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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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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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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东往事》连载

第一章 南坑龙王

第一篇   南坑龙王

说起“龙王”,小时候听小喇叭里的孙敬修爷爷讲故事的谢新相信,那一定是有的,要不然孙爷爷讲《西游记》、讲孙悟空,讲东海龙王,怎么会那么的活灵活现?况且,就在他们村子的往西,就有一个村子叫“龙旺庄”的村子,这就更让谢新坚信是真有“龙王”的,井有井龙王,河有河龙王,海有海龙王,而他家门前的南坑中,也会有一位龙王,他就是南坑龙王。

(一)

京东县城的北关往东十里路,有个村子叫新屯,在它的西北方向紧挨着它的那个村子叫不老屯。不老屯是个大村子,当然也比较新屯而言,大约有五六百人口,而新屯则不足三百。这样的小村子没有村史村治,有的是老辈人的口口相传。

新屯村的老辈人说,清朝乾隆年间就有了不老屯,那一年乾隆爷下江南,来回都是经由大运河由龙头大船载着,回来的时候要用纤夫拉船。等到乾隆的船到了运河码头,纤夫中的四个光棍汉,眼见得京城脚下物阜民丰,不想再受那颠沛流离之苦,于是便在这不老屯东南方的大苇塘旁边的荒地上搭起窝棚住了下来,这四个光棍汉便是新屯村最早的居民。后来这四个人娶妻生子积聚了人气,慢慢就又有流民留了下来,就这样开始有了新屯村。

老辈人这么说,姑且就这么信了!话又说回来,信与不信又有何妨?!然而,新屯村名的由来却可信的多了。那时节新屯没有学堂,满地野跑的孩子到了读书的年龄就到不老屯的学堂里插班念书。教书先生姓李,秀才出身,高个头穿着长袍留着辫子,三十多岁年纪,正在边教书边准备考举人。李先生在这十里八寸的名气不小,受孔孟影响极深,在村民的眼中,他的学问和人品都是一流的,说他一身正气绝不为过!一天,新屯村的谢、赵、刘、李四大家的元老一同来到学堂请求李先生给还没有名字的村子起个名字,李先生也不推辞,端起茶碗喝了口茶,然后站起身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抚着嘿嘿的胡须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边还轻声嘟囔着,“不老屯,不老屯!不老即不衰不败青春永驻之意。你们村是后来才有的,又在东南方,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开始!”

略停了一下,李先生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大学》中说:‘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依我看,就叫‘新屯’吧!” 谢、赵、刘、李本是苦力出身,哪里读过《大学》,又哪里知道“汤之,《盘铭》”是什么?!但听到了李先生罗里罗嗦引经据典说了半天给村子起了名字,心中甚是高兴,回到村中敲着锣满街吆喝,“咱们村有名字了,有名字了!叫新屯,新屯!他们叫不老屯,咱们叫新屯,新屯!”咣咣咣咣,“村里人听好了,咱们村有名字了,叫新屯,新屯!”

(二)

新屯村的南面是一片低洼地,谢、赵、刘、李这哥四个当初选在这里落脚,也是相中了这个自然形成的大水塘,从北面高处往南面望过去,但见一片郁郁葱葱——左面,大片的芦苇飘飘荡荡;右面,一小片竹林窸窸窣窣,其上一两丈高的地方有一层薄薄的雾气,再往南看过去是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融入到天地相交的远方。他们全是粗人没读过几天书,但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个地方让他们觉得身心愉快,舒泰愉悦之心顿生,于是才在这里落下了脚,并叫这个芦苇荡漾的水塘为“南坑”!

然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南坑还带给了他们意外的惊喜!每当雨季来临,南坑里便灌满了水,形成一片汪洋。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里该称作湿地,能够涵养水源,对调节新屯村的温度湿度大有裨益。那时候人们吃水要凿地挖井,然后摇着辘轳把井水打上来用扁担挑回家倒进水缸里。然而逢到一个雨季下不了几滴雨的旱年,一些水井便干涸了,打不上水来,旁边不老屯的几座水井都出现过这种情况,而新屯村的水井却总是常年是水位不高不低一泓亮闪闪的清水在静静地等待人们去撷取,这不能不说是这片左面芦苇荡荡右面茂林修竹的湿地为新屯村做出的贡献!

这片低洼地还给新屯人提供了谋生的道道,新屯村有两户人家就是到南坑里去割苇子,之后将其从中劈开,最后将它们编成席子或筐什么的,他们被称为“篾匠”,有不客气的称其为织席的,这两户人家不是新屯中的富裕人家,但总也是吃喝不愁衣食无忧的中上等人家!

南坑是孩子们的最爱,它给新屯的孩子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在秋春季北方少雨缺水的季节,无论是那一小片竹林,还是东面那一片苇荡,都成了他们“藏猫”的好去处,孩子们无论是三五个还是七八个,自动分成两组,一组“藏”,一组“找”,这样的游戏可以玩上两三个小时,孩子们玩的极投入,乐此不疲!

南坑是蓄水池,倾盆大雨自天而降,之后南坑里边蓄满了水,这时孩子们可以一显身手了!在靠南面一处地势平缓的区域,三五个孩子脱光衣服,一丝不挂地张着双臂欢叫着跑进水里,从南坑的这头游到那头,之后又调转头游回来;有一个孩子一头扎进水里,没了踪影,好半天不见露头,其余的孩子渐渐慌了,不会出事吧?可别让龙王给收了去?!要不要去村里叫人?!正在大家嘀嘀咕咕恐慌害怕的时候,就见那头一个黑脑袋露了出来,这小子是扎猛子了潜水过去的!众孩子边欢呼边叫着,“好!好!有本事就再潜回来!”那边那个孩子身子向上猛的一窜,然后又迅速潜入水中,又等了半天,正当这边几个孩子在各自玩水的时有,忽然有一个孩子吓叫道,“什么东西抓住我的腿了!哎呀!”然后身子猛的向后倒去,与此同时,一个黝黑的脑袋猛地向上窜出水面!在闷热的季节,常在天降擦黑儿的时候,有累了一天的成年人来这里洗澡,有人曾经在黑灯瞎火的晚上下水!南坑的这一小片区域,似乎成了男人们的天堂!

南坑是个神奇的地方,老辈人说,“别看南坑小,可南坑里也有龙王呢!你还爱信不信!”这时就有年轻后生嘻嘻哈哈的反问,“有龙王?您老人家见过吗?长得什么样?您老给我们说说!”老人拿出烟袋锅装了一锅烟,抽了一口悠悠说道,“东海有东海龙王,南海有南海龙王,咱这南坑也有南坑龙王!没有龙王,哪里来的鱼?!有了龙王,才能带着鱼精鳖精王八精来咱这南坑落脚安家!不信,你到二当家的家去看看,刚才他捞了两条鱼回来,现在已经下锅了!”说完,老人拿起烟袋锅继续抽他的烟。这话想来也是不错的!新屯往东六里地是温榆河尾大运河头,往东六里地是潮白河,地处两河之间的新屯村的南坑里,鱼是怎么来的?难道鱼会飞不成?!

(三)

南坑带给新屯的还不止这些!等到冬天西北风呼呼吹起来的时候,一夜之间,各家水缸的里的水冻了一层厚厚的冰,非得用菜刀或斧子等硬物凿开才能取到水的时候,这南坑中也就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新屯的孩子可以到上面去滑冰了!有会木匠活的便给他们的孩子做了冰车儿,这些孩子;盘腿坐在冰车上,双手拿着坚硬细长有柄的铁钎子,奋力向冰面上戳去,那冰车便唰地一下向前奔去!更有会玩的,他们将家中的狗带了来,狗脖子上绑上绳子,让狗象马拉车一样拉着冰车往前奔,仿佛东北的狗拉爬犁一般!

甭管有没有南坑龙王,这南坑中有鱼有虾是千真万确的!而到了冰封大地的时候,这些鱼虾便被冻在冰中,姿势容貌被定格在了一瞬间,从冰面上望下去晶莹剔透宛如琥珀一般!这个时候,新屯的孩子和猫冬的大人们便拿着凿子甚至是冰镐来到冰面上,寻找被冻在冰中鱼虾,一旦被发现,这些或许有意识或许木呆呆无意识的虾和鱼便难逃此劫,乖乖地被人凿开冰逮了去,有些性急的干脆将这些鱼虾串成串,就着岸边的枯枝野草点燃了将就了考来吃,这时候旁边常会出现三两只家狗,蹲在不远处懒洋洋地晒太阳,等到人们散去的时候,它们便精神抖擞地冲过来,来来回回激动地逡巡地寻找着可吃的东西!而等到了来年春天,春暖花开大地复苏雪化冰融时节,南坑中的冰也消融了,南坑中的鱼便又恢复了生机,在南坑中自由的游弋!

谁敢说南坑中没有龙王?谁又敢得罪南坑龙王?!南坑中肯定有龙王!南坑龙王又是和蔼而慈和的!他很少发脾气给人脸色看,他似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乡里乡亲的何必摆架子耍威风?!但既然是龙王,就是龙的传人,就有龙的性格与脾气,身体里就会流动着龙血液!于是隔上两三年,南坑龙王总得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怎么显示呢?那就是吃人!每隔两三年,就会有人死在南坑中,以孩子居多,也有成年人,大多是成年女性因为什么事想不开走上了跳下南坑这条路!

南坑龙王吞吃人大多是在开春和雨季,而又以雨季居多!开春时节,冰已渐渐消融,而有贪玩的孩子依旧在南坑的已经变薄变酥了的冰面上穿着棉袄棉裤滑动冰车。南坑龙王的好觉被吵好梦被惊于是有了怒气于是喀嚓一下,冰裂了那孩子便落入尚自冰冷刺骨的水中!而雨季到了,孩子与成年人三五成群地到南坑中去洗澡,如果恰巧赶上南坑龙王发脾气,恐怕也是在劫难逃凶多吉少!这些被南坑吞噬了的生命中,有人是洗澡时被水草绊住脚越挣扎缠得越多越紧最终葬身水底的;有的是头下脚上扎猛子头撞到水底的石头或硬物上因而没了命的……这种令新屯人扼腕叹息的事每隔三年两载便发生一次,新屯人也差不多摸到了南坑的规律,长辈们时常告诫孩子们,“到南坑洗澡要小心了,别惊扰了龙王!别让龙王要了你的小命!”或者干脆禁止孩子到南坑边去,尤其是夏季的中午,小心地将门闩好,看着孩子不让他们到外面疯跑!

(四)

即便是冬天,村里的场院里白天晚上都要有人看守,生产队的农用机械都在这里存放着,没人看守,阶级敌人不说,小偷小摸万一把个铁家伙偷了去卖废铁,生产队的损失就大了!所以还需要有人长期看守,这个看场的人姓谢,人们大多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把他称作二当家的!他们家兄弟三人和一个妹妹,妹妹老早就嫁到了京东县城南边的一个村里。那时他们家还算殷实,虽然老大明伯打出娘胎便是一只眼好一只眼瞎,而老二明仲则是个身高才刚刚达到一米六的矮个子,但爹妈还是拼了血本给他们兄弟俩娶了媳妇成了家!老三明华那时年纪还小,模样周正身量适中,虽然沉默寡言但却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爹妈并没有这个老儿子的事担心。

几年后,明伯、明仲的媳妇相继为他们生养了儿子,这哥俩一天到晚乐呵呵的浑身是劲!老大明伯的那只睁着的眼里辉放出喜悦的光芒,老二明仲的短腿走路的频率越发的高了。当地有句俗语叫“矬老婆高声”,在矮个子谢明仲身上同样适用,本来说好声音就高,如今人逢喜事,说起话那声音愈发的宏亮了!

(五)

明伯、明仲的儿子长到了七八岁,正是招人怜爱的年龄,这俩小子成了明伯、明仲的心尖子上的那一块嫩肉!下地干活的时候,这小哥俩要跟着去,他们的娘都拦着说,“别去了,天这么热,跟下了火似的!还是在家里找个两块地儿玩吧!”但家里的两块地就是那棵大柳树下,那里早就让小哥俩玩得厌了,爬树不知爬了多少回,对于他们俩孩子来说,真的不是吹,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爬到这棵柳树的半腰上去,扯了树枝在那里摇啊摇!树上的知了都被他们或抓或吓的没了踪影!最终,大牛、二牛还是相跟着明伯、明仲下了地!

其实,那个季节地里没有什么需要下大力气去干的活儿,只不过明伯、明仲哥两个习惯了,有事没事也要扛着铁锨或锄头到自家地里去看一看,有草了锄一锄,有长歪了的棒子秧他们会将其扶正,再在根部培实了土。那时,棒子秧已经长到齐腰高,一眼望过去绿油油的一片,在夏日的微风中轻轻地荡漾。大牛、二牛跟着他们的爸爸下地常有意外的收获!他们自家菜地里的黄瓜、西红柿还有紫亮亮的大茄子,看着让人流口水,这小哥俩看准一个,揪下来用手搓两下便啃嚼了起来。菜地旁边有一片新屯李家的西瓜地,西瓜忙上市摘售的时节,明伯、明仲哥俩常被请来帮忙。这李家的李东发五十出头年纪,论辈分是谢家兄弟的叔伯辈,他是李家哥们中的老五同时也是个老光棍,据说年轻那会有过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后来随着一个唱戏的班子跑了,从此李东发心灰意冷,断了再娶的心思,大哥李东生便让他在这里守着瓜地,有吃有喝清净自在!

“明伯,明仲,这么热的天还下地呀!”李东发远远地和明伯、明仲哥俩打着招呼,“过来歇会,抽袋烟!大牛、二牛,快过来,五爷给你们摘西瓜吃!” 李东发边说边到地里拣了一个足有十斤重的大个西瓜,乐呵呵地抱到了自己住的窝棚旁边,这时大牛、二牛早已欢叫着兔子一样跑了过来,“五爷,五爷,吃西瓜,我们要吃西瓜!”李东发手拿着西瓜刀,一刀下去将那大个西瓜西瓜切成了两半,真真的是又沙又甜的好西瓜!

这时明伯、明仲哥俩相跟着来到瓜棚,蹲在一旁掏出烟袋锅装上旱烟抽了起来。老二明仲亮着青蛙一般的嗓门开腔道,“五伯,这片瓜地看来又是好收成了!”李东发坐在小板凳上,边瞧着远处的瓜地边笑着答道,“差不多吧!你们不知道,今年我家老大可下了功夫了!专门从燕郊请了个西瓜老把式不说,他还想法弄来了豆渣、鸡粪来做肥料,他和我说,光靠咱们的猪粪、人粪做肥料,对于普通庄稼是足够了,而要种出好西瓜,可就不够了。他到京东县城里的潞河中学听过洋学生讲课,说是做豆腐的肥料豆渣和鸡粪混合搅拌发酵后的肥料好使有劲,今年就真的弄了一些来!”

东发挺住话头抽了口烟,“你们哥俩也来尝尝,这西瓜的味儿真的和往年不一样哪!”说着,他回转身来欲将西瓜再切开来给明伯、明仲兄弟,而哪里还有整块的西瓜?大牛、二牛在他们说话聊天抽烟的当口,早已将那个西瓜几乎消灭了个干净!明伯用他那一支眼搜寻着,边还用他那比破锣强不哪儿去的嗓子喊道,“这两个兔崽子!吃那么大的一个西瓜,不怕撑破了肚子?”只听窝棚里面二牛答道,“大伯,我们吃饱了,肚子没撑破!我们在五爷的窝棚里玩呢!”

五爷李东发嘿嘿乐着说道,“这两个活宝!吃得忒他妈快!没事,等我再去摘一个来!”

(六)

下午四五点钟,日头的光与热不再那么毒辣了,两兄弟带着大牛、二牛来到南坑边,脱衣下水洗澡。谢明伯一出娘胎就只有一只眼,他打小就不喜欢和村里的同龄的伙伴过多交往,对于普通孩子热闹的游戏他几乎从来不参加,只是结婚生子之后,他总得和媳妇去回娘家走亲戚,好在这位霍家屯的媳妇是穷人家生长大的,对他的一只眼没有太过在意,嫁给他后娘家得到了二亩半地,自己的亲爹嫌地太远随后就将地卖给了新屯的刘家,而媳妇在这个家庭中不愁吃喝,等到生下了大牛,公公婆婆对这个穷人家的媳妇也不再另眼相看,还图什么呢?!结婚、生子之后,谢家老大明伯心里亮堂了许多,但对于南坑他是陌生的,他是个纯粹的旱鸭子,下水了也只在浅水里扑腾扑腾,他的一只眼睛时时搜寻着儿子大牛,看见了儿子他的眼中便放出了光芒!

明仲个子虽矮,但却浑身是力气,做得一手好庄稼活,甚至连饲养骡马驴这些大牲口他也是个行家里手,他似乎是为做这些活而生的。他是个随群且随和的人,别人取笑他的矮个子说他像武大郎他也不生气,反而说道,“武大郎就没福气吗?,没福气怎么娶了个潘金莲?那么样一个香喷喷又肉又软的身子不也是人家武大郎先尝过鲜的!你们可倒好,各个五大三粗的谁又能抱上香喷喷的潘金莲!怕了连边而都挨不上!”旁边人被说得各个脸红心跳,唏嘘不已!他媳妇王氏是不老屯的,两个村几乎挨着,地都连在一起,老早就知道这个矮个子谢明仲,听说要给这个货,她打心眼里不舒服,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不能不听!家里穷,自己嫁过去能给娘家弄回二亩半地,从此家中衣食就有是着落。王氏是个早熟的丫头,对于夫妻间的那种事极喜欢做,新婚之夜便拉着明仲做了两次,初尝男女间行为把她美得天天脸上荡漾着笑容,但明仲毕竟是个矮个子,男人那物件就短小了些,常不能让媳妇尽兴而已!

明仲本是个闲不住的人,除非头疼脑热身上酸懒的时候外,他不是干这个就是弄那个,一天到晚不识闲儿!这大牛、二牛出生之后,他更是有了活干!冬天做冰车到南坑滑冰,夏天带着小哥俩到南坑洗澡,甚至和两个孩子玩藏猫的游戏,他乐此不疲!所以今天这一下水,明仲便率先向远处游去,明伯则站在浅缓处往身上撩着水。笑眯眯地看着儿子、侄子在水中追逐嬉戏!等到太阳偏西的时候,两个大人带着小哥俩回家!

(七)

明伯、明仲的爸爸叫谢天辉,谢天辉十岁那年,爹妈给他定了杨家庄的童养媳周氏。定亲之后没多久,家里便急忙把周氏从娘家接了过来,为的是给家里做个帮手。那时他家有二十多亩地,地里的活需要有人干,家里的鸡鸭、猪还有一头驴需要有人照料需要人手。周氏生长得模样周正身材小巧,尤其是那双被缠过的小脚放佛莲花一般,天辉见了脸红心跳,几乎不敢正视。等过了些日子,两人熟络了,才开始少了拘束。谢天辉十六岁这一年夏天,家里都下地干活去了,天辉回来去锄头时看到衣衫简单的周氏正在阴凉处低头坐着针线活,粉扑扑一张脸上挂着一丝笑意,那对金莲小脚穿在自家做的布鞋里,谢天辉忽然愣在了那里,他忽然生出男人的渴望,夜里梦里将她搂在怀里的亲热的情景陡然出现在脑袋里……那天他被爹骂了一通,叫你他妈拿个锄头,你去了足有两个时辰,还他妈干点什么不?!可天辉只是低头敷衍着,没有像往日那般还嘴解释。从那之后,这两个准夫妻一有机会便背着人缠绵,有一次居然在自家的玉米地里行了事。民国八年(1919年),爹妈终于给他俩圆了房,从此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彼此相挨着睡在一张土炕上。

十年之内,明伯、明仲及妹妹明娟相继来到世间,虽然明伯打一出娘胎就是个一只眼,虽然明仲是个矬子,但总还是活了下来,比起期间的两个一儿一女刚出生没俩月还没来得及起名字就夭折了短命鬼强多了!那个年月,谁家的两三岁的孩子夭折了不是新鲜事,医疗条件与医疗水平就是那个样子,能全须全影的长大全看自己的造化。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的正月初一,挺着大肚子过了除夕的周氏突然喊肚子疼,就在当天下午生下了老儿子谢明华,然而周氏却因为产后出血过多而去世。老小明华比大哥明伯小了十五岁,比二哥明仲小了十三岁,比姐姐明娟小了十岁。谢明华一落地便失去了亲娘成了煤娘的孩子,他似乎觉察到别人眼神中的异样,他很少象别的孩子那般哇哇大哭着撒泼,也很少咯咯咯的开心地大笑,甚至很少说话,谢天辉曾经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个哑巴或者是个聋子,这个孩子时常发呆的样子使得谢天辉和家里人不能不这么猜测。

这个家里只有姐姐明娟打从心底里疼爱这个小弟弟,妈生了他就走了,这不是弟弟的错,谁也不能怪罪他,谁也不能欺负他,就是亲爹也不行,从此,明娟就成了弟弟明华妈妈般的姐姐,抚养弟弟明华的职责就这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由明娟承担了下来。一岁半的时候,从弟弟嘴里蹦出了“妈”音的时候,明娟一把将弟弟拉到眼前,“弟,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弟弟就果真又蹦出了“妈”的声音!谢明娟一把将弟弟搂到了怀里,流着眼泪啜泣着说,“我的好弟弟!我的没了娘的弟弟!姐姐的乖孩子!”

(八)

为了给明伯、明仲娶媳妇,谢天辉可是着了大急!如果儿子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凭他家的实力,找个门当户对的媳妇能是难事?那才是怪事!恐怕得有女方家主动托媒人上门提亲吧!谢天辉有这个自信!可偏偏这两个孩子一个是独眼龙,一个是地里排子(北京方言,对矮个矬子的蔑称),谁肯拿好好的黄花闺女嫁给这样的货!孩子他娘活着的时候,为这事没少埋怨他,怪他不该由着性子硬要和她瞎整坏了规矩得罪了土地才有此报应。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也只有面对现实了!这哥俩已经相继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据他观察,这两个儿子在这方面是没有问题的。他思来想去,最后找到住在一个大院子里的本家叔伯辈的谢玉龙商量。

那时的谢玉龙,四十五岁年纪,中等身材,在那个年代,这个年龄已经跨入了老年人的行列,大部分到了这个年龄的人,步履不再矫健而变得缓慢,头发变白变稀疏,最明显的是那对眼睛,开始变得浑浊老花,牙齿开始变得松动并开始掉落,总而言之,人开始迈进衰老的大门。而谢玉龙却不然,他小时候习过武,起五更爬半夜,不为别的,只为和比人打斗时能战胜对手。他天性好强,如此三年下来,身子骨变得轻健,年轻那会常年不生病,过了而立之年,有时有个头疼脑热的抗一抗也就过去了,实在扛不过,找个郎中开几副中草药,煮了喝上级剂也就好了!

在新屯谢家人的心里,谢玉龙就像那颗拂晓前东方天空中高高挂起的启明星,每每见到他就会令人心情舒畅!为什么呢?因为谢玉龙一身的武艺浑身是劲,一次他徒手对付十个八个手持棍棒的壮小伙,三五分钟便被打散,有的趴在地上哎哟,有的撒丫子就跑!这次之后,他的名声便在周围十里八村传扬开了,提起新屯村的谢玉龙,就连道儿上的人也得礼让三分。谢玉龙又极护犊子,凡是谢家族人的事,他就当做自己的家事来对待,因此,在新屯谢氏族人中,谁家有了难解的事就想起谢玉龙,有时甚至婆媳、姑嫂之间闹了矛盾吵了架也要找到谢玉龙!

(九)

那时在新屯村,同姓家族都扎堆住,这或许是来自远古的人们的需求安全感的遗传基因的作用,这样住在一起,打劫的偷东西的一旦被发现,大家伙便一起上手,就连妇女和儿童也会拿着叉子、棍子之类网上冲,直打得劫匪抱头鼠窜,直打得窃贼望风而逃!谢玉龙、谢玉山兄弟与谢天辉堂叔侄三家便住在一个大院子里。这一天谢天辉来到堂叔谢玉龙屋门口,隔着门喊道,“龙叔,龙叔在家吗?”

“在家!是天辉吧,进来,进来,门儿开着呢!”谢玉龙在屋里回答道。

谢天辉低头进了后就苦着脸坐在炕沿上。那时,谢玉龙正独自坐在八仙桌子旁的木椅子上静神调息,那是练武时师父交给他的,师父说练武要动静结合,“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这时他抬眼看到苦着脸的谢天辉,谢玉龙微笑着问道,“天辉呀,瞧你那张脸拉得老长!有什么愁事吗?我估摸着是为老大老二的事吧?!”

谢天辉满脸惊讶地问道,“龙叔,您是怎么知道的?没听说您还有掐算的本事呀?!”

谢玉龙微笑着拿出荷包点着旱烟袋,深吸了一口说道,“天辉呀,我是没有掐算的本事,我是听不老屯的刘媒婆说的。”说道这里谢玉龙略停了一下,继续说道,“她说你让她给学扪(方言,寻找的意思)门当户对的不是?这可把她给难坏了!这十里八村老街旧坊的,谁不知道谁呀!她说咱家老大老二找媳妇不是什么难事,但如果找门当户对的,可就有点难了!”

说到这里他把荷包递给愁眉苦脸的谢天辉,让他也点上一锅烟,这时谢天辉说道,“我知道老大老二这俩小子条件有限,可我总也不甘心。”

“天辉呀,不是龙叔拦你高兴,咱家孩子的条件摆在那儿!咱家富裕不假,四五十亩地,还有大牲口!正因为这,所以才更应该往承继香火上想。”谢玉龙这样开导着谢天辉。

“龙叔,您是长辈,经的多见的多,我们都服您!依您看,这两个孩子该找个什么样的!”谢天辉一脸诚恳地询问着谢玉龙。

谢玉龙眯起眼,吧嗒了几口烟,然后说道,“依我看,能找到门当户对的固然好!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家里条件差些的,只要人过的去,机灵顾家,就行了!”,停了一下,谢玉龙接着说,“毕竟传宗接代承继香火是大事!再说了,你眼前的,我们家的你龙婶不就是个哑巴吗?你龙婶七八岁那会生过一场大病,高烧不退!但总算让杨家庄的杨大夫的几剂汤药给抢回了一条命,可却烧坏了嗓子,现在就只能干啊啊!”

不出一个月时间,不老屯的刘媒婆给谢天辉带来了好消息,不老屯的张家,南面霍家屯的李家,愿意把闺女嫁到新屯的谢天辉家,相看了之后,谢天辉决定霍家屯的李家的闺女李氏配给老大明伯,不老屯的张家的闺女张氏配给老二明仲。谢天辉又按照当初的承诺,分别给了这两个亲家两亩半地,霍家屯的李家嫌地远,侍弄起来不方便,拿到地契后没几天便将地卖给了新屯村的赵家。这一来新屯李家大哥李东升心里就不舒服了,那两亩半地和李东升的地相挨着,李东升惦记在心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如今自己连任何风声都没听到,便落到了别人的手里?!他妈的谢天辉,你怕老子出不起钱还是怎么的?!他赵二狗算了什么玩意,织席卖筐挣了几个钱,还敢和老子抢起地来了!从此,这三家算是有了茬儿,脸上挂劲,当街碰到总也是皮笑肉不笑的!

(十)

在场院西北角有个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的“地窝子”式的房子,那边是二当家的谢明仲的看场的住处。推开小屋的门,往下走六级台阶就到了地窝子的地面。“地窝子”的后面和两侧用大块土坯垒建起来,后墙离地面大约有一米高矮,到了屋子前沿离地面将近一人高,个高些的人需要猫腰才能进来。地窝子前面有半米高的土坯墙,从土坯墙到上沿用大块塑料布蒙了起来,从南面往北看过去,那个地窝子就象一只张着嘴的蛤蟆!地窝子里面有一铺就地修造的土坑,土坑前面是一个小巧的土灶。土坑上铺着炕席,上面有一床被褥,白天时褥子被卷起来将叠得整齐的被子盖住免得落满灰尘;土炕边有一只煤油马灯、一只暖水瓶和饭碗之类的什物,一只电灯挂在小房子中间,因为时常停电的缘故,在台阶前面的墙上被扣凿出来灯台上放了一只简易煤油灯以及半只蜡烛,土炕边靠里的地面上放着的地面上放着换洗的解放牌胶鞋,这些就是这个小屋的全部家当。

已是初冬时节,天气很冷了,每当入夜之后,二当家的的谢明仲都要抱上一捆柴禾进来,放进灶膛中点燃,烧炕取暖烧开水,然后就早早地上炕歇着了。1970年代的中后期,谢明仲已经五十开外的年纪了,那个年月,到了这样的年纪已经是正儿八经的老年人了,在暖和的冬日,他们三两个人挤在村中心的土墙下晒太阳,可二当家的却没觉得自己到了那个年纪,照常的出工挣工分,日复一日。冬天的地窝子里没有常人想象的那么冷,这样房子接地气,冬暖夏凉这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再加上老兄弟谢明华给他准备的羊皮褥子,他觉得很舒服了!晚饭他照常是回家吃,大哥明伯、他和老兄弟明华一家,晚上通常是熬上一锅粥,在锅壁上贴上一圈棒子饼子,再熬上一锅白菜,须微舀点大油(猪油),吸吸溜溜地吃饱了,放下碗筷嘴一抹便回了场院地窝子自己的住处。谢秀兰,老三明华的大闺女几乎每天都要说一句,“二大爷,您吃饱了吗?您慢点走!”

但毕竟是农村的活计除了开拖拉机、赶大车之外全是体力活,一天下来就算他身体再好,即便是青壮年劳动力,到了晚上也都没了力气!上得土炕,盖上被子便很快睡着了。这世界变化真是太快了!有时候明仲在入睡前一刻忽然产生了如此想法。听生产队的干部们议论,农业生产要贯彻最高指示“以粮为纲”,他们的“学大寨,促生产——填平南坑,建成百亩良田的”的请示被公社给予高度肯定,明年开春之后,农机站将调来两台推土机,日夜不停地从西面高处开推,将这个产不得粮食的大坑填平!1959年,受了大跃进思想的影响,受到人定胜天的思想的鼓舞,京东县人民政府决定“兴修水利,造福百姓!”从北运河的源头往东直到潮白河开挖一条打通北运河水系、潮白河水系,为防洪抗洪奠定基础的河流——运潮减河,因为在新屯村南坑的南面,所以新屯村人习惯称它作南河。1962年,这条河终于完工了,从此,南坑与南河相呼应,仿佛兄弟俩一般,他们共同构成了新屯人休养生息的生存环境,南坑中的芦苇荡与细竹林连同南河岸边的白杨树,成了新屯村人梦中的背景!南坑或许真的没有多大用了,那竹子、芦苇又能值几个钱?“人家大寨能把山弄成梯田,咱就不能把南坑填平变成良田?”村书记刘国成这样说,大家就都这么说,反正书记说的没错的!

提到“南坑”,谢明仲的头脑中飞快地掠过了媳妇张氏和儿子二牛的身影,这两个人在他的心中是那么的重要!要是早知道这么容易失去,该加倍地珍惜才是,想到这里,二当家的谢明仲深深地叹了口气!

(十一)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的八月,华北地区普降大暴雨,京东县也没能幸免,新屯村的南坑已经被水填平了,不知哪里是岸边高处,哪里又是坑内深处。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闪电的亮光不时划过天空,紧跟着闷雷轰隆隆想起,雨还在下。大牛、二牛兄弟耐不住寂寞,偷偷从家中溜出来,这哥俩径直奔南坑去了,这里是他们心中的乐园。这一去,哥俩便消逝在了满满当当的南坑的水中。这时从西北方向传来极低沉的隆隆声,院子里的鸡仿佛预感到灾难的到来,在一只大公鸡地带领下,纷纷上了墙头,狗则瑟缩在它的窝里发出低低的呻吟。这时候,只听外面想起了铜锣的声音,那锣敲的极急极密极慌张,仿佛遇到了大事,紧接着传来了人的叫喊声,“新屯村的人听好了,发洪水了,洪水马上就来了,家家户户要防护好!听好了,发洪水了,各家各户做好防护!房子盯不住劲的,就挪个窝,到房子结实的人家躲一躲!乡亲们听清了,房子盯不住的,别嫌寒碜,到房子结实的人家躲一躲!”

铜锣声与人的叫喊声渐渐远去,这时谢明伯的媳妇李氏惊叫了一声“大牛,二牛?!你们在哪?大牛,二牛?!”这惊叫声让谢天辉先听到了,“怎么了,老大媳妇,大牛二牛没在家吗?什么时候跑出去的,是不是去了龙叔家?明伯、明仲,还愣着干嘛,还不赶快去找孩子!”

明伯、明仲出了院子便直奔南坑,他们知道两个宝贝儿子最爱去的就是南坑。他们边小跑着边喊道,“大牛、二牛!大牛、二牛,你们在哪,快点回家!”等他们到了南坑边一看,心中一惊,由不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天一夜的雨已经将南坑填的满满的,明伯、明仲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南坑!这时,已经找不到南坑的边沿,芦苇和竹子的身影也几乎寻觅不到,从他们脚下向南望去,但见乌泱泱一片的大水径直伸向远方,根本就分不清哪里是南坑哪里又是庄稼地。这时只见黄泥汤子一般的洪水从西北方向正源源不断地涌来,水位在慢慢上涨!这时,李氏、张氏以及谢家大院中的谢玉龙的儿子谢天祥,谢玉山的儿子谢天明,还有听到消息赶来的村里人,都顾不得还在下着的雨,也顾不上正在汹涌而来气势汹汹的浊流洪兽,纷纷来在村子前,站在南坑边沿向天际尽头狂叫着孩子的名字!谢天祥、谢天明堂兄弟相跟着找来了那柄铜锣,在村子里边敲锣边高喊着,“大牛、二牛,你们在哪?快点回家!大牛、二牛!”咣咣的锣声与谢氏族人的呼喊声响彻在新屯村的上空!

(十二)

太阳的光辉重又照耀在华北平原的辽阔土地上!

大洪水过后,谢、赵、刘、李的后人们,正满怀希望地重新建设自己的家园。洪灾过后,他们各自讲述着自己的见闻,好像才过去的洪水猛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们只是旁观者一般。而只有谢天辉一家,沉浸在悲伤之中,尤其两个孩子的母亲!谢玉龙、谢天祥一家人几乎每天天擦黑儿的时候都要到谢天辉家陪着他们说说话宽宽心,然而,似乎只有时间才能逐渐抹平深深的心灵创伤。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1940年的春节,正月初二,出嫁近一年的谢明娟和丈夫回娘家来了。谢明娟嫁到了京东县城东南近郊的乔家庄,在运河的西岸,那里地势较高,大雨造成了微小的损失,大洪水几乎没有伤到他们。五岁的弟弟谢明华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姐姐,他的眼中放出了喜悦的光芒,嘴角处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大洪水过后,谢天辉捎信叫明娟回来过一次,娘家出了大事,发生了如此让人悲伤的变故,谢明娟心中也是充满了哀伤,两个侄子就这么被这可怕的洪水夺去了性命!但毕竟哥哥、嫂子都好好的,刚二十多岁年纪,过段时间再生养个一儿半女的,慢慢也就好转起来了!

大洪水过后,大牛、二牛走了,谢天辉和明伯、明仲哥俩看待明华的态度逐渐地变了,他们心中对于大牛、二牛的爱,逐渐转移到了五岁大的谢明华身上,三股暖流不断地涌向谢明华!即便是小狗小猫之类的动物也知道谁喜欢它谁又讨厌它,何况是这个一出生便没了娘的孩子!明娟出嫁前和爸爸谢天辉千叮咛万嘱咐地说,“爸,明华弟弟可是您的老儿子!我这马上就出门子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和我的小弟!您一天天上了年纪,要学会照顾自己,少生闲气,少骂人,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我小弟明华呢,您还得分出些精力来照看,咱家不缺吃不少穿的,我小弟要是日子过得和我两个侄子的查不到,就省得我总惦记了!哎!”

大牛、二牛出事之后,谢天辉的两个儿媳妇呼天抢地地哭着叫着,直到大洪水退尽,她俩才逐渐平静了下来。谢玉龙的儿媳妇李氏(玉容)几乎一有时间就过来陪着她们聊天,但实话说这样的劝解对于那两个愁肠百结的人而言只能是杯水车薪,收效甚微,要想从这种痛苦中走出来,唯一的办法是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再难抹平的创伤也会慢慢地愈合康复!但谢天辉的大儿媳妇来自南面霍家庄的李氏却让人着实担心起来!后来,没了主意的谢天辉让大儿子明伯去了趟霍家庄李家,把他们闺女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爹妈,谢明伯说李氏现在天天晚上做梦,有时是噩梦,她梦见儿子大牛湿淋淋地躺在南坑的坑底里,这时她会哭叫着醒来;有时她又会梦见儿子大牛高高兴兴地围着她玩呀闹呀,那时她会高兴地醒来,而醒来之后伸手摸到的只有自己的男人那个一只眼好一只眼瞎的谢明伯,自己的心尖子儿子大牛消逝在了茫茫的黑暗之中,她忍不住浑身哆嗦,洪水夺走了她的大牛,而此时,恐惧则占满了她的心。这时谢明伯坐起身来揉揉那只好眼,用火柴点着了煤油灯,安慰了媳妇两句……这样的事每天重复,谢明伯再不敢隐瞒,他原原本本地将此事告诉了老爹谢天辉。

(十三)

四十岁的谢天辉有了两个孙子,本可以乐享天年,地里的活能干多干点,不能干少干点,下地回来带着孙子这瞧瞧那逛逛,虽然自己的媳妇五年前走了,但他似乎也知足了!但民国二十八年的这场他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的大洪水,却将他的梦想他的并不奢侈的梦想打得粉碎,两个孙子被洪水给弄没了!但他是一家之主,他得挺住了!他想了很多,他也和两个儿子明伯、明仲私下里聊过天,“这俩孩子就这么走了,这是谁也不愿意看见的!但已然发生了,又能怎么办?这就是咱的命,不是吗?人不能喝命争!”谢天辉仰天长叹一声,眼泪溢满了眼睛!“但不论如何,咱的家业还在,你们两个和你们的媳妇还在!你们的妹妹明娟托人带话来说,他们那里离县城近一些,又在运河河道的西边,地势高,虽然也受了损失但是不大!大家都好好的,过两年你们再给咱家生个一儿半女的,这好日子还在后边呢!”这时他看到在角落里坐着的老儿子明华,谢天辉的眼里一亮,他柔声叫到,“老疙瘩,过来过来,到爸爸这儿来!”年仅五岁的谢明华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这样柔声地对自己说话,他有些胆怯,坐在旁边的二哥明仲亮着嗓子说道,“老呔(京东地区对家中最小的儿子的爱称,口语),爸叫你坐过去哪!这傻孩子,爸疼你着哪!还不快点坐过去!”

站在四十岁的谢天辉面前,比侄子大牛仅大半岁的谢天辉的小儿子谢明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孩子。自从最疼爱自己的姐姐明娟出嫁之后,没有谁特别地照看他。他也没有别的去处,在这个谢姓三家组成的农村的大院子里,龙爷爷、哑巴奶奶似乎别人比他自己的家里人还要看顾他,而天祥大叔、小脚大婶更是经常招呼他过去,他们家的儿子明乾与明华同岁,明乾和侄子大牛、二牛拌过嘴打过架,但最后挨数落的总是他这个做叔叔的谢明华;而明华和明乾在一起,就仿佛亲兄弟一般,从没有吵过架!但凡有了心事,无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的,明华都愿意告诉明乾,孩童时期的谢明华在龙爷、天祥叔家里找到了家庭的温暖!如今,站在爸爸面前的明华有些困惑了,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爹打从心里生出的一种温暖,虽然他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而两个哥哥看待他的眼神中生出的一种怜爱他也是觉到了的,这几乎是从前没有出现过的!其实,儿童是最接近自然的,因此他们也最具有人之初所先天具有的感知能力!

1939年11月上旬,已是初冬时节,谢明伯送媳妇李氏回了霍家屯的娘家,从此她便再能回到新屯村!这个被大洪水吞噬了幼子的农家女子忍受不得失去儿子的痛苦,看到南坑,看到自己的夫家,看到家中儿子大牛的用品,便由不得悲从中来,以泪洗面!回娘家半个月后,她失踪了,有人说她往西到运河边跳了河;又有人说,她和一支骆驼队往东北去了……

(十四)

老二明仲的媳妇张氏想得开一些,因为和娘家不老屯相临,走动得很是频繁,娘家妈,娘家爹,娘家一家人等,见到她就开导,“唉,有什么办法呢?或许咱就是这个命吧!丫头,咱得认命呦!人说到底不能和命争!你还年轻,过个一年半载再生一个不就得了!丫头,千万要想开些!”渐渐的,张氏的脸上就有了笑容,但她似乎变得懒散了变得不爱干活了,要么和玉容婶闲扯,要么到新屯街上同街坊瞎聊,碰到不老屯的娘家人那更是聊扯个昏天黑地没玩没了,似乎只有同别人咸的淡的瞎扯一通,她心里才舒服!明仲心疼媳妇,轻描淡写地说两句,不过自己多干一些罢了。

但公公谢明辉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自己好端端一个家,如今被洪兽弄成这个样子,他作为一家之主心中能没有怨气?!怨天怨地怨两个孙子没福气怨两个儿子窝囊不济更怨两个儿媳妇不懂事不会打理!大儿媳妇回了娘家之后就消失了抑或是被人拐跑了,总之是回不来了;这老二媳妇又撂挑子了,连饭都懒得做了!刚满四十岁的谢天辉在大洪水过后仿佛一下子老了不少,额头上出现了两道明显的皱纹,须发有一半都白了。有一天,他大声地对老二明仲骂道,“眼下家里这么多活,人手又少了,叫你媳妇收收心吧,别他妈一天到晚的到处闲扯淡!”他这话分明是说给二儿媳妇张氏听的。

公公在儿媳妇面前从来都是威严的不苟言笑,谢天辉也是不例外,在这个家里,媳妇对公公婆婆是绝对不敢回嘴顶撞的,如果回嘴了,即便老二明仲将她打个半死也是有理的,她娘家那边屁都没的放!于是,对于公公的责骂张氏便开始了无声地反抗,炒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贴饼子整糊了就是粥弄糊了……厨师是轻易不能得罪的,否则他暗地里整点事就够你喝一壶的!这天,谢天辉又忍不住开骂了,而且骂的极难听——“操你妈!你妈了个逼到底是什么变的?!老子明媒正娶赔了地让你进这个家门,不是让你来做太太的,你是来给老子做儿媳妇的!一天到晚扯咸淡还不够,现在又在饭菜上给老子做手脚,再这样,信不信,老子让儿子休了你这个傻逼娘们!你娘家还得赔老子的地!”

张氏自知理亏也不争辩,还是谢天辉的堂叔谢玉龙过来解劝,哑巴堂婶拉着张氏到了自己屋里,这时谢玉龙的儿媳妇李玉容连忙上前好言相劝,“你心中难受,大家都知道是不是?!你公公呀他心里也难受不是吗?但照他今儿这样说话骂人可就不对了!有话好好说,干嘛要骂人?!你龙爷肯定在说他呢,待会你天祥叔回来,再让他去劝劝你公公,好不好?!但咱们妇道人家,总得尽自己的本分不是吗?”这之后,张氏表面上顺从了,但自此心中竟埋下了怨恨的种子,并在悄然生根发芽!她暗中发誓,再不给谢家生半个娃,她要让谢天辉绝后!谢明仲明显地感觉到了女人的变化,但这种变化他又能和谁去说!

(十五)

1975年的冬天来的早,天气冷得出奇,西北风兜着头打着旋儿恶狠狠地朝人身上砸了过来,二当家的谢明仲的手都被冻得裂了口子。那时的南坑几乎已经干涸,只剩下那一小片枯黄细疏的苇子东抱已团西抱一团的倒在那里,而西面那一小片竹林几乎消失了!“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在新屯村,被整整齐齐地刷在民房的外墙上。在这样的背景下,南坑终于失去了生存的权力!新屯村在写给公社的请示里,用了振奋人心的题目,“填平南坑,建设百亩良田——新屯村关于推平南坑的请示”。在公社领导看来,这就是胡庄公社的一面社会主义建设的旗帜,公社一二把手用自己的笔在这份请示上做了“同意!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同意!这是我们公社社会主义建设,抓好‘以粮为纲’工作的一面旗帜!”1976年三月底四月初,刚刚过了惊蛰节气,泥土变得松软了,两台推土机自西向东从南向北向南坑下手了,日夜不停,足足用了两个半月的时间,在雨季来临之前,南坑终于被推平了!

大当家的谢明伯、二当家的谢明仲在和老三谢明华一家人吃晚饭。正是青黄不接的开春时节,照例是棒子馇粥、贴饼子就老咸菜。这时,谢明伯说到,“这南坑填平了,咱这井水没了保证,这赶明儿还不得和不老屯那几口井似的,时不常的干得打不上水来?!”

“哎呀,大哥,这不是咱老百姓管得了的事!”二当家的谢明仲用他那依旧亮堂的嗓子回答道,“再说了,真要是咱村的井干了,咱村人都没有水喝,又不是咱一家!到那时,他大队书记刘国成还不得想办法?大哥,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说到最后,明仲乐了,望着自己的大侄子谢国柱和大侄女谢秀英,他笑着问道,“你们说是不是?”

老大谢明伯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他的头脑再一次回到了1939年大洪水之后的那个冬天……

(十六)

谢明伯心思比二兄弟明仲心思重许多,想事情想得多想得细,因此在得知自己的媳妇李氏失踪之后便直奔媳妇霍家屯的娘家。当听到有人说她往西朝运河边去了或许是想不开跳河了,他便疯了似的往运河边狂奔而去,直到被累得筋疲力尽方才转头抹着脸上的汗水与泪水回家!后来又听霍家屯的人说,有人在一个往东北去的骆驼队中见到了李氏的影子,或许那李氏没有跳河或者是跳河没有死最后随了这支驼队闯了关东?!总之自己的媳妇是不回来!

谢明伯和李家老五李东发是好朋友,一天晚上,他到李家的场院的看场的小屋子里去找东发聊天,他说,“没想到呀,这洪兽真是凶猛呀!要了我儿子和侄子的命!现在,媳妇也没了消息,老五,你说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话没说完,大滴的泪珠伴着压抑的啜泣声滚流了出来!李东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拿出一瓶白酒,又从杯子中摸出一包装着花生的纸包,打开来,喝了口酒,一个一个包开花生往嘴里送着。过了一会儿,李东发开口说到,“明伯呀,好了,来口酒吃点花生!你听我说!这人哪,得讲个良心,是不是?咱作为男人,先要问自己的是‘敬天敬地敬祖宗了没有?’你说我‘敬天敬地敬祖宗了没有?’那好!好!这是咱的根儿呀!然后说回来,咱敬父母了没有?那好!好!咱也敬父母了,那第三哪咱要问自己的是你敬媳妇了没有?那好,好!咱也敬媳妇了,起码咱对媳妇还不错!那好,这第四呀咱要问自己的是你对得起孩子吗?我知道,明伯呀,大牛是你的心尖子!那好,你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父母、媳妇和孩子!好了,这就够了!其余的事,你管不了的左右不了的,咱们说的不算的,就全都交给‘天’去吧,就由着命去吧!说到底,这人哪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命’争!你说是不是?命里有的,不用你争,它自己会找上门来的;命里没有的,你争也争不来,是不是?即便费劲巴拉争来了,不定哪天也得跑喽!我那媳妇不就跟着戏班子跑啦!你那媳妇,不也……”他和明伯吃着喝着唠叨着,到后来一瓶白酒喝干了,花生皮子散落了一地。

谢天辉自打两个孙子被洪兽收了去,便一直心中郁结,胸口总像压着一块石头,时间长了,这人看上去好像一下子老了五岁;如今,这好脾气的大儿媳妇又走上了这样一条路,是死是活是跳了运河还是走了关东谁也不清楚,他心想,“这闺女怎么就这么心窄?!我不是和他们说了嘛,只要你们好好的,过个一年半载,再生一个不就得啦!何苦走上这样一条路呀!我的个天!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哎!”

(十七)

屋漏偏逢连阴雨!这来自邻村不老屯的二儿媳妇思念儿子的心本和大儿媳妇没什么区别,这女人心中自是豁亮些,又有事没事时不常地往娘家跑就和老街坊家串门似的,慢慢的她也就想开了,但自此却是疏于活计没心思干活了!开始听公公指桑骂槐甩闲话,她全当耳边风,后来慢慢地脸上挂了劲,便开始在饭菜上做手脚,如此几次三番,终于惹怒了谢天辉,将她好一通痛骂,最后虽是劝解开了,但心中的疙瘩却越系越紧。

张氏最先想到报复的办法是让谢家绝后,起码自己不再为他家生养了!后来见老大明伯的媳妇李氏走上那样一条路,于是自己自己便也开始了谋算。她本是个早熟的女子,在做姑娘的时候,一个夏日的中午,她无意间窥见自己的爹脱得精光,把自己的赤身裸体的娘压在炕上激烈地上下动作着,仿佛在打斗,可又不象在打斗,她心中又惊又气,心想平时看着老实的爹怎么这么欺负娘,而平时骄横的娘此时却双手紧紧地搂抱着男人的腰!然而她随即明白了自己的爹妈在做什么,她羞得脸红心跳!

人有两种先天的禀赋是不教而自会的,即所谓“饮食男女”!为了自己能生存下去,人自落生的那一刻起,便知道要吃要喝;为了自己的种族能够繁衍下去,人都不记得自己打从哪一天起,便对异性充满了好奇与渴望!自从偷窥了爹妈的“炕上打斗”之后,还是姑娘的张氏便一下子长大了!她开始用羞涩却火辣的眼光去寻觅,连她晚上的梦都是在这种期待与寻觅之中。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还是姑娘的张氏的举止言行被不老屯本村的程家的年轻后生看在眼中,这个饿狼似的家伙与期待寻觅的张家姑娘,终于在村西头的那口已经被废弃的砖窑里第一次成了好事。等到张氏被公公谢天辉先是指桑骂槐继而公开地破口大骂之后,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曾经海誓山盟过的程后生!1941年春节刚过,运河上冻了半尺后的冰还没有一丝融化的迹象,谢明仲的媳妇张氏和娘家本村的程后生偷偷地跑了!两个人沿着运河上的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天津武清县去了!

毕竟还在正月里,或远或近的鞭炮的声音还在时不时地响起,餐桌上京东县的特色小吃饹馇盒还在中饭晚饭的饭桌上出现,此外还有炸豆腐、猪头肉的影子,爱喝两盅的家中长者,还在用八钱杯小口小口地呡着喝着那六十五度的老白干!然而谢天辉却是又急又气地昏了头,二儿媳妇张氏已经两天两夜没回家,上她娘家去问却是一问三不知,看得出来,她的娘家爹蹲在那里抽闷烟也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张氏的娘家妈大声哭着自己的孩子苦命,怎么就嫁到了这样人家儿!

但最后两家人达成一致,别的都是扯淡,找人要紧,于是两家人合在一起,有三个人往东奔了燕郊、三河延官道去找;又有三个人到京东县城里去找;还有三个人沿着运河去找!明伯、明仲加入了找人的队伍,谢天辉和张氏的娘家爹妈各自在家等信儿!张氏的妈边抽噎边小声对张氏的爸爸说,“这丫头小年回来的时候问我,我的嫁到武清的老姨的地址,她有没有可能去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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