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李玉容的“退休生活”
在外人看来,李玉容老太太活得可是真够累的!原来也只是围着锅台转,现在则是围着一对孙儿转,好在那时候老伴谢天祥去了昌平十三陵水库旁边的什么招待所,继续操练他的厨师的老本行,否则李玉容还得抽出功夫来给他做饭什么的。别看谢天祥这位一家之主是个厨师,可除过春节前他常常是兴致极高的收拾猪头下货,而且几乎每年还要做他极偏爱的老北京“粉肠”——那是一种由淀粉、猪肉馅为主要原料,和匀之后灌装进“肠衣”,之后便在柴锅中炖煮,并且要求汤水的温度维持在八九十度,切不可烧沸,否则肠衣就会因为过热而迸裂,并且在煮制的过程中还需要用尖细的物件将锅中的灌肠针刺出气孔,将里面的气体放出来……谢天祥极有耐心和细心地侍弄着他的老北京粉肠(有人称之为灌肠),谁家请他做厨师,那家的宴席上都会有这道好吃不贵的令食客们回肠念想的一道凉菜。
但常日里谢天祥是不会系上围裙操持侍弄什么的,那是老伴李玉容和儿媳妇们的事,明礼顶替他做了厨师之后,颠炒烹炸的活儿就有明礼帮着忙活了。其实,打从年轻时候起,谢天祥就用实际行动给自己和这个家庭立下了这个规矩,非重大节假日自己不做饭炒菜,即使李玉容给他做贴饼子熬白菜或者是棒子面窝头老咸菜,他也会二话不说坐下来很香甜地吃起来,而从来不会抱怨饭菜难以下咽不好吃,他不会的从来都不会。
李玉容自己生养了五男二女七个孩子,她得喂养照料他们,儿女们逐渐在她的拉扯支应下长大之后,孙辈们又相继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大孙子谢远生在京城住在京城里,因为离得远,所以李玉容就是想帮忙也是鞭长莫及,一年之中谢远在新屯的这个爷爷奶奶的家中难得呆上几天,实际上由她带大的孩子最先是1970年代初降生的谢新,如果说大孙子谢远的到来让李玉容看到了“希望”,那么1970年代初和1970年代中期相继来到这个人世间的谢新和谢瑾,就真真切切地令李玉容体验到了有了隔辈人的“天伦之乐”。她虽天生听力不好,可却清晰地听到了“东方红,太阳升”的乐曲声,当她盘着腿坐在大炕上侍弄活计的时候,她会发自内心地在墙上的毛主席像的注视下哼唱起来——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忽而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于是一股温热的暖流在她的心中流淌,那时面容尚自光洁头发尚自黑亮的李玉容的心中清亮而喜悦。
到了1980年代中期,当她缓步走向七十岁的时候,她的体力精力应该是不如十多年前了,但她的牙齿尚有力,那时她最心爱的零食是花生米,那种被称作“五香花生米”的吃食常常被她装在大襟衣服的大大的口袋里,儿女们知道老太太好这口儿,就不约而同地轮流着买给她吃,因此她那时从来不缺少爱吃的“五香花生米”。还有就是那种红蛋糕,这种红蛋糕被李玉容称作“槽子糕”,大约是因为做这种蛋糕是需要用那种圆形的模具来制作的,所以它便被老太太们称作“槽子糕”,也有叫它作“油糕”的,这种甜点在谢家东屋的黑色的墙柜里总是可以找到。在谢新甚至是谢瑾小的时候,这种吃食还被李玉容当作稀罕物锁在墙柜里,到了1980年代中期李玉容对它们也就放松了“警惕”,毕竟不再是稀罕物了!
(三十)亲情是一份难得的“缘”
就在谢新坐在院子里的凉快处歇息的时候,院外传来了老妇人的吆喝声,“涛哎,你个小挨千刀儿的!你可是慢点儿跑呀,小心别回头摔倒了!摔出个好歹儿来,你爷爷那个老东西又该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了!您说这怨的着我嘛?!他是个欢蹦乱跳的孩子,您让他老实儿坐着,那也得成呀,他坐的住吗?除非把他给摔瘸啰……呸呸,您瞧瞧我这张臭嘴,又在‘喷粪’了!”
当街传进来的吆喝声无疑是老奶奶的,和小脚奶奶李玉容的声音相比,它更尖利因而也更具穿透力,虽然失去了原先的高亢,但还是留有当年叱咤风云般的力量,在谢新家的寂静的院子里,那声音清晰地传入了谢新的耳朵中,他知道那是老奶奶在喊嚷自己的孙子谢涛。自从她的这个长孙出生之后,老奶奶也像别人家的“奶奶”一样,自然而然地“脱产”而成为了谢涛的保育员,并且她因此连饭也懒得做了。在那时的京东农村,大部分老年家庭妇女是带孙子又兼管做饭的活计的,那似乎是祖辈传下来的传统,就像家里来了客人女人和孩子不可以上桌子,只能等客人以及陪客的男人们吃完了,她们才可以赶过去吃饭一样,那是规矩,谁要是坏了规矩就会不招人待见,自己家里人不说,外人的闲言碎语也会让你抬不起头来。最先看不惯老奶奶只看孩子不管做饭“行为”的竟不是别人而是老伴谢天顺,他原来差不多都是依着老奶奶行事的,但在这件事情上他似乎是听到了新屯街上的一些闲碎言语,“别人家的奶奶是既带孙子又管做饭操持家务,怎么到了他们家,就那么个别,连个饭都做不成了?”
老爷谢天顺背地里听到这些议论,心中自是不快,他原本是瓦匠头儿出身,他有自己的眼光和主见,他体谅老伴且在大多数时候又依顺着老伴,可在这件事情上他还是从心眼儿里膈应,但是谢氏家门儿里的男女大都劝他道,“老婶儿那人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她是个要强的性格,什么事儿都是不服输的!她现在每天给您瞧着孙子还不行?!人和人是不能比的,比来比去反倒没意思了!您想想如果精气神儿允许她既带孩子又做饭再操持家务什么的,她可能往后缩着不多干一点儿嘛?!她既是这么着(行为),不一定是体力上不行,您没瞧见您那大孙子(谢涛),疯了相儿似的跑,不追紧着点儿行嘛!”老爷谢天顺闻言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言声儿。
这几年老奶奶见老的很快,这一点就连谢新都瞧出来了,白头发明显的多了,往日里红润的一张脸变得憔悴,失去了先前的光泽,眼角边上的皱纹也眼瞧着多了起来,就连走路也失去了往常的矫健而显得蹒跚了!原因嘛新屯村的人怕是都知道——在这个二百来人的小村子里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保密的——是因为她的这个孙子谢涛。这孩子和平常孩子不一样,他的智商不如别的孩子,说得明白些,这个叫谢涛的孩子是个智障病患者,这一点是能瞧出蛛丝马迹来的,比如他说话晚,他经常发愣,他习惯嘿嘿地傻笑,他喜欢听别人的话、按别人的要求去做即使对方是个别他还小的孩子……当然,观察归观察,最终还是县医院出具了诊断证明,上面说这个孩子的智商只是正常孩子的一半儿!
这样的诊断给这个家庭罩上了浓浓的阴影,而在老奶奶这个本来经历了许多的风霜的老年人看来,这样的曾经发生在别人家的倒霉事,现而今就发生在了这个家中。智障!这就意味着她的这个孙子不能像正常孩子那样,背着书包去上学,去完成作业,去应付考试!这就意味着他只能像村子里的一个重度智障者——一个已经十多岁的“傻明忠”那样,被众孩子取笑嬉闹甚至是被他们无端殴打,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个“傻子”!每想到这些,这个曾经是那么要强的妇女便忍不住悲从中来,半夜里醒来的时候,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这时她便用力咬住被角,努力不让人听到。她不知道自己早先曾做了什么亏心事儿,或者上辈子曾经做了什么缺德事儿,而今要遭到如此的报应!
令老爷、老奶奶和他们的全家稍感欣慰的是,谢涛这孩子虽然是智障,但这孩子却是生了一副笑摸样,即使是他安静的时候也仿佛面露笑意,并且在平常时候他总喜欢或高或低地发出笑声来,尤其是在和大他几个月的明义的儿子谢波在一起的时候,谢涛的作为小孩子的本性就会完全地暴露出来,他最喜欢做的是谢波在前面跑而他在后面追,有时谢波逗他玩儿,故意藏躲在门后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追在后面的谢涛失去了目标,他的笑叫声就会嘎然而止,那时他会将两手的食指轮番地塞入口中吮吸,似乎是在思索被追逐者的去向,他的小眼睛里有失望也有问寻还有几许好奇,而当他最终发现了被追逐者谢波的时候,他会发出更大更响的惊喜的欢叫声!
“他老婶儿,(到)家里坐会儿来吧!这么热的天儿,进来喝点水儿?!”李玉容客气地张罗着自己的这个弟妹。这几年在这位弟妹身上发生的变化,李玉容是明明白白地瞧在眼里,她在和自己的闺女明月、桂华聊天时,甚或在自言自语的时候时常会咕哝着说,“摊上了,怎么办?怎么着,你也得养他,即便他是个傻子,你也得养着他!你哼是不能扔了他,更不能……赶上了这么样的一个(孩子),还不是你们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人家找你们讨债来了!哎,可是怎么(办)(才)好呀!”
(三十一)
谢天祥与谢天顺堂兄弟俩是一爷之孙,在京东这个地方讲究“五服”,也就是说直到第五代谢新、谢涛他们这一代,都还是没有出“五服”的同族的关系,打从血缘上说是要较之其他出了五服血缘关系的族人要“亲”很多的,所以作为嫂子的李玉容对兄弟媳妇无论如何是要另眼看待的,对他们家的遭际她是“瞧在眼里,疼在心里”,那是没的说的。话又说回来了,天顺媳妇(他老婶儿)在从前“正当(盛)年”那会儿,也是事事都看顾着哥哥嫂子这一家子的。在新屯村的街面上,他们之间是定要相互照应的,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儿的,对方都只定要使出全力来支持,这首先是为了那样的“亲情”,同时也是为了脸面。他们作为堂兄弟,两家人之间如果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而鸡吵鹅斗或者是明争暗斗的,那是必要遭街坊邻居耻笑甚至是嫌弃的,人家嘴上不说什么私下也会议论,“你瞧瞧,这还没出‘五服’呢!新屯村里就顶他们两家子亲了吧?这样的人都互相拆台,就差翻脸了!这对待自己没出‘五服’的亲人都这样,对待咱们这些两氏旁人就更甭提了!可得躲着他们远远儿的,这种人咱们惹不起!”这就是公论,这种公论是具有着一般人想象不到的一种力量的。那个时代的人们对于这种公论是心存戒惧的,正因为“心存戒惧”,总怕背负上这种恶名,所以他们就在行为上,甚至是心底里都能够摒弃那种被人议论为人所不耻的行为。
在早先的时候,如果谢玉龙没有因为各种原因而卖掉了土地,将原先富裕的日子过得穷了,谢天祥也就不会是紧巴得过捉襟见肘的日子,即使他们生养了七个子女,也不会那样,而且可能比天顺家还要更富裕一些。但在1950年代至1960年代,谢天祥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那是他家最难的时候;而比较起来,谢天顺的家则要更富裕一些,说到底天顺是瓦匠,是有手艺的人,而那个年代谁家又能离得了瓦匠?就是搭个土炕,有瓦匠的指点跟没有瓦匠的指点,那结果都是不一样的。从吃喝方面来看,天顺家不但棒子面有富余,甚至隔三岔五地还能有白面吃,这就要比谢天祥家强了很多,据说在谢明月他们小的时候,那柴锅里熬的棒子渣粥常常是被三哥明仁把持着,他不吃饱了谁都不可以放开肚皮吃,否则明仁就不高兴,明仁不高兴了,那后果很严重。
这也就难怪老婶儿常常会明里暗里地笑话哥嫂一家了,说这家子那孩子多的,那盯着饭锅的眼睛都冒着绿光!而她又不知避讳,有时就开玩笑似的当着明月的面说三道四。“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气人有,笑人无”的冷嘲热讽的话,让天性要强的明月记住了,虽然老婶儿自己可能根本就没有瞧不起这家人的意思。其实在那样的一个年代,谁又笑话呢?大家都是半斤八两的,谁家又比别人家强过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