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最后那个复读生
就在黑胖子宋玉增来这个班复读补习之后的没几天,最后一位复读补习的同学来到了这个班上,这是一位女同学,她的到来让全班同学的眼睛为之一亮,不论男生女生,也不论是好学生还是差学生,当她出现在班级的门口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得停下了手头儿的工作。
那之前,高宝山、华向阳、丁万松等教室的最后面一排差学生们,正欢快地议论着那个唱“酒干倘卖无”歌星程琳,只听高宝山说道,“你以为程琳有多大年纪,告诉你们吧,她顶多比咱们大个三五岁,人家嗓子好,人长得漂亮,她命儿更好,被侯德健给瞧上了。那侯德健可是唱歌的里面了不得的人物吗,知道嘛你们?《龙的传人》就是他唱的!那天在我家的电视里看到了的。”说罢高宝山就扯着嗓子唱了起来。
“嗨嗨,别唱了嗨,高宝山,要照你这么个唱法儿,没一会儿就得把狼给招来,丁万松,你说是不是?”华向阳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右手的手指间夹着一颗没点着的香烟评价道,之后他瞧向身边的丁万松说道,“丁万松,你家有电视不?没有!高宝山,你听着啊,丁万松家没有电视,你听听人家家里没有电视的丁万松是怎么唱《龙的传人》的,丁万松,别慎着了,来吧,唱吧!”说着又连忙站起身,从教室的墙角拿过一根没了头的笤帚把儿硬塞到丁万松的手里,说道,“拿着,丁万松,这是咱的吉他!弹起来,唱起来!”
丁万松确是喜爱侯德健和他的这首歌,他坐在椅子上,怀中抱着吉他一般的笤帚把儿,作势弹唱起来,他的嗓音厚实音调婉转错落有致,跟刚才似破锣一般瞎吼的高宝山那真的不是同一个级别的,就好比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是下里巴人。
“怎么,高宝山,人家家里没有电视,比你这个家里有电视的,唱的怎么样?”华向阳嘲讽地问道。
就在这时候,从教室的前排传来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包括史宝在内的几个好学生硬生生地站了起来,还要伸长脖子向教室门口的方向看去,而后排的宋玉增也即刻不甘落后地从座位上站起,因为用力过猛再加上他所在的倒数第二排对于他而言显得窄巴了一些,他向后突出的屁股和向前挺起的肚腹差一点就将桌椅碰倒,他前面同学却也顾不得回头对他表示不满,而后面的孙越似乎也顾不了许多了,差一点就站到自己的椅子上面,他们的头一律朝教室门口望过去,而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丁万松、高宝山以及华向阳都站了起来,高宝山和华向阳顾不了那么多,干脆就站到了椅子上。高宝山在着急忙慌地登上椅子的时候嘟囔了一句,“怎么啦,瞧什么哪你们?叫俺老高也瞧瞧!”
原本坐在那里听丁万松专注而又投入地弹笤帚唱歌的谢新,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他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心想:是好玩儿的事,还是打架斗嘴的事,应该不会是打架的事,要不然这些人早就冲出教室去围看观战甚至会叫好拉偏手儿去了,那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几乎全班的同学集体冲动,就连那些平日里很少叽叽喳喳的沉稳的女同学也都作势抢着去看?!
就在谢新胡琢磨的时候,他从人墙的缝隙处瞧见了班主任韩殿启,之后是他身后的一个女学生,那个女同学梳了扎了两个小辫儿,至于眉眼谢新没有看的足够清楚,但他却清晰地看到了她穿着一件掐腰翻领米白色的上衣,那种衣服在这所农村中学里绝无仅有的。谢新心里一阵惊喜,怎么会是她?从没听四叔明义提起过呀?!她也来这个班复读了?!
已经走进教室的韩殿启此时满面春风,对着前排的好学生大方地释放着他的春风化雨般的温情,他把这个叫胡秀薇的女同学安排在了好学生史宝旁边,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过去,史宝显得既兴奋又害羞还有些手足无措,他突发奇想的站起来,将新来的胡秀薇同学的桌子摆正椅子摆好,甚至是下意识地要接过人家的书包,而胡秀薇却从容而敏捷将书包收回,大方地瞧了一眼史宝,然后说了一声“谢谢”,便坐在了分配给自己的座位上。
(四十一)胡秀薇
这天下午放学回家,晚饭后谢新照例要到四叔明义和五叔明礼的院子里去转上一圈儿。天气好的时候,明义的晚饭是在院子里背阴处的一张小方桌上吃的,这个季节,傍晚的天气已是聚拢了寒气,所以自然也就在外屋的圆桌上吃了。但无论在哪里吃,那种绿瓶子的五十六度的北京二锅头是必然要喝的,下酒菜有时就只有五香花生米或是吃面做卤用的鸡蛋炒西红柿。四婶总是时不时地提醒明义四叔道,“第几杯了?别没完没了啊!”明义也总是回答她道,“第二杯!我就三杯酒,再来一杯就吃面!”然而常常在四婶转身炒菜之际,明义很快很猛地来上一大口,之后再悄没声儿地给自己斟满。看着四叔那么美地喝那辣豪豪的二锅头,谢新心中常怀不解,“这东西,能把人的眼泪给辣出来,真就那么好喝吗?或许是真的就是那么好喝,要不四叔怎么一吃饭就想起它,一顿说是喝三杯,再加上乘人不备喝的量,算下来怎么也得有个四杯五杯吧,那可就是半瓶儿了!”
无论在新屯村还是在厂里,明义都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他从来没有对谁耍过心眼儿,也没有背后说过谁的坏话,如果说他也曾在背后评论过某个人的话,那他大多是说那个人的好话,否则就宁愿不吱声儿;谁家有点事他也是能出多大力就出多大力,他似乎不知道惜力是怎么一回事,因此村里人或者厂里的同事在休息日家里有活儿的时候都会想起他。在厂里明义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叫胡福良,几乎到了拜把子的程度,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儿,对方都会当成自己家的事儿去办,就在明坤盖新房的那段时间里,胡福良成为了谢家的常客,说是常客还不如说是长工,有时下了班还要和明义一道来新屯谢家帮忙干活儿,他比明坤小几岁,因此也随着明义称呼明坤二哥,谢新和四叔明义到他家里去过多次,胡福良的家在六和村北面的一个叫七十亩地的村子里,谢新乍一听到这个村的名字心中奇怪,觉得这个名字好怪!而胡福良的小女儿就是这个胡秀薇!
胡福良给谢新印象深刻的原因首先是他拥有一辆在整个京东县恐怕只有这一辆的变速自行车,那是一辆产自日本的赛车,整个车身就像是一匹有着流线型体形的毛色油亮光滑的漂亮的骡子,而整个赛车的重量又极轻,谢新自己用一只手就能将它给提起来,而骑在上面就有如骑在那匹高昂着头的腱子肉颤动的骡子的身上,能听到风从耳边吹过的声音。拥有这样一辆在那时价值人民币八百块,相当于普通企业工人半年多的收入,而那时的平均工资也只有几十块不足百元。其实,这辆豪华“赛车”也不是胡福良自己买的,即使他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又到哪里去买这样的东西?到日本本土去买吗?而这辆车恰恰就是从日本邮寄过来给他的。
胡福良的妈妈是日本人名叫小岛良子,1932出生,之后随父母亲到京东来开日本餐馆,专门经营日本料理。那时京东聚集着一批日本人,有特务组织有日本浪人还有日本侨民,所以他们的这家餐馆生意还是很不错的。等到了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后的7月下旬,在京东爆发了“京东事件”(史称通州事件),1937年7月27日夜间,日本飞机轰炸了29军位于县城南关外的驻地,后又轰炸了保安队的兵营,保安队长张庆余率兵抵抗,后来杀红了眼的士兵们端掉了日本特务组织并开始大规模杀戮日本人,凡是日本人,不论良善不论男女也不论老幼,见到就杀,小岛良子的父母就是在那一次事变被张庆余的保安队弑杀了的。而小岛良子被在他们家餐馆做帮工的胡福良的爷爷救了下来并被带回了运河东面差不多有十里地的七十亩地的家里抚养长大,之后就配给了胡福良的爸爸为妻,1950年代先后生下了胡福良的姐姐和胡福良,1960年代初,就在胡福良刚刚记事儿后不久,小岛良子撇下丈夫和一双儿女,回了日思夜想的自己祖国日本。
小岛良子回日本后不久即改嫁再婚,而胡福良的爸爸却在日思夜想中将一双儿女拉扯大,期间多少人劝他舍了吧,她是不会再回来的!即使她念及旧情回了来,你敢要她?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以“阶级斗争为纲”!小心别给弄进去!敌特反坏右势力这么猖獗,时刻准备向我们的社会主义疯狂反扑,人家巴不得没有任何海外关系,即使有像你这样的海外关系的,也要划清界线撇清关系最好是断绝关系,你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你!你为了她守着,值得吗?别回头再把你和两个孩子给搁儿里边儿去!好好想想吧!有好心人上赶着给他介绍对象,有人居然给你介绍了一个黄花儿大闺女,本人绝没有毛病,就是眼光太高把自己个儿给耽误了,人家姑娘一见胡福良的爸爸就和媒人表示没意见,然而胡福良的爸爸却说什么自己这个年纪不适合人家黄花大姑娘,还是算了吧。打那儿以后,也就没有人再管他的事,众人背地里议论说,“那个日本娘们儿到底那儿好?不就是漂亮点儿吗?再说这年头儿,漂亮也不能当饭吃,她能狠心抛下自己的亲生闺女儿子跑回日本,她那个年龄能守得住?!她守不住嫁了,你老胡还在这个‘傻老婆等汉子’似的守身如玉地等着,你说他亏不亏!可话又说回来了,谁知道老胡怎么想的呢,随他去吧!”
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思子心切的小岛良子寻踪访迹地找了回来,于是胡福良家的生活也就为之一变。
谢新随四叔明义第一次去七十亩地村的胡福良家,见到胡秀薇的时候他不禁脸红心跳,恨不得要躲到明义的身后去,倒是人家胡秀薇大方而礼貌地招呼他道,“你就是谢新吧?听谢叔提起过你,快进屋坐吧!”
那个时候的谢新不知道怎么来形容胡秀薇,就只觉得她有女孩子少有的美貌,那是一种让人觉得亲切的美,她似乎有本事让一颗躁动的心沉静下来;后来读了《红楼梦》,谢新觉得曾经的胡秀薇更像是薛宝钗,虽然曹雪芹不太喜欢这个人物,因而大多数描写她的时候总是缺少热情,起码没有像描写林黛玉一般的热情,但这个人物却是美貌而理智的,起码谢新作为一名普通读者是挺喜欢这个人物的。
(四十二)
因为四叔明义的缘故,谢新很早就认识了胡秀薇,所以在这个班上,胡秀薇总是在课间有意无意地大大方方地踱步到教室后面来和谢新说话,“谢新,真没想到,我们能分在一个班,真是太巧了!”胡秀薇眼睛瞧着谢新笑着说,“以后可得多帮帮我,有时间你和谢叔来我家吃饭,不要客气哟!”
谢新红着脸躲着胡秀薇的一张俏脸回答道,“胡秀薇,我听听我四叔说你你要来这这里复读,可真没想到,你能到这个班,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哪!”
谢新内心紧张,说话甚至有些结巴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有缘千里来相会”这样的话,旁边的丁万松听了坏笑着对华向阳道,“会唱《敖包相会》吗,华向阳?这才刚见面,就惦记着相会,也忒急了点儿吧?!”
“急不急的关你什么事?你的手伸的已经够长了吧。”华向阳后背用力地靠在座椅的靠背上让座椅的两只前腿高翘了起来,晃着尚未点燃的纸烟指着胡秀薇说道,“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我大侄女,她爸是我大哥,我七十亩地村的大哥!别再在我面前瞎说了!”
胡秀薇微红着一张俏脸说道,“华向阳,我知道你,我爸一个月到你家店里去理一次头发,不过,他那么大岁数怎么成你大哥了?!”
华向阳大咧咧地说道,“这还得从你爷爷那儿论起呢!我们家老头儿(爸爸)年轻那会儿,经常东村西村地转给人家剃头,转到你们村的时候,你爷爷总是小老弟小老弟的称呼他,你说我们家老头儿都成了你爷爷的小老弟了,你不是就成了我的大侄女了?”说罢,眯起了小眼睛儿露出那少了半颗的牙齿笑了起来,之后又补充道,“你爸爸妈妈结婚前,还是我们家老头儿给你爸剃的头呢!”
高宝山在旁边正尔八经地说道,“是啊,向阳家在这一带可是名人,不知道他爸的可是没有几个?”
这时候旁边的孙越连同黑胖子宋玉增的目光都朝这边投过来,不无欣赏地打量着站在那里的身材婀娜的胡秀薇,此时的胡秀薇,和教室后排的这几个差学生轻松随意着聊着天,全然没有半点儿矜持,就仿佛浮在水面的鸭群之中那一只竟不知与群鸭不同的白天鹅一般适意,这让差学生们感到一丝诧异,周围的学生似乎也不明白为什么胡秀薇对史宝这样的好学生没有太多的话说,而和后排的差学生却是有说有笑的。
胡秀薇的到来让这个班发生了一点变化,这是她自己始料未及的,同学们的眼光,不论男生女生,也不论是好学生还是差学生,都在有意无意间投到她身上,对于美丽的事物的欣赏是不分性别的,在她身上似乎聚集着一种气场,而这种气场就是吸引众人眼光的原因。谢新的眼光有时即使是在上课听老师讲课的时候都会不自觉转到那个梳着两只短辫子和一双有如玉石雕琢而成的耳朵上面去,心突突跳几下之后旋即转向。而和谢新相互对称坐在教室后门口的孙越的眼光也经常是直勾勾地投射过去,那视线的告诉谢新,孙越在看胡秀薇。上课的时候这家伙尤其胆大,更加可以不遮不掩尽情地将眼光抛撒过去,就像是渔人撒网捕鱼一般。
黑胖子宋玉增下课时常要有意无意地从胡秀薇的座位旁经过,有一次两个人刚好在过道间走了个对脸儿,黑胖子宋玉增于是很绅士地侧过身体让胡秀薇先过去,哪知胡秀薇笑着不动,原来黑胖子不侧身还好或许还可以将就着过去,他这一侧身,前挺后撅的身材更是将本来就不宽的过道塞了个严实,后来还是胡秀薇主动坐到了别一个同学的座位上,笑着让黑胖子先过去才算解决了问题。这个班上原有一个同样梳着两只短辫子的朗读起课文来声情并茂,读到情深处声音高亢尖利恨不得将手脚也要并用上去的女同学,她坐在史宝的另一侧,那应该也是好学生了,在胡秀薇加入到这个班级后没几天,她梳的辫子变得仔细了,而不再是马马虎虎支离破碎比没梳强不了多少了,那些飘离开大队伍的毛发也常要被收拾归拢得服服帖帖的,就连她的长项朗读课文也不再一味尖利高亢而变得舒缓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