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黑墙柜上的五只陶瓷胆瓶
谢天祥居住的东屋,一进屋的南侧是一拉遛的大炕,而北侧靠墙是两组落地的老式的黑墙柜。墙柜呈那种长方体形状,是向上开门的,所以与其说是放物件的柜子,还不如说更像是放粮食的粮囤来的恰当。这两组墙柜和它上面的五只陶瓷胆瓶,都是李玉容与谢天祥成亲时候的陪嫁。那五只胆瓶有高有矮有粗有细,其中有一只又大又圆还有一顶圆形的像是帽子一样的盖子,它身上的图案是那种蓝色的雕花,从正面看过去,竟似一尊挺着大肚子满脸笑意的能容天下事的弥勒佛,谢新总能感觉到它的温暖与厚朴。因为李玉容总是将糖果之类的小吃食置于其中,所以儿时的谢新便时常地爬到墙柜上去,揭开它圆形的盖子去偷食其中的糖果,而李玉容发现后笑问他道,“新哪,又拿糖果吃了?少吃点儿,匀溜着吃!一次吃完了,赶明儿就没的吃了!”
另外的四只胆瓶则均有图案,其中的一只是一位长袖善舞的古代仕女图,上面的女子婀娜如嫦娥,黑发盘头眉眼细小,嘴唇却是红红如豆,但无论是发丝还是眉眼、红唇又都清晰得如同刚刚着过色一般,那青绿色的衣带被舞弄得像是在微风中时疾时缓摇曳着的细长的柳枝一般,展现出百般姿态。那只三号粗细的胆瓶,描绘的是竹林边两位神仙对弈,两个童子侍立两旁,手中各执一把羽扇。另有一只胆瓶上的画面中表现的是送友人,客人已经骑在驴子的背上却还在回过头去,而后面柴扉旁的主人目中含情频频挥手似有难舍之意……
谢新在那个年龄的时候总是喜欢爬树的,哪怕是院子里面的那棵碗口粗细的桃树也难得被他放过,虽然桃树身上有时会分泌出一种淡黄色的粘液,恐怕那也是保护它自己的一种粘液,那东西粘在衣服上不容易洗掉,粘在皮肤上更是不容易清理掉,所以才逃脱了被整黄了的命运,但兴致来时那是定要爬上去远眺一番的。爬在树的枝桠间自有一种喜悦与惬意。而在屋子里面,除了时常爬上炕脚处码放得高高的被垛,就是爬到这个黑色的墙柜上冒充好汉了,在那上面他还可以轮番地抱着这五只胆瓶,那只最胖的蓝色雕花温暖如弥勒的,他已经能够双手抱拢过来,抚摸它身上的蓝色的纹饰,从小谢新的细嫩的手掌中,有时便会生出来一种久远的古风。
小孩子是最天真无邪有灵性又是感知力最强的,你看他正面酣睡的时候,敞开了胸口,双手握紧小拳头在双肩处打开,正所谓“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倒是长大了以后,后天的欲望与贪求将这些天赋的能力给污遮住了。无论是长袖善舞的仕女图,还是竹林边神仙对弈,或者是推开柴扉送友人的画面,这几只胆瓶上的花色和图案,被谢新多次的把玩着,图案的细节、人物的神态举止,在那个时候仿佛已经印刻在了他幼小的心里。然而这几只盛满了谢新儿时记忆的陶瓷胆瓶到后来却不见了。那时有那么一帮子人,专门到农村来收购这些被农村人尤其是农村的老年人认为是不值钱的没有什么大用又没有被文革时期闹“革命”的红卫兵小将们砸碎了的属于“四旧”范围内的老物件,现在他们被称为“文物贩子”,但那时尚没有这个名称,这五只原本属于谢家的陶瓷胆瓶,据说以每只十元钱的价格给卖掉了……
(七十五)相框里的老照片
在五只陶瓷胆瓶上方的墙面上,悬挂着几幅玻璃相框,其中整齐地摆放着这户人家的1960年代中期往后的黑白照片,里面看不到太爷爷谢玉龙和哑巴老太太,后来谢新才听说在1960年代之前,哑巴老太太和太爷爷谢玉龙相继辞世,于是这里也就没有留下他们的影儿了。
每次爬到墙柜上面去,谢新都要对着这几幅相框仔细端详,虽然其中的人物不可能说话,但他们是真切地立在谢新面前,真切到他能够感觉到他们在拍照时心里在想些什么。谢家的第一张合影大约是在1960年代中早期,在儿子明坤参军入伍之前,大哥明乾特地借了一台照相机从北京城里赶回到新屯村来,给这家人拍下了第一张合影,谢天祥和李玉容站在前排中间位置,他们的右侧依次是明月、明义和明礼,那时候这姐弟三人都还在读书,作为二姐的明月明显高出那小哥俩儿一头,一头乌发被她仅用一根红头绳儿系在脑后,还有几绺因为仓促而被留在了额前,因而显得有一些凌乱;面对镜头老四明义略带微笑显得很是从容镇定,小弟弟明礼则要拘谨得多,表情于是就显得硬梆梆的不自然,好像是谁给他气受了或者是他在生谁的气。
谢天祥夫妇的左侧紧挨着谢天祥的是老三明仁,他在七个兄弟姐妹中排行在中间,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照片上的明仁生着一张还显得稚嫩的“国”字脸,居然还带着一条红领巾,据说当时因为知道要照相,他翻了半天墙柜才找出这条红领巾作饰物,虽然看上去短小皱巴了一些,但却衬得他的一张笑脸轻松而愉快,他的胸脯拔得高高的,看他那抑制不住的兴奋的样子,看来接下来就要手舞足蹈起来了。大姐桂华站在明仁弟弟的左边,脸上露着羞怯的微笑,似乎是才刚放下手边的活儿,头发都还没顾得上梳一梳就被唤了来。
那时的相机估计没有广角镜头之类的设置,本来应该站在明仁位置的明坤于是主动往后面退了一步,站在了大姐桂华和大弟弟明仁身后。他和明仁弟弟一样都生得一张“国”字脸,只不过他的一张脸要更加地成熟一些,因为就要离开新屯村去外面见识世界去了,所以他的那张笑脸充满了阳光,因为站在后排的缘故而略微抬高略向上扬着,一头裁剪得体的黑发将额头映衬越发的明阔。虽然是合影,但大哥明乾却未列其中,想来他是拍摄者,于是这家人的第一张合影也就遗憾地缺少了大哥谢明乾。
还有一张男女二人的小照,看来它是用来贴在结婚证书的那种照片,照片上,男子朗正女子清秀,谢新闭着眼都能说的出,照片上的年轻男子是大伯谢明乾,面庞清秀的年轻女子当然就是大妈了。这幅相框中唯一一张显露出一点粉颜色的,可以勉强称之为“准彩照”的,是这张二人合照旁边的一张大妈自己的半侧脸照片,虽然是二十多年以前的照片了,但看到这张照片就能够知道那个时代北京城里的女青年是怎样的面貌了。再旁边是一张细长的一个少年手持“红宝书”的单人照片,上面配着几个文字,“激情满怀庆九大”,那还用说,那个少年就是谢新的堂哥谢远,那是他在七八岁时“九大”召开前的留影。
在旁边的另一幅相框里也有一幅这样细长的被称作“二寸照”的照片,一名身穿军装头戴军帽的青年人抱着一个小孩子,站在天安门广场上,虽然是黑白照片,但看得出来,那一天天气一定很好,照片的背景是天安门城楼和高远得看不到一片云朵的天空,那个孩子在青年军人的怀中显得羞涩而不安,他不住地用手抠着青年军人的口鼻和下巴,而背着军用挎包的身量高挑挺拔的年轻军人被他弄得很是无耐,他于是一面用一只手围拢住那孩子的一双乱动的小手儿,一面露出白牙齿笑着逗着安慰着孩子……照片上的年轻军人就是三叔明仁,那个孩子就是小时候的谢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