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催人泪下:大堰河——我的保姆
读古诗词的过程中,谢新隐隐感觉到了它们的魅力,但他似乎没有过多的时间耗费在这个上面,“高考”的压力以及这根指挥棒的引领作用,使得他必须要将更多的精力花费在英语科目的学习上。但吴贵廷吴老爷子的学识,在老人家讲课的过程中,便如这仲春时节的丝丝夜雨滋润着大地一般,它在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地滋润着这个班每个学生的心,对于学生们的影响,在经历了数十年之后将会愈久弥深。
老人家当然也讲现代的文学作品,其中就包括了那首诗人艾青的著名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令这个班的所有同学终生难忘,因为在这一堂课结束后,几乎所有同学都是红着眼睛的,其中也包括年扬和贺伯红,这两个平日里打打闹闹,不打不闹就浑身不自在的家伙,谢新打眼角发现,在讲读课文的时候,年扬眼中噙着泪水,他似乎是硬憋着将它们给憋了回去;而贺伯红则不住地用手背揉眼睛,他旁边的那个女同学似乎比他要“坚强”的多,虽是红了眼睛但还是将自己的身上的带着香味儿的手帕递给了贺伯红。在看姚美珍,这个“小妮子”和她身边的那个叫杨再春的女同学居然耸着肩膀啜泣了起来。
那个时候朦胧诗已经出现且愈演愈烈,而现代诗被当作了过了时 的老古董,好像它们只有被收藏起来或是束之高阁而后快。文学的形式似乎比内容更重要,这就好比站队,你站在的朦胧诗的队列里,即使是歪瓜裂枣也有人捧场,可如果你站队到了过了时的现代诗的队列了,那你可就惨了。但通过艾青先生的这篇作品,有的学生比如像钱世峰这样就领悟到了,形式是载体,这就好像是装载货物的车子,而内容则是车子上面的货物,你拉着十颗珍珠,即使是用牛车拉的,那也是价值连城;可如果是十块板儿砖,你就是放在豪华车里它也依旧是十块板砖。现代诗有好作品,就比如艾青先生的这首《大堰河——我的保姆》,语言平实却感人,平实的语言里充溢着流淌着滔滔情感之波——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地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纽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汁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漂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地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四日
(八十一)三月里的小雨
吴老师像别的老师一样,努力想对他的学生们一视同仁不另眼相看;但他又像别的老师一样,总有几个自己喜欢的学生,对这几个人,老先生努力想一碗水端平,但常常在眼光中便泄露出了老人家心中的那点儿小秘密,而在这个班级中,钱世峰便是第一个受到老先生偏爱的“弟子”。
钱世峰在文科科目的学习方面,虽看似不是多么的用功,但他在这些科目上的成绩却差不多都是中上等的水平,文史哲的学习在他来说是很轻松的事。谢新和同宿舍的“白面书生”李有常等人以为,吴老爷子对于钱世峰的偏爱是从第一节语文课《荷塘月色》就开始了的。钱世峰在朗读这篇课文的时候,即表现出来了他对于文章内容的理解,似乎他已经嗅到了荷塘中的池水与丝丝传来的淡淡的花香的混合的气味儿,就像那远处高楼上传过来的渺茫的若无还有的歌声一般,这种气息被钱世峰捕捉到并通过朗读表达了出来!当时的许多同学都发现了他们的这位头发花白胖胖的大脸盘子上面戴着一副老花镜的老先生,他的眼睛忽然就那么一亮,那绷紧的唇间似有一丝笑意流露的出来!这一点谢新也感觉到了,而且谢新竟起了一丝好奇和嫉妒,他没有想到,这位同宿舍的腮下留着一道常常的疤痕的同学,在读这篇散文的时候仿佛读他自己的作品。从那之后,作为旁观者的谢新,总觉得吴老师看待钱世峰的眼光要更慈祥更柔和一些,这就是所谓的“偏爱”吧。
其实,凡老师大都有自己偏爱的学生,就连孔老夫子也概莫能外,孔夫子最喜欢的学生是谁?对,是颜回。他说颜回“不迁怒,不二过”,这似乎只是一个方面,谢新觉得孔夫子最欢喜颜回德行和理解力,而颜回的理解力绝对是天下第一的,他能够闻一而知十,因而对于孔夫子的言行学识的理解,也必然是透彻且扎实的,这一点就连和从连横的子贡也自称比不上颜回。而现在说到吴夫子对于钱世峰的喜爱,起码是因为钱世峰身上有一股粘染于身与心的,对于文学作品的挥之不去的理解和喜爱,并且钱世峰在这个班级中,在阅读量来说是任何一个也比不过的,在他自己说来,除了《金瓶梅》找不到因而是可欲而不可求外,其它的能够找到的书籍他都悉数读过,并且那个时节他对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开始痴迷,但他为了高考不得不“魂断蓝桥”,不得不“挥泪斩马谡”,而之前他可以一个晚上读一本“琼瑶”,那真是不在话下(钱世峰语)。
在广泛地阅读、理解文学作品的同时,钱世峰在表达方面也算是入了门儿。因为有了广泛的阅读,相比这个班上的大多数缺少阅读经验和常识的同学们来讲,钱世峰写出来的文章已经可以被称之为“作品”了,而不应该简单地称之为“作文”。谢新只是记得当时钱世峰同学的作文总可以看到吴老先生的刷刷点点地批语,“层次分明,详略得当”或者是“描写细致,语言生动”之类。记得在一篇作文中钱世峰写道,“三月里的小雨,朦朦胧胧中从天上掉下来,大地承受了它太多的恩惠。”这样的诗一样的语言,时不时地涌现在他的作文之中,难免令读者眼前一亮并为之一爽。钱世峰曾当众朗读自己的作文,就连讲台上的吴老先生也会暗自啧啧地称赞。现在想来,钱世峰那个阶段最擅长使用的就是“太多”这个词,这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词汇,放在当时的钱世峰的作文里,便能轻松表现出“诗意”来;而在那个时候,谢新他们这个宿舍中的另外几个人,也只会用“多么”和“那么”等来表达情感,比如前面的那句话,在谢新写来必然是——三月里的小雨,它给大地带来了那么多的恩惠,它是多么的令人陶醉啊!
不用细品,就是任一个普通的中学生都能听得出来,哪一种表达更具诗意,更具文采!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