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春秀入土过后，天贵平时闲坐在家里，爱有个戴着头花，梳着流苏髻，穿着裙衫，束上织锦腰封的俊俏女子，在他眼前走来走去；或是有个绾着发髻、穿着满襟衣的妇人在他身旁出现。他想着春秀以前给他生下一窝子女，希望平安过完一辈子，可是这次她进城去只为搭乘便船回家，没活上六十岁就被淹死了，算是死得冤屈。他又想着以前她不是“贵、贵”地要黏糊不止，就是“聋子、懒王”地爱唠叨不停，自从老婆离世后再没人如此亲热地来叫唤他，来粘糊他了。还有他以前既没煮过一次饭，也没洗过一回衣，全是春秀在伺候，一辈子他算是活得享福。可是老婆在离去前，他既没伺候过她一天，她也没给他留下半句话，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想着这些事感到伤心，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过后就摆脱不了伤丧失妻室的痛楚，承受不了痛苦日子的折腾。他还想到以前有一大家子人吃饭，家中气氛显得热闹而又充满了人气，而后亲人们嫁的嫁，死的死，一个个陆续从他身旁离去，到眼前只剩下孙女来陪他过日子，跟他相依为命。到再过一段时间，芝兰去镇竿河读书需要住校，这样每到干活回家天贵累了，想到昔日有春秀活着，那时老婆煮熟饭就来叫他去吃，洗干净衣服又来喊他换，对他关心备至，而今他在家里不仅没人陪伴，没人嘘寒问暖；何况他不去煮饭家里是冷锅冷灶的，没个女人操持家务，家里不成样子。当想着这些事他内心感觉凄凉，感到活着没劲，经常无心煮饭，无心吃饭，长期冷一口热一碗，饱一顿饥一餐的过日子，到闲下时，他只想坐在院里柚子树下，像尊泥菩萨似的傻抽烟。

这样挨过一些日子，终于有一天，天贵倒在家里地上。当时幸亏有曾彩霞走到他家来看望，不然天贵要是死在家里，说不定一下子就没人发现。曾彩霞喊人赶来把他弄醒，过后大家见他吃不下饭，夜里刘文清来陪天贵睡在一起。当夜刘文清听见天贵不是躺着说胡话，就是爬起来在房里走来走去，没头没脑地说：

“张乾回来了，不染呢？你咋个没把她带回来？……春秀，秀啊秀，我家乾娃娃回来了嘛，咋个不煮饭给他俩吃呢？”

“魁叔……正魁叔，去汉口这趟卖朱砂，又赚得好多钱？赚得钱又舍不得请大家喝酒，你留那么多钱有哪样用嘛？”

“刘高……刘舵把，看好前面那个岩头，莫让船撞着它。”

刘文清听见天贵一会儿找这个人说话，一会又找那个人说，所喊到的这些人，全是已死去的人的名字。刘文清听得害怕起来，只能喊醒天贵说：

“表叔，你乱说哪样呢，快莫乱说了。”

“是文清啊，青客蚂，我们的货船到常德了没？”

“表叔，咋个还记得是在撑船呦？你哪里是在撑船呢？各人是睡在家里了嘛，是睡在蒿坪村你家屋里。”

“哪里是在家里呦？你看那条滩上有好多只船，又有好多人在滩口上煮饭吃，热闹得很！你再看吧，刘高和张正魁也到那边吃饭，还有船老大……”

刘文清听得毛骨悚然，只能起床来点灯，灯亮后天贵坐起来。刘文清知道天贵不是在说梦话，而是神志完全不清，是在说胡话。刘文清走去把天贵家的床枋用力拍几下，又在柜台上多拍几下，只管弄出响声来提醒天贵说：

“表叔，看吧这是你家的床，这是你家那些柜柜老老的，这是睡在你家屋里也不晓得，哪里是在撑船呢？”

“哦，是在我家，是在我家里……看那窗口边，我家屋外面，有好多人来看我，还有我家春秀、张乾和不染，都站在门边……他们走到门边又不进屋来……”

刘文清把窗外和门边细看了一眼，只见黑洞洞的什么人没有。他在房屋里呆不下去，只能打着电筒走出门，走到附近许悠然家，想把张天成喊来陪他守夜。许悠然和张天成母子俩赶来，依然听见天贵在胡说八道，许悠然叫儿子去把曾彩霞喊来。张天成这一去不仅把曾彩霞给喊来，也把刘水保、刘文俊、张天清几家人，都惊动得赶来。刘水保当上大队支书二十来年，尽管利用职权暗地里占用大队部，占用社员群众不少粮油，但在社员当中谁家遇到急事难事，他两口子总要赶来设法帮忙把事情处理好。这样老两口在村里做过许多好事，社员群众都说两口子为人好，会为人处世能够获得好评。而孙家发当大队干部跟刘水保不一样，孙家发做过不少好事，也干过许多容易得罪人的事，社员们只记住孙家发干过的坏事，习惯把孙家发当成个坏家伙看待。大家赶来听天贵说过一阵胡话，再过段时间人又昏过去。天贵没有亲人在场，大家商量一阵决定用船把他送进城去。既然需要用木船，大队那两只用于运载砖瓦的船只因太大不合用，而停泊在油坊外面用于渡河的小船旧了有些漏水，赶路不行。这样只能去古柳浦三女张露月家，打算用她家的船送天贵进医院去。再说这事能够让天贵有个女儿在场，如此安排才算妥当。刘水保叫自家二小子刘文勇，跟着张天清的儿子张兴仁去露月家送信。眼前露月生下女儿才过七天，听见父亲病重马上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丈夫范玉昆取下竹篙和船桨之类，由范玉昆、刘文勇和张兴仁把所有用于撑船的工具扛到船上。当船撑到蒿坪村碾坊上游码头上，刘七斤已找来一套滑竿。吴大妹和曾彩霞抱上被褥垫好在滑竿上，由刘七斤和张天成把天贵抬到码头上来。刘水保担心黑夜行船，沿途要爬上十几条河滩，划过十几口平水长潭，担心船跑慢了天贵会死在半道上，只好多安排几个人上船。当场刘文清负责掌舵，范玉昆、刘七斤、刘文勇、刘毛、张天成、张兴仁这些汉子，尽快把木船撑到县城码头街上。露月是产妇不宜跟进城去，只能由曾彩霞上船负责照看天贵。船在天没亮时赶到码头街，由孙家志开上拖拉机把天贵送到医院。先送到急救科抢救过一番，天贵这才苏醒过来。到第二天，张家长女杏月，次女巧月和满女荷月得到消息，陆续赶到医院来看望。天贵经医生查明：他平时是饮食无规律又吃得差劲，严重缺乏营养只因体质太差了才造成的。说他其它方面没什么大毛病，只需在医院养息过一段时间，到把毛病治好把身体养好，就可以回家了。几个女儿看见父亲病情平稳下来，商量好后怕影响侄女上课，快到周末才把消息告诉芝兰。然后芝兰和大河在周六中午放学后没回家，就直接赶到医院来看望爷爷。几个女儿轮番伺候父亲十多天，出院后由医生开了许多药带回家来服用。

回家后天贵尽管没再昏迷，但是晚上依然说胡话。这时吴大妹走来张家出主意，说叫大河陪同孙建狗过河走到杨家寨去，请端公先生杨西坡赶来看病。杨西坡是傩戏掌坛师，祖上世代以做傩艺给人驱邪纳福为业。孙建狗因为长成个男身女相，唱腔柔媚，又是杨西坡的亲外甥，爱参加舅爷的傩堂班子跑场子，扮演旦角挣钱谋生。白河两岸的村民都相信万物有灵，万物有神，他们受当地神鬼文化和巫傩文化的影响，相信傩师可以给人治好病。记得以前去撑船跑河运，要是打听到沿岸有人在请端公先生到河边某个村寨里唱戏，船工们把船靠岸都去请傩还愿的人家混吃混喝。当遇到时间允许的话，还要看过几场傩戏，大家才舍得来开船。孙建狗当天去把舅爷请来，已是傍晚过后。端公先生来后把张家四周看过一番，只见六合门外设有六位亲人的牌位，知道这家人的日子一直过得不安宁。因为在当地如果家人是寿终正寝的，或者说是躺在家里咽气的，逝者的牌位自然是设在堂屋的神龛里；只有不幸横死于外面的，牌位不能安放在正堂当中，只能设置在六合门外好让后人来祭奠。天贵的曾祖父在民国年间当过民团的团总，在腊尔山一带剿匪时被流弹打死在山坡上。父亲和兄长是在撑船途中，自家大货船在险滩上被撞翻，两人被淹死在白河里。儿子张乾和儿媳不染都是横死于家外的。妻子春秀也是被淹死在白河里。张家这些亲人都死得年轻，都是死于荒郊野外的。这按照当地习俗，横死于家外的人，灵魂不能进入家中的正堂里，只能把牌位设置在六合门外。端公法师先用罗盘在天贵的堂屋里定位，又打来一碗清水念过一番口诀，借用神水把家中光景照看了一遍，然后就说张家的神龛里是白虎星在坐堂当家主事，要是不把白虎神君给安顿好，或是送走请走了，那么家人就容易出事故。刘文清在场听过一阵问道：

“杨法师，可以请你来唱回傩戏不？”

用傩戏来驱邪治病，在当地不知流行了多少年头。而从文革前到破除“四旧”后，这种巫傩活动已被上级政府勒令停止。它被禁止到将近二十年，这种活动又开始搞起来。因为尽管大多村民知道人到生病后，最好的办法是要把病人送进医院，而当送到医院不能治好，也有不少人想请巫医傩师到家里来整治一番。

“近年有人上门来请，我做过好多场法事没人干涉。”

“干脆请你那班人马来给老张唱一场戏。”

“这个老张现在有好多岁？”

“我表叔有七十几了。”

“唱傩戏是要花费大本钱的，我一般不给年纪大的人唱戏。老张有这么大一把年纪就随命吧。不过你们可以去买个猪头和公鸡，过后我来给他安顿一下，就可以了。”

天贵插言说：“法师，我也是这样想的。年纪大的人，能活上多久算多久。我要不是因为有个孙女没成家，我走了放心不下，不然我早想陪我那个老婆子和娃崽他们去了。只是我这心头闷得慌，不想吃饭又爱做梦，只能麻烦你给我想办法弄一弄。”

“老哥，放心吧，没事。按照我说的，到赶场天你家安排人去把我要用的东西买来，下次我赶来就把你的事办好。”

“杨法师，可以把白虎灾星赶走吗？”刘文清问。

“有道是驱鬼不如避鬼，降魔不如敬魔。福星灾星都是星，正神邪神也是神。不管它们成为神仙还是变成魔鬼，不一定能赶走他。要是请不走能把神君还是魔鬼安顿好，不作祟也行。”

“有这种说法？”

“当然嘛，我们做傩艺也得讲究自然法则，因为恩惠和灾难在尘世上是对孪生兄弟。不然换个说法，人有时心善有时恶狠，人有两张脸神也是一样的。神灵要赐福世人，看去那张脸是慈眉善目的，这时的神君就是位菩萨；神灵要降灾人间，看去那脸是凶神恶煞的，这时的神君就是个魔鬼。打比方说，太阳神、雨神、风神、火神、山神和河神，这些都是自然界里的大神。对这些神君，世人要是顺应得好，安顿得好，神君就给人送来恩惠，一年到头风调雨顺，老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这样神君就是世人间的朋友，是恩人；人们要是顺应得不好，安顿得不好，神君发了脾气，他们不闹出天旱就降下水荒，不吹倒庄稼就烧毁房屋，不是山坡垮塌就会洪水泛滥成灾，闹得人世间不能安身，这些事不都属于自然法则呢？只是老百姓遇上神君还是魔鬼来作祟，遇上灾难不能赶走它们，只得设法安顿好。”

“怎么安顿呢？”

“当然要顺应他们，供奉他们嘛。”

“行，我们就照你先生说的办。”刘文清感到法师说得有理，接下来又说，“法师，我还有一件事弄不明白，想请教你。”

“请说。”

“这个老张在前段时间爱讲胡话，我来陪他睡，他还在不停地乱讲乱说。轮到星期六和星期天，由我那个二娃崽来陪老张睡，娃崽就说他表公在夜里睡得香，没听见他乱说，这究竟是咋个一回事？”

“去把你那个娃娃喊来，让我见识一下吧。”

别人去把大河找来。大河在端公先生面前站过片刻被喊走。然后杨西坡对天贵和刘文清说：

“大家知道原因不？这屋里的阴气重，你娃娃现在还是个童子身，身上的阳气重。我看他头上有团红黄色的火焰，冒出来有一两尺高。阳气重的人，那些恶龊的东西近不了他身边，他们怕他就不敢走拢来。不像年长年老的，阳气少头上的火焰只有绿绿的一点儿，冒出的火焰只有一两寸高，那些腌臜东西不怕，他们才敢来找麻烦。”

“法师，我也听说人头上有火焰，只是我咋个从来看不见？”

“那种东西要像我这样属于道上的人才可以看见，一般人都是看不见的。人的头上都有火焰，这火焰其实就是人身上的阳气。一般男人的阳气要比女人的重，年轻人的要比老年人的重，身体好的要比病人的重。一个人身上阳气重，妖魔鬼怪就找不上他。你看吧，老张家的住房这么大，住的人又少，家里冷清了怕是不好。”

“杨法师，听你这么说，我觉得有道理。”刘文清说。

“老刘，你养得这个娃娃有福气。”法师说。

“娃娃也是我的孙女婿。”天贵说。

“你两家都有福气，这么说要是方便的话，不如把那娃娃喊到老张家来住下，家里有个壮小伙子，好让屋里变得热闹些。”

“这有哪样不方便的？”刘文清先对杨西坡说过，又跟天贵商量说，“表叔，过后干脆叫大河夜里来陪你好不？”

“文清，我早就把这个娃娃当成家里人看了。只要你和彩霞舍得送他来，这样安排我就巴求不得。”

过后天贵家去把猪头、公鸡和香纸之类的买来，请法师把家中神灵安顿好。又点燃火稿用碎瓦渣混合包谷粒，在几间房屋里撒上，说是要把藏在家中的邪魔驱赶走，把妖魔鬼怪全部送走。法师做完法事后只管把猪头、公鸡和利钱拿走，也把竹筛、香纸与蜡烛之类的全部拿到河边去烧化了，过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奇怪的是自从法师来给天贵整治过一番，不久心里感到踏实，能吃饭心情不再郁闷。当时村民既是相信药医，也相信神医巫医，按照他们的说法，要用神药两解的方式来解除一个人的病症。那时天贵把医生开的药服用完毕，然后除开腿依然时不时仍要疼痛而外，他从身体康复后，人不仅没再说胡话，还能干活。天贵治病能获得这么好的效果，其实应该归功于医院开出的药好。医生能够对症下药，这才是使其获得恢复健康的主要原因。但这事在天贵本人看来，不管自己的病症是医生给医好的，还是法师给整治好的，反正他只看重结果，反正他都会感激，反正他是没必要去计较这些事情的。

天贵在生病期间，四个女儿当中只因杏月和巧月嫁的婆家距离娘家有些远，家里的事情丢不下。露月与荷月嫁的住地尽管近些，但两人的娃儿仍在吃奶，女儿们不便长期来照料，只能时不时地赶来看望父亲一次。而经常方便来照看天贵的，只好依靠刘家人。这样张家的事离不开刘家人，芝兰与大河的关系只能越陷越深。

第二十六章

春秀入土过后，天贵平时闲坐在家里，爱有个戴着头花，梳着流苏髻，穿着裙衫，束上织锦腰封的俊俏女子，在他眼前走来走去；或是有个绾着发髻、穿着满襟衣的妇人在他身旁出现。他想着春秀以前给他生下一窝子女，希望平安过完一辈子，可是这次她进城去只为搭乘便船回家，没活上六十岁就被淹死了，算是死得冤屈。他又想着以前她不是“贵、贵”地要黏糊不止，就是“聋子、懒王”地爱唠叨不停，自从老婆离世后再没人如此亲热地来叫唤他，来粘糊他了。还有他以前既没煮过一次饭，也没洗过一回衣，全是春秀在伺候，一辈子他算是活得享福。可是老婆在离去前，他既没伺候过她一天，她也没给他留下半句话，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想着这些事感到伤心，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过后就摆脱不了伤丧失妻室的痛楚，承受不了痛苦日子的折腾。他还想到以前有一大家子人吃饭，家中气氛显得热闹而又充满了人气，而后亲人们嫁的嫁，死的死，一个个陆续从他身旁离去，到眼前只剩下孙女来陪他过日子，跟他相依为命。到再过一段时间，芝兰去镇竿河读书需要住校，这样每到干活回家天贵累了，想到昔日有春秀活着，那时老婆煮熟饭就来叫他去吃，洗干净衣服又来喊他换，对他关心备至，而今他在家里不仅没人陪伴，没人嘘寒问暖；何况他不去煮饭家里是冷锅冷灶的，没个女人操持家务，家里不成样子。当想着这些事他内心感觉凄凉，感到活着没劲，经常无心煮饭，无心吃饭，长期冷一口热一碗，饱一顿饥一餐的过日子，到闲下时，他只想坐在院里柚子树下，像尊泥菩萨似的傻抽烟。

这样挨过一些日子，终于有一天，天贵倒在家里地上。当时幸亏有曾彩霞走到他家来看望，不然天贵要是死在家里，说不定一下子就没人发现。曾彩霞喊人赶来把他弄醒，过后大家见他吃不下饭，夜里刘文清来陪天贵睡在一起。当夜刘文清听见天贵不是躺着说胡话，就是爬起来在房里走来走去，没头没脑地说：。

“张乾回来了，不染呢？你咋个没把她带回来？……春秀，秀啊秀，我家乾娃娃回来了嘛，咋个不煮饭给他俩吃呢？”

“魁叔……正魁叔，去汉口这趟卖朱砂，又赚得好多钱？赚得钱又舍不得请大家喝酒，你留那么多钱有哪样用嘛？”

“刘高……刘舵把，看好前面那个岩头，莫让船撞着它。”

刘文清听见天贵一会儿找这个人说话，一会又找那个人说，所喊到的这些人，全是已死去的人的名字。刘文清听得害怕起来，只能喊醒天贵说：

“表叔，你乱说哪样呢，快莫乱说了。”

“是文清啊，青客蚂，我们的货船到常德了没？”

“表叔，咋个还记得是在撑船呦？你哪里是在撑船呢？各人是睡在家里了嘛，是睡在蒿坪村你家屋里。”

“哪里是在家里呦？你看那条滩上有好多只船，又有好多人在滩口上煮饭吃，热闹得很！你再看吧，刘高和张正魁也到那边吃饭，还有船老大……”

刘文清听得毛骨悚然，只能起床来点灯，灯亮后天贵坐起来。刘文清知道天贵不是在说梦话，而是神志完全不清，是在说胡话。刘文清走去把天贵家的床枋用力拍几下，又在柜台上多拍几下，只管弄出响声来提醒天贵说：

“表叔，看吧这是你家的床，这是你家那些柜柜老老的，这是睡在你家屋里也不晓得，哪里是在撑船呢？”

“哦，是在我家，是在我家里……看那窗口边，我家屋外面，有好多人来看我，还有我家春秀、张乾和不染，都站在门边……他们走到门边又不进屋来……”

刘文清把窗外和门边细看了一眼，只见黑洞洞的什么人没有。他在房屋里呆不下去，只能打着电筒走出门，走到附近许悠然家，想把张天成喊来陪他守夜。许悠然和张天成母子俩赶来，依然听见天贵在胡说八道，许悠然叫儿子去把曾彩霞喊来。张天成这一去不仅把曾彩霞给喊来，也把刘水保、刘文俊、张天清几家人，都惊动得赶来。刘水保当上大队支书二十来年，尽管利用职权暗地里占用大队部，占用社员群众不少粮油，但在社员当中谁家遇到急事难事，他两口子总要赶来设法帮忙把事情处理好。这样老两口在村里做过许多好事，社员群众都说两口子为人好，会为人处世能够获得好评。而孙家发当大队干部跟刘水保不一样，孙家发做过不少好事，也干过许多容易得罪人的事，社员们只记住孙家发干过的坏事，习惯把孙家发当成个坏家伙看待。大家赶来听天贵说过一阵胡话，再过段时间人又昏过去。天贵没有亲人在场，大家商量一阵决定用船把他送进城去。既然需要用木船，大队那两只用于运载砖瓦的船只因太大不合用，而停泊在油坊外面用于渡河的小船旧了有些漏水，赶路不行。这样只能去古柳浦三女张露月家，打算用她家的船送天贵进医院去。再说这事能够让天贵有个女儿在场，如此安排才算妥当。刘水保叫自家二小子刘文勇，跟着张天清的儿子张兴仁去露月家送信。眼前露月生下女儿才过七天，听见父亲病重马上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丈夫范玉昆取下竹篙和船桨之类，由范玉昆、刘文勇和张兴仁把所有用于撑船的工具扛到船上。当船撑到蒿坪村碾坊上游码头上，刘七斤已找来一套滑竿。吴大妹和曾彩霞抱上被褥垫好在滑竿上，由刘七斤和张天成把天贵抬到码头上来。刘水保担心黑夜行船，沿途要爬上十几条河滩，划过十几口平水长潭，担心船跑慢了天贵会死在半道上，只好多安排几个人上船。当场刘文清负责掌舵，范玉昆、刘七斤、刘文勇、刘毛、张天成、张兴仁这些汉子，尽快把木船撑到县城码头街上。露月是产妇不宜跟进城去，只能由曾彩霞上船负责照看天贵。船在天没亮时赶到码头街，由孙家志开上拖拉机把天贵送到医院。先送到急救科抢救过一番，天贵这才苏醒过来。到第二天，张家长女杏月，次女巧月和满女荷月得到消息，陆续赶到医院来看望。天贵经医生查明：他平时是饮食无规律又吃得差劲，严重缺乏营养只因体质太差了才造成的。说他其它方面没什么大毛病，只需在医院养息过一段时间，到把毛病治好把身体养好，就可以回家了。几个女儿看见父亲病情平稳下来，商量好后怕影响侄女上课，快到周末才把消息告诉芝兰。然后芝兰和大河在周六中午放学后没回家，就直接赶到医院来看望爷爷。几个女儿轮番伺候父亲十多天，出院后由医生开了许多药带回家来服用。

回家后天贵尽管没再昏迷，但是晚上依然说胡话。这时吴大妹走来张家出主意，说叫大河陪同孙建狗过河走到杨家寨去，请端公先生杨西坡赶来看病。杨西坡是傩戏掌坛师，祖上世代以做傩艺给人驱邪纳福为业。孙建狗因为长成个男身女相，唱腔柔媚，又是杨西坡的亲外甥，爱参加舅爷的傩堂班子跑场子，扮演旦角挣钱谋生。白河两岸的村民都相信万物有灵，万物有神，他们受当地神鬼文化和巫傩文化的影响，相信傩师可以给人治好病。记得以前去撑船跑河运，要是打听到沿岸有人在请端公先生到河边某个村寨里唱戏，船工们把船靠岸都去请傩还愿的人家混吃混喝。当遇到时间允许的话，还要看过几场傩戏，大家才舍得来开船。孙建狗当天去把舅爷请来，已是傍晚过后。端公先生来后把张家四周看过一番，只见六合门外设有六位亲人的牌位，知道这家人的日子一直过得不安宁。因为在当地如果家人是寿终正寝的，或者说是躺在家里咽气的，逝者的牌位自然是设在堂屋的神龛里；只有不幸横死于外面的，牌位不能安放在正堂当中，只能设置在六合门外好让后人来祭奠。天贵的曾祖父在民国年间当过民团的团总，在腊尔山一带剿匪时被流弹打死在山坡上。父亲和兄长是在撑船途中，自家大货船在险滩上被撞翻，两人被淹死在白河里。儿子张乾和儿媳不染都是横死于家外的。妻子春秀也是被淹死在白河里。张家这些亲人都死得年轻，都是死于荒郊野外的。这按照当地习俗，横死于家外的人，灵魂不能进入家中的正堂里，只能把牌位设置在六合门外。端公法师先用罗盘在天贵的堂屋里定位，又打来一碗清水念过一番口诀，借用神水把家中光景照看了一遍，然后就说张家的神龛里是白虎星在坐堂当家主事，要是不把白虎神君给安顿好，或是送走请走了，那么家人就容易出事故。刘文清在场听过一阵问道：

“杨法师，可以请你来唱回傩戏不？”

用傩戏来驱邪治病，在当地不知流行了多少年头。而从文革前到破除“四旧”后，这种巫傩活动已被上级政府勒令停止。它被禁止到将近二十年，这种活动又开始搞起来。因为尽管大多村民知道人到生病后，最好的办法是要把病人送进医院，而当送到医院不能治好，也有不少人想请巫医傩师到家里来整治一番。

“近年有人上门来请，我做过好多场法事没人干涉。”

“干脆请你那班人马来给老张唱一场戏。”

“这个老张现在有好多岁？”

“我表叔有七十几了。”

“唱傩戏是要花费大本钱的，我一般不给年纪大的人唱戏。老张有这么大一把年纪就随命吧。不过你们可以去买个猪头和公鸡，过后我来给他安顿一下，就可以了。”

天贵插言说：“法师，我也是这样想的。年纪大的人，能活上多久算多久。我要不是因为有个孙女没成家，我走了放心不下，不然我早想陪我那个老婆子和娃崽他们去了。只是我这心头闷得慌，不想吃饭又爱做梦，只能麻烦你给我想办法弄一弄。”

“老哥，放心吧，没事。按照我说的，到赶场天你家安排人去把我要用的东西买来，下次我赶来就把你的事办好。”

“杨法师，可以把白虎灾星赶走吗？”刘文清问。

“有道是驱鬼不如避鬼，降魔不如敬魔。福星灾星都是星，正神邪神也是神。不管它们成为神仙还是变成魔鬼，不一定能赶走他。要是请不走能把神君还是魔鬼安顿好，不作祟也行。”

“有这种说法？”

“当然嘛，我们做傩艺也得讲究自然法则，因为恩惠和灾难在尘世上是对孪生兄弟。不然换个说法，人有时心善有时恶狠，人有两张脸神也是一样的。神灵要赐福世人，看去那张脸是慈眉善目的，这时的神君就是位菩萨；神灵要降灾人间，看去那脸是凶神恶煞的，这时的神君就是个魔鬼。打比方说，太阳神、雨神、风神、火神、山神和河神，这些都是自然界里的大神。对这些神君，世人要是顺应得好，安顿得好，神君就给人送来恩惠，一年到头风调雨顺，老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这样神君就是世人间的朋友，是恩人；人们要是顺应得不好，安顿得不好，神君发了脾气，他们不闹出天旱就降下水荒，不吹倒庄稼就烧毁房屋，不是山坡垮塌就会洪水泛滥成灾，闹得人世间不能安身，这些事不都属于自然法则呢？只是老百姓遇上神君还是魔鬼来作祟，遇上灾难不能赶走它们，只得设法安顿好。”

“怎么安顿呢？”

“当然要顺应他们，供奉他们嘛。”

“行，我们就照你先生说的办。”刘文清感到法师说得有理，接下来又说，“法师，我还有一件事弄不明白，想请教你。”

“请说。”

“这个老张在前段时间爱讲胡话，我来陪他睡，他还在不停地乱讲乱说。轮到星期六和星期天，由我那个二娃崽来陪老张睡，娃崽就说他表公在夜里睡得香，没听见他乱说，这究竟是咋个一回事？”

“去把你那个娃娃喊来，让我见识一下吧。”

别人去把大河找来。大河在端公先生面前站过片刻被喊走。然后杨西坡对天贵和刘文清说：

“大家知道原因不？这屋里的阴气重，你娃娃现在还是个童子身，身上的阳气重。我看他头上有团红黄色的火焰，冒出来有一两尺高。阳气重的人，那些恶龊的东西近不了他身边，他们怕他就不敢走拢来。不像年长年老的，阳气少头上的火焰只有绿绿的一点儿，冒出的火焰只有一两寸高，那些腌臜东西不怕，他们才敢来找麻烦。”

“法师，我也听说人头上有火焰，只是我咋个从来看不见？”

“那种东西要像我这样属于道上的人才可以看见，一般人都是看不见的。人的头上都有火焰，这火焰其实就是人身上的阳气。一般男人的阳气要比女人的重，年轻人的要比老年人的重，身体好的要比病人的重。一个人身上阳气重，妖魔鬼怪就找不上他。你看吧，老张家的住房这么大，住的人又少，家里冷清了怕是不好。”

“杨法师，听你这么说，我觉得有道理。”刘文清说。

“老刘，你养得这个娃娃有福气。”法师说。

“娃娃也是我的孙女婿。”天贵说。

“你两家都有福气，这么说要是方便的话，不如把那娃娃喊到老张家来住下，家里有个壮小伙子，好让屋里变得热闹些。”

“这有哪样不方便的？”刘文清先对杨西坡说过，又跟天贵商量说，“表叔，过后干脆叫大河夜里来陪你好不？”

“文清，我早就把这个娃娃当成家里人看了。只要你和彩霞舍得送他来，这样安排我就巴求不得。”

过后天贵家去把猪头、公鸡和香纸之类的买来，请法师把家中神灵安顿好。又点燃火稿用碎瓦渣混合包谷粒，在几间房屋里撒上，说是要把藏在家中的邪魔驱赶走，把妖魔鬼怪全部送走。法师做完法事后只管把猪头、公鸡和利钱拿走，也把竹筛、香纸与蜡烛之类的全部拿到河边去烧化了，过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奇怪的是自从法师来给天贵整治过一番，不久心里感到踏实，能吃饭心情不再郁闷。当时村民既是相信药医，也相信神医巫医，按照他们的说法，要用神药两解的方式来解除一个人的病症。那时天贵把医生开的药服用完毕，然后除开腿依然时不时仍要疼痛而外，他从身体康复后，人不仅没再说胡话，还能干活。天贵治病能获得这么好的效果，其实应该归功于医院开出的药好。医生能够对症下药，这才是使其获得恢复健康的主要原因。但这事在天贵本人看来，不管自己的病症是医生给医好的，还是法师给整治好的，反正他只看重结果，反正他都会感激，反正他是没必要去计较这些事情的。

天贵在生病期间，四个女儿当中只因杏月和巧月嫁的婆家距离娘家有些远，家里的事情丢不下。露月与荷月嫁的住地尽管近些，但两人的娃儿仍在吃奶，女儿们不便长期来照料，只能时不时地赶来看望父亲一次。而经常方便来照看天贵的，只好依靠刘家人。这样张家的事离不开刘家人，芝兰与大河的关系只能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