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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圈修建在村旁的小山坡上，原来这里是村里一户地主家的一片果园，土改那时果园分给一家一户，每户按照人头分到手的有两三棵或四五棵树的情况不等。接着只因果树被分散了，村民们多数人没有培育果园的经验与技术，对自家的果树管理不善，没几年时间整个果园被毁坏过后，树砍没了队里只好利用这片空地建上几排牛圈屋。房屋全部用枞树棒子充当屋架子建成的，用茅草盖着屋顶，周围没有一片墙壁或是木板之类的用来遮风挡雨。夏天牛们感到凉爽，冬天却冷得发抖。在土改之后建社时，从村里没收来的地主、富农分子和征集来的富裕中农、中农家的耕牛，共有四十头左右全部养在这里。而后由于牛长期受饥饿、冷冻和疾病等因素的困扰，再加上平时人们对它管理不善，牛们死得只剩十来头了。在大部分耕牛死去后，有的牛圈屋已被拆除，有的还空着，看去给人一种沧桑凄凉的感觉。
孙家斗把半盆食物端到牛圈门前来放下，牛埋头吃完明显没吃饱，它抬起头来只管东张西望。孙家斗只能将苞谷壳扔进圈里，给牛充饥。牛只用鼻孔嗅嗅，对苞谷壳不感兴趣，抬头注视着主人，希望他能可怜它刚挨过一刀，没有功劳有苦劳，应该多施舍些好吃的东西来犒劳它。可是孙家斗却唠叨着：“好吃的没了，没了！你还看哪样毬呢？你爱吃大米饭老子就不想吃？你这个蠢牛，平常我看你饿了吃稻草就是爱吃得很的，今天你连苞谷壳就不想吃了？莫非你比老子还狡猾，还要鬼精得很呢？狗日的你是‘叫花子嫌糙米’，今天挨过一刀就仗势你有功劳了，连苞谷壳也不吃了？这苞谷壳也金贵，老子平时蹲茅坑擦屁股，还舍不得多用它两张唠！”
孙家斗在扔苞谷壳时，偶然发现一棒小苞谷，他想送给牛吃又舍不得，便揣进衣兜里打算拿回去喂老母鸡。那时只因粮食金贵，牛们想吃上一回粮，母牛非要等到生下一胎崽儿，公牛非得挨上一刀割去两个宝贝睾丸，即是从一头雄赳赳气昂昂，能打架善斗殴的骚牯牛，变成一头蔫萎萎的骟牯牛后，它才有挣得一回粮食吃的机会。
小学稀里糊涂地混过来，初中需要跑到镇竿河公社中学那边去读。学校正在修建教学楼，开学报名后没有立即上课，而是先安排挑一个星期的石头，给新教学楼砌堡坎用。学校规定每个男生必须完成一立方，女生完成半立方，大家才可以领到新书。集合后几百人集中在河沟里，有的学生负责捡，有的学生负责挑，河床里变得热闹起来。四人自愿组成一个小组，干这种搬运石头的苦活，虽然芝兰出不了多大的力气，顶不了多大的事务，主要得靠三个男生去完成，但是他们只要有兰妹子在场，哪怕她只是陪着大家玩耍，干起活来男生会觉得不怎么辛苦。几人想到河床里的石头是又顺路又方便捡的，便花费大半天时间，抢先把石头捡到岸边的平地上堆放着。下午去学校附近方矮子的大姐家借来胶轮车，再把石头运到学校操场边去。连续干过三天时间的活，几人手搬肿了，肩也磨破皮了。好不容易把石头全部运到靠近操场的菜地里，堆在地上砌成比三孔灶台还要高大的一个长方体，去喊老师来量。老师拿上卷尺在石堆上量过一番，说不够还得继续去捡。四人感到双腿疼得几乎不能走动，听老师说完感觉像泄气的皮球，坐在地上叹气。这时河里能搬走的石头全没了，只好去山上寻找。继续干过两小时只捡到大半车石头，运回来后到底是文子的脑袋瓜灵活，发现堆砌石头的位置不对，不该堆放在一个凹坑里，这么做是极大地浪费了石料，便叫大家把石头搬到一个隆起的土堆上，围着那堆土砌成一个正方体。在垒石头的过程中，文子故意把石头中间架空，这样重新垒成的石堆的体积，就比原来的增大了许多。他们去喊老师来验收，老师只看过一眼，终于说：“够了，快去领书吧。”
几人只用三天时间，成为全校最先完成任务的一个劳动小组。而其他同学都用上四五天时间，才把学校分配的任务完成。当场其他同学看见四人欢天喜地跑去领新书，都羡慕得要命。
学校每个年级只有两个班，有三个年级共是六个班，分成两地上课。初一和初二年级的学生留在学校原地上课，初三的由几位老师带队，到学校开辟的农场狮子山上去，上午上课，下午种地。吃住都在山上。山上有三幢房屋，两头的两幢平房充当厨房和厕所，中间一幢两层楼的充当教室、办公室和寝室。男生住左边教室的楼上，女生住右边教室楼上，中间隔着一小间住的是老师。当时多数学生书不爱读，干活休息时倒是爱偷懒，躲进校舍周围的茶树丛去，谈起恋爱来。他们想的是自己书读不出头，而在毕业时能把婚姻大事给解决了，也算不错。那时学校提倡“学工、学农、学军”，镇竿河公社的领导将狮子山上的田地与荒山全部划拨给学校，用来种水稻、小麦、苞谷和红薯之类。又养了两头猪，一头用于卖钱，另一头等到本届学生毕业时杀来聚餐，师生可以吃上一顿猪肉。当时一二年级的学生，下午有时也要上山去参加劳动。刚进学校时，芝兰和方矮子被分在二班读，大河与文子被分到一班。学校正在搞建修，头个学期只因旧房拆了新房又没建成，学生没房住校全部走读。上第一节课的时间，就推迟到八点半。学生早起炒过隔夜特意留下的一海碗饭，或是煮上半锅红薯片之类的吃了出发，要忍饥挨饿，挨到下午五点多钟放学过后，才能回家吃晚饭，每日只能吃两餐。从蒿坪村走到镇竿河公社中学有十里左右，如果从古柳浦渡口上去坐船过河，估计要多绕两里路。而从村外碾坊外面的河滩上淌水，这就近得多。当遇上旱季河水小，学生喜欢抄近路。芝兰胆子小，经常文子给她背书包，方矮子提鞋子，大河拉着她手走。河滩水急石滑，水深处会漫上大腿，容易把人冲得东倒西歪。水里的巴岩鱼多，芝兰有时踩上一条，小鱼将脚板心擦得痒酥酥的。她惊喜起来，叫唤着：“鱼，鱼！大河，我踩着一条鱼！”大河用双手把她脚板围住，有时能捉住鱼儿，有时什么也没捞到。要是捉住鱼大河把它放在芝兰手心，她见小东西误把手板当成河中石块，一旦找到有依附的地方，爱贴得紧紧的一动不动。芝兰见小鱼儿模样可爱，然后把手放进水里，给小鱼留条生路。
只要有大河在身边，任凭河水如何湍急，芝兰不会感到害怕。过河后走过一片田坝，翻越古柳浦村后的大山，接着爬上一座油茶山林和枞树林。在枞树林间的路坎下有一所新坟，是古柳浦村里一个姑娘因为父母包办婚姻，她喝下农药死的。芝兰每次早晚路过这里，都要结伴要等大河一起才敢走。走下山后，又要穿过小河的峡谷，登上一个山董，走过一片麻栗树林才到学校。
第二年新教学楼基本完工，可以空出房屋来有条件住校，路远的学生不用走读就在学校里吃住。食堂将大米跟马豆，或是玉米碎粒混合在一起煮饭，每人每餐只发给四两五钱的粮食，学校没条件炒菜，学生吃菜全靠从家里带上一缸干酸菜，或者炒辣椒之类的来对付一周。一般几个要好的同学把带来的菜放在一起吃，经常头三天可以吃得上菜，而到后三天菜被吃光了，只能吃素饭。学生的口粮每人每月由国家供应十三斤大米（里面混有半数马豆或是玉米碎粒），私人还需交上十几斤大米、一块钱和三十斤木柴。如果家庭条件好愿意多交一块钱的学生，木柴可以免交。他们四人当中，除了文子只因父亲在城里搬运公司开手扶式拖拉机，家庭条件好舍得多交一块钱而外，其余的要等交足木柴后，才能领到票去食堂打饭。大河觉得从家里挑上柴到学校来缴不合算，决定跟方矮子带上柴刀，抽时间走到学校附近山坡上砍。两人想着：三人需要缴的柴禾加在一起，每个月才有九十斤，他俩每学期只需上山去砍几次，挑到学校来交给食堂就够了。大河舍不得叫兰妹子去钻刺窝砍柴，可她觉得山上好玩就爱跟着去。因为上山去不但能摘到如三月莓、覆盆子、牛奶莓、鸡奶莓和茶莓这些野果子吃，还可以采到映山红、山菊花、金银花与兰花草，带上它们回学校的寝室来，插在床前桌上瓶子里，不光看着感觉舒服，而且闻着也香，可以给单调的学习生活增添几分浪漫色彩。
虽说每人每餐有四两五钱的粮食用来煮饭，但真正打在碗里的米饭，通常不足于用四两粮食煮成的。加上没菜吃没汤喝，肠肚里毫无油水，多数人长期吃不饱。为此每到放早饭学下课钟一响，学生像打脱牢门一样从教室飞快向伙房跑去。尤其是方矮子，跑起来脚杆短迈步快，像个穿山甲一样只管往人缝里钻。他书读不好，饭却要吃上几海碗。一般每餐就要吃两张票的饭，吃到半个月饭票没了，只好跑到附近大姐家去混生活。大姐家的条件也不好，有时他混不到饭吃，便设法从家里偷米交到食堂去。因此每周星期一上学走在路上，别人书包里装的多是书本，而方矮子装的却是吃的东西。冬天他喜欢把红薯和洋芋扔进灶孔或是火坑里，到天亮烤熟后刨出来，随便找上一张帕子，或是破布之类的包裹好，装进书包带到路上和学校来吃。有时他贪睡起床晚了，一时找不到什么东西来包烤红薯，要是随手薅到爹妈扔在某个角落的裤衩，也会用它来裹上红薯塞进书包里。大河吃不饱饭只能忍住饥饿，他想着家里生活本来困难，他已长成这么高的个子了，不能像大哥刘毛那样留在队上挣工分，到学校来读书国家还发给口粮，吃的又是大米饭，如果他再从家里多拿粮食来，父母亲就要饿肚子。教师食堂在学生食堂隔壁，每餐都炒上半锅菜。要是能搭上老师舀到一瓢菜汤，吃饭觉得比吃山珍海味要香，吃得真舒服。
走读几个月，有几次方矮子发现文子书包里带有好吃的，文子舍不得拿出来给大家分享，方矮子当带有什么吃的也爱背着文子，才舍得拿出来。比如他们走在半路上，文子只为跑去撒泡尿落在后面，方矮子趁机把烤红薯或是麦粑、荞粑之类的取出来，送给大河和芝兰吃。拿出来的若是烤红薯，方矮子与大河只是拍拍灰，马上几大口就吃完了。只有芝兰因为爱干净，一般要把红薯皮一点一点地剥掉，才来吃。有次文子跟上来，见芝兰手里的红薯就问：
“哪里来的？”
芝兰不能出卖方矮子，便说：“我带来的。”
“给我一个。”
“我只有这一个。”
“那给我一半嘛。”
“我早饭没吃饱。”
“只给我尝一点。”
“等我把皮剥干净了再说。”
“要剥哪样皮子呢？你只管把那小半截没剥皮的给我，吃烤红薯就要和着皮子吃才香。”
芝兰掰下一半，文子接过来两大口吃完。过后他知道是方矮子书包里装有吃的，去抱住他抢起来。
读上初二，文子有的时间跟父亲孙家志住在城里，结交了一帮游手好闲的朋友，四处浪荡不把读书当回正事看待。在学校里他只喜欢嬉皮笑脸地逗女孩，看见有哪个姑娘长得漂亮些，便厚着脸皮设法贴上去，没话找话说。而且有的女生偏是喜欢像文子这种顽劣男生，又看上他的家庭条件好，冬天穿得起灯芯绒夹衣，夏天穿得起的确读凉衬衫，衣兜里不缺零花钱，可以买东西送她们吃，不少女生就乐意跟他打交道。文子见芝兰长大后出落如一棵充满阳光雨露的花枝，一颦一笑，引人注目，惹人动心；她走到哪里去让陌生人见了，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会是在农村长大的。文子希望经常跟芝兰在一起，要求从一班转到二班来。他去跟老师说，老师要他在一班找个同学跟他对换。文子找到方矮子商量，矮子没答应。文子说可以用自己的新文具盒跟方矮子的破文具盒交换，方矮子才答应。文子转到二班来想跟兰妹子坐一桌，硬要挤在芝兰和张燕的中间，然后就把张燕挤走。文子跟芝兰坐一起后，爱缠住她说闲话，有时还要动手动脚。有次上自习课，文子不知不觉脑袋瓜越靠越近，差不多将芝兰挤到墙上去，还把脸贴近她胸前。芝兰受不了文子这样，用手肘拐他一下说：
“烦不烦嘛！”
文子被推开便挠着头，望着她挺起的胸脯说：
“兰妹子，身上好香！你用什么香香，给我擦一点好吗？”
“什么香？香什么呢？”
“有点像我妈的玉兰油。”文子又在她身上闻下说，“不对，好像是你家院里兰花草的香气。”
芝兰感到莫名其妙，用鼻子在自己衣襟上嗅一下。
“胡说八道，人家哪里用过什么香香吗？”
其实芝兰除了在洗脸和洗澡的时候用过香皂，在洗头的时间把家乡的油茶果用洗衣棒槌捣碎了，拿手绢包好在头上多洗几次而外，她从小到大是不曾用过任何香水的。
“我硬是觉得你身上有一种香气，好闻得很，闻着最舒服！”文子咂摸一下嘴唇，并擦着嘴上的涎水说，“让我闻闻你身上的味道，我妈有玉兰油，回去我偷一瓶来送你擦脸。”
“你有毛病啊，我才不要你妈的玉兰油！”
有次文子发现芝兰胸前戴有块玉佩，伸手想取出看一看，芝兰发现后推开他手，骂道：
“爱是多脚多手的，你不可以乱摸。”
“求求你，给我看看吧。”
“看什么？不给你看。”
芝兰长大后这玉石戴在胸前别人也看不见，也不给别人看，更不敢让别人摸它。只有文子坐在她身边，偶尔见她胸衣裂开时，爱偷偷从那里看进去。有次文子看见系玉坠的丝带，只管伸手拈那绳系，想把那玉片取来看。芝兰只在小时与大河睡在一床，大河要看她的玉她才把它拿出来给他。那时大河看过几次，玩过几回，有次被曾彩霞看见，曾彩霞知道干女儿这玉来得蹊跷，不能随便给人摸给人玩。她把儿子骂了一番，然后大河也不去摸它了。
文子不守规矩，坐没多久被芝兰赶跑，可是跑开后没几天，他又爱偏着脑袋厚着脸皮地挤拢来。只因近两年奶奶春秀进城赶场，返回时坐船回家，途中船翻了人被河水淹死后，家里没人也没钱能给芝兰添置什么新衣，她身上穿的衣服多是读小学时做成的。现在芝兰人早长高也长大了，穿以前的衣服就显得小显得短。她趴在桌上写字，不留意衣服往上缩时连裤腰就要露出来。有次下课，芝兰趴在桌上做作业，文子瞥见她的细皮嫩肉，趁机偷偷用铅笔头从她侧面的裤缝里插进去。这惹得兰妹子很气恼，用脚在桌下踢文子。挨过两脚他依然嬉皮笑脸的。过后芝兰想报复文子，有意将他挤到板凳另一头去，趁他没注意突然站起身，板凳颠倒过来，他四脚朝天地滚在地上。
文子爬起来，拍拍身上灰尘坐下。没多久芝兰笑着问：
“我说个谜语你想不想猜？”
“说吧。”
“远看是只狗，近看是只狗。骂它它不动，撵它它不走。——猜出来吧，是什么东西？”
文子想罢一会，只是摇着头。
“就在我身边。”
“是什么呢？”
“死狗，癞皮狗！”
“好啊，你骂人！”
文子想抓住芝兰，她却嘻嘻地笑着跑远。
芝兰在打篮球，文子跑到球场上争着给她抱衣服。看见她投进一个球，他的巴掌拍得最响。散场后见她累得满头汗，就跑到井边去提水，提到女生寝室好让她擦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