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努力就得过这样的日子:初上工地做小工
京东县法院大院里方砖铺地的活儿,是由一家小工程队承包的,工程队的负责人是一家姓赵的父子三人。老赵是高大粗壮的五十多岁的老头儿,要说这个年纪在现在还真算不了什么,收拾打扮一番看上去该是一个成熟的中年人的模样,但在那个时代,到了这个岁数就已经步入了老年,秋霜冬风共着夏雨已经将人侵蚀得斑驳苍老,老赵方大的脸上竟是长出了长寿眉,而曾经雪白整齐的牙齿也也只剩了发黄的忠心耿耿的几颗。老赵大约是个爱笑的人,在见到法院的领导尤其主管基建的张副院长以及一般人只能在判决公告上才能见到名字的院长严肃(人名)的时候,他便裂开竖着稀松几颗大大的黄牙齿发出极灿烂的笑容,那时几乎可以看到他的上颚的颜色和形状,而且这个时候他的依然硕壮的面孔上便现出一丝童真来。
这个工地的主要负责人还不是老赵,老赵一天中有一半时间都是坐着或是东走走西逛逛似的监工,那个体态略瘦的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也就老赵的大儿子却是这个工地的主要负责人。赵老大因为瘦弱而显得文质彬彬的,他大约是出于习惯而一天从早到晚地戴着一顶草帽,工地上的人习惯地尊称他为“老大”。当李三第一个人这么称呼他的时候,老赵的眼光不快地盯视了李三一眼,或许他在心里说,“称呼他作‘老大’,那你把老子往那里摆?!”而那个称呼赵老大做“老大”的那个人也敏感地注意到了老赵的眼神儿,他便将老赵称作“老板”,老赵这才面色和悦了起来,他微笑着对那个人说:“什么‘老板’,净瞎叫!老板不也得干活儿养活自己?!”
老赵的小儿子据说是个壮硕虎实的棒小伙,虽然如此,他却是轻易不来工地,他的主要工作是拉业务找活儿。据说之前他来过工地,但谢新却是一次也未见到这个传说中一顿能喝八两二锅头的赵家老二。谢新心里想,如果赵家哥俩一左一右站在老赵的两侧,任何一个人都会指着老二说这一定是老赵的亲儿子;那位略显瘦弱文质彬彬的老大却绝然不像,有人会低声说,“他是抱(养)来的吧!”
这话一旦传到老赵耳朵里,他会笑着骂道:“放他妈的狗屁!我们老大像‘我们家里的’(老婆),新鲜吗?!”
而一旦传到老大耳朵里,他就会极生气地说,“放他妈的狗屁!我随我妈,新鲜吗?!”这是这位赵老大嘴里说出来的最难听的话了,看来他对此是极愤怒的,因此要想气他其实简单的很了。
工地上唯一的一台机械就是那台电动的被人称作“磕头机”的“打夯机”,那是干这种活儿的工程队必备的装备,依谢新的年龄和劲头儿他觉得自己能操纵得了这台机器,但别说他了,就是嘴甜如蜜的李三都没有操作那台机器的资格,而只有老大一个人独自把控着,他常常是一边仔细地一寸一尺地夯地,一边在草帽下微笑着说,“你们以为这不是技术活儿吗?方砖漫地最关键的活儿就是夯地,光地面夯实了还不行,还得夯平了,那样接下来的活儿就轻松了。地面夯实了,这砖坐在上面才能够坐的稳坐的久;这地面夯不实,或许一年半载就塌了陷了,到时候法院(负责人)找我们的麻烦!这还在其次,关键是这可是脸面上的活儿,出了问题,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京东(县)干这个的就都知道了,以后我们还想吃这碗饭不?!”他说的极有理,但大家都明白,这工地上最轻省的活儿就是扶着打夯机夯地,扶稳了,一寸一尺的行下去,不用怎么费力气,甚至在这样的暑热的天气里轻易都不会出汗就把活儿给干了!李三背着赵老大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瞧丫那操行!自己尽干轻省活儿,还他妈说的好听!好处都让他们家得了去了!我操!”
(四)
刚到工地上的谢新被老赵安排跟着一名四十岁上下的陈姓黑脸妇女一起筛土,经过筛子的过滤,将细细“好土”筛出来,同时将小石块碎砖头什么过滤出来,这些过了筛子的好土好土配上沙子、水泥、白灰,就成了方砖身下的垫料,这种垫料铺垫在下面,那厚厚的水泥预制出来的方砖才会长时间的坐牢坐稳。大多数妇女喜欢聊天说话,如果强制她们一天不准说话那或许是对她们极大的惩罚,陈姓黑脸妇女当然也是这类人,她一边干活儿一边和谢新搭讪,“小老弟,有十六七了吧?怎么,才十五岁?!十五岁就出来干这个,你爹妈舍得吗?”
谢新回答道,“我没考上学,不出来干这个干什么去?!我爸爸说,考不上学就只能干这个!”谢新如实相告,一如和邻居家的大婶聊天一样。
黑脸妇女道,“要说起来我儿子也有十二三了,你该叫我一声陈姨才对!”
谢新听后一阵苦意涌上心头,心想这还没怎么着呢就认了个“姨”回去,黑脸妇女笑说道,“不过咱们都是出来混的,不论年龄大小,那你就叫我陈姐吧!”
陈姐有些惋惜地说道,“其实叫姨你也不吃亏!你瞧瞧人家李三,生就了一张好嘴,那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他要是有事求我,他能管我叫奶奶,你信不信?!”说完哈哈地大笑了起来,谢新想着那李三管陈姐叫奶奶的样子不禁也笑了起来。
“不过李三干起活儿来可是又奸又滑,他这一上午能上八回厕所,每回都得十多分钟;拿起铁铣也是只铲半铣土,合着这两个人干的活儿,他偷奸耍滑去了半个人!这不,还是赵老板有眼力把他给换走了,要不然这耳朵里听着他甜得起腻的话,这眼里看着他跟个弱不禁风的娘们儿似的干活儿,我这心里呀急不得恼不得的,光剩下生闷气了!你说说,这天底下,这大老爷们儿里怎么就有这种不要脸的人呢?!”
说到这里陈姐放下铁铣拄在地上,将下巴架在双手上粗粗地喘了一口气,她的眼往院门口望过去,正瞧见李三和一名黑炭般穿着蓝色跨栏背心的小伙子在往双轮手推车上装那四十公分见方七八公分厚的水泥方砖,“看吧,小辛子该受累了!谁是小辛子?就是那个和李三一起往双轮车上装方砖穿蓝背心的那个小伙子!那是个实在人,和李三搭档,人越实在越吃亏哪!”
说完她扭头转向谢新说,“姐看得出,你是个实在人,多干点儿少干点儿没关系,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可别累坏了哟!大不了,姐多干点儿!”
谢新听这位黑脸陈姐说得头头是道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心里不由得极受用,谁不喜欢听舒服顺耳的言语?像他这么大的“大孩子”就更喜欢听上几句好话!黑脸陈姐一方面揭露李三的嘴脸,一方面表扬谢新的无华与诚实,这一打一拉一抑一扬,外加上那股女性特有的温暖言语,这让谢新干起活儿来浑身是劲儿,将土往筛网上撞击得格外有力。
那个小辛子有着黑炭一般皮肤,在他面前,陈姐显得白净了许多,大约是由于这个原因,她很愿意和小辛子一起搭档或者在一起站着聊天,那在她该是很惬意的事。
李三有一次开玩笑地问小辛子,“哎,小辛子,到西山挖过煤吧?!肯定是,哈哈哈!”对此小辛子不置可否,只是抿了抿嘴唇。没有人见过小辛子开心地大笑过,甚至没有人见过他真正地笑过,反正这个工地上的人没见过。他还很少说话,即便说话也是惜字如金,但凡是老赵或是赵老大交待下来的活儿,他都会一丝不苟极认真按照要求做好,他似乎不懂什么是偷奸耍滑更不知道怎么样去偷奸耍滑,他该是觉得既然答应给人干活儿,人家也答应给他令他满意的酬劳,那就好好地干活儿好了,除此之外他再没有旁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