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谢天祥复出再掌勺
谢天祥退休老儿子明礼顶替接班之后没多久,就被人介绍到京榆公路龙王庄段的一家路边餐馆做厨师,因为老板说“须得少用些油!”老人家想,这里不是省油的地方!炒菜讲究的煎炒烹炸焖溜咕嘟炖,那是该用多少油就必得放多少油!本来需要用一勺油您非得让他用半勺儿,那可不行!于是一气之下便辞了工作而专心过他的退休生活了。这之后没多久,他就又被人荐到十三陵水库旁的一家招待所做厨师,在那里他几乎天天儿做葱烧海参和油焖大虾,间或还要做一次他多年未做的“蒸熊掌”,那东西炖烂了蒸透了做好了,吃来比牛蹄筋好吃何止十倍,但如果做不好那吃客就算是钢牙铁嘴你也嚼不动它而最终一扔了之。但做好这道菜的前提是先得“发”好了!它原本是硬梆梆一块上等食材,可能还微微有一股不好的气味儿,将它收拾干净之后,在炖蒸之前先像发干海参一样让它发涨了,这道工序是成功做这道菜的关键,听说是要用蜂蜜来完成的。说来好笑,那熊活着的时候该是最爱偷吃蜂蜜,乘着人家蜜蜂出门劳作采蜜之际,它将人家的老窝儿给端了然后尽情地享受蜂蜜以满足口腹之欲,而等到它死后被剁了足掌,伺候这东西的居然是蜂蜜,真是前世的冤家!
介绍人是谢天祥的同行,知道京东252医院传染灶的厨师谢天祥擅长做这道菜,于是推荐给那家招待所的主任,主任听说之后乐得合不拢嘴儿。来这里开会或疗养的全是系统内有头有脸儿的,赶哪天这个行业的一把手一旦光顾这里,给他上这么一道“蒸熊掌”,他吃美了说不定一高兴就会提拔自己。谢天祥受邀之后,不嫌路途遥远劳乏而是乐呵呵地一口答应了下来。从新屯村先到县城的东关,之后坐公交车到那充溢着酒糟气味儿(因为那时的北京红星二锅头酒厂在那里)的八王坟,再坐1路或4路或57路公交车到建国门,在那里换乘地铁坐到德胜门,上到地面来再换乘开往昌平县城的长途车,这一路下来足足要大半天儿的时间!
那谢天祥心里是喜悦的,他浑身有劲儿还能干活儿,不出门儿的时候他侍弄瓜菜,甚至还要砍一堆的荆条抱回家去编筐或篮子什么的,谢新不解而惊讶地问,“爷爷,您还会这个?”“还是年轻那会儿学的,这有一二十年没动过了!”谢天祥编出来的篮子显得拙朴但却极耐用。这期间偶尔也会有人请他帮忙拉单子做大厨什么的,但相比原来是少了许多,大约人们以为他上了岁数干不动了,到后来几乎就没有谁再请他“主持工作”了,而接他班的明礼正值风华正茂的好年龄,常常笑眯着小眼睛接受人家的请托。
在早的时候,谢天祥给自己立的规矩,“帮忙可以,不受礼金!”后来这就成了新屯村几个厨师的规矩。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别的村的厨师几乎全都收礼金,而且是明码标价公开地收,毕竟“厨师也是人,不能白帮忙不是?”到了明礼这一代,他们先是抱怨,“哪有这么办事儿的?!这都什么年代了,白帮忙,谁干?!”等到了1980年代中后期,新屯村的厨师就也开始收受礼金了。
那时的退休厨师谢天祥最想做的其实还是他的老本行——大厨。他嘴上不说,但他最引以为荣的就是在红白喜事的宴席上看到自己做的菜被吃得所剩无几,而当客人要“知客”再给填点菜的时候,他会暗地里喜上眉梢的,这就是他作为厨师的“职业自豪感”吧。但在昌平十三陵水库边的这家招待所,他却是常常皱着眉头叹气的,因为在这里,在肉山酒海般的饭桌上,几乎每一顿都得剩下半桌子菜,这要是在京东他是会“吃不了兜着走”的,但在这种风景秀丽他却谁也不认识的地方,他要么吃掉要么就干看着服务员把这些普通老百姓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能尝上一口的好饭好菜,熟视无睹地倒掉,这些个服务员是真的已经“见怪不怪”了,“领导们就该这样,要不怎么人家当领导!”
(四十八)回归新屯村
谢天祥在十三陵水库边的这家招待所干了有多半年的时间,虽然有令他看不顺眼的地方,但总的来说,这段时间他是身心愉悦的。手艺人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满足别人需要,与此同时自己的身心也必然是快乐的,这就是社会学上所说的“自我实现”吧。就在他起早儿搭晚儿不知劳累地在灶间煎炒烹炸焖溜咕嘟炖地忙活的时候,介绍他到这家招待所来的这里的管厨房事物的老哥们儿,和招待所的主任大吵了一架闹翻了,于是带着手下一帮子人卷铺盖走人了。而招待所主任并没有赶谢天祥走的意思,但既闹到了这个份儿上,那也只能这样了,主任暗中表示,只要谢天祥愿意留下,其它的事儿好说!但谢天祥是个讲“礼”的人,在他心中,情义可是比什么都重要,因此他婉拒了主任的好意挽留,将自己铺盖卷儿打起之后就回了京东新屯村。
乍一从匆忙却有规律的起早贪黑儿的工作中抽身出来,谢天祥感到了极大的不适应,他是早起惯了的人,五点钟起床那几乎是雷打不动的,之后是简单洗上几把脸,再用毛巾擦干脸的同时顺便将头部也抹上一把,他常年累月地留着小平头儿,这样一来便全相当于洗头了。过后他便坐在他的专座儿上将纸烟点燃了吸上几口,这时候他浑身上下都已经从睡梦中完全醒来,之后他便上班工作去了。
等到从昌平的招待所重新回到新屯村,他照例是五点钟,天光亮起的时候从睡梦中醒来,他身子动了动想起身,但随即想到,“起这么早,我要去哪儿呢?又去做什么呢?没地方儿去呀!也没有什么需要这个时候做的!哼是不能顶着星星去耪地,再说了,那也不是自己乐意干的活儿呀!”于是他便不起床,而不起床可以再谁会儿倒也罢了,可是又说什么也再睡不着,头脑已经一如既往地清醒了来,身体也已经如晨风吹动下的树枝发出咯吱咯吱运动的声音,他心中对于起床后的疑惑与身体在平日里养成的行为习惯产生了不小的冲突。他紧紧地闭起双眼,对自己说,“再睡一会儿吧!又没什么事儿!”可过了一会儿他就又大大地睁开双眼盯着屋子上方的顶棚,顶棚里有几只不知疲倦的年轻老鼠还在追逐嬉闹甚至在打逗。这时身边的李玉容却已经坐起了身,她惯常是这个家里第二个起床的人,披衣坐起之后她歪过头瞧了一眼身边的老伴儿,嘴里嘟囔道,“今儿这是怎么了?这个时候了还不起床?别是病了吧!”言罢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之后又摸了摸谢天祥的。
人常常因为睡不好觉而第二天疲倦烦躁,之前谢天祥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谢天祥差不多是沾枕头就着的人,即使是从昌平回乡之后也依然如此,他不知道什么叫睡不着觉什么叫失眠,因此也就从来没有埋怨过枕头的长短,就像那个时代的人不知道什么叫“糖尿病”一样。厨师是“勤行儿”,也是体力与技艺相结合且结合度极高的一个行当,没有体力,对不起,您干不了厨子;同样的,缺少技艺,对不起,您干不了厨子,即使让您干了,您也会挨骂遭人白眼儿!
谢天祥常要在晚饭后泡一茶缸儿酽酽的又极香的茉莉花茶,尤其是在夏天,直到月朗星稀后他对自己说一句,“行了,喝透了!睡觉去!”等到躺在炕上,呼吸均匀了,之后也就睡着了,能听到他由弱到强的鼾声,整个过程顶多十分钟的时间。
(四十九)“炕头儿”不是谁都能睡的
他睡觉总睡炕头儿,就像那只黑色墙柜旁边的那只方正而敦实的木头柜子是他的“专座儿”一样,炕头儿是他睡觉的“专位儿”。夏天的时候,这家人做饭通常是在厢房或是西墙边的灶台,除非赶上阴雨连绵的坏天气才在堂屋烧火做饭,因此那时的大炕是凉爽的,只有到了十月中旬以后,到了深秋霜降时节,他们才重新开始在堂屋里烧火做饭,那时的大炕就会逐渐地热起来,当然炕头儿是最热的,而炕中、炕尾的位置还是凉凉的。
谢新打从记事儿起就知道“炕头儿”是爷爷谢天祥的“专位儿”,木头柜子是爷爷谢天祥的“专座儿”,这是他作为一家之主所独享的权利,旁人想占用恐怕是妄想。第一个挑战这种权利的是老叔明礼,那天晚上谢天祥没有回来,老叔叔明礼欣然将自己的铺盖搬到了炕头儿,他美滋滋地躺下来,估计心里在想,“今儿个我也享受一下!”等到熄灯睡觉后不久,只听咔哒一声灯光重又亮起,明礼随即下地找水喝,之后满脸赤红地卷起铺盖重又回到了他原本在炕尾的位置,边搬铺盖边还嘟囔着,“哎哟哟我的个天!我以为炕头儿得多舒服呢!好家伙,这哪儿是(人)睡觉的地儿,这不儿整个一个大炕烤人肉嘛!我的个乖乖,你爷爷他怎么能睡着觉,还睡的贼香?!可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呀!我呀还是睡我的炕脚子,虽然冷点,可不至于被爆熟啰!我的个天!”明礼对身边的谢新唠叨了半天方才安然睡去,半夜里做梦还在喊,“我的个天!爆熟大活人了!”谢新忍不住捂着嘴偷着乐!
然而第二个挑战炕头儿专位儿的却是谢新,爷爷谢天祥睡在那里,一宿几乎都不带翻身的,而且还要将手脚统统放进被窝里,就连脖子也被捂得严严实实的,仅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并且站在炕边看过去,爷爷谢天祥一脸的满足安详与惬意。这令谢新想起了县城里的“清泉浴池”的热水池子里的光头“澡腻子”来。他们大都是六十岁往上年纪,将头部以下的身体浸泡在滚烫的池水中,直到浑身上下被烫的通红,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探身出来,坐在池子边上高声亮嗓儿地唱京剧,这边刚唱完那边就又接上了。几乎每次到那个有床位可以躺着睡觉休息的“清泉浴池”中洗澡都能瞧见这般景象。然而谢新翻身进入那个池子之后才一分钟便忍不住跃身出来,心下叫道,“这哪里是洗澡?这简直就是给猪褪毛!真是烫死个人!”但炕头儿仍对他有着足够多的吸引力,他的好奇心令他非得去尝试一次不可。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机会终于来了,这一天谢新见爷爷没回家,于是也欣然将自己的被子抱到了炕头儿然后躺下来,开始感觉还算暖和,当然比炕尾有温度,于是心中暗乐,之后便将两只胳膊裸露在了外面,再之后双腿也需要裸露出来,仅将被角遮住肚子即可,再之后干脆将被子掀掉,他像那只被人耍来耍去的猴儿一样,按照规定动作逐一展开,直到最后,只穿着一件小裤衩窜下炕来,到外间堂屋喝了半肚子带冰茬儿的凉水,然后脸目皆赤地喘着粗气。他终于知道了,那个位置不是任一个人都呆的了的,即便给你机会让你去做,恐怕修行未到条件未足你也是做不来的,最后狼狈滚蛋了之。
因为不知道“早起”之后“干嘛去”,所以心里面不想早起,想再多睡会儿,然而身体却应时按点地在早晨五点钟醒了来,并且精神也在那之后进入习惯通道到了“清醒状态”,这对这位老人家来说真的是一种磨折,所以那些天他常常变得烦躁焦灼甚至急躁,本性慈和乐天知足的他变得爱发脾气了。原先李玉容因为耳朵背所以谢天祥对她说话也是要高声些的,但如今谢新却常听到奶奶抱怨道,“你嚷什么呀?!谁怎么你了?!这是打哪儿来的一股火气哪!”谢新也感觉到爷爷谢天祥自打从昌平回来后变得爱发脾气了,时常嘟着个脸,好像在和谁生气,和往日平和的面容判若两人,于是谢新便也小心翼翼的的,唯恐哪儿做错了,招老人家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