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苟日新
谢新乍入小学正赶上从春季入学改为秋季入学的转换,也就是一个学年从春季开始转换为从秋季开始,因此他上一年级的时候,别的孩子却已经放了寒假,在冰天雪地里尽情地野跑,那段时间每当放学回家,在半路上都会看到西方天空中的落日和晚霞,以及被西北风吹了横在它们上方的云峰。自那之后,每逢开学,特别是秋季开学的时候,田野里的棒子秧迅速成熟变黄继而被收割干净,光秃秃的大地被剃成了秃子,而此时的天早已经变得湛蓝而高远了,从西面或是北面吹来的冷凉的风,在不知不觉中将树上的叶子吹得黄了落了,早起的麻雀站在杨树的枝条上瑟瑟的傻傻的站着,而在暮色苍茫下的天空中,一对人字形的排列的大雁在由北向南飞行着,时而发出“嘎…嘎…”的叫声,于是谢新的心中也生出了一丝怅然若失的心绪,他好像失去了什么,并因此而有忧悲生了出来,虽然是淡淡的,却如雾似纱般罩在心头。这或许就是“秋悲”,不过那时候谢新不知道这些,所以虽然有一种不由自主而生就出来的悲凉心态,但也只是瞬间而已,过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自打来钱庄中学插班复读之后,谢新就由不得将它与曾经的就读的胡庄中学相比较。许多年过去之后,谢新听说过这么一句话,“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那意思是说,有了比较,才会有伤害!但强弱是有公论的,没有强又哪里来的弱,不是还有那句话叫“强中自有强中手”与“天外有天”吗?现在的谢新不会因为谁弱就瞧不起谁,就是那时的谢新,也只是客观地直觉来评判强弱罢了,不存在瞧得起瞧不起谁的问题。
总之,在谢新看来,与曾经就读的胡庄中学相比,现在插班复读的钱庄中学有一些不同之感,虽然这种感觉很浓烈,但具体哪儿不一样,谢新当时却说不上来。直到多年之后,谢新重新审视这段足迹,他才领悟到是教师队伍不同,钱庄中学的教师队伍更具有教师的职业素养与职业精神,按照老百姓的说法就是钱庄中学的教师更应该被称作教师,他们大多是师范类院校的毕业生,受过这类院校的专门学习和培养;而胡庄中学的教师中,有很多是被推荐甚至可以称之为“赶鸭子上架”的代课教师,他们之中有往届的中学毕业生,因为学习成绩相对优异而在毕业后留校任教;有的是退伍军人,被推荐到了教师岗位,还有的是托关系找门路而硬挤入教师队伍中谋个差事混口饭吃,他们之中有男也有女,也有年龄偏大些的。我们不能说胡庄中学那时的教师队伍是乌合之众,但整体说来它是不正规的。而钱庄中学的教师则大多是经过正规的师范类院校培养教育的,因此这个学校的升学率与美誉度都明显优于胡庄中学。
谢新这个班的语文老师叫苟日新,这个地方几乎都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之类的通俗姓氏,所以苟日新乍一来到钱庄中学这个班的时候,这里还是引起了一阵难掩叽叽喳喳的议论,那个叫尚可喜扁脸男生,露着大板儿牙和他的同桌女生说道,“这个老老师,叫叫叫苟日新,你听到了吗,他姓姓什么苟!真真逗哎,还有姓姓苟的呢!”
同桌女生也是盖儿不吝的主儿,当时就低声怼道,“你磕磕巴巴的知道什么?!咱们中国有“百家姓”,你没听说过的多着呢!姓苟的算什么,还有姓狐(胡)的姓狼(郎)的,还有个姓逗(窦)的,叫逗你玩儿呢!”说罢正过脸去,不再理他,尚可喜被怼过之后也不恼,依旧嘻嘻笑着嘟囔着什么。
(三十二)
苟日新老师身材偏矮且粗壮,架着一副紫黑色塑料框的深度近视眼镜,他穿着一身灰白色的西装,胸前系着一条大红领带。日新老师的头发浓密整齐地竖立在他的大脑袋之上,他的一张脸因为缺乏精心洗濯而显得灰了吧唧的,但上面的一对嘴唇却是极红润发亮,眼镜片后面的一对眼睛更是熠熠生辉。他是京东县不多的几名正宗的北师大的毕业生,又是京城的西城区人,要说起来不该来京东教书,更不应该来距离潮白河只有两步远儿的钱庄中学来教书,要知道那个年代考学有多么的不容易,能上个中专已经是不容易了,如果能考上个大专什么的,那简直就是了不得的事,而能上北师大这样的名校读书就更是让人刮目相看,街坊熟人谁个不高看上一眼?然而那个时候读大学之后的工作分配却统一分配,恰恰是这个统一分配让苟日新这个意气风发的北师大毕业生来到了京东县工作,而当时钱庄中学的校长平好德在县教育局好说歹说,终于要到了这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来到了自己的钱庄中学工作。
报道那日,苟日新乘着312路公交车,从郎家园坐到终点站京东县城的东关,正当他不知道是不是该步行着赶往钱庄中学的时候,一辆手扶拖拉机的司机,一位胖胖的长着一对似乎只有黄豆粒儿大的眼睛的师傅凑过来热情地问道,“您可是从北京城来的苟老师?是我们平校长叫我来这里接您,快上车吧!哦,我姓崔,您叫我老崔好了!”临上拖拉机前,苟日新对老崔说道,“崔师傅呀,谢谢你来大老远地来接我,以后您称呼我日新好了,我比您小许多呢!”眼睛小而圆的崔师傅立刻会意,连连说道,“知道了,明白了!日新老师!”
钱庄中学的生活让生长在车水马龙的京城里的苟日新体验到了一种为他所不知的生活,寂静漆黑的夜,天上的无数的闪动着的星星,还有那冷冽的空气,这让他耳目一新,然而接下来却是无边的失落。那时已经是1980年代中期了,但刚刚的毕业不久的苟日新却感觉自己跌进了人生的低谷,才刚离开大学校园还带着满身光环的自己,竟然被分配到了北京城的最东面,离外省只有二三里地之遥的一所偏远低矮的农村中学来教书,这让这位日新老师想到了“充军发配”,当年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从繁华的东京汴梁发配沧州,最后到了一个草料场,想想也不过如此吧!而当时的林冲还有鲁智深的陪伴与保驾守护,而自己却是形单影只地坐着拖拉机一路风尘地来到了这里!哎,这就是人生吧。
那个时候,除了统一分配没有别的渠道进入社会,所以苟日新当然不能不服从分配,话又说回来了,不服从分配又能去哪里呢?虽然校长平好德以及周围的领导和同事们都待他不错,尤其是平好德,每次碰到都如同长辈一样的好言相抚,但当前的境遇与他的理想的反差却着实让他心灰意冷,好在他是学中文的,他能排遣自己的这种不如意的心理。
据说,苟日新第一天给这个班上课的时候就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做了简要的讲解——
中国历史上有个朝代叫商朝,距今有三千五百多年,这个朝代的开国国王叫商汤,这是一个相当有作为的国王,他在他洗澡的木盆上刻了这样的几个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什么意思呢?这个“苟”是如果的意思,整个句子是说,如果能够一天新,就可以保持天天新,新了还要更新。
这就是我本人名字的由来,以后请大家称呼我“日新老师”好了。
这时从教室的后面随即传来的及时的应和之声,那是华向阳、高宝山以及丁万松发出的不甚整齐的叫声:“日新老师,好。”而教室前排的同学受到了启发也发出了“日新老师好”的不甘落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