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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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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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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东往事》连载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新屯纪事(七)之十七

(三十六)牲口棚里管事的

这个大院子最北面的一排东西向的房子是“储物间”,它们是放置各种农具和杂物的地方,另有一些暂时用不着的东西也被分门别类地收藏在了这里。在农村,似乎没有没用的东西,这就像修车补胎的师傅们的工具箱,一节气门芯、一个螺母什么的都被随手收集在一只铁箱子里,需要的时候就能翻找出来当作配件来使用,所以在这里,哪怕是一段绳子头、一根铁丝或者是几枚钉子什么的,这些现代人眼里的废弃物,几乎一钱不值的垃圾,在那时农村人眼中都被收拾起来,不定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

在这所院子的尽里头,靠西依托着院子的西墙儿,南依砖瓦房仓库,北靠那一排的储物间用房的,是一排南北向的牲口棚,也可以被称之为“马厩”,这个村子里的所有的大牲畜在出工之余都在这里生活、休整。牲口棚的鼎盛时期是在1970年代中期,在村子南面的南坑被书记刘国成等一班村干部的一番长远规划——之前是一片修竹与芦苇相互辉映的偌大的现代人称之为“湿地”的大坑,之后被两台大马力的推土机日夜不停地吼叫着给填平了,再往后新屯村便凭空多出来百十亩耕地,有了耕地就得有农机和大牲口,没有农机没有大牲口,难道还要社员们用手刨着种地不成?于是这里就有了鼎盛时期的三匹马、一头骡子、一头驴和一头牛,这样的大牲口需要老实厚道还得懂牲口的人来伺候,刘国成于是想到了谢明仲——国建的二大爷,新屯村除过本家的几个年龄稍长的能叫得上他名字外,能叫得上他名字的人的还真是没有,大家都习惯地称呼他为“二当家的”。

他是一个光棍儿,虽然明义上他有个家,其实他似乎也真是有家,那就是弟弟谢明华和哑巴弟妹以及秀兰、国柱、国建几个孩子组成的家,实际上他的一日三餐也都是在这个家里解决的,他的工分收入也一股脑儿地交由明华他们领取、掌握,他的几件衣服凡不是应季穿不着的也全都存放在家里。已经习惯了单身的“二当家的”每每在饭点儿时出现在“家”门口儿,拍拍身上的灰尘之后便坐在了席地放着的矮饭桌边的小板凳上喝棒子渣粥吃贴饼子,或者吧唧着嘴香甜地吃着总也吃不厌的熬白菜;吃过之后即掏出烟袋锅儿来,塞满点燃之后背起手来溜达着回到他的“工作岗位”——场院的半地下的地窝子,或者是马棚旁边的饲养员小屋。

二当家的是个“地了排子”,那身高有一米五?谁知道呢!也正因为如此,年轻的时候父亲谢天辉费老劲了给他娶了一房媳妇,但最终却是跟别人跑了。村子里年龄相仿的哥儿几个就开玩笑说,“身子矮家伙事儿就小,满足不了人家黄花大闺女,还能不跑?!武大郎要是像他兄弟武松一样的大个子,那潘金莲儿就不会被西门庆给勾搭走,是不是?老二你步了武大郎的后尘了!”说完便大声的哈哈坏笑。明仲不但不恼反而嬉皮笑脸地回道,“你个小王八儿!你怎么知道二爷不行!再胡说,哪天让你小子试试!”说罢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就在天祥、天顺兄弟俩分别在村子西头和队部的东墙外面另建起了新屋之后,这个狭长的院子里确是显得冷清了许多,但也有了足够多的空间,谢明华于是就开始养更多的鸡和猪以贴补家用,毕竟各家各户养这些家禽、家畜还不能算是“资本主义尾巴”,社会主义社会里的农民也得吃肉吃蛋不是!谢明华忘记在买小鸡仔儿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了,他还顺手买了几只和小鸡仔儿不同的据说是“鹅仔儿”的东西,等到它们长成之后,除半路夭折或是被黄鼠狼在半夜里给叼走了的之外,十几只鸡和三只鹅便整天价在这个狭长的院子里闲逛游荡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平常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它们真就堂而皇之地成为了这里的主人。

(三十七)

那些鸡在游荡之余喜欢卧在一个地方发呆,冬日里它们喜欢在暖阳处,夏日里则在荫凉处,春秋时节就更加地由着性子,得哪儿哪儿卧,其中的两只公鸡则常常是炫耀似的蹦着飞到墙头并卧在那里,一副不屑与母鸡同流合污的高傲架势。那三只鹅则不然,三只鹅中该是一公两母,那只公鹅的身形明显的高大健硕,粗壮的身体即便是脖子也是要长一些粗一些,那家伙很好斗,见到本没有任何敌意的生人就会嘎嘎怪叫着低下头颈朝你俯冲过来,那种攻击下三路的“战法”让本身高大的“人”大有措手不及之势,也因为这几个“猛禽”的存在,天性胆小的谢新,在没有国建或是别的什么人陪伴的时候,他便不敢再大摇大摆地到国建家里去,即使有人陪伴,他也要找一根木棍子握在手里,从而防止以公鹅为首的三只鹅的拼了性命一般地低头追啄。

这个东西似乎为了在那两只母鹅面前显示它作为公鹅的身份和地位,见到生人就不要命似的低下头来疾速向那人冲过去;那两只母鹅似乎要温和一些,但在公鹅的带动下也是张着翅膀伸长脖颈随后赶来,速度和气势虽不及公鹅,但这三只大鹅纠集在一起之后便硬生生地生出威势来,别说像谢新这般大小的毛孩子,就是大队干部包括刘国成想进谢明华家的门儿,如果没有本家人护驾,都要胆颤心惊地手握木棒,边挥舞边大声地驱赶方才勉强狼狈进入,这鹅能看家,真真不是说着玩儿的!

这三只大鹅似乎是认识自己家人的,见到自家人进出它们从来都是等闲视之装作看不见或者说是熟视无睹,连哼都懒得哼一声儿,只有当谁抱着它们爱吃的青草过来时,它们才会发出欣喜和欢迎的仿佛是在欢叫一般的鹅叫声。对不住在家里的二当家的似乎也是如此,全不拿他当外人,那谢明仲干瘪瘦小带着烟草和干草气味儿的身影一出现,他身上的浓烈的干草料气味会令这三个家伙着迷,在公鹅的带领下扭搭着扑迎过来;而当二当家的背着手离开家的时候,这三个家伙又恋恋不舍地扭搭着送他到门口,几乎总是如此,如果不是二当家的大声吆喝着赶它们回去,这三只鹅竟会随他到新屯村的街道上去溜达一圈儿。

和呆在家里相比,二当家的更愿意待在他的“工作岗位”上,躺在场院边上半地下的地窝子里的小巧的土炕上,翘起二郎腿儿闭着眼睛抽他的旱烟,他觉得很惬意。三九严寒的冬天的早晨,他可以懒懒地偎在他的被窝里不起来也没有谁来打扰他。在常人看来,这样的地窝子哪里是人待的地方,西北风下来的时候,看似严紧保暖的地窝子的塑料布的围挡会陡然间生出许多的缝隙,那些如同被锥子扎破一般的窟窿眼儿就成了贼风的通道,并且那里还会发出时大时小的哨响声;如果是下雪,谢明仲还要惦记着那雪的大小,无痕的小雪时他尽可以安稳地睡他的大觉,而如果是中雪或者大雪,他就得大半夜地爬起来去铲除那地窝子顶子上面的积雪,否则雪厚了就完全有可能将他的地窝子给压塌,还甭地窝子,就是普通人家的土坯房子又怎么样?不是照样有可能被压塌。为了不成为冬天的被埋在土里的心里美大萝卜或者是土豆子,他必得钻出热被窝戴上他的一只竖着一只耷拉下来的棉帽子出去铲雪从而保护自己……但即使是这样,他仍然喜欢这该死的“地窝子”!因为在这里可以不用和人打交道,因而也就不用有那么多的弯弯绕儿,更没有被讽刺挖苦让他心里不痛快的烦恼。二当家的是个凡事都不往心里去的主儿,但即便是这样,谁又愿意上赶着被人挖苦让人讽刺成为旁边人的笑柄呢?那样的人叫“贱”、叫“扇脸”,他二当家的不是那样的人。

(三十八)

入夜之后,这里便成了他的天下,“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别人爱谁谁!他书记刘国成怎么样,算是个大干部了吧?但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有火车探照灯光辉映有满天繁星闪耀有火车的笛声长鸣还有蛐蛐不时鸣叫的场院里,他谢明仲才是真正当家的,想干嘛就干嘛!人人都言光棍儿苦,没有老婆疼,只能独自烤红薯!但谁又知道他谢明仲作为“当家的”作为光棍汉的快乐呢!作为光棍汉,那种“天当房,地当床”心中确是了无牵挂,那才是他快乐的源泉。

自打“抗美援朝”归来的老兄弟明华娶了哑巴媳妇之后,二当家的就以腾房给兄弟结婚为由搬出了这个家,从而成为了实际意义上的光棍汉。他看过西瓜地住过“窝棚”;等到玉米地里结出嫩玉米之后他看过“青”以防人占公家的便宜随手将其掰下来回家烧了来吃;在“斗资批修”那阵子他还干过巡夜的活儿;他虽然不会赶大车做车把式,但在出夜工做跟车的往城里送货的时候,他是当仁不让的不二人选!他更是看过场院住过地窝子,也当过饲养员伺候牲口吃料吃草而住过牲口棚旁边的饲养员休息室,因之谢明仲干过几乎所有的需要出夜工的活儿,在所有这些活计中他喜欢的就是住地窝子看场院,既不累还挺美;再有就是住牲口棚旁边的暖乎乎的小屋做饲养员和牲口打交道。一般人以为这些牲口是畜生类,做饲养员伺候牲畜的活儿那是又脏又累,而实际上应该也是那么回事儿,但二当家的看来却自有一番乐趣,至少比和人打交道有劲!它们虽然不会说话,但它们从不以貌取人,这个人高大帅气衣着讲究它们不会对之卑躬屈膝,那个人矮小丑陋衣不蔽体,它们也不会厌恶嫌弃;并且它们是有感知能力的,它们懂事有感情,你对它好它会用头轻轻地拱你向你示好,即使是那匹年纪尚轻的“愣头青”骡子,在谢明仲眼中也只是一个爱淘气撒欢儿的精力充沛的后生孩子而已。二当家的从来没有粗暴地对待过别人,在他眼里不乏嘲笑他的人,但似乎没有对他敌视的人,因此他也犯不着制造出几个“敌对势力”来。对人如此,对动物就更加是这样,在长时间的和这些牲口打交道的过程中,他逐渐地了解了它们。

应该说这个矬子谢明仲是生性乐观的,再苦再难的事他总会往好处想。民国二十八年这里发了一两百年不遇的大水,儿子二牛同大当家的谢明伯的儿子大牛双双淹死在了溢满了洪水的南坑里,他忍不住嚎哭了一阵子,后来他想,“还好,媳妇还在,他们还可以再生养。那个年代缺医少药的,养活孩子半道上夭折的不是稀罕事儿。”

就这样他挺过了丧子之痛给他带来的身心打击;之后没出一年,媳妇跟人跑了,他又安慰自己道,“说不定过几天就会自己个儿回来的,不碍事儿!”可几天过去,几个月过去了,几年过去了,连个媳妇的影儿都没有。开始人们同情他,待看到他稀松平常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之后,就时常地打趣他。这些似乎都没有什么,他没上过几天学,就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全,但他记住了孔圣人说那句话,“人各有命,富贵在天!”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命”管着,富贵与否也不在某一个人的力量和努力而在于“天意”,刘备颠沛流离了大半辈子打下了一份江山,又有诸葛亮的辅佐,但最后怎么样?还不是让曹操给收拾了!那个扶不起的阿斗竟然说什么,“斯乐矣,不思蜀,不思蜀!”想到说书先生嘴里的阿斗,谢明仲的心里的难事就一天乌云满散了,他谢明仲有什么,本来就没什么又何必争强好胜自寻烦恼呢?!

老辈人常常说到“上辈子”,您上辈子行善积德了修了福了,这辈子您就静擎着享福吧!而如果您上辈子偷鸡摸狗的甚至丧尽天良做了恶事,今生您还想那荣华富贵,那不是做梦不是痴心妄想又是什么!除非老天爷瞎了眼!二当家的想,别的他或许做不到,但他可以不做或是尽量少做坏事,他还可以多做好事。

(三十九)

在成立了人民公社之后,人们仿佛看到了庄严的共产主义的巍峨的大门,他们欢呼着雀跃着带着火一样的热情耕耘着脚下的这一片土地,二当家的是他们中甚具活力的一份子。他虽然是个矬子但却浑身是劲儿,他似乎是不懂更不会在干活儿的时候偷懒儿,只有使出真力气他才觉得对得起社会主义,对得起人民公社,也才能对得起伟大领袖毛主席,那张挂在墙上的主席像里透出的温和期待的目光让他心中燃起了火一样的希望。

在1960年代初期挖掘打通运河和潮白河水系的南河的时候,大部分土方工程都是靠人力来完成的,那时虽然他已经年近不惑,但论体力年轻小伙子也不在话下。据说挖通了这条河,让运河和潮白河相互联络起来之后,那就像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哥们儿弟兄,那时别说像民国二十八年那样的大水来了这个地方的人不怕,就是再大些的洪水也能分而治之!听到这些二当家的心里既痛快又难过,痛快的是以后这里再也不会发洪水了,难过的是他想起了他那被洪水淹死了的儿子,如果没有洪水,二牛不会淹死,儿子欢蹦乱跳好好的,媳妇又怎么会舍得离开?!想到这里他就更加拼着力气干活儿……

他实心眼儿的干活儿为他博得了好名声,有人想把相邻的不老屯村的一个中年寡妇介绍给他,然而他却一口回绝了。一是因为那个寡妇已经嫁过两次人了,而那两个男人都在成婚后不久便呜呼哀哉了,那明摆着是一个“克夫”的,他想他自己可千万不要成为那第三个“牺牲品”,所以他就干脆地回绝了介绍人的好意,实际上似乎也不是那么回子事儿,他一个光棍汉而且又是在那样一个极盛的年龄,对于娘们儿的饥渴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但他又对此生出绝望的心来,那些旁人的玩笑话混账话让他心中充溢着自卑甚至还有些许的恐惧,如果冒险娶了寡妇而又满足不了人家,回头那中年寡妇再憋不住背后偷人给他戴上一顶绿帽子,那他可就成了“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头儿”了!那岂不又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面不是人”了!

其实这些都不是拒绝人家的真正由头儿,二当家的拒绝娶中年寡妇的真正原因是,他不能光想着自己由着性子来,更主要的他得管他的老兄弟明华,那位抗美援朝归来的兄弟,他和大哥就是硬撑着也得让这个老弟弟娶上媳妇,不然他怎么对得起兄弟和他们早已经过世了的父母?!眼瞧着就“人过四十天过午”了,怎么着也得先紧着兄弟结婚娶媳妇,要不非得家里外头挨埋怨不可。想到这里他释然了,那就这么办吧!

与场院边上的地窝子相比,牲口棚旁边的饲养员休息室——一间正正经经的青灰色砖房,里面的条件当然要好了许多,严紧得风吹不进雨淋不着,但多了几分憋屈,没有场院广场般的临风、通透与敞亮 ,而且还有一股牲口本身的以及它们随时随地排出的粪便的混合的气味儿。谢明仲要伺候这些牲口们,白天喂它们草料饮它们水喝,到了晚上半夜里还得起来照料它们吃炒黄豆或者是玉米粒之类的精饲料。正所谓“马无夜草不肥”,它们白天下大力气干活儿,当然得吃饱喝好,过去在地主家扛长工的时候,到了麦收、秋收的裉节儿上还能一天三顿地吃上白面!而在这里,这些马、骡子什么的,虽然是牲口,但它们难得有一天不干活儿,而且干得都是重体力活儿,就是地里面没活儿的时候,队里还要派它们拉土拉沙子的活儿,所以它们光白天吃饱喝好还不够,那些毕竟是草料劲头儿小不禁饿顶不住时候,要想让它们第二天精精神神儿干活儿,半夜的时候就还得喂给它们精饲料,那吵得半生不熟的黄豆子或是玉米粒,对于牲口来说就是再好不过的精细饲料,并且那东西必要经过火炒这一道工序,火炒之后的黄豆子和玉米粒儿闻起来香吃起来美还容易消化吸收变成肌肉腱子肉,能生出源源不断的力气来;如若不然就那么图省事生着喂给它们,就会不利于消化吸收,牲口吃了这样的“料”之后很容易消化不良,常常会消化不良排出没有消化的黄豆粒儿或是玉米粒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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