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钱庄中学时的校友
谢新到五中读高中,在报到的那天他见到了在钱庄中学复读时期的同学,同为复读生的黑胖子宋玉增,原来他也被五中录取了,并且他俩在同一个的住宿班级中。谢新与宋玉增也算是老同学了,不过两个人之间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是出于礼貌见面互相打个招呼而已,谢新没有与之深谈的要求,即使在往来学校的半路上碰到了,也不会同路前行,而宋玉增也没有同谢新多聊几句的想法。
在分宿舍住宿舍之后,他才知道相邻铺位上的钱世锋也是钱庄中学的学生,只不过他俩彼此从来没有见过面,对对方一丁点儿的印象都没有。谢新和钱世锋第一次见面是在开学之前报到的那一天,谢新到的较大多数同学晚了些,但见身材敦实生着紫红脸膛穿着跨栏背心的曹振宇微笑着坐在讲台后面的一把椅子上,看见已经到了门口的谢新便随即叫他进了教室,并指着钱世锋旁边的一个空位子,示意他坐过去。那时的钱世锋显得很平静,既见不出热情也并不冷漠,只在平静的脸上见出些许淡淡的笑意,间或还有很少的一点羞涩和一丝惊慌,在那张脸上闪过,似乎这张脸的主人在试图掩饰着什么。他在试图掩饰什么呢?原来在他脸上的左腮处有一道微红微紫的长约两寸的疤痕。
秋收过后,碧空之下的田野里,午后三点钟的阳光闲适地照耀着大地,在掰光玉米棒子、砍倒并运走棒子秧子之后,农人们还在收获着沟垄间的大豆秧子,这种植物不能等到熟透了再收获,真要是熟透了,你收拾它们的时候那大豆粒子还不得掉落的那哪儿都是?那被镰刀割过的玉米秧子的茬口儿在阳光下宛若一把倒插在地面的管制刀具,虽然是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面,但仍可感觉到它们森森的杀气。
不知深浅的还没有上学的一群孩子在地里追逐嬉戏,这已经收获得差不多的田野便成了他们的游乐场,刚看过电影《平原游击队》没几天的一群孩子,在沟垄间学着电影里的情节和对白,老鬼子松井的“李向阳”、“杀他个回马枪”之类言词不时脱口而出,而学得最像的那个就是钱世锋。就在这时,一个孩子忽然被脚下的大豆秧子绊倒,只听得一声惨叫!这个发出惨叫声的孩子就是钱世锋,疯跑得兴奋了,一个不留神便被绊倒了,这在他们是常有的事儿,本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然而那时才只有四五岁的小世锋,他的脸正跌在那如倒插在地面的管制刀具一般的收获过的玉米秧子的茬口儿上面……然而万幸的是,那锋利的茬口儿只是在这孩子的左腮处留下了终生的印迹,如果再往下一两寸插破颈动脉,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经过了这次事故,年纪尚小本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钱世锋变得恬静了,而且家中的长辈们也开始将他看得紧紧的。
其实这些大部分都是编出来的故事,钱世锋对此讳莫如深,大约是他不愿意再回忆那伤害他极深的噩梦一般的事故,谢新有一次问他伤疤是怎么来的,那是已经很熟悉之后了,但钱世锋就只轻描淡写的一句,“小时候淘气,让棒子地里的‘炸子’扎的。”(炸子,棒子秧子用镰刀割去之后,剩下的根部和露出地面的一小截儿,京东人管它叫‘炸子’。)
刚住宿舍的钱世锋显得很安静,不大爱说话,他总是左手拿着一本不知什么书斜靠在被子上面,右手还总不识闲儿地在自己的头发上一绺一绺拈来拈去,那似乎成为他的招牌性的动作。他读书的时候很投入,但他的眼珠儿又是亮晶晶地骨碌来骨碌去地转个不住。时间长了,所有人的本性就都会暴露无遗,钱世锋也不例外。
(二十一)
在接到五中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谢新心中有了一种激动甚至是骄傲的感觉。他本来就羡慕那些在外面读书的人,不论是新屯本村的还是旁边不老屯村的,抑或是其它什么村儿的,每到开学之前的一两天,总可以见到学生模样的人骑着自行车带着铺盖行李什么的往县城方向赶过去。县城对于谢新是陌生的、新奇的、想往的,在静寂的田野里能听到西面传来的若隐若闻低沉的隆隆声,那便是他对于县城的“深刻”印象。他知道那里一定很新奇也很值得向往憧憬,他隐隐感觉到,那里似乎隐藏着他对于未来的模糊渺茫但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希望。于是在拿到那张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能不兴奋得心花怒放手舞足蹈?他要让全家都分享他的快乐,并且他还毫不隐讳地讨取奖赏,谢明坤、岳淑平作为父母的那一份那是一定少不了的,还有谢天祥、小脚李玉容爷爷奶奶的那一份,当然还有四叔明义和五叔明礼,这两位在家的亲叔叔也是少不了的。然而就在谢新得意忘形的时候,明礼媳妇也就是谢新的老婶儿的一句——“不就是考上了一所破高中嘛,有什么可臭美的!还他妈要这要那的!有本事,将来考个大学来看看!”就像是一本冷水兜头浇下。
明礼媳妇是一个胖胖的看起来温和本分老实巴交的工人,她出身于农民,后来当工人的父亲退休后她便去了县城东南运河边上的那家造纸厂做了工人。从这样的一个人的嘴里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这让涉世未深的谢新从心灵到肉体都为之一振 ,他呆愣愣立在那里好半天,他想到了《四世同堂》里的胖菊子,胖子不一定就是老实人,胖女人也常常不是老实巴交的,如果不是由着性子贪吃贪睡的又怎能长那许多的赘肉?缓过神儿之后,他忍不住将它告诉了妈妈岳淑平,岳淑平没言声儿,只是要他去收拾准备住宿该带的东西。本来躁动火热的心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原以为妈妈岳淑平会安慰自己几句,甚至像小时候那样去找那个人说理去,但他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做了多年妇女工作的妈妈居然如此平静,至少也该像是一池春水中被抛入一粒石子般响动一声儿随之生出几圈儿涟漪来,但没有,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于是谢新的一颗似乎被伤害了的心也就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复读了一年之后,收到了五中的录取通知书,这样就可以继续读书了,那种喜悦在心中逐渐变得淡淡的,然而却又是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彩云。
初来乍到,和同宿舍的同学都还不熟悉,虽然面孔上都挂着笑意,但熄灯之后每个人都长得什么模样就随即变得渺茫了,只有歪一下头就能瞧得见的方形面孔的郝新立和他的上铺那个浓眉毛的时春光印象深刻,就着后窗传进来的微光能大致看清他们的大致轮廓。还有就是那个身体尚欠发育的初中一年级学生模样的绿豆眼龅牙齿的姚众,这个说他十三岁都没有人怀疑的“孩子”居然也考入了五中读高中,想来有些好笑。还有就是谢新临铺的那个叫钱世锋的,或许他“前世”也真是够疯狂的,看着他左腮处的长而略微隆起的伤疤,谢新心中由不得一颤!他想到自己被白灰迷了眼睛的幼年,那时他尚不记事,对之后在二五二部队医院的治疗更是没有半点儿记忆,只是后来爷爷谢天祥同他说起来过——二十四小时不停的打针、吃药、洗眼睛,部队医院的军医医术好心更好!要是没有他们,你的眼睛就不好说了!所以看到钱世锋左腮边那一处两寸来长的四五岁时候被炸子留下来的创伤,谢新不经生出许多的同情来,况且四五岁那是已经有清晰记忆的年龄了,有关的伤痛和细节一定在这位同学的心底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如果没有这一出儿,他肯定不会是这么轻易能够安静下来的人,而在童年时期经历过极大伤痛的人,才有着一种那样的犹疑的神情。
对面铺位上的郝新立在悠悠地很香地吸着烟,时春光则有一句没一句和他搭讪着。宿舍门口有蛐蛐的鸣叫声传来,学校操场东面院墙外滨河路上的灯光,从宿舍北面墙上的小窗中投射进来,淡淡的,随之隐约而来的还有下水道气味儿空气,那是运河河水的气味儿?不,那不是运河河水的气味儿!而是被迫混入了无数的排污口的污水排入河中冒充河水而发出的气味儿,据说是这几年才生出来的,并且在逐年加重,河中的鱼虾早就没人敢吃了!河中,还有鱼虾存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