧父亲的双脚,跪在地上也是只顾哭。芝兰的衣服和手上裹满丈夫的血,旁人叫她去清洗和换衣服,她顾不上这些没去。过后三月和熊腊芝只能打来热水,先把芝兰手上和脸上的血洗去,再换上干净的衣服。刘文清和曾彩霞想着自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都哭得很伤心。曾彩霞想到这些年儿子和儿媳经常闹矛盾,过日子如同一对生死冤家,想到兰妹子要是没跟文子有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想到儿子和儿媳的关系在事前没闹得那么僵硬,那么别扭的话,那两人的家就不会出现这么多的祸事,儿子至今不会送命;还想到要是儿子在以前能听从母亲的安排,答应跟杨水英圆房成婚,儿子活到今天说不定不会有这样的祸灾:曾彩霞每当想到这些事,自然越发哭得伤心。全家人痛哭在一起,过后张雪也想着爸爸是因为救妈妈,只认为事故全是由她妈引发的,她将所有的责任怪罪在芝兰身上,骂母亲以前折磨她爸,骂母亲不要脸是个害人精,是个贱女人。当场芝兰听到女儿哭骂,好话歹话说不出半句,只想到大河以前处处能关照她,长期替她着想;她想起为执行计划生育,大河主动去挨一刀替她做过绝育手术;想到今天她在遇险的那一刻,面对生死选择他能不躲避灾难,勇敢地冲到她身后来猛然把她推出公路外,将生存的机会让给妻子,把死亡的灾难留给自己。她还想到她在城里为了能有个单位上班,为了捞到钱让自己变成有钱人,为了能满足跟文子那种私情,她犯糊涂经不住诱惑让丈夫陷入痛苦泥潭,让子女走向堕落的境地。当想到所有这一切,她感到羞愧,感到自责,感到悔恨,感到无地自容,不久人就昏过去。张懿哭过几次,因为体弱又没吃过早饭,加上伤心出现低血糖,当场他也休克过去。

全家人沉浸于悲痛之中,丧事由刘七斤和刘志强当总管,负责进行所有的人事安排。刘彩娥和孙家志老两口也赶来,只为儿子做了亏心事,两人哭丧着脸有说不出的苦衷,坐在一旁抹眼泪。文子没到场说是去外地出差了,当然刘家和张家人都不希望文子在这种场合能现面,他不来倒好,要是真赶到现场来的话,不但会自讨没趣,说不定要挨刘张两姓族人揍。院里人多闹哄哄的,村民在刘七斤和刘志强的安排下,纷乱而有序地忙着:后生们负责请道士、接远客、借用具、劈柴火、杀猪宰羊和下厨办宴席等;老头们负责设灵堂、备纸钱、编香盘、扎纸花彩旗和烧香纸点蜡烛之类;女人们则忙着准备孝帕老衣、洗刷餐具、磨豆腐做豆腐、洗菜切菜等事项。人们都是惦念大河往日的好处,只要看见有什么活没人料理,或者有什么事一时没做好,都主动去把事情完成。

过不久,刘粑汤也赶回村里,像他这种一向以抠门而闻名的男人,这回竟是变得慷慨。他领着驼背女人和孩子买了一千多元鞭炮与几大捆香纸,开上小货车赶回蒿坪。进门看见方矮子和张兴仁在忙着给大河入殓尸身,还有孙建狗老了不能动手,也赶来坐在一旁指点。刘粑汤来后挽上衣袖,陪方矮子一起给大河剃头刮须、洗澡和穿上新买来的老衣。刘粑汤用热水给大河清洗身子,尽管大河的下身被车轮碾破皮并沾满血污和屎尿,但这位叔爷却没嫌弃侄儿脏,没有嫌弃侄儿身下臭。他轻轻地、慢慢地擦洗着,擦洗干净又协助方矮子把破碎的皮肉缝合,穿上老衣好把大河装入棺材里,干干净净地离开人世。大河的双眼仍睁着,粑汤叔在侄儿的眼皮上抹过几下,见他依然没有闭上眼睛,粑汤叔哭泣说:

“侄儿啊,你还有哪样事放心不下?”问过一句他给大河抹上两下眼皮,接着问,“是担心你家两个老人吗?”

刘粑汤问过几次,又使劲抹过几下眼皮,大河却是依然没闭下双眼。这时方矮子只管说:

“粑汤叔,人早就没气了,他还晓得哪样茄子呢?”

“人走了没闭上眼睛不行,我再问问他。”刘粑汤又抹着自己的眼泪说,“是担心你的两个崽女吗?”

芝兰昏迷一阵过后被几个女人掐醒,来守在大河身旁。这时她经粑汤叔一提醒,说不定是猜到大河的心思,叫别人去喊张懿和张雪赶拢来。张懿休克过后醒来,吃过一点东西眼前没事。儿女重新跪在父亲头前,芝兰吩咐两人一边磕头一边说:

“爸爸,放心吧。过后我俩一定走正道,一定学会做人。”

“大河,你放心去吧。你走过后,我一定想办法叫张懿戒毒。”芝兰说到这里,又对儿子说,“张懿,快告诉你爸,说你过后不再吸毒了,坚决不抽白粉了。”

张懿按照母亲的吩咐说完过后,刘粑汤只用手将大河的眼皮轻轻一抹,那眼睛马上就闭紧了。

“狗日的真灵,话要说到心坎上去,他才舍得闭上眼睛,放心地去。”刘粑汤说罢,接着想到大河在世时的许多好处,伤心起来又像一个妇道人家似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数落起来,“侄儿啊!我的个好侄儿呀,你是好人没好命哇,死得可怜啊!以前我害瘟病了,睡在床上动不了,全得你撑船把我送进城去,一路背着我走到医院去救了我一条命。有你在世时我遇上哪样麻烦,每回只要去喊到你就会拢来帮忙。你把我的事情做好了,从来没得一句多话说……过后等你遇到有哪样难事,我总想来帮帮你,到头来骗是帮不上手啊。现在你离开阳世了,我们咋个舍得你走吗?我的个好侄儿呦!”

粑汤叔哭诉一阵,引得院里亲人又围住躺在木板上的大河,不停哭起来。大河死得年轻没预备有棺材,父亲刘文清提出要用他的寿木给儿子安葬。芝兰说老人年纪大了不能用他的,不如去附近的村寨买上一口来。刘毛是当大哥的,曾经听说巴茅坪有人有棺材出售,他去买下一口棺材后领上十几个年轻人去抬来。刘毛做事不老练,买棺材不懂得要按照死者的身高买。当时抬来的棺材尺寸短了不可用,有人责骂刘毛和几个年轻人说:

“你们做不得好事,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抬上这个东西来装不下人,要它有哪样用处?”

刘毛自知做事欠考虑,只能说:“用不得我抬去退。”

旁人说:“买寿木这种东西不比别的,买得不好哪有轻易再抬去退还的道理?你想抬去退主人会认为不吉利,就不答应。”

有人也说:“去找竹竿来把大河的身子比一下,要是寿木短得不太多,可以把两头墙板挖去几寸,勉强装下去就算了。”

有人觉得这话有理,因为主持道场的先生掐算过,说大河死的这天犯重丧,日子不吉利要是再去买上口棺材抬来,那一家死一个人却要抬两口棺材进门,这兆头不好怕要祸及家人。再说眼前张懿的身体那么虚弱,他老子死时犯重丧,在三年内弄不好难免要受连累,万一凶兆应验到儿子身上,一家子就惨了。刘毛准备去找竹竿来给大河量身子,方矮子却说:

“用得着找竹竿来量?我睡下去试试就可以了。”

方矮子经常给人入殓,棺材和尸体接触得多,不避讳这类事。以前遇上死者家买来的棺材不合身,他不信邪也爱逞能,就爬进棺材里躺下,伸直腿用身子来测量,他说:

“睡在这里面安逸得很,我累了正想睡一下瞌睡。”

村民知道方矮子是个促狭鬼,喜欢跟他开玩笑,有个年轻人见他躺在棺材里就说:

“小方叔,你跟大河叔玩得好,你去睡他的‘新屋’,是不是想来争他这个位置?”

“狗日娃娃的不懂事就莫来乱说。黄泉路上无老少,老子怕是你要来跟你大河叔争这个位置,想跟他去见阎王爷也说不清。”

方矮子刚说完,桃花挑上大半桶黄豆,准备去磨豆腐。她听见是她男人又在睡棺材,责骂着:

“矮子,搞哪样名堂?”

“花,我睡一回棺材,过后我要真死了才怪事。”

活人睡进棺材里,人们自然要忌讳是不吉。桃花不想男人去触那个霉头,只管说:

“吃饱饭没事干了?不许这样。”

芝兰也说:“小方,别这样快起来。”

“兰妹子,我在躲计划生育的时间,睡我家发叔的棺材,以前就睡过好几回的。过后不光人没死,连毛病也没生过。”

棺材的长短正好跟方矮子的身子差不多,他对棺材能不能用自然心里有数就说:

“你们哪个想来睡它一回不?睡在这里面还安逸!这口寿木正适合我用,大河人高了睡下来太短,肯定不行。”

桃花不停骂着,放下水桶走来拉丈夫衣服,想把他从棺材里拖起来。方矮子习惯开玩笑,突然伸出双手抱住桃花的头,想吓唬老婆就把她往棺材里拖。桃花怕起来就大声叫唤:

“矮子,矮背时的,别骇我,快松手!”

方矮子感到开心,松开手后说:

“狗日婆娘的,不要你管的事,就爱干着急!”

“我不着急,万一你的魂魄遭锁进棺材里,过后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一家老小咋个办,喝西北风去?”

“蠢婆娘,怕是你担心老子死了,没人要你了!”

“矮子,屁嘴巴就像个粪瓢一样的臭,爱乱说!死不死的,反正我不想学兰妹子……”桃花本来是想说“当寡妇守寡”,结果没说出口就改口说,“矮子,我有你这个崴货男人,总比没有要好。”

“我婆娘这回算聪明,只要你晓得家里有个崴货男人在,他平时还能顶得一点屁事,能起到一点作用就好了。”

桃花听见村里有的妇女只因丈夫长期出门打工,她们开玩笑说自家男人活着再不济事,夜里到想男人陪的时间总比没有好。方矮子从棺材里爬出来,桃花用手拍拍他衣服上的灰,求他说:

“方,小方,快帮我去推磨。”

“推磨各人是你们女人家的事,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哪个可以帮你去推磨呢?”

旁人听了怂恿说:“方矮子,矮大爷,以前我们说你一辈子就是个耙耳朵,没看出你还是一条汉子哩!”

“当然唠,我活倒起莫非要像你几崽的没出息。平时你们挨婆娘骂了打了,一个个不是只晓得钻进床脚下去,就是爱躲在屋里把脑壳勾到胯裆里,连个屁也不敢放出来!”

“矮大爷,你太有本事了!记得是哪个进城去爱睡鸡婆不?有次那个人被他老婆发现了,桃花大嫂拿上一根钎担棒追着他打。那个人跑过几间屋没躲处,只晓得往床铺底下钻进去。过后他屁股上挨老婆杀了几钎担棒,被杀剐皮痛哭了才从床底下爬出来。”

方矮子听见旁人揭短,只能骂桃花说:

“呆婆娘,两口子的事,就爱说给外人听。”

“矮子,哪个叫你不要脸,爱去做坏事?”桃花是个肚里藏不住事的人,平时去河边或是井边洗衣洗菜,有什么话爱说给旁人听。她骂过丈夫一句又说,“别啰嗦了,快帮我推磨去。”

“不去。”

“厨房等到起用豆腐做菜,莫耽误时间了好不?”

这时方矮子才挑上水桶跟老婆走。芝兰听见方矮子答应去帮忙磨豆腐,哑着嗓子说:“小方,辛苦你两个了。”

“兰妹子莫说了,为大河的事,喊我去干哪样都可以。”

过后有位爱帮人又肯管事的老人,把话重新扯到棺材上来,问芝兰说:“这寿木不合用咋个办?”

芝兰想安排人去重新买上一口来,又忌讳犯凶,怕事情万一冲撞到家人头上不好,只能说:

“就用我爹的吧,麻烦大家去把我爹的棺材抬来。先拿老人家的用了,过后我给他重新去买口大棺材。”

见芝兰说了后,那老人又骂刘毛说:

“叫你几崽的去做一点事就办不好,尽是帮倒忙。”

晚上院里挂上几盏大灯泡,电灯将屋里屋外照得亮堂堂的。村民聚在院子里守灵,有的人站在棺材旁边观看法师做道场,有的在烧香烧纸点蜡烛,有的在厨房预备做道场所需的供品,当然还有夜宵。夜里有些冷,上年纪的人围在火堆旁烤火、吸烟和摆龙门阵;年轻人不觉得冷的,坐在几张桌上玩麻将、扑克与骨牌之类。方矮子夜里负责分发香烟和白酒,等道士每做完一次道场,闲下时他把烟酒轮番散发给客人们享用。他的满崽是个罗圈腿,走路双脚爱朝外面拐,村民习惯喊他做跘跘脚或老跘。老跘是个吹鼓手,唢呐吹得好听。平时遇上本村或是临近的村寨有红事白事,主人通常要来请他去吹唢呐,庆贺喜事或悼念亡魂。按惯例帮忙人员每天发给一包烟,灵堂前案上的盘子里也放有许多解散的香烟,专供来客享用。老跘平时烟瘾重,吹过两曲就要吸一阵烟。他老子白天发给他两包烟,他舍不得抽就不停去盘里抓烟塞进衣兜,只想等有时间再拿回家藏好,过后好有烟抽。方矮子掌管烟酒,见不得儿子做事爱贪便宜就骂:

“你妈的不要脸!成天只晓得抽烟,熏得你那个狗牙齿就像灶孔一样的黑。老子等你狗日的爱抽,抽死了算逑!”

老跘挨骂没理他老子,熊腊芝说:“跘崽,莫抽烟了,进城去把你那牙齿洗白起,过后我好给你介绍一个对象。”

“他妈的,长得歪头就拐的不像个人,又没鸡巴出息!这除非是哪家的姑娘瞎眼了,才看得上他?”

老跘到了找女朋友的年龄,可因为腿脚不好干活怕累,当然不会有哪个姑娘看得上他。方矮子以前想给儿子找一条出路,教他吹唢呐到长大好能混口饭吃。他学会过后当遇上路远点的活,脚容易走痛吹过几年别人看他爱偷懒,过后来请他去吹的人就少,因而他守在家里等于吃闲饭。闲得无聊老爱抽烟,每天要他妈给他两三包烟钱。眼前方矮子家的条件在农村算不错的,长子在外地当导游能挣钱,次子有手艺长期在城里给人干装修,女儿当教师领国家财政工资,父母只担心老跘长大成为家庭累赘。老跘小时由公婆带大,桃花不喜欢这个儿子,原因不只是儿子无用,还有她在生下这个混小子时遇上难产,差点要了当娘的命。方矮子嫌弃儿子是个废人,小时老跘进城去别的父亲都教孩子过公路要走斑马线,方矮子突发奇想竟教儿子去走公路中间,巴望老跘被车碾死好弄到一笔钱。但老跘在这件事上却不傻,不听从父亲的只听老师说过的话:过马路要走斑马线不闯红灯。这事被桃花知道过后,她只管背时砍脑壳的乱骂男人。方矮子在城里干活回家,高兴起来时跟老跘喝上两碗酒,扔给满崽几包香烟,两爷崽趁着酒兴坐在自家的院里,一人抱上一把唢呐鼓着腮帮子,朝天使劲吹起来,吹得整个村寨热闹得翻天。不高兴时老跘问父亲要几个烟钱,当父亲的生气就骂儿子说:“我和你妈以前东躲西藏的,躲过计划生育早晓得生出你是一个废物,不如趁早让人家把你这个狗日的给计划了,免得我一辈子养起你来就像捉只老鼠进仓,白糟蹋钱米!”

芝兰家房屋的柱头上贴有用白纸写成的“平生辛劳真可叹,中年大限时堪伤”;或是“辞父别母恩未酬,抛妻弃子情难却”之类的挽联。法师们白天给亡魂开过路,夜里照例要做过许多回道场,超度亡灵。傍晚法师架上响鼓,支起鸣锣,置好铙钹;掌坛法师头戴道冠,身穿道袍,肩披令旗,手中平端着师刀,口中亦是念念有词地开了祭坛。随后只听螺号长鸣三声,随之牛角号也朝天咽咽呜呜地吹响,接着鼓乐齐鸣,响声喧天。道士先生时而单念,时而融唱,声音显得虔诚而凄婉。灵堂內挤满了人,大河的母亲、妻子、女儿和姐妹、侄女等十多人,蹲在棺材两旁哭泣。儿子拿上引魂幡跟随掌坛师站在灵堂前磕头作揖,侄儿女们也捧上一炷香跟着行礼。所有晚辈的头上戴有孝帕,亲生子女穿上麻衣。张懿站到做完一趟法事,坚持不住只能上床去休息。其余时间多由刘毛和小河的儿子轮番扛上引魂幡,在灵堂前来行跪拜之礼,陪上几位法师站通宵。

第二天远客赶来悼念,院里的人变得更多。之前已做过两天一夜的道场,第二晚上需要完成血祭、猪羊祭和招魂等法事。下半夜开始招魂时,地上烧起一大堆火纸,烧得灵堂里烟雾腾腾的。张懿双手捧着引魂幡,竹枝上悬有一叠厚重纸钱,长久地跪在火纸堆前面。火纸堆旁事先还用竹席搭成一个棚子,称为血棚。棚子里摆有盆子、碗筷和雨伞之类,也用一个土碗装上桐油点着长明灯。张懿微闭双眼,人无精打采的。法师们舞动禅杖、铁叉和师刀在院里跳跃,拿上海螺号与牛角号朝天吹,又用锣鼓和铙钹在张懿耳旁敲得哐嘁嘁、嘣嚓嚓地响。法师花费一阵功夫已招引过两次魂,没把大河的阴魂给招引到堂前来。过后他们继续使劲地敲响锣鼓和铙钹之类的行头,差不多已将孝子的耳朵给振麻了,脑子变得昏昏沉沉的。然后只见张懿的手举久了,变得不停抖动起来,紧接着手上的竹枝,以及悬挂在竹枝上的引魂幡和那叠厚重纸钱也在不停颤抖,不停晃动。亲人的魂魄终于上香了,竹枝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如同有人把它拉扯得摇头晃脑的。张懿身子也在不停颤抖着,接下来人就歪倒在地上昏睡过去。能出现这样的情形,在场的人都认为是亡魂显灵,附体来到堂前,也说明是招魂成功了。这时众法师趁机把锣鼓、铙钹和号角整得更响亮,主坛师从张懿手上接过引魂幡,念着口诀在堂前扫祭过几次,叫人把孝子张懿背到床上去,再将引魂幡交到刘毛长子的手上,由他来代替张懿,在掌坛师的引领下,和同众孝子朝着五方不停磕头作揖。芝兰见灵堂内烛火昏暝,香烟氤氲不散。她相信大河的阴魂已被法师招引回家,透过泪眼见丈夫从火纸堆里化成一缕青烟,爬上引魂幡并在竹枝上舞动,不停在堂前萦绕。

“大河!大河!”芝兰想到丈夫是为救她而死的,是替她去死的。知道她已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兄长,失去了同生死和共患难的人,失去依靠与归属,她伏在棺材盖上嘶喊两声,泪如泉涌地哭着,“你该让我去死,不该替我去啊!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在这呜咽抖颤的哭声里,不知带有多少恩恩怨怨,在蒿坪村的冰凉的夜空上回荡着,萦绕着。哭声引动得附近一只狗,它先对着夜空狂吠一阵,随后只顾将嘴贴近地面,如同人似的拖长声音哀鸣。瞬时村寨里的狗群都叫唤起来,嗥叫声在河谷里回荡,令人感觉仿佛到了世界末日。同时灵堂內的鼓乐声、融唱声和悲泣声等,汇成一片凄婉的哀乐,似乎在肆意渲染着死亡的悲哀。人们并无一语,一脸的庄重。大家看着灵牌前的香烟,它在冉冉地升向高空。人们心里怀着虔诚和敬意,期待这个善良人的亡魂,能够获得法师的超度,超度其死后可以摆脱岁月带给他的苦难,并让灵魂伴随着眼前的一缕缕青烟,上升到美丽的天堂。

墓地选在芭茅坪村寨下面的荒山上,即是掩埋天贵和春秀的墓地前。出殡的早上,天亮前下过一些水霜,路边的荒草显得湿润,地里干包谷杆被风吹得窸窣作响。路边上瓜棚和苕地的叶片开始打蔫,泛出浅黄来,透出肃杀的气氛。路上送葬的人连绵不断,放响的炮竹特别多,葬礼比老支书刘水保病逝上山时显得热闹。棺材的盖板上铺有一块红被面,绑有一只大公鸡站在脊背上。法师安排人预先做成一口小棺材,附在大棺材的旁边。小棺材里放有一个用斋粑捏成的人,说是大河死时因为犯重丧,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想借用假人替代真人去赴难领灾,死者家日后就能免除灾难。抬棺材的有近百人,有的抬杠子、有的拉绳索、有的把持在棺材两旁。模样像无数的蝼蚁抬上一块食物,在缓慢前行。当遇到爬坡下坎,或是有水田水沟的路段上,抬棺的汉子都脱下衣服,喊着号子,一齐硬冲硬闯过去。张懿举着引魂幡,张雪端上灵位走在棺材前引路。遇上路窄路陡处,姐弟俩看见抬棺的人们不便行走,在一位老人的引导下,姐弟一齐跪在路上磕头作揖,祈求所有的孤魂野鬼,不要附在棺材上来作难,好让两人的父亲能够顺利抬到墓地,以便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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