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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兰开始一直不敢相信文子说的话，等吴志英读上大学到第二年的夏初，因为未婚先孕被学校开除回家，全家感到丢脸。母亲没有主意只是哭，兄长吴志明老实说不出话，只把头埋在胯下怄哑巴气。嫂子李锦屏对吴志英先是乱吼乱骂，到火气散了才来问：
“你肚里的种是哪个的？”
吴志英只低下头哭，没说。
“背时婆娘，哑巴了？你跟哪个男人睡过？”嫂子继续问，吴志英哭得更大声，“你和哪个臭男人好过？快说出来。”
“我只和……”
“是不是刘来福家那个烂崽子。”李锦屏生气地推了一下吴志英垂下的头，见姑子身上在发抖，用手捂住脸哭得满面泪水，“不用说我就知道是他，是那个刘志强干的。”
李锦屏曾经看见刘志强到她家来找吴志英多次，有次还遇见两人躲在屋后的竹林里搂住亲嘴，才做出这种判定。
“别哭了，哭有哪样屁用？跟我去找刘家臭小子说清楚。”
吴志英不肯去，跑进自己房里把门闩上。李锦屏气得在门外骂过一阵，骂了姑子骂婆婆，骂了婆婆又来骂丈夫。骂到吃过晚饭，见姑子依然没从房门里出来，只好对吴志明说：
“不要在家里当哑巴，跟我走刘来福家去。”
吴志明是个老实人，平时蹲在哪里像个闷葫芦，没什么非说不可的事一般不开口。没办法他只能跟着老婆走，到了刘志强家，院里几间房屋偏东倒西的，晒璧快垮了也没钱修补。李锦屏看见刘志强的堂兄刘志胜两口子正在用石磨推包谷，李锦屏说：
“志胜老表，有你两口子在场正好，我来找志强表弟。”
刘志胜见李锦屏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就说：
“找他有事？”
“还是先把来福表叔请出来吧。”
刘志强的堂嫂段春桃说：“锦屏表嫂，看你气成这样，究竟为哪样大事情呢？”
“为哪样大事情？你家好兄弟把我妹的肚子搞大了，我来问他究竟打算怎么办？他要不要管她？”
这时刘志强和父亲刘来福走出来，吴家哥嫂平时对刘志强算是不错，刘志强提上两把椅子请两人坐。两人没坐李锦屏问：
“志强，你是不是跟我家二妹子谈恋爱？”
“嗳——？怕不是吧，锦屏老表。我早听你到处说，二妹子各人早跟城里一个又有钱又是当干部的人好上了。只等她毕业安排上好工作二妹子就要结婚的，你咋个还说她在跟我家兄弟谈恋爱？”
段春桃插言罢，李锦屏把话头抢过来说：
“别打岔，我只问刘志强是跟二妹子谈恋爱没？”
“谈过。”刘志强说。
“你们拉过手没？”
“拉了。”
“抱过没？亲过嘴没？”
“表嫂，你咋个要来问这些话？这抱不抱亲不亲的，只是我和二妹子的事情，我才不跟你说这些事。”
刘来福听刘志强说了，不由分说去搧了儿子一耳光，骂着：
“狗日娃娃，说对象不兴好生说，咋个还敢去欺负人？”
“爹，哪个去欺负人了呢？问也不问清楚，就来乱打人！”
“你没欺负二妹子，他家会找上门来？”
“爹，我没欺负她，你莫乱打我！”
“我妹的肚子大起来了，我问你她是咋个得大的？难道她是吃饭吃多了是被饭胀大的？”李锦屏只管质问。
“怕不可能要这样？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莫来装呆充傻，想不承认。我只问，你得和她睡过没？”
“表嫂，志英亲口说她得和我睡过？”
“她不敢说。我倒是见你爱对我家二妹子拉拉扯扯的，我知道你抱也得抱了，亲也得亲她了，这你俩还有哪样事做不出来呢？”
“那她在那里？”
“她肚皮鼓起来像个泡菜罐子那么大，学校说不要她读书了。她不好意思出门只是把各人关在房间里饭也不吃，只是哭。”
刘志强想象得出吴志英眼前的处境究竟有多凄惨，他很同情这个曾经的恋人，但又帮不了她什么忙，只是无奈地说：
“事情怎么会这样嘛？”
“志强，我和你表哥不是想找上门来骂你，反正事情现在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我怕二妹子想不开要出事，你去看看她好吗？”
“我不去。”
“那我叫她到你家来？”
“不行，这怎么能行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你到底要咋个办嘛？莫不是你想要她命要把她往死路上逼？她要真死了，我把人抬到你家门上来！”李锦屏的脸气白了，但是她还是忍住肚里火气又对刘来福说，“表叔，我来是跟你们商量的，正好志胜和春桃老表也在场，可以做个见证。我把话挑明了说，原来志强去我家找志英，我也没反对过他们，到眼下两个年轻人把不该做的事先做下了，她肚皮里也留下后代了，我走来想骂人也不起作用。只是现在我家二妹子想进城去读书也读不成，你家眼前要是娶得起她，干脆就把她娶进门来做个媳妇算了；要是没钱娶不起的话，我就喊她走到你家门上来。反正你家眼目前只是这个穷样子，一下子要拿出一大笔钱来娶上个媳妇，怕是难得拿出来的。我娘把个闺女养大成人不容易，现在我家妹子不要你家一针一线，她到你家来把肚里娃娃生下地，你老人家不光是捡得个好媳妇，还捡得个大孙子，这不是好事情吗？”
刘来福是个遇事没主见的人，听罢只能顺口说：
“好嘛，好得很嘛！二妹子原来爱到我家来玩耍，还跟志强到我家来煮饭吃，她饭煮得好吃得很。我觉得她人好，这事我没话说。”
“爹，你不能答应！”
吴志明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听见刘志强这样阻拦他爹，吴志明心眼死板说不出一句有理的话，气愤了只会骂娘：
“我操你妈刘志强！”
刘志强挨骂后一气之下握紧拳头要去打人，吴志明胆小心里畏惧刘志强，只能后退几步。刘志胜知道吴家两口子除了李锦屏的话只是有点多而外，吴志明却是个本分人。刘志胜知道不能让两人打起架来，急忙走去把刘志强拉住。刘志强大声问：
“你怎么要乱骂人？”
吴志明看见有人劝架变得胆大起来，大声说：
“你把我妹的肚皮搞大了，你害她，我不来骂你去骂哪个？”
“你骂我也没用，不管我事。”
“咋个不管你事？男子汉敢作敢当。你要还是个男人就把我妹子娶了算了，不是男人就把你裤裆里的东西割下丢喂狗！”
李锦屏更忍不住肚里的气，也骂着：
“刘志强，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莫要认为便宜女人就是那么好睡得很的！你莫要把丑事做了怕来承担责任，只想撸上裤子就躲开，就想不管事。你现在不把二妹子娶了，我硬要找你拼命！”
“嫂子，我给你说了，事情不是我干的好不？”
“刘志强，你不要不认账！”吴志明说。
刘志胜听见刘志强跟吴家两口子争吵，知道事情如此吵下去解决不了问题，又听见刘志强老在说不管他事，说不是他干的，刘志胜就对吴志明两口子说：
“你两个莫骂了，等我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
刘志胜和段春桃把刘志强叫到一旁问：
“兄弟，说清楚吧，你真得人家二妹子睡过没？”
“我……”
这时刘志强显得欲言又止，他没跟吴志英发生过那种事，却知道她现在活得可怜，活得凄惨。他猜想：二妹子的哥嫂能够走到他家的门上，说明二妹子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有可能想把他刘志强当成根救命稻草，希望他在关键时刻能帮助她一把，答应把她娶了好救助她一回。刘志强当想到这些事，眼前既不忍心说他没跟吴志英睡过，又不想说他是得跟她睡过的。他只怕把话说明白了，吴志英的心要凉透的，她会绝望要活不下去。因为他心里还是爱着她的，怕她走上绝路他内心感到矛盾，却不知道事情到底该怎么办为好。
堂哥堂嫂见这个堂弟说话变得吞吞吐吐，两人也疑心二妹子的肚子真是堂弟干大的。这样堂嫂段春桃就说：
“我明天干脆去把二妹子接来，叫你爹去选个吉日好给你两个圆房成婚。再说你也长这么大了，家里没女人操持你该娶个媳妇了。”
刘志强不想当这种冤大头，不想为别人去擦干净屁股，替人背黑锅，又不想多说什么。堂哥见状，也来催他说：
“兄弟，好歹你得表个态嘛。”
“嗳呀！行行行，那行吧！叫锦屏表嫂回去问她妹子，要是二妹子答应来我家住，我不嫌弃；她不来我就没办法。”
刘志强知道吴志英是个好面子的人，他要不亲自去接，那她是不会走到他刘家的门上来过日子。不过他这样说了，她知道过后估计她心里会好想一些，要好受一些，毕竟两人曾经相爱过一场，谁叫他在心里至今仍是爱恋着她的呢？李锦屏回家去告诉姑子，说刘志强答应要娶她。可吴志英知道后，别说刘志强没上门来接，就算他亲自登门来接了，她也是没脸走到刘家门上去生孩子。这样嫂子又逼问姑子多次，吴志英才把事实真相给说出来。这样吴家人把情况状告到镇竿河公社去，公社领导把事件的情况反映到县教育局，上级政府派出人来调查清楚事件的具体经过，结果刘文宗被开除校长职务和教师工作籍。他被上级政府当成流氓分子腐败分子撵出校门，只能遣送到生产队去干农活，接受社员群众的管制。从此刘校长被整得名誉扫地，到这时芝兰才确信文子那次在界牌山上说出的事，这是真实的。
刘驼子灰溜溜地回家，母亲见了怒骂道：“畜生！老娘我送你读书是读进牛屁眼里去了！是读成个烂崽子，读成个诨毬了！刘家跟吴家世世代代都是沾亲带戚的，你老脸老屁股的，有好大几十岁的一个人了，还是二妹子的表叔，是她的长辈，你去欺负一个姑娘，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丑事情，我为你在这个寨子里活着感到没脸见人。你不趁早从庙塘坎上跳进深塘里去，淹死了免得出我们刘家人的丑，出我们这个村子里的丑，你还有哪样面目活在这个世上做人？”这老太婆是个有良知的人，驼子校长被骂得斯文扫地，不敢吭声，只能跪在台阶上任凭老人臭骂，任凭母亲发落。当时老人气疯了，只管举起手中竹竿，在逆子身上使劲乱打一气。没想到她只为过于冲动，过于激愤，在教训逆子时不慎从台阶上摔倒。当场老人头朝前脚向后，翻天一筋斗跌落下高坎去。人摔得头破血流，送进医院去检查出结果，说她气管被触伤了，颈项里积有大量淤血，脖子肿大起来回家躺在床上没几天，老人只能怀着怨恨撒手归西。
吴志英去学校读书几个月，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当时既不敢告诉别人，又不敢到医院去处理。过后肚子一天比一天地大起来，她没办法掩盖丑事，只能用一匹布将肚子使劲勒紧缠紧，又在肚子外面套上棉衣以此来遮挡旁人眼光。但凡纸是包不住火的，等到天气变暖她衣服穿得少，有天上体育课这个秘密终究被人发现。吴志英过后因为未婚先孕作风不好，从师范学校被开除回农村，而今肚里孩子已有七八个月，她不能去医院引产，只能呆在家里等待孩子生下地。家人为她感到丢脸，做人感到抬不起头，不仅不愿理睬她照料她，反而都来辱骂，哥嫂更是把她当成瘟神看。吴志英感到绝望，希望有人帮助就想到刘志强。她想着要是他愿意马上娶她，让她安心把孩子生下度过眼前一劫，今后不管过的是什么穷日子苦日子，她一辈子乐意伺候他。可是她没脸去见昔日的恋人，只能躲在家里想自尽。有一天她睡在床上，看见从楼口上悬下一根棕索，它既像条从空中垂下的长蛇，又如同挂在天上的彩绸，毫无生气地在眼前摇荡。她看得眼花缭乱，想着这是不是神灵在引领我上天去的路径呢？然后她把脖子套在梦想中的彩绸上，没想到箩筐却从楼口被拉扯落下地，把放在床头旁边的一个泡菜罐子给砸碎了。吴志英没死成，嫂子李锦屏听见房里响声，走来把姑子痛骂了一顿，骂得她只能捂住脸哭泣。不久吴志英又想喝农药，幸好被母亲及时发现，母亲夺下药碗后端去把药水全部泼进厕所里。当时为娘的只能哭着说：“我的个傻女儿啊，我的个冤家呀！求你千万不要这样做呀！你只管把这个娃娃生下来，过后还可以去嫁个男人，可以凭你这条贱命去闯出条生路吧！”这样吴志英又没死成，熬到临盆肚里的孽债终于生下地，是个胖墩墩的男孩子。她只因对刘文宗怀有满腹的怨恨，又没条件养活这个私生子，看着呱呱坠地的孩子吴志英心一发狠，只能含泪把孩子连着胎盘一起扔进尿桶里。婴儿淹灭在桶里咕嘟半天才断气，她心疼不已，倒在厕所旁的稻草堆上睡过一觉，没等到天亮感到身上终于有了点力气，只能忍痛爬起来迈开沾有血污的双腿，提上尿桶朝河边走去。
天空下着细雨，吴志英走过许多条田埂，望见河岸上停泊着几只木船。她知道如果只是把私生子扔在河边死水处，尸体要是搁浅几日冲不走，村民看见过后更要骂人。她忍痛只好爬上船，想去外面那只船尾上把桶里的罪孽全部倒在激流里。爬过两只船，轮到爬上最后一只时，她前脚刚跨上船板，后脚没来得及收回，两只靠近的船就分开了。人落入水里浮出水面，浑身变成落汤鸡。她顾不了这么多事，头刚从水里露出来，手急忙抓住船枋。她会凫水顺着船沿移动身子，慢慢爬过一段时间，绕着船头再绕过几只船，才能上岸。
吴志英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想着自己读到大学毕业是个端有“铁饭碗”的人，不愁今后找不到一个有钱有地位的男人，不久就跟刘志强断了关系。那时期的农村青年，能读上大学解决了饭碗和城市户口，找对象如同怀揣有一张全国通用粮票，去哪里都不愁买不到碗饭吃，不愁找不到自己喜欢的男人；或者说她进城读上大学后，如同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一般，在所有农村人的眼里会变得高贵：这时的她，不可能再是看得起一个务农人。吴志英生下刘文宗的孩子后，曾冒出过要跟刘志强破镜重圆、重续前缘的想法，但她知道事情已是不可能了。当时等到刚满大月，经一位亲戚介绍，在远离家乡几十里路外的一个山村里，她随便嫁给一个老实巴交的后生，从此在蒿坪的这片土地上，再也见不着这个可怜姑娘的身影。
再过几年，听说吴志英跟那个后生结婚后，一连生下三胎都是姑娘。以前在不需要生孩子的时间，无意中一怀孕生下的竟然是个胖墩墩的男婴，而今她一心想要生个男孩来养大，却偏是生不出来。这如果不是因为她以前过于狠心，溺死亲生孩子，遭到上天的报应与惩罚的话，那就是应了“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话。丈夫没出息家里自然穷，夫家的几代男丁是单传，可客家人讲究家里不能没个男孩子，不能让祖宗的香火就这样断了根，因此公婆非要儿媳能够给家里生出个男孩来不可。过后公爹花费好几千元钱，请傩堂班子到家里来唱傩戏求子。家人通过虔心求神许愿过后，吴志英躲着生下第四胎依然是个女孩。然后婆婆打听到有位医生，说是能开一种可以让女人生育变脸，即是由凤胎转生龙胎，转变婴儿性别的秘方。家里卖掉一头牛买了一千多元钱的草药，让吴志英喝上半年多苦药水，夫妻两个只为躲计划生育出门去打工挣钱，结果生下第五胎仍是个女孩。过后两口子因为孩子多在外面混不下去，打工回乡后有天吴志英从地里干活刚跨进家门，孩子们饿了感到委屈，跑拢来围着并缠住妈妈的腿哭闹。这时候又累又烦的吴志英，失手推了下那个哭得厉害的孩子。没想到女儿脚绊上凳子退后两步跌下地去，脑部太阳穴正好碰在一把挖锄上，锋刃刺破头骨顿时血流如注，到晚上孩子就死了。吴志英痛不欲生，事后想着以前跟她一起去读工农兵大学的同学，别人读书毕业后都有了工作单位，领国家工资过幸福日子，活得体面与舒心，唯有她活得这般窝囊，这般痛苦，活得毫无希望与意义。她又想到刘志强，想到自己跟他的那段恋情，想到两人夜里在河滩上钻芭茅草丛的情形——这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留恋的时光，可是她当初不但没懂得珍惜，反而把那份情意给毁了。她感到活在这世上没什么值得留恋，第二天躲在房中喝下农药，结束了自己这一生。
刘文宗小时读书长大教书，前半生少有干体力活，没长期遭受日晒雨淋，这样的人在农村来说，确是比其他的社员活得轻松。以前他只当上个民办教师和大队完小校长，不知足嫌弃这种位置不好，有不少怨言就爱说不满意的话。但过后他连这种位置也坐不成，被人们视为贫下中农队伍里的堕落腐化分子，被撵回生产队参加劳动并接受贫下中农的管制，他活着觉得没脸见人。老婆麻玉梅不搭理他，家人也看不起他。在地里干活，他有时泥一脚水一脚的，腰杆伸不直有箩筐或是粪桶之类的重担压在肩上，屁股对着天空翘得老高，终日还被六月太阳烤晒得似乎要冒出青烟；有时挑着重担走在路上，腰杆被重担压得趴在地上，脸与路面平行，汗水顺着脸颊和身上流淌，流进嘴里又咸又苦，差不多连裤带都被汗水浸透。他的腰部有旧伤，劳累过度到夜里痛得不能入睡。不久他的须发都熬白了，脸瘦得像只老山羊的脸那么长。后半生过得如此艰辛与窝囊，刘文宗自知理亏自认倒霉不敢对这样的生活有半句怨言。村民们看见刘校长活成这样，有人说他这个人一辈子做什么事都能干，从前教书也负责任，又舍得拿出纸张笔墨来帮助村民写信写对联，说他落到这样的下场是好人失足，一失足成了千古恨；有人又说他只因贪恋女色，管不住心中的邪念和胯下那个祸根，只为贪吃那杯色酒这既害苦了自己，也毁了人家吴家姑娘的名节与前程，他落到这种地步上算是活该！
由此可见，一个人的德行跟生命同样重要，若是德行的支柱坍塌了，名声臭了，人活得窝囊与憋屈，所剩下的日子自然不多。
芝兰开始一直不敢相信文子说的话，等吴志英读上大学到第二年的夏初，因为未婚先孕被学校开除回家，全家感到丢脸。母亲没有主意只是哭，兄长吴志明老实说不出话，只把头埋在胯下怄哑巴气。嫂子李锦屏对吴志英先是乱吼乱骂，到火气散了才来问：
“你肚里的种是哪个的？”
吴志英只低下头哭，没说。
“背时婆娘，哑巴了？你跟哪个男人睡过？”嫂子继续问，吴志英哭得更大声，“你和哪个臭男人好过？快说出来。”
“我只和……”
“是不是刘来福家那个烂崽子。”李锦屏生气地推了一下吴志英垂下的头，见姑子身上在发抖，用手捂住脸哭得满面泪水，“不用说我就知道是他，是那个刘志强干的。”
李锦屏曾经看见刘志强到她家来找吴志英多次，有次还遇见两人躲在屋后的竹林里搂住亲嘴，才做出这种判定。
“别哭了，哭有哪样屁用？跟我去找刘家臭小子说清楚。”
吴志英不肯去，跑进自己房里把门闩上。李锦屏气得在门外骂过一阵，骂了姑子骂婆婆，骂了婆婆又来骂丈夫。骂到吃过晚饭，见姑子依然没从房门里出来，只好对吴志明说：
“不要在家里当哑巴，跟我走刘来福家去。”
吴志明是个老实人，平时蹲在哪里像个闷葫芦，没什么非说不可的事一般不开口。没办法他只能跟着老婆走，到了刘志强家，院里几间房屋偏东倒西的，晒璧快垮了也没钱修补。李锦屏看见刘志强的堂兄刘志胜两口子正在用石磨推包谷，李锦屏说：
“志胜老表，有你两口子在场正好，我来找志强表弟。”
刘志胜见李锦屏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就说：
“找他有事？”
“还是先把来福表叔请出来吧。”
刘志强的堂嫂段春桃说：“锦屏表嫂，看你气成这样，究竟为哪样大事情呢？”
“为哪样大事情？你家好兄弟把我妹的肚子搞大了，我来问他究竟打算怎么办？他要不要管她？”
这时刘志强和父亲刘来福走出来，吴家哥嫂平时对刘志强算是不错，刘志强提上两把椅子请两人坐。两人没坐李锦屏问：
“志强，你是不是跟我家二妹子谈恋爱？”
“嗳——？怕不是吧，锦屏老表。我早听你到处说，二妹子各人早跟城里一个又有钱又是当干部的人好上了。只等她毕业安排上好工作二妹子就要结婚的，你咋个还说她在跟我家兄弟谈恋爱？”
段春桃插言罢，李锦屏把话头抢过来说：
“别打岔，我只问刘志强是跟二妹子谈恋爱没？”
“谈过。”刘志强说。
“你们拉过手没？”
“拉了。”
“抱过没？亲过嘴没？”
“表嫂，你咋个要来问这些话？这抱不抱亲不亲的，只是我和二妹子的事情，我才不跟你说这些事。”
刘来福听刘志强说了，不由分说去搧了儿子一耳光，骂着：
“狗日娃娃，说对象不兴好生说，咋个还敢去欺负人？”
“爹，哪个去欺负人了呢？问也不问清楚，就来乱打人！”
“你没欺负二妹子，他家会找上门来？”
“爹，我没欺负她，你莫乱打我！”
“我妹的肚子大起来了，我问你她是咋个得大的？难道她是吃饭吃多了是被饭胀大的？”李锦屏只管质问。
“怕不可能要这样？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莫来装呆充傻，想不承认。我只问，你得和她睡过没？”
“表嫂，志英亲口说她得和我睡过？”
“她不敢说。我倒是见你爱对我家二妹子拉拉扯扯的，我知道你抱也得抱了，亲也得亲她了，这你俩还有哪样事做不出来呢？”
“那她在那里？”
“她肚皮鼓起来像个泡菜罐子那么大，学校说不要她读书了。她不好意思出门只是把各人关在房间里饭也不吃，只是哭。”
刘志强想象得出吴志英眼前的处境究竟有多凄惨，他很同情这个曾经的恋人，但又帮不了她什么忙，只是无奈地说：
“事情怎么会这样嘛？”
“志强，我和你表哥不是想找上门来骂你，反正事情现在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我怕二妹子想不开要出事，你去看看她好吗？”
“我不去。”
“那我叫她到你家来？”
“不行，这怎么能行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你到底要咋个办嘛？莫不是你想要她命要把她往死路上逼？她要真死了，我把人抬到你家门上来！”李锦屏的脸气白了，但是她还是忍住肚里火气又对刘来福说，“表叔，我来是跟你们商量的，正好志胜和春桃老表也在场，可以做个见证。我把话挑明了说，原来志强去我家找志英，我也没反对过他们，到眼下两个年轻人把不该做的事先做下了，她肚皮里也留下后代了，我走来想骂人也不起作用。只是现在我家二妹子想进城去读书也读不成，你家眼前要是娶得起她，干脆就把她娶进门来做个媳妇算了；要是没钱娶不起的话，我就喊她走到你家门上来。反正你家眼目前只是这个穷样子，一下子要拿出一大笔钱来娶上个媳妇，怕是难得拿出来的。我娘把个闺女养大成人不容易，现在我家妹子不要你家一针一线，她到你家来把肚里娃娃生下地，你老人家不光是捡得个好媳妇，还捡得个大孙子，这不是好事情吗？”
刘来福是个遇事没主见的人，听罢只能顺口说：
“好嘛，好得很嘛！二妹子原来爱到我家来玩耍，还跟志强到我家来煮饭吃，她饭煮得好吃得很。我觉得她人好，这事我没话说。”
“爹，你不能答应！”
吴志明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听见刘志强这样阻拦他爹，吴志明心眼死板说不出一句有理的话，气愤了只会骂娘：
“我操你妈刘志强！”
刘志强挨骂后一气之下握紧拳头要去打人，吴志明胆小心里畏惧刘志强，只能后退几步。刘志胜知道吴家两口子除了李锦屏的话只是有点多而外，吴志明却是个本分人。刘志胜知道不能让两人打起架来，急忙走去把刘志强拉住。刘志强大声问：
“你怎么要乱骂人？”
吴志明看见有人劝架变得胆大起来，大声说：
“你把我妹的肚皮搞大了，你害她，我不来骂你去骂哪个？”
“你骂我也没用，不管我事。”
“咋个不管你事？男子汉敢作敢当。你要还是个男人就把我妹子娶了算了，不是男人就把你裤裆里的东西割下丢喂狗！”
李锦屏更忍不住肚里的气，也骂着：
“刘志强，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莫要认为便宜女人就是那么好睡得很的！你莫要把丑事做了怕来承担责任，只想撸上裤子就躲开，就想不管事。你现在不把二妹子娶了，我硬要找你拼命！”
“嫂子，我给你说了，事情不是我干的好不？”
“刘志强，你不要不认账！”吴志明说。
刘志胜听见刘志强跟吴家两口子争吵，知道事情如此吵下去解决不了问题，又听见刘志强老在说不管他事，说不是他干的，刘志胜就对吴志明两口子说：
“你两个莫骂了，等我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
刘志胜和段春桃把刘志强叫到一旁问：
“兄弟，说清楚吧，你真得人家二妹子睡过没？”
“我……”
这时刘志强显得欲言又止，他没跟吴志英发生过那种事，却知道她现在活得可怜，活得凄惨。他猜想：二妹子的哥嫂能够走到他家的门上，说明二妹子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有可能想把他刘志强当成根救命稻草，希望他在关键时刻能帮助她一把，答应把她娶了好救助她一回。刘志强当想到这些事，眼前既不忍心说他没跟吴志英睡过，又不想说他是得跟她睡过的。他只怕把话说明白了，吴志英的心要凉透的，她会绝望要活不下去。因为他心里还是爱着她的，怕她走上绝路他内心感到矛盾，却不知道事情到底该怎么办为好。
堂哥堂嫂见这个堂弟说话变得吞吞吐吐，两人也疑心二妹子的肚子真是堂弟干大的。这样堂嫂段春桃就说：
“我明天干脆去把二妹子接来，叫你爹去选个吉日好给你两个圆房成婚。再说你也长这么大了，家里没女人操持你该娶个媳妇了。”
刘志强不想当这种冤大头，不想为别人去擦干净屁股，替人背黑锅，又不想多说什么。堂哥见状，也来催他说：
“兄弟，好歹你得表个态嘛。”
“嗳呀！行行行，那行吧！叫锦屏表嫂回去问她妹子，要是二妹子答应来我家住，我不嫌弃；她不来我就没办法。”
刘志强知道吴志英是个好面子的人，他要不亲自去接，那她是不会走到他刘家的门上来过日子。不过他这样说了，她知道过后估计她心里会好想一些，要好受一些，毕竟两人曾经相爱过一场，谁叫他在心里至今仍是爱恋着她的呢？李锦屏回家去告诉姑子，说刘志强答应要娶她。可吴志英知道后，别说刘志强没上门来接，就算他亲自登门来接了，她也是没脸走到刘家门上去生孩子。这样嫂子又逼问姑子多次，吴志英才把事实真相给说出来。这样吴家人把情况状告到镇竿河公社去，公社领导把事件的情况反映到县教育局，上级政府派出人来调查清楚事件的具体经过，结果刘文宗被开除校长职务和教师工作籍。他被上级政府当成流氓分子腐败分子撵出校门，只能遣送到生产队去干农活，接受社员群众的管制。从此刘校长被整得名誉扫地，到这时芝兰才确信文子那次在界牌山上说出的事，这是真实的。
刘驼子灰溜溜地回家，母亲见了怒骂道：“畜生！老娘我送你读书是读进牛屁眼里去了！是读成个烂崽子，读成个诨毬了！刘家跟吴家世世代代都是沾亲带戚的，你老脸老屁股的，有好大几十岁的一个人了，还是二妹子的表叔，是她的长辈，你去欺负一个姑娘，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丑事情，我为你在这个寨子里活着感到没脸见人。你不趁早从庙塘坎上跳进深塘里去，淹死了免得出我们刘家人的丑，出我们这个村子里的丑，你还有哪样面目活在这个世上做人？”这老太婆是个有良知的人，驼子校长被骂得斯文扫地，不敢吭声，只能跪在台阶上任凭老人臭骂，任凭母亲发落。当时老人气疯了，只管举起手中竹竿，在逆子身上使劲乱打一气。没想到她只为过于冲动，过于激愤，在教训逆子时不慎从台阶上摔倒。当场老人头朝前脚向后，翻天一筋斗跌落下高坎去。人摔得头破血流，送进医院去检查出结果，说她气管被触伤了，颈项里积有大量淤血，脖子肿大起来回家躺在床上没几天，老人只能怀着怨恨撒手归西。
吴志英去学校读书几个月，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当时既不敢告诉别人，又不敢到医院去处理。过后肚子一天比一天地大起来，她没办法掩盖丑事，只能用一匹布将肚子使劲勒紧缠紧，又在肚子外面套上棉衣以此来遮挡旁人眼光。但凡纸是包不住火的，等到天气变暖她衣服穿得少，有天上体育课这个秘密终究被人发现。吴志英过后因为未婚先孕作风不好，从师范学校被开除回农村，而今肚里孩子已有七八个月，她不能去医院引产，只能呆在家里等待孩子生下地。家人为她感到丢脸，做人感到抬不起头，不仅不愿理睬她照料她，反而都来辱骂，哥嫂更是把她当成瘟神看。吴志英感到绝望，希望有人帮助就想到刘志强。她想着要是他愿意马上娶她，让她安心把孩子生下度过眼前一劫，今后不管过的是什么穷日子苦日子，她一辈子乐意伺候他。可是她没脸去见昔日的恋人，只能躲在家里想自尽。有一天她睡在床上，看见从楼口上悬下一根棕索，它既像条从空中垂下的长蛇，又如同挂在天上的彩绸，毫无生气地在眼前摇荡。她看得眼花缭乱，想着这是不是神灵在引领我上天去的路径呢？然后她把脖子套在梦想中的彩绸上，没想到箩筐却从楼口被拉扯落下地，把放在床头旁边的一个泡菜罐子给砸碎了。吴志英没死成，嫂子李锦屏听见房里响声，走来把姑子痛骂了一顿，骂得她只能捂住脸哭泣。不久吴志英又想喝农药，幸好被母亲及时发现，母亲夺下药碗后端去把药水全部泼进厕所里。当时为娘的只能哭着说：“我的个傻女儿啊，我的个冤家呀！求你千万不要这样做呀！你只管把这个娃娃生下来，过后还可以去嫁个男人，可以凭你这条贱命去闯出条生路吧！”这样吴志英又没死成，熬到临盆肚里的孽债终于生下地，是个胖墩墩的男孩子。她只因对刘文宗怀有满腹的怨恨，又没条件养活这个私生子，看着呱呱坠地的孩子吴志英心一发狠，只能含泪把孩子连着胎盘一起扔进尿桶里。婴儿淹灭在桶里咕嘟半天才断气，她心疼不已，倒在厕所旁的稻草堆上睡过一觉，没等到天亮感到身上终于有了点力气，只能忍痛爬起来迈开沾有血污的双腿，提上尿桶朝河边走去。
天空下着细雨，吴志英走过许多条田埂，望见河岸上停泊着几只木船。她知道如果只是把私生子扔在河边死水处，尸体要是搁浅几日冲不走，村民看见过后更要骂人。她忍痛只好爬上船，想去外面那只船尾上把桶里的罪孽全部倒在激流里。爬过两只船，轮到爬上最后一只时，她前脚刚跨上船板，后脚没来得及收回，两只靠近的船就分开了。人落入水里浮出水面，浑身变成落汤鸡。她顾不了这么多事，头刚从水里露出来，手急忙抓住船枋。她会凫水顺着船沿移动身子，慢慢爬过一段时间，绕着船头再绕过几只船，才能上岸。
吴志英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想着自己读到大学毕业是个端有“铁饭碗”的人，不愁今后找不到一个有钱有地位的男人，不久就跟刘志强断了关系。那时期的农村青年，能读上大学解决了饭碗和城市户口，找对象如同怀揣有一张全国通用粮票，去哪里都不愁买不到碗饭吃，不愁找不到自己喜欢的男人；或者说她进城读上大学后，如同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一般，在所有农村人的眼里会变得高贵：这时的她，不可能再是看得起一个务农人。吴志英生下刘文宗的孩子后，曾冒出过要跟刘志强破镜重圆、重续前缘的想法，但她知道事情已是不可能了。当时等到刚满大月，经一位亲戚介绍，在远离家乡几十里路外的一个山村里，她随便嫁给一个老实巴交的后生，从此在蒿坪的这片土地上，再也见不着这个可怜姑娘的身影。
再过几年，听说吴志英跟那个后生结婚后，一连生下三胎都是姑娘。以前在不需要生孩子的时间，无意中一怀孕生下的竟然是个胖墩墩的男婴，而今她一心想要生个男孩来养大，却偏是生不出来。这如果不是因为她以前过于狠心，溺死亲生孩子，遭到上天的报应与惩罚的话，那就是应了“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话。丈夫没出息家里自然穷，夫家的几代男丁是单传，可客家人讲究家里不能没个男孩子，不能让祖宗的香火就这样断了根，因此公婆非要儿媳能够给家里生出个男孩来不可。过后公爹花费好几千元钱，请傩堂班子到家里来唱傩戏求子。家人通过虔心求神许愿过后，吴志英躲着生下第四胎依然是个女孩。然后婆婆打听到有位医生，说是能开一种可以让女人生育变脸，即是由凤胎转生龙胎，转变婴儿性别的秘方。家里卖掉一头牛买了一千多元钱的草药，让吴志英喝上半年多苦药水，夫妻两个只为躲计划生育出门去打工挣钱，结果生下第五胎仍是个女孩。过后两口子因为孩子多在外面混不下去，打工回乡后有天吴志英从地里干活刚跨进家门，孩子们饿了感到委屈，跑拢来围着并缠住妈妈的腿哭闹。这时候又累又烦的吴志英，失手推了下那个哭得厉害的孩子。没想到女儿脚绊上凳子退后两步跌下地去，脑部太阳穴正好碰在一把挖锄上，锋刃刺破头骨顿时血流如注，到晚上孩子就死了。吴志英痛不欲生，事后想着以前跟她一起去读工农兵大学的同学，别人读书毕业后都有了工作单位，领国家工资过幸福日子，活得体面与舒心，唯有她活得这般窝囊，这般痛苦，活得毫无希望与意义。她又想到刘志强，想到自己跟他的那段恋情，想到两人夜里在河滩上钻芭茅草丛的情形——这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留恋的时光，可是她当初不但没懂得珍惜，反而把那份情意给毁了。她感到活在这世上没什么值得留恋，第二天躲在房中喝下农药，结束了自己这一生。
刘文宗小时读书长大教书，前半生少有干体力活，没长期遭受日晒雨淋，这样的人在农村来说，确是比其他的社员活得轻松。以前他只当上个民办教师和大队完小校长，不知足嫌弃这种位置不好，有不少怨言就爱说不满意的话。但过后他连这种位置也坐不成，被人们视为贫下中农队伍里的堕落腐化分子，被撵回生产队参加劳动并接受贫下中农的管制，他活着觉得没脸见人。老婆麻玉梅不搭理他，家人也看不起他。在地里干活，他有时泥一脚水一脚的，腰杆伸不直有箩筐或是粪桶之类的重担压在肩上，屁股对着天空翘得老高，终日还被六月太阳烤晒得似乎要冒出青烟；有时挑着重担走在路上，腰杆被重担压得趴在地上，脸与路面平行，汗水顺着脸颊和身上流淌，流进嘴里又咸又苦，差不多连裤带都被汗水浸透。他的腰部有旧伤，劳累过度到夜里痛得不能入睡。不久他的须发都熬白了，脸瘦得像只老山羊的脸那么长。后半生过得如此艰辛与窝囊，刘文宗自知理亏自认倒霉不敢对这样的生活有半句怨言。村民们看见刘校长活成这样，有人说他这个人一辈子做什么事都能干，从前教书也负责任，又舍得拿出纸张笔墨来帮助村民写信写对联，说他落到这样的下场是好人失足，一失足成了千古恨；有人又说他只因贪恋女色，管不住心中的邪念和胯下那个祸根，只为贪吃那杯色酒这既害苦了自己，也毁了人家吴家姑娘的名节与前程，他落到这种地步上算是活该！
由此可见，一个人的德行跟生命同样重要，若是德行的支柱坍塌了，名声臭了，人活得窝囊与憋屈，所剩下的日子自然不多。芝兰开始一直不敢相信文子说的话，等吴志英读上大学到第二年的夏初，因为未婚先孕被学校开除回家，全家感到丢脸。母亲没有主意只是哭，兄长吴志明老实说不出话，只把头埋在胯下怄哑巴气。嫂子李锦屏对吴志英先是乱吼乱骂，到火气散了才来问：
“你肚里的种是哪个的？”
吴志英只低下头哭，没说。
“背时婆娘，哑巴了？你跟哪个男人睡过？”嫂子继续问，吴志英哭得更大声，“你和哪个臭男人好过？快说出来。”
“我只和……”
“是不是刘来福家那个烂崽子。”李锦屏生气地推了一下吴志英垂下的头，见姑子身上在发抖，用手捂住脸哭得满面泪水，“不用说我就知道是他，是那个刘志强干的。”
李锦屏曾经看见刘志强到她家来找吴志英多次，有次还遇见两人躲在屋后的竹林里搂住亲嘴，才做出这种判定。
“别哭了，哭有哪样屁用？跟我去找刘家臭小子说清楚。”
吴志英不肯去，跑进自己房里把门闩上。李锦屏气得在门外骂过一阵，骂了姑子骂婆婆，骂了婆婆又来骂丈夫。骂到吃过晚饭，见姑子依然没从房门里出来，只好对吴志明说：
“不要在家里当哑巴，跟我走刘来福家去。”
吴志明是个老实人，平时蹲在哪里像个闷葫芦，没什么非说不可的事一般不开口。没办法他只能跟着老婆走，到了刘志强家，院里几间房屋偏东倒西的，晒璧快垮了也没钱修补。李锦屏看见刘志强的堂兄刘志胜两口子正在用石磨推包谷，李锦屏说：
“志胜老表，有你两口子在场正好，我来找志强表弟。”
刘志胜见李锦屏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就说：
“找他有事？”
“还是先把来福表叔请出来吧。”
刘志强的堂嫂段春桃说：“锦屏表嫂，看你气成这样，究竟为哪样大事情呢？”
“为哪样大事情？你家好兄弟把我妹的肚子搞大了，我来问他究竟打算怎么办？他要不要管她？”
这时刘志强和父亲刘来福走出来，吴家哥嫂平时对刘志强算是不错，刘志强提上两把椅子请两人坐。两人没坐李锦屏问：
“志强，你是不是跟我家二妹子谈恋爱？”
“嗳——？怕不是吧，锦屏老表。我早听你到处说，二妹子各人早跟城里一个又有钱又是当干部的人好上了。只等她毕业安排上好工作二妹子就要结婚的，你咋个还说她在跟我家兄弟谈恋爱？”
段春桃插言罢，李锦屏把话头抢过来说：
“别打岔，我只问刘志强是跟二妹子谈恋爱没？”
“谈过。”刘志强说。
“你们拉过手没？”
“拉了。”
“抱过没？亲过嘴没？”
“表嫂，你咋个要来问这些话？这抱不抱亲不亲的，只是我和二妹子的事情，我才不跟你说这些事。”
刘来福听刘志强说了，不由分说去搧了儿子一耳光，骂着：
“狗日娃娃，说对象不兴好生说，咋个还敢去欺负人？”
“爹，哪个去欺负人了呢？问也不问清楚，就来乱打人！”
“你没欺负二妹子，他家会找上门来？”
“爹，我没欺负她，你莫乱打我！”
“我妹的肚子大起来了，我问你她是咋个得大的？难道她是吃饭吃多了是被饭胀大的？”李锦屏只管质问。
“怕不可能要这样？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莫来装呆充傻，想不承认。我只问，你得和她睡过没？”
“表嫂，志英亲口说她得和我睡过？”
“她不敢说。我倒是见你爱对我家二妹子拉拉扯扯的，我知道你抱也得抱了，亲也得亲她了，这你俩还有哪样事做不出来呢？”
“那她在那里？”
“她肚皮鼓起来像个泡菜罐子那么大，学校说不要她读书了。她不好意思出门只是把各人关在房间里饭也不吃，只是哭。”
刘志强想象得出吴志英眼前的处境究竟有多凄惨，他很同情这个曾经的恋人，但又帮不了她什么忙，只是无奈地说：
“事情怎么会这样嘛？”
“志强，我和你表哥不是想找上门来骂你，反正事情现在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我怕二妹子想不开要出事，你去看看她好吗？”
“我不去。”
“那我叫她到你家来？”
“不行，这怎么能行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你到底要咋个办嘛？莫不是你想要她命要把她往死路上逼？她要真死了，我把人抬到你家门上来！”李锦屏的脸气白了，但是她还是忍住肚里火气又对刘来福说，“表叔，我来是跟你们商量的，正好志胜和春桃老表也在场，可以做个见证。我把话挑明了说，原来志强去我家找志英，我也没反对过他们，到眼下两个年轻人把不该做的事先做下了，她肚皮里也留下后代了，我走来想骂人也不起作用。只是现在我家二妹子想进城去读书也读不成，你家眼前要是娶得起她，干脆就把她娶进门来做个媳妇算了；要是没钱娶不起的话，我就喊她走到你家门上来。反正你家眼目前只是这个穷样子，一下子要拿出一大笔钱来娶上个媳妇，怕是难得拿出来的。我娘把个闺女养大成人不容易，现在我家妹子不要你家一针一线，她到你家来把肚里娃娃生下地，你老人家不光是捡得个好媳妇，还捡得个大孙子，这不是好事情吗？”
刘来福是个遇事没主见的人，听罢只能顺口说：
“好嘛，好得很嘛！二妹子原来爱到我家来玩耍，还跟志强到我家来煮饭吃，她饭煮得好吃得很。我觉得她人好，这事我没话说。”
“爹，你不能答应！”
吴志明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听见刘志强这样阻拦他爹，吴志明心眼死板说不出一句有理的话，气愤了只会骂娘：
“我操你妈刘志强！”
刘志强挨骂后一气之下握紧拳头要去打人，吴志明胆小心里畏惧刘志强，只能后退几步。刘志胜知道吴家两口子除了李锦屏的话只是有点多而外，吴志明却是个本分人。刘志胜知道不能让两人打起架来，急忙走去把刘志强拉住。刘志强大声问：
“你怎么要乱骂人？”
吴志明看见有人劝架变得胆大起来，大声说：
“你把我妹的肚皮搞大了，你害她，我不来骂你去骂哪个？”
“你骂我也没用，不管我事。”
“咋个不管你事？男子汉敢作敢当。你要还是个男人就把我妹子娶了算了，不是男人就把你裤裆里的东西割下丢喂狗！”
李锦屏更忍不住肚里的气，也骂着：
“刘志强，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莫要认为便宜女人就是那么好睡得很的！你莫要把丑事做了怕来承担责任，只想撸上裤子就躲开，就想不管事。你现在不把二妹子娶了，我硬要找你拼命！”
“嫂子，我给你说了，事情不是我干的好不？”
“刘志强，你不要不认账！”吴志明说。
刘志胜听见刘志强跟吴家两口子争吵，知道事情如此吵下去解决不了问题，又听见刘志强老在说不管他事，说不是他干的，刘志胜就对吴志明两口子说：
“你两个莫骂了，等我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
刘志胜和段春桃把刘志强叫到一旁问：
“兄弟，说清楚吧，你真得人家二妹子睡过没？”
“我……”
这时刘志强显得欲言又止，他没跟吴志英发生过那种事，却知道她现在活得可怜，活得凄惨。他猜想：二妹子的哥嫂能够走到他家的门上，说明二妹子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有可能想把他刘志强当成根救命稻草，希望他在关键时刻能帮助她一把，答应把她娶了好救助她一回。刘志强当想到这些事，眼前既不忍心说他没跟吴志英睡过，又不想说他是得跟她睡过的。他只怕把话说明白了，吴志英的心要凉透的，她会绝望要活不下去。因为他心里还是爱着她的，怕她走上绝路他内心感到矛盾，却不知道事情到底该怎么办为好。
堂哥堂嫂见这个堂弟说话变得吞吞吐吐，两人也疑心二妹子的肚子真是堂弟干大的。这样堂嫂段春桃就说：
“我明天干脆去把二妹子接来，叫你爹去选个吉日好给你两个圆房成婚。再说你也长这么大了，家里没女人操持你该娶个媳妇了。”
刘志强不想当这种冤大头，不想为别人去擦干净屁股，替人背黑锅，又不想多说什么。堂哥见状，也来催他说：
“兄弟，好歹你得表个态嘛。”
“嗳呀！行行行，那行吧！叫锦屏表嫂回去问她妹子，要是二妹子答应来我家住，我不嫌弃；她不来我就没办法。”
刘志强知道吴志英是个好面子的人，他要不亲自去接，那她是不会走到他刘家的门上来过日子。不过他这样说了，她知道过后估计她心里会好想一些，要好受一些，毕竟两人曾经相爱过一场，谁叫他在心里至今仍是爱恋着她的呢？李锦屏回家去告诉姑子，说刘志强答应要娶她。可吴志英知道后，别说刘志强没上门来接，就算他亲自登门来接了，她也是没脸走到刘家门上去生孩子。这样嫂子又逼问姑子多次，吴志英才把事实真相给说出来。这样吴家人把情况状告到镇竿河公社去，公社领导把事件的情况反映到县教育局，上级政府派出人来调查清楚事件的具体经过，结果刘文宗被开除校长职务和教师工作籍。他被上级政府当成流氓分子腐败分子撵出校门，只能遣送到生产队去干农活，接受社员群众的管制。从此刘校长被整得名誉扫地，到这时芝兰才确信文子那次在界牌山上说出的事，这是真实的。
刘驼子灰溜溜地回家，母亲见了怒骂道：“畜生！老娘我送你读书是读进牛屁眼里去了！是读成个烂崽子，读成个诨毬了！刘家跟吴家世世代代都是沾亲带戚的，你老脸老屁股的，有好大几十岁的一个人了，还是二妹子的表叔，是她的长辈，你去欺负一个姑娘，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丑事情，我为你在这个寨子里活着感到没脸见人。你不趁早从庙塘坎上跳进深塘里去，淹死了免得出我们刘家人的丑，出我们这个村子里的丑，你还有哪样面目活在这个世上做人？”这老太婆是个有良知的人，驼子校长被骂得斯文扫地，不敢吭声，只能跪在台阶上任凭老人臭骂，任凭母亲发落。当时老人气疯了，只管举起手中竹竿，在逆子身上使劲乱打一气。没想到她只为过于冲动，过于激愤，在教训逆子时不慎从台阶上摔倒。当场老人头朝前脚向后，翻天一筋斗跌落下高坎去。人摔得头破血流，送进医院去检查出结果，说她气管被触伤了，颈项里积有大量淤血，脖子肿大起来回家躺在床上没几天，老人只能怀着怨恨撒手归西。
吴志英去学校读书几个月，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当时既不敢告诉别人，又不敢到医院去处理。过后肚子一天比一天地大起来，她没办法掩盖丑事，只能用一匹布将肚子使劲勒紧缠紧，又在肚子外面套上棉衣以此来遮挡旁人眼光。但凡纸是包不住火的，等到天气变暖她衣服穿得少，有天上体育课这个秘密终究被人发现。吴志英过后因为未婚先孕作风不好，从师范学校被开除回农村，而今肚里孩子已有七八个月，她不能去医院引产，只能呆在家里等待孩子生下地。家人为她感到丢脸，做人感到抬不起头，不仅不愿理睬她照料她，反而都来辱骂，哥嫂更是把她当成瘟神看。吴志英感到绝望，希望有人帮助就想到刘志强。她想着要是他愿意马上娶她，让她安心把孩子生下度过眼前一劫，今后不管过的是什么穷日子苦日子，她一辈子乐意伺候他。可是她没脸去见昔日的恋人，只能躲在家里想自尽。有一天她睡在床上，看见从楼口上悬下一根棕索，它既像条从空中垂下的长蛇，又如同挂在天上的彩绸，毫无生气地在眼前摇荡。她看得眼花缭乱，想着这是不是神灵在引领我上天去的路径呢？然后她把脖子套在梦想中的彩绸上，没想到箩筐却从楼口被拉扯落下地，把放在床头旁边的一个泡菜罐子给砸碎了。吴志英没死成，嫂子李锦屏听见房里响声，走来把姑子痛骂了一顿，骂得她只能捂住脸哭泣。不久吴志英又想喝农药，幸好被母亲及时发现，母亲夺下药碗后端去把药水全部泼进厕所里。当时为娘的只能哭着说：“我的个傻女儿啊，我的个冤家呀！求你千万不要这样做呀！你只管把这个娃娃生下来，过后还可以去嫁个男人，可以凭你这条贱命去闯出条生路吧！”这样吴志英又没死成，熬到临盆肚里的孽债终于生下地，是个胖墩墩的男孩子。她只因对刘文宗怀有满腹的怨恨，又没条件养活这个私生子，看着呱呱坠地的孩子吴志英心一发狠，只能含泪把孩子连着胎盘一起扔进尿桶里。婴儿淹灭在桶里咕嘟半天才断气，她心疼不已，倒在厕所旁的稻草堆上睡过一觉，没等到天亮感到身上终于有了点力气，只能忍痛爬起来迈开沾有血污的双腿，提上尿桶朝河边走去。
天空下着细雨，吴志英走过许多条田埂，望见河岸上停泊着几只木船。她知道如果只是把私生子扔在河边死水处，尸体要是搁浅几日冲不走，村民看见过后更要骂人。她忍痛只好爬上船，想去外面那只船尾上把桶里的罪孽全部倒在激流里。爬过两只船，轮到爬上最后一只时，她前脚刚跨上船板，后脚没来得及收回，两只靠近的船就分开了。人落入水里浮出水面，浑身变成落汤鸡。她顾不了这么多事，头刚从水里露出来，手急忙抓住船枋。她会凫水顺着船沿移动身子，慢慢爬过一段时间，绕着船头再绕过几只船，才能上岸。
吴志英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想着自己读到大学毕业是个端有“铁饭碗”的人，不愁今后找不到一个有钱有地位的男人，不久就跟刘志强断了关系。那时期的农村青年，能读上大学解决了饭碗和城市户口，找对象如同怀揣有一张全国通用粮票，去哪里都不愁买不到碗饭吃，不愁找不到自己喜欢的男人；或者说她进城读上大学后，如同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一般，在所有农村人的眼里会变得高贵：这时的她，不可能再是看得起一个务农人。吴志英生下刘文宗的孩子后，曾冒出过要跟刘志强破镜重圆、重续前缘的想法，但她知道事情已是不可能了。当时等到刚满大月，经一位亲戚介绍，在远离家乡几十里路外的一个山村里，她随便嫁给一个老实巴交的后生，从此在蒿坪的这片土地上，再也见不着这个可怜姑娘的身影。
再过几年，听说吴志英跟那个后生结婚后，一连生下三胎都是姑娘。以前在不需要生孩子的时间，无意中一怀孕生下的竟然是个胖墩墩的男婴，而今她一心想要生个男孩来养大，却偏是生不出来。这如果不是因为她以前过于狠心，溺死亲生孩子，遭到上天的报应与惩罚的话，那就是应了“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话。丈夫没出息家里自然穷，夫家的几代男丁是单传，可客家人讲究家里不能没个男孩子，不能让祖宗的香火就这样断了根，因此公婆非要儿媳能够给家里生出个男孩来不可。过后公爹花费好几千元钱，请傩堂班子到家里来唱傩戏求子。家人通过虔心求神许愿过后，吴志英躲着生下第四胎依然是个女孩。然后婆婆打听到有位医生，说是能开一种可以让女人生育变脸，即是由凤胎转生龙胎，转变婴儿性别的秘方。家里卖掉一头牛买了一千多元钱的草药，让吴志英喝上半年多苦药水，夫妻两个只为躲计划生育出门去打工挣钱，结果生下第五胎仍是个女孩。过后两口子因为孩子多在外面混不下去，打工回乡后有天吴志英从地里干活刚跨进家门，孩子们饿了感到委屈，跑拢来围着并缠住妈妈的腿哭闹。这时候又累又烦的吴志英，失手推了下那个哭得厉害的孩子。没想到女儿脚绊上凳子退后两步跌下地去，脑部太阳穴正好碰在一把挖锄上，锋刃刺破头骨顿时血流如注，到晚上孩子就死了。吴志英痛不欲生，事后想着以前跟她一起去读工农兵大学的同学，别人读书毕业后都有了工作单位，领国家工资过幸福日子，活得体面与舒心，唯有她活得这般窝囊，这般痛苦，活得毫无希望与意义。她又想到刘志强，想到自己跟他的那段恋情，想到两人夜里在河滩上钻芭茅草丛的情形——这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留恋的时光，可是她当初不但没懂得珍惜，反而把那份情意给毁了。她感到活在这世上没什么值得留恋，第二天躲在房中喝下农药，结束了自己这一生。
刘文宗小时读书长大教书，前半生少有干体力活，没长期遭受日晒雨淋，这样的人在农村来说，确是比其他的社员活得轻松。以前他只当上个民办教师和大队完小校长，不知足嫌弃这种位置不好，有不少怨言就爱说不满意的话。但过后他连这种位置也坐不成，被人们视为贫下中农队伍里的堕落腐化分子，被撵回生产队参加劳动并接受贫下中农的管制，他活着觉得没脸见人。老婆麻玉梅不搭理他，家人也看不起他。在地里干活，他有时泥一脚水一脚的，腰杆伸不直有箩筐或是粪桶之类的重担压在肩上，屁股对着天空翘得老高，终日还被六月太阳烤晒得似乎要冒出青烟；有时挑着重担走在路上，腰杆被重担压得趴在地上，脸与路面平行，汗水顺着脸颊和身上流淌，流进嘴里又咸又苦，差不多连裤带都被汗水浸透。他的腰部有旧伤，劳累过度到夜里痛得不能入睡。不久他的须发都熬白了，脸瘦得像只老山羊的脸那么长。后半生过得如此艰辛与窝囊，刘文宗自知理亏自认倒霉不敢对这样的生活有半句怨言。村民们看见刘校长活成这样，有人说他这个人一辈子做什么事都能干，从前教书也负责任，又舍得拿出纸张笔墨来帮助村民写信写对联，说他落到这样的下场是好人失足，一失足成了千古恨；有人又说他只因贪恋女色，管不住心中的邪念和胯下那个祸根，只为贪吃那杯色酒这既害苦了自己，也毁了人家吴家姑娘的名节与前程，他落到这种地步上算是活该！
由此可见，一个人的德行跟生命同样重要，若是德行的支柱坍塌了，名声臭了，人活得窝囊与憋屈，所剩下的日子自然不多。芝兰开始一直不敢相信文子说的话，等吴志英读上大学到第二年的夏初，因为未婚先孕被学校开除回家，全家感到丢脸。母亲没有主意只是哭，兄长吴志明老实说不出话，只把头埋在胯下怄哑巴气。嫂子李锦屏对吴志英先是乱吼乱骂，到火气散了才来问：
“你肚里的种是哪个的？”
吴志英只低下头哭，没说。
“背时婆娘，哑巴了？你跟哪个男人睡过？”嫂子继续问，吴志英哭得更大声，“你和哪个臭男人好过？快说出来。”
“我只和……”
“是不是刘来福家那个烂崽子。”李锦屏生气地推了一下吴志英垂下的头，见姑子身上在发抖，用手捂住脸哭得满面泪水，“不用说我就知道是他，是那个刘志强干的。”
李锦屏曾经看见刘志强到她家来找吴志英多次，有次还遇见两人躲在屋后的竹林里搂住亲嘴，才做出这种判定。
“别哭了，哭有哪样屁用？跟我去找刘家臭小子说清楚。”
吴志英不肯去，跑进自己房里把门闩上。李锦屏气得在门外骂过一阵，骂了姑子骂婆婆，骂了婆婆又来骂丈夫。骂到吃过晚饭，见姑子依然没从房门里出来，只好对吴志明说：
“不要在家里当哑巴，跟我走刘来福家去。”
吴志明是个老实人，平时蹲在哪里像个闷葫芦，没什么非说不可的事一般不开口。没办法他只能跟着老婆走，到了刘志强家，院里几间房屋偏东倒西的，晒璧快垮了也没钱修补。李锦屏看见刘志强的堂兄刘志胜两口子正在用石磨推包谷，李锦屏说：
“志胜老表，有你两口子在场正好，我来找志强表弟。”
刘志胜见李锦屏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就说：
“找他有事？”
“还是先把来福表叔请出来吧。”
刘志强的堂嫂段春桃说：“锦屏表嫂，看你气成这样，究竟为哪样大事情呢？”
“为哪样大事情？你家好兄弟把我妹的肚子搞大了，我来问他究竟打算怎么办？他要不要管她？”
这时刘志强和父亲刘来福走出来，吴家哥嫂平时对刘志强算是不错，刘志强提上两把椅子请两人坐。两人没坐李锦屏问：
“志强，你是不是跟我家二妹子谈恋爱？”
“嗳——？怕不是吧，锦屏老表。我早听你到处说，二妹子各人早跟城里一个又有钱又是当干部的人好上了。只等她毕业安排上好工作二妹子就要结婚的，你咋个还说她在跟我家兄弟谈恋爱？”
段春桃插言罢，李锦屏把话头抢过来说：
“别打岔，我只问刘志强是跟二妹子谈恋爱没？”
“谈过。”刘志强说。
“你们拉过手没？”
“拉了。”
“抱过没？亲过嘴没？”
“表嫂，你咋个要来问这些话？这抱不抱亲不亲的，只是我和二妹子的事情，我才不跟你说这些事。”
刘来福听刘志强说了，不由分说去搧了儿子一耳光，骂着：
“狗日娃娃，说对象不兴好生说，咋个还敢去欺负人？”
“爹，哪个去欺负人了呢？问也不问清楚，就来乱打人！”
“你没欺负二妹子，他家会找上门来？”
“爹，我没欺负她，你莫乱打我！”
“我妹的肚子大起来了，我问你她是咋个得大的？难道她是吃饭吃多了是被饭胀大的？”李锦屏只管质问。
“怕不可能要这样？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莫来装呆充傻，想不承认。我只问，你得和她睡过没？”
“表嫂，志英亲口说她得和我睡过？”
“她不敢说。我倒是见你爱对我家二妹子拉拉扯扯的，我知道你抱也得抱了，亲也得亲她了，这你俩还有哪样事做不出来呢？”
“那她在那里？”
“她肚皮鼓起来像个泡菜罐子那么大，学校说不要她读书了。她不好意思出门只是把各人关在房间里饭也不吃，只是哭。”
刘志强想象得出吴志英眼前的处境究竟有多凄惨，他很同情这个曾经的恋人，但又帮不了她什么忙，只是无奈地说：
“事情怎么会这样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