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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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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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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情》连载

第三章

天贵和春秀早就生养有一个儿子和四个女儿,姑娘们分别叫做杏月、巧月、露月与荷月。而今前面的杏、巧、露“三月”都跟村里的多数姑娘一样,没跨进过几天学堂门,只在十五六岁上都先后嫁了人。当时的农村姑娘,不管她是读过几年书,还是没读过的,长大后不外乎都是嫁给临近村寨里的汉子当媳妇,给人家生养孩子。生下一窝孩子养大,然后她们也老了死了,这就算是过完一辈子,即是了却此生了。至于她们从小读不读书、是能读书或是读不了书,这只属于她们人生当中的小事情。而在十年前后,天贵的儿子张乾被毒蛇咬死,夫妻俩在伤痛之余,准备留下满女荷月并用她来招婿上门,今后好给自己养老送终。因为在这四个女儿中,只有荷月长得最乖巧,又多读过几年书,最会讨父母亲的欢心。但不想事情到过后,天贵家的儿媳戴不染身怀有孕,躲在娘家大路河那边偷偷生下遗腹女芝兰,悄悄送到婆家蒿坪村来。天贵两口子喜出望外,随后又改变了主意,不想留女儿荷月招婿上门,只想等到芝兰长大后,用她来招赘一个孙女婿,好撑起自家的门楣。

夏秋之际,芝兰小时喜欢跟随奶奶或是三姑、满姑到河边来洗濯衣物、漂洗麻布、晒红苕片,或是放牛之类。再到稍微长大一些,芝兰爱跟着大河、文子和方矮子几个童年伙伴到河边来洗澡,玩游戏。有时几个男孩子去河对面的桐子树林里摘到什么野果子,或是从田坝外沙坪上的果园里偷来生产队的梨子、枣子、柑子与柚子,另外还有花生、毛豆和嫰包谷之类,又将花生、毛豆和嫰包谷棒用火烤熟,三人每次得到什么好东西,反正都要拿来跟芝兰一起分享。再到芝兰长成半大姑娘,并进入懂得害羞的年龄,她白天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跟着几个男孩子下河,夜里却爱跟上村里大姑娘与小媳妇们,穿着游泳衣或是裙衫,走到油坊对面河滩上来洗澡。本来村里的大姑娘与小媳妇,在以前都不好意思穿上泳装下河,而过后只因受那些进城读书的女学生的影响,她们看见穿上这种新花样衣服下河洗澡好看,慢慢的都喜欢穿起来了。她们不敢在白天穿,只敢在夜幕降临后,穿上泳装露出丰满身段在河里游来游去。那时这些在河边上长大的女子,长期养成下河洗澡的习惯,天热到傍晚时要是不下河把身子搓洗干净,夜里睡觉自然会感到不利索,不舒服。

当时的大部分人家都种有一块麻园,天贵家的麻园先由大女杏月管理,杏月出嫁之后,依次轮到巧月、露月。眼前这三个大的姑娘都已出嫁,而今麻园自然又轮到满女荷月来管理,并用麻纱为自己准备好绣花枕头、被里和蚊帐之类的嫁妆。田园里的麻杆到长成后,就跟油菜杆差不多高,但绝不像油菜杆那样,长得丫丫叉叉的。它笔直地竖立着,梢头上顶着几片圆圆的麻叶。叶子朝天一面是青色的,朝地一面长有白色绒毛,如天青地白一般。夏天当河风吹起来,麻杆不停摇晃,只见青色和白色在麻园里不停翻覆着,别有一番风趣。麻杆长成了又砍,砍光后接着再从麻根上长出无数的嫩枝丫来。不久嫩枝又变成颀长的麻杆,这样一年就可以割上好几次麻丝了。姑娘割下麻杆用麻刀剥去那层褐色的皮,将剩下的麻纤维晒干,当把纤维破成麻丝后,可以用它来结麻纱,或是搓成鞋底索。麻纱可以用来织布和织渔网,以前没有化学纤维线使用,渔网全是用麻线织成的。当时姑娘们利用夜里,或是遇到冬日农闲,大家围在一起把鞋底索搓好,将麻布织好,夏天用桐壳灰或是桐壳碱浸泡一夜。等到太阳升起来后,又挑下河用棒槌在石板上使劲捶了又晒,晒干了又拿下河来重新捶洗。反复捶洗多次和曝晒过几天时间,这种又黄又硬的底索和麻布,就变得又白又绵软了。然后她们只管用底索来给亲人与情人纳鞋底,用麻布来做成蚊帐、被里和绣花枕头之类,给自己准备好嫁妆货。

在蒿坪村的河坎和沙地上,以前长满了高大挺拔的乌桕树。后来只为生产队爱用各种木柴来烧砖瓦,河边上的树木才逐渐被社员们砍光了,只留下零星几棵大树,用来系船只与木排。当时队里有两只大木船,专门用来装载砖瓦进城去出售。夏秋之际,河边砖瓦窑外的河滩上很干净,溜光圆滑的鹅卵石上,晒满各种衣服、床单、被里和麻布。六月六晒龙袍,女人们习惯将压箱底的衣服和床上用品翻出来,拿在河滩上晾晒一番,如此存放起来说是它过后不会长出棉虫来。还晒有红苕片、瓜片、茄片之类,经常晒成白茫茫的一片,看去有些刺眼。夏日纤夫们行船,为了不要影响到村民晒在河滩上各种物品,平时需由一两个纤夫把纤绳提高起来,才能通行。下午河岸边时常停泊有大小船只和木排,有时木排要多达三四十张,堵塞了半边河床。远望去蓝的天,绿的水,白的木排,煞是好看。荷月平时爱带着芝兰到木排上来浆洗衣服和捶麻布,排帮汉子们看见她的麻布又长又白,漂在水里显得弯弯绕绕的,仿佛天边飘着的一长溜儿云彩。当场有个放排的小伙子开玩笑说:

“老妹,小心点别松开手。慢点万一把那块布滑脱手,冲下滩去我捡得了,它就是我家的了。”

“你看得起它,只管来拿去。”

两人说上几句俏皮话,算是认识了。过后放排的小伙子主动来帮荷月搥麻布和洗麻布。他将布匹搥白过后拿去晒在河滩上,等晒干又与荷月端上脸盆去给布匹洒水。反复晒干反复洒水,汉子帮忙干过几次活后,两人就定了终身。

荷月出嫁过后,芝兰在家里开始有了任务。她的任务是接替满姑荷月以前的工作:即是在放学之后,伴随三个男孩一起把队里的几头大水牛赶到河边来。那时的学生娃给生产队放牛,如果是一头好斗的公牛,当地也叫它为骚水牯,它爱四处乱跑喜欢打架斗殴,去会情人,不容易管理,每天可以记五分工分,相当于一个大后生半个劳动日的分值。如果只是一头骟牯子或是母牛的话,它们老实容易管理,每天只记三分。当场牛在水里啃着水藻,孩子们有时用稻草和篾条扎成一根粗绳索,挂在河边草坪里的桐子树杈上,用它来荡秋千。每当芝兰坐在秋千上,三个男孩将她推向空中。她的裙衫和长发飘飞起来,三人感觉像风一样,从他们的脸上拂过去。有时芝兰留在河边守牛,男孩们下河捡鱼或摸鱼去。那时当河里的团鱼、娃娃鱼和石蚌等这类东西,在还没成为城里有钱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进行大肆捕捞与杀戮,这类动物在这条河里还是特别多的。天热,团鱼在午后喜欢浮到水面上来晒太阳,它们有时是两三只,有时是五六只,有时甚至是七八只聚在一起。偶尔又有一雄一雌彼此重叠着,露出水面一会,随即沉入水下去。当时这些团鱼,有的像碗口大小,有的如菜盘大小,有的似脸盆大小,看去真可爱。

有天荡过秋千,三个男孩下河去洗澡。芝兰爬到油坊背后的山坡上去摘桐子叶,想拿它回去给奶奶包裹麦粑、荞粑或是苞谷粑之类的蒸熟了吃。那时候生活困难,没什么好吃的东西,村里的多数人家就喜欢用石磨把麦子、荞子或是苞谷等五谷杂粮磨成粑浆,再用桐子叶包裹住粑团,放进锅里去蒸熟了,拿出来的粑糕里带有绿色桐子叶的香味:这种东西在当时就算是可口的饭食了。芝兰摘到几把桐子叶,用竹篙撑着小船晃晃悠悠地过河。

太阳下山,河岸上两座砖瓦窑的烟囱里,正在冒出数炷白烟;在窑旁前的草坪上,经常堆有如几列有一两截火车厢长似的木柴。而当木柴被烈日暴晒过整天后,正散发出浓浓的松脂油的气味,人走到不远处就能闻到浓厚的香气。那时这河边上的两座破砖瓦窑,它在给县城的高楼大厦提供无数的建筑材料的同时,不知因为它又砍伐与烧毁了多少绿树青山。

芝兰刚把小船系在岸上,方矮子迎来神秘兮兮地问:

“兰妹子,想吃团鱼蛋不?”

“哪里有吗?”

“那里不是呢?”

芝兰欣喜地向方矮子手指的地方跑去,当场只见在一拢稻草旁的沙堆上,正露出几个圆溜溜的白点子来。她赶来蹲在软绵绵的沙地上,不停把几个蛋捡起来,放在铺好的桐子叶上,准备拿回家煮着吃。她把露在外面的蛋捡完,再轻轻向沙堆里刨开去,只见沙土里面埋得更多。捡完她继续刨下去,却见有一个像小蘑菇头的东西露在外面。

“怎么了,沙滩上未必能长出野蘑菇来?”

纳闷片刻,芝兰明白过来,顿时红着脸骂着:

“王八蛋!我把你这个狗东西给阉了。”

文子扒开头上那拢稻草,赤身裸体地从沙堆里爬起来,用手板捂住他胯下那个“光斑鸠”,嬉皮笑脸地朝着河里跑。

“王八蛋!死不要脸的狗。”

芝兰继续骂着。

“王八蛋不在你后面?”

芝兰捡起石头朝文子砸去,他潜入水底从河中间冒出头来。芝兰砸不着文子,只在水上砸出几个浪圈。文子继续嬉皮笑脸地说:

“来呀,来呀!只管来砸我唠!”

原来三人下河去,大河还在那边的岩窝里摸鲢角角鱼,文子和方矮子已游到对岸的沙滩上来,寻找团鱼蛋了。方矮子干别的事不行,但像抓黄鳝、捕鱼、捉团鱼和找团鱼蛋却能数第一。那些钻入泥田深处的黄鳝,他能手到擒来。捉团鱼和找团鱼蛋,方矮子说他能够识别团鱼的脚印,嗅出它们的气味,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当场方矮子和文子找到几窝团鱼蛋,掏出蛋来拿放在沙滩上。过后文子看见芝兰过河来,文子想出一个歪主意,两人在沙滩上用手先挖好一个坑,文子躺在坑里叫方矮子用细沙把他身子埋藏好,并在胯下那根竖起来的“光斑鸠”的周围,放了一圈王八蛋,用细沙埋好了,重新在外面放上一层。然后方矮子去田坎上拖来一拢稻草,将文子脑袋瓜遮挡好。做完这些事情,方矮子见芝兰的船靠岸,去叫她过来。

立夏过后,田坝上的油菜荚和麦穗已长成熟,河里的大马虾也变得肥实。芝兰他们放学过后,经常把牛赶下河,用捞纲(一种捞鱼虾的工具)到河洲外的水藻丛中来捞麦穗虾。一般是大河和方矮子下河去捞。捞出水来拖上岸后倒在竹筛里,芝兰和文子负责把鱼虾抓进笆篓,然后拿到芝兰家去,等到晚上聚在一起,她把鱼虾炒香了,端来放在桌上让大家吃夜宵。当时捞上岸来的除了鱼虾之外,还有黄鳝、泥鳅与螃蟹之类。黄鳝和泥鳅倒进竹筛里,滑溜溜的如同蛇一般,拼命爱往地上逃跑,想钻入草丛中。螃蟹也喜欢到处乱爬,有时还伸出两个大钳子,张牙舞爪地在向人示威。芝兰胆小不敢抓黄鳝和螃蟹,看见它们要逃跑,她叫唤着:

“文子,快抓!快抓它呀!”

文子从小爱招惹芝兰,喜欢跟她打闹。他见她害怕,趁她在专心捉鱼虾时,抓住一条黄鳝猛然伸到她眼前,摇晃着说:

“蛇来啦!蛇!蛇啊!”

吓得兰妹子直叫唤。过后芝兰趁文子没提防,也捉住一条小鲫鱼直接塞进他的背心褂子里。鱼在胸前活蹦乱跳的,文子只管抓住一只螃蟹,高声吵嚷着:

“你敢惹我呀!我把它塞进你的衣领里,要咬你一口!”

芝兰被吓得往草坪上跑,文子在后面紧追着不放松。眼看追赶上,芝兰没地方去就蹲在草丛中缩着脖子,娇滴滴地叫唤:

“不敢啦!我不敢啦!”

文子把螃蟹拿在芝兰眼前摇晃着说:

“不行,你给我投降!”

她只能乖乖地举起双手来。大河和方矮子看见两人打闹得高兴,都咧着嘴巴笑得快活。文子正在得胜似的呵呵大笑,这时忽然看见下游有三个汉子,其中有个人的手里拿着几截炸药,另外两个拿上捞鱼的网兜,正从庙塘坎下的山腰上走到山脚的河边来。文子最先发现他们,喊道:

“那边有人来炸鱼!”

大河和方矮子急忙把捞纲拖上岸,扔下说:

“兰妹子,你看牛,我们捡鱼去。”

三人像箭一般的,朝着庙塘坎下的河边跑去。他们一边跑,一边顺手将穿在身上的背心褂从头上脱下,随手扔在草坪上。芝兰走去把他们的衣服捡来放在身边,独自把竹筛里的鱼虾收拾干净,便蹲在草丛中。这时看见地上的紫云英开得正盛,一边随手采下许多浅紫色的花朵扎成一束,再扎在辫梢上,一边哼唱着《小放牛》的曲调来。

三月里来,

桃花红杏花白水仙花儿开

又只见那芍药牡丹花儿开呀

放啊依得依哟嗨

来至在

黄土坡前见一个牧童

头戴着草帽身披着蓑衣

手拿着胡笛

口里吹的全是莲花

落啊依得依哟嗨……

然后,芝兰从衣兜里摸出小圆镜来照照自己,那白净的脸上,现出恬静的笑容。整个人长得像一株从大地、从幽谷深处脱胎而出的兰花草一样,显得清纯与俊秀。

芝兰从小自爱自恋,平时喜欢照镜子。而今变成少女的她,早起爱把镜屏端在院里柚子树下的岩粑槽上放好,也将一把桃木梳子、一根豪猪针和一小瓶茶油放在镜旁,坐在屏前来一边用一把桃木梳轻轻梳理着秀发,一边端详镜框里的脸儿,傻想着。在荷月出嫁时,亲戚们送来三面大花屏,满姑当时只带走两面,留下一面给侄女来梳头用。芝兰用豪猪针挑上几滴茶油,放在手心用手掌轻轻把油脂抹热,抹均匀了,擦在头上继续搓揉一番,再用豪针轻轻挑着、分理柔发。镜上的花枝将她面容映衬得秀丽,嘴角上亦显得笑容可掬。有时她从胸前取出那块浅绿色的玉坠,观赏把玩一会,又将它放回两乳间。听说这玉石是她生下地时,病多身子羸弱,长期爱哭闹,大约在过去几月的时间里,有天有位尼姑见芝兰哭得厉害,拿出这玉石来给芝兰挂在脖子上,从此她病就好了,也不哭了。这玉片戴上后从没取下过,有次奶奶春秀给孙女洗澡,取下玉坠随手放在什么地方给忘了。芝兰睡到天亮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打针吃药不管用。然后奶奶发现孙女胸前的玉没了,一家人四处找来寻去也没找到。过后满姑荷月扫地,偶然在柴堆里看见它,急忙拿给芝兰戴上,不久病就好了。

芝兰爱照镜子,有次梳过头发看见奶奶架好楼梯,端着竹筛要爬上屋檐去晒干鱼。芝兰怕楼梯滑倒摔伤奶奶,走去掌住梯子。这时没想到她家那只大红公鸡走来,东瞧瞧西看看,忽然发现镜里也有一只跟它长得一模一样的公鸡。它试探着用嘴去啄一啄,镜里的公鸡也将嘴伸来。公鸡勃然大怒,竖起脖子上的五色锦毛,飞起来猛地一腿打将过去。顿时只听见“哐当”一声,镜屏掉在地上碎了。过后芝兰只能面对小圆镜来梳理头发,而小镜只能照出她的脸蛋,遗憾的却不能将她的秀发全部摄入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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