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南坑没了,南坑龙王也没了踪影
1975年的清明节前,已是春暖花开,大地披了一层绿装,愈发显得欣欣向荣。乾隆年间,谢赵刘李这哥四个选择在新屯村落脚,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新屯村的地势北高南低,南面有大水塘、芦苇荡与细竹林,从北面高处望过去,一股祥瑞之气笼罩其上;如今,在农业学大寨精神的鼓舞下,新屯的村干部下决心向南坑下手了。两辆东方红推土机,给自己产开了一条往南坑西南高地去的路,从那里开始,轰鸣着的推土机一铲一铲将高地上的土往坑中推去。推土机的司机干活有章法,拔掉“山头”的同时,他们已经考虑到下一步该从哪里着手了。
推土机的司机干活又极从容细致,他们不急于攻城略地,时间有的是,慢慢干,上边说咱们要“大干、苦干加巧干”,然而在他们心中却不是这样的,这里风景美的很,热了累了他们会倒换着休息,新屯村专门派人给他们送茶水,到阴凉处喝着茶水,聊着闲天,看着南河边的已然充满绿意的白杨树林,那不是一种享受又是什么?
这是两台才使用了一年的推土机,亮光闪闪的大钢铲,在起步的时候使劲往前下方铲,地上的土很快便堆到了钢铲的顶部,油门儿在这个时候需给的足足的,推土机前面直立着的排气管子冒出了黑烟,机器由“嘎嘎嘎”的欢叫变成“呼呼啦啦”沉重而滞涩的高声的喘息,仿佛干体力活的人在重物的重压下喘着粗气,那喘息声像是告诉司机,赶快卸载减轻压力,要不甭多喽,再有三五秒钟就该憋火了!那技术不到家的生手,还真弄出过这种事,一味地下死力气压下钢铲,最后机器负荷过重而憋熄了火。那生瓜蛋子愣头青于是拿出一根油亮结实的一头系着一个死扣儿的绳子,将它套缠在与发动机相连的启动轮上,左手放在油门儿的位置,右手有大力气拉动绳子让启动轮与发动机再次启动起来,那么大的推土机的发动机,通常一次是启动不了发动机的,那发动机也是有个性的,“你不拿老子当人,那么粗野地使唤老子,老子他妈非难为难为你不可,让你知道老子不是好欺负的!”愣头青一般要经过三五次才能重新发动这台巨无霸,直弄得浑身流汗,手上、袖子上乃至脸上都粘有汗水与油渍;有时实在发动不着了,便招呼那台车的同伴来帮忙!而有经验的师傅那火候儿拿捏的极准,他们与机器配合默契,现在的人称其作“人车合一”。他们听到发动机变音了,便向上略抬起钢铲,不用动油门儿,那推土机便减轻负荷,重又回复到欢叫的声音,这时他在往下调油门儿,以免这家伙过度撒欢儿乃至狂奔起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样有可能冲下陡坡而酿成重大事故。这样开始时大力下铲铲土,之后再抬铲减土同时减油门儿的模式似乎就成了推土机司机几个固定招式,而每次减土的多少则有可能决定推进速度。
这个班儿的师傅老实巴交干活投入不会耍鸡贼,这个班的推进速度明显就要快一些;如果这个班的司机情绪不高心里有事和老婆打架老婆不让他上炕睡觉,或者司机本身是个慢性子,那就会不出活儿推进的就要慢一些。对于这些新屯的村干部心知肚明,但他们不点破更不会去告谁的状,书记刘国成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既然已经开了工,早几天晚几天又有何妨?百亩良田指日可待,大家担心什么?!百亩良田哪,每年能打多少粮食?!
村里拿这些推土机司机当神一样的供着,一日三餐,好吃好喝好待承,中午饭常有柴锅摊鸡蛋与白面烙饼,另有两三样炒菜外加一道汤,这样的四菜一汤是招待司机的标配。但没有酒,新屯村人再好客也不能坏了规矩,下午还要上班摆弄那巨无霸,是绝不能喝酒的。村里安排司机的招待菜饭在一名妇女干部家,实际上,安排司机在谁家吃饭谁家受益,给司机做什么吃的什么喝的,稍微多做一些自家人的吃食便有了,村里给足了钱粮,烙饼摊鸡蛋这样的四菜一汤,是普通人家天天可以吃得到的吗?
刘国成不好意思将招待饭菜安排在自己家里,为了这点小实惠而让村里人戳你的脊梁骨,甚至于让人指桑骂槐说长道短,不值当哟!他对自己满脸怒色的媳妇这样解释。但老娘们儿头发长见识短,媳妇还是三天没让他上炕。但这菜饭又不能安排在普通百姓家,那刘国成可是一百个不放心,于是他将招待司机的饮食美差交给了一个妇女村干部家里,那位妇女干部美的一天到晚合不拢嘴。
(三十七)
白天,两台推土机的发出的“嘎嘎嘎”的大音能够轻松融进到旷野中与南河边的白桦林里,再不就直上了九霄云外,所以新屯人尚不觉得其存在;而到了夜晚,那两台大功率发动机所产生的声音,特别是在刚开始下铲加足油门儿的时候,再就是抬铲卸载重物后发动机由喘粗气到欢叫连连的时候,那两台巨无霸所发出的声音就见出它的粗壮与有力。如果说经过了这几年的磨练,新屯人已经适应了白天与夜间的火车所带来的震动与鸣叫连同那夜间的强光,面对这轰隆隆地震动他们已然无动于衷,有是甚至是淡淡地说不清楚的欢喜,毕竟农村的夜实在是太静了,静得单调无聊,静得连天上的星星都懒得眨眼,而火车发出的轰鸣,连同夜间的那束亮如白昼般的探照灯光,能够将这寂静打破,给这单调绵长的夜晚带来一抹颜色。
然而这两台推土机没日没夜的大音却将寂静的夜晚撕得粉碎,人们的梦才开个头便被那大音击成了碎沫,这时人们开始还念那绵长寂静得可以长久地做一个完整的梦的夜晚。书记刘国成耳边听到过这样的抱怨,有人甚至建议他晚上不如白天出活儿,早晨早点出工,晚上晚点收工,不是一样不耽误进度吗?刘国成听后疾言厉色地给予了拒绝!“你们知道,这两个月的工期是绝不能延误的,到六月份我要种棒子(玉米),同时增加土壤的肥力,我要把村里全部的农家肥用在这一百亩地里,我就是要把它养肥!等到国庆节收了棒子,要种下麦子,你想想,如果按亩产500斤计算,两茬儿就是1000斤,一百亩地是多少?十万斤粮食!听好了,十万斤粮食哪!耽误了工期,谁白给我十万斤粮食?这账该算在谁头上?!”说的那人哑口无言,只是诺诺连声嘿嘿笑着溜走了!
在村干部会上,刘国成再次强调了工期与十万斤粮食,听得众人欢欣鼓舞,这当领导的给大家画出了实实在在的美好前景,村里人还能不跟着往前走?!同时他说,“夜间施工吵的大伙儿睡不好觉,还希望大家要理解、克服,实在睡不着就弄俩儿棉球儿把耳朵塞上!这开始的两三天你觉得吵,三五天过后,大家肯定就适应了!这工程结束了,没了这么大的动静儿,恐怕还有人不适应,或许有人会因为没有了这推土机的声音而睡不着觉呢!说完他哈哈地笑了起来,众人也跟着小了起来!”
新屯村西南的高地上的没日没夜传来的推土机的声音让谢新与国建两个还有上学的孩子心里痒痒的,还是村东修铁路的时候他们见过这样的大机器,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而如今却是天天抬头就能见得到,即便见不到也能听得到。不过小孩子睡得实睡得深,只要困劲儿上来,别说远处推土机的声音,就是天上响过炸雷他们还是照睡不误!白天他们跑到近处去看推土机铲土,刚开始他们站在司机休息喝水的地方远远地瞧着,但见湿润的发出了浓浓土味儿的黑黄色的土被推土机铲了起来,在微风的吹佛下见了天日。把沉睡地下不知有多少年的东西翻腾出来为人类所用,就是所谓的“造福于人类”,这或许就叫“开发”吧!
后来,这两个孩子开始跟着推土机跑,那个一脸严肃戴着绿帽子长着黑胡茬儿中年司机全神贯注地严格按固定套路开着推土机,那一丝不苟的样子放佛他根本没有看到这两个孩子一样,于是两个孩子跑着跑着就停下了,不是累了,是觉得无趣。而另一个高个儿年轻小伙儿,穿着深蓝色工服,这种颜色愈发显出他的高个儿和那略长的脖子。这小伙儿平头儿,鸭蛋脸上露出微笑与和善。他看到了跟着推土机跑来跑去的两个孩子,当他把一大铲土推到低洼处后,他将巨无霸停住,两个孩子愣了一下,心想是往后跑呢还是呆站在那里,这时候就见平头儿小伙儿开始快速倒车,边还冲着孩子们乐。小孩子的感知能力极强,谢新与国建一下子明白了平头小伙儿在和他俩逗着玩呢,于是他俩更加撒欢地跟着这台推土机跑来跑去,直弄得浑身如“土猴儿”一般。而第二天他俩又来了,他们乐此不疲,两台推土机给这两个生长在农村的孩子带来了忒多的乐趣。谢国建后来发财了有钱了,他竟然想买一台推土机玩,谢新听说后哈哈大笑,而最终因为大哥国柱的劝说方才了事!
(三十八)
谢新、国建这样和平头高个玩了两天以后,他们知道别人都叫他小国(后来他们才知道知道其实他姓果),家住潮白河边,从新屯骑自行车到他家来回要三个小时。那时候交通不便不说,道路情况也远不如现在宽阔平整,大部分是土路与碎石子路,平时还可行走,天儿不好则要走更长的时间,所谓“雨天一身泥,风天一身土”,如果天天回家就要有许多时间耽误在路上,听说有一回他的车胎半路上没了气,他推着自己行车到家时,家里人已经快睡着了。好在他只有二十三四岁,还没有对象,因为没有家室拖累心中少有牵挂,于是路远一些他便在作业地找个地方睡觉休息,如今新屯村将队部办公室旁边的一个放农具的屋子收拾了一下,放了两个板凳,再将两扇门板搭在上面,那就是他的床了!这样一来他就有了一大把闲暇时间,晚饭后他有事无事来到南坑作业现场,找个地方或蹲或坐下来与人闲聊。他总是笑嘻嘻地用他特有地带着金属腔的嗓子和人说话,那是一种介于长号与小号之间的一种音调,小号在天空中飘渺飞动,长号则贴近地面滚动荡漾,而小果的声音便如飞过的鸟雀的鸣叫声,轻快尖细而又不失厚度。因为他不常回家,其余三个司机谁有点什么事便想起了他,找他换班他从来没有二话。
大家谁都没见过小果愁眉苦脸,更没见过他抱怨发怒,他总是乐观和善,同新屯村书记刘国成说话谦恭幽默,同谢新、国建哥俩儿说话同样是乐观和善。这一天,他将满满的一铲土推到坑内低洼处之后便照例倒车,车倒了一半时候,他突然将车停下,拿出一只小榔头,将推土机履带上连接片叶的伸出来的串钉凿回去,弄好之后,他招呼两个孩子过去,两个孩子懵懵懂懂,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他们确认小果是绝无恶意的,于是他们跳跃着跑了过去。这时,站在推土机率带上的平头小伙儿笑眯眯地向他们伸出了手,他一个一个将谢新与国建拉进了推土机的驾驶室中。自从和小果从陌生到相熟,他们始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小果,是叫叔叔呢还是叫哥哥?叫叔叔呢,小果整天嘻嘻哈哈,个子虽高却全没有叔叔的样子;如果称呼他哥哥呢,似乎他们自己又觉得自己太小了些小果又大了些,于是他们便随着大伙叫他小果,他乐呵呵笑着答应。再就是他们哥俩始终没有进到过这个大东西的肚子里去过,司机好不搭影儿地让俩孩子到驾驶室里干什么,那不是碍手碍脚吗?他俩也从来没有进去的奢望,但如今他们堂堂正正地坐在了推土机的肚子一般的驾驶室里,那不是一件很神奇很愉快的事吗?!
驾驶室中坐着的谢新与国建好奇而兴奋,他们用眼睛左顾右盼地打量着,用鼻子闻着,驾驶室内和前面机器上的排气管子中传来的浓浓的柴油味儿,他们透过驾驶室前面的挡风玻璃,看着湿润的黑黄色的土在钢铲的上边缘处翻滚,于是又有湿润的泥土的芳香气息传进鼻孔。谢新、国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驾驶室内的一切,小果在笑眯眯地熟练地驾驶着推土机,不时地歪过头来看他俩一眼,不时地将驾驶室内竖立在驾驶员座位前的方向杆往胸前拉动一下以小角度地调整方向。在推土机铲土时,小果就用右手压下安装在右前方的钢铲调节器,于是那硕大的闪光的钢铲便听话地低下头去,这时推土机的身子便明显地向上翘起,之后,他腾出左手伸向左前方镶嵌在驾驶室左前壁上的手动油门,他用手将调动油门儿至最佳处,这时候这个巨大的机器便真正开始工作了,在机器震耳的轰鸣中,黑黄色的土壤 便很快在钢铲前面翻滚着跳跃着,形成朵朵土的浪花,黄土终于见了天日,它们若有知,心中也该是难抑心中的兴奋吧!
既然坐上了小果的推土机,那就不可能闲坐着不是?于是拎着小榔头,将履带上冒出头的串钉凿回位的活儿就归了这小哥俩儿。这坐在推土机驾驶室里“搭蹭车”的小哥俩和平头小果是越混越熟了,它们从开始的腼腆拘束到后来竟在小果的许可下伸手拉一下方向操纵杆,或是动一下钢铲调节器,甚至可以亲自感受一下调节油门儿所带来的马达的变化了。
(三十九)
平头小果说他家就在潮白河岸边,村东有一座桥,过了这座桥就是河北大厂的地界。他笑嘻嘻地说从咱们南河,如果有条船,不出半天他就能到家了。他家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还有一个弟弟,他家里养了两条狗,都是从别人家里抱过来的豺狗,他读书那会最大的乐趣就是带着弟弟和两条狗到潮白河岸边玩。小果说他最喜欢潮白河的夏天和冬天。冬天潮白河冻的冰有尺把厚,他和弟弟带着两条狗滑着自制的冰车轻轻松松地出了北京进了河北。夏天就更不用说了,几乎天天要下河游泳,有一天他带着弟弟下了河,过了河中的一条暗沟便和别的孩子野去了,他忘记弟弟还没有完全学会游泳,等到有人呼喊“果家老小沉底儿了,快来救人哪!”这时平头小果仿佛疯了一般向弟弟游过去,好在这老兄弟命不该绝,平时也大致学了一招半式的“狗刨儿”,但即便是这样,等把他弄上岸的时候,他也已经肚子鼓胀得老大,双眼紧闭。小果于是将他翻过身来,让他肚子垫在沙丘上,控着脑袋往出空水。从那以后,果家老小再也没有下过没过他膝盖的河水。“我们庄儿其实就在河岸上,这边抱柴禾烧水,那边下网逮鱼,等水烧开了,鱼也逮好了!这几天没回家了,过两天回家一定得吃一顿贴饼子熬小鱼或是鲫鱼粘卷子,从小吃惯了这两样东西,就是到了冬天,也要凿冰在冰窟窿里下网或大或小地逮它几条解馋!这条南河里不知道有没有螃蟹,我想应该是有的,我家旁边的潮白河里可是有螃蟹!晚上我和弟弟带着两只狗,叫上张三、赵五就到了潮白河边,将沙子挖个坑儿,把铁笼子或是小水桶儿、瓦罐什么的放进去再在旁边点上一堆火,再不就将马灯点燃放在那里照着,你甭管它,那螃蟹便想跟着进了笼子。这东西趋光,晚上黑灯瞎火没有半点亮光的河边逮螃蟹挺容易的!”
白天、晚上都作业施工,谢新与国建既不放过白天,也不放过晚上。吃过晚饭,天擦黑儿的时候,国建先蹦跳着上了小果的推土机,这小子身体壮实又极灵巧且目力极佳,晚上似乎更能见出其身手;没过多久,谢新由妈妈岳淑平送了过来,她微笑着和小果说到,“这孩子磨我,非要让我送他过来,没耽误你事儿吧?”小果笑着朗声回答,“不耽误不耽误,有他俩给我做伴儿,能给我解闷儿提神,省得憋闷!您放心吧!待会您过来接他们就是了!”岳淑平转头对两个孩子说到,“老实坐着,别乱摸乱动啊!”之后,小果便开始驾驶推土机干活了。
小果大约心里美滋滋的,至于为什么这么美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时他开始唱起了歌,他唱得有板有眼,先是《红星照我去战斗》,继而是《学习雷锋好榜样》,后来又是《九九艳阳天》与《绒花》,当唱到后两支尤其是《绒花》的时候,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刘晓庆饰演的小花的美丽的面容与膝行在山路上的斑斑血迹,他眼中似乎闪动着一丝泪光。美的食物是人所共识的,谢新与国建这样的小孩子也不例外,他们也真切地感觉到了!就在这时,国建大喊一声“快刹车,小果,快刹车!”原来推土机已经到了高坡的边缘,闪着寒光的钢铲在悬空颤动着,好悬!后来,小果便不敢走神儿,唱歌也只唱令人振奋的,以提神醒脑抵抗困倦!
这一天晚上大约八九点钟,小果按固定模式驾驶着推土机工作着,忽然推土机被阻住不动了。小果不敢怠慢,停车下来往前走去,这时国建首先从右侧门窜了出去,冲到前面一看,是一口棺材的一端将推土机挡在了那里。小果笑着说到,“见到棺材了,有‘官’有‘财’,看来要升官发财了!”但他随即让谢新、国建退后并送他们回家,他自己则找来了书记刘国成。在小果所从事的行业中,铲土铲出东西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无论如何铲到棺材还是要谨慎对待的,必须报告领导让其处理,否则是不吉利的,这已经成了他们这个行业不成为的行规!
这一天临近中午,谢新与国建还是赖着不回家,小果对来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岳淑平笑着说,“您甭管了,待会我带他们和我们一块吃饭去,还能让他俩饿着?!”柴锅摊鸡蛋的香味让两个孩子直流口水,放了太多酱油与淀粉汁的稠稠的鸡蛋汤让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忘记了口羞与拘束,肉丝炒黄瓜片又脆又嫩……本以为两个孩子没多大饭量,等看到他们的吃相,绿帽子中年司机微微变了脸色,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小果一眼;妇女村干部虽然仍然面露笑意,但脸上却见出无奈与厌恶。小果仍然嘻嘻哈哈吃着烙饼喝着鸡蛋汤,脆嫩的炒黄瓜片被他嚼得有滋有味。两个孩子似乎也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于是开始变得拘谨起来!
五月底六月初,南坑终于被填平了。原先的芦苇荡与细竹林没有了踪影,原先南坑中间的那条直接通到南河的小路也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蓝天白云下平整的百亩耕地。此时,小果等人正在打点行装,马上就要撤走了。谢新与国建跟屁虫儿般地跟着他,甚至上厕所也要守在门口,小果哈哈地笑着,将简单地行囊捆绑在自行车的后架上。这个时候有人开始发动机器了,当竖立在挡风玻璃前的排气管子排出浓黑的烟后,机器马达开始欢快地叫了起来。村书记刘国成前来给众人送行道别,“两个月了,没白天没黑夜的干,辛苦你们了!以后有时间就过来坐坐喝杯水,不要客气哟!小果,干活是个好样的!路远不能天天回家,给你安排那样一个地方睡觉,对不住你呀!”小果嘻嘻哈哈地说,“没事,挺好的!我年纪轻,困了撂在床上就睡着了,耗子咬我脚趾头都不知道呢!”众人听着哈哈大笑,唯有谢新与国建笑不出来,他俩拉着小果的一双大手,想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快乐和气的平头小果,于是俩孩子眼里流出了依恋的泪水,继而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小孩子的眼泪是纯粹的真诚的,小果见俩孩子如此,心下难受,眼圈也竟自湿润了!他诚恳地仿佛朋友一般地说到,“好了,别哭了!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们的,你们以后也可以来找我呀!沿着潮白河大堤一直往南走,什么时候见到一座桥,就到我们庄儿了!到时候,我逮你们去逮螃蟹,好不好!”两个孩子轻轻点了点头。众人直送到无人看守的铁路道口,方才依依惜别。谢新与国建注视着欢叫着的两台推土机和骑着自行车渐渐远去的小果,久久不愿离去!
新屯村重又恢复了宁静,唯有火车的呜呜的汽笛声时常在村子的上空回旋。让书记刘国成说着了,这没有了推土机发动机“噪音”的静夜,竟然变得空落落的,有人反倒又睡不着觉了!
(四十)如鱼得水,谢远在老家幸福的生活
1975年7月,放暑假的谢远回到了新屯村,谢天祥家的院子里忽然热闹了许多。谢远用平常的声音问候爷爷奶奶,谢天祥的眼睛笑眯眯地回答着“好,好!”,边用手胡虏着修剪得整齐的小平寸头儿,奶奶李玉容却只是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时谢天祥提醒谢远道,“你奶奶耳朵背,小声儿说话听不见,你得大点儿声儿才行!”于是谢远便将声音提高了“八度”问候奶奶李玉容道,“奶奶好!”李玉容本就细小的眼睛此时竟笑眯成了一条缝儿,她连连回答道“好,好!远儿回来了,好,好!”从此谢远和奶奶李玉容说话,便像别人一样将声音提高了“八度”!
刚到新屯村的谢远本已对这个院子十分熟悉,没有经过任何油漆的门窗尤其是那两扇院门让他感觉到亲切。院子刚落成那会儿,这两扇院门成了他的玩具,他爬上他的顶端在那里左顾右盼,那种居高临下视野“广阔”感觉让他心生愉快;他一只脚踹在门楼儿的砖墙上让门扇转起来更是让他高兴得“嗝嗝嗝”地乐个不停,就这样他能玩上很长时间。如今已经十三四岁的谢远对于门扇的快乐还记忆犹新,但依他现在的身高与体重已经不再适合再在门扇上荡悠悠了。这时候,他发现西厢房的墙上立了部木梯子,他眼前一亮便蹬着梯子上了西厢房!那西厢房与正房不同,正房是华北地区典型的木梁结构的建筑,有柁有檩有“人”字型的屋脊,这样的结构便于雨雪之后在屋顶上不存留从而不渗漏,西厢房则是檩条与足够粗细结实的木棒混搭而成,没有木柁而只是一面几乎没有倾斜度的平平的房顶,这样的的屋顶可以晾晒些东西,比如需要晾干的花生、瓜子或是红薯干什么的,但在谢远眼里,这里却了顶好的玩愉之所。
在厢房的屋顶上,他要么躺在那里闭着眼睛,透过眼皮去感受太阳,那时眼皮变得薄而近乎透明,即便是紧闭双眼,也能感受到太阳的光芒与火热。要么他站在房顶上,挥动着一头绑有一块红布条的长竹竿,将院子边杨树、榆树、槐树上的雀儿吓得纷纷惊叫着逃走,就连知了也暂时安静了下来,停止了噪叫。他从小生活在京城中,只偶尔在居住的大杂院旁边的树上听到几声断断续续的蝉鸣,他听惯了或尖锐或和善的汽车喇叭声,但回到新屯村便几乎听不到那代表城市的大大小小汽车的声音,他从一大早便在朦朦胧胧中听到鸟雀的“叽叽叽叽”地鸣叫,于是他在快乐中醒来。太阳逐渐升高之后,那代表着农村的蝉鸣便铺天盖地地响了起来,在午休的时候,那声音便成为了一种“噪音”,一波一波绵绵长长地传入耳中,吵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谢远心中略恼,但转而便笑了起来,他便想着法儿对付这讨厌的东西。他找来一段“马尾”,那东西比人的头发粗硬而又有韧性,他把它系在长竹竿的一头儿,再系上一个活扣儿,他将那物件轻轻地慢慢地靠近那已经被他发现地高高地趴在树枝上叫得正欢的“知了”,这时候,或许是发现了这个离它越来越近的物件儿,知了展翅欲飞,然而晚了,它飞不走了,马尾系成的活扣儿将它箍得越来越紧,于是知了只有束手就擒。对于谢远来说,这种逮知了的法子刚开始时新鲜刺激,他先看好知了的确切位置,然后小心谨慎地用马尾系成的活扣儿套过去,似乎也只有那样才有可能成功套住它。这个法子对于低矮一些树枝上的目标有用,将其抓住的机会要大一些,而一旦树枝高了,便常常是竹竿子将要伸过去“布局”时,竟被知了识破而惊得怪叫着飞走了!谢远于是又想了一个法子,这一回他在竹竿的细端绑结实了一个粗铁丝折成的成年人拳头大小的圆环,他将这个圆环上粘足了蜘蛛网,这样就做成了一个“粘性”十足的“网”。谢远举着这个宝贝儿先在自家院子旁边的树上找目标练手儿,继而在这个村子的大街小巷里举着竹竿招摇过市。谢远、国柱带着谢新、国建满村子转,所到之处,众知了纷纷偃旗息鼓,它们好像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于是便“好汉不吃眼前亏”,等到这小哥儿四个走过去了,它们就“变本加厉”地继续叫着闹着响成一片。谢远心中暗道,“好小子,想跟老子打游击战,你们也配!”于是他们便时常杀它个“回马枪”,居然收获不小!
有了胜利果实,他们自有处置的办法,他们会将这东西三个五个串在铁签子上放到火上烧烤,等到烤出了糊香的味道便放在嘴里狼吞虎咽地咀嚼之后吃下去。不需要盐,更不需要其它佐料,那烧烤的知了确是极香脆!
(四十一)
或许是因为绵羊毛长味道重的缘故,谢家人几乎从来没有养过绵羊,他们养的都是山羊。这种羊长着两只犄角,那是他们用来防御或攻击敌人的工具。这种羊没有长尾巴,所以拉过小黑药丸似的羊屎蛋儿之后屁股那里仍然保持清洁,这就应该是它们比大尾巴绵羊体味儿轻的原因。谢天祥家的羊平时就用一根铁链拴着,另一头有一根拇指粗细的长铁钎子,将铁钎插在有嫩草的地方任其自食或趴在地上高高地扬起羊头,警惕地盯视着前方,这种一般不闹毛病,而一旦生了病,那颗高傲的羊头便低下或干脆躺在了地上。它们对于外界的戒心要甚于较为温和的绵羊,并且反应灵敏奔跑速度快,有着比绵羊厉害得多的野性,我们甚至可以称之为“生猛”。
打从谢远回到新屯的那天起,这一白一灰两只山羊便用更为警惕地眼睛关注周围的人和物,竖起两只耳朵谛听周围的动静。而这一切,几只半大的小羊竟是浑然不知,依旧围着自己的爹妈“咩咩咩”地叫着跑动着,有时跑得远了,灰羊连声“咩咩”地叫它,似乎在召唤或是呵斥,那跑远的小山羊急忙停下来,它似乎还没有被它爹这么严厉地喝骂过,于是“咩咩”叫了两声便轻跑了回来,凑近它妈妈白山羊旁边寻求温暖。
谢远骑羊娱乐谢家人都知道,因为怕他被愤怒的山羊用犄角顶伤,所以爸爸谢明乾、妈妈钱凤英几乎每次都是千叮咛万嘱咐,“别骑羊,别拿羊当娱乐工具!那山羊是不愿意被压上重物满世界跑的家畜,它们习惯了自由自在地吃草,到头来为人贡献自己的身体,羊肉、羊皮、羊头、羊骨头,就连女孩子玩的‘羊拐’不也是羊身上的出产吗?这就够了!别再去招惹它们去了,啊?!”
但谢远对羊似乎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或者说是征服欲。有一次他回新屯村来,骑上了一只大肚子母羊,他不知道那是一只怀着羊羔的,只是见它别的羊“肥了些”且行动略显迟缓,他便揭开细铁链骑了上去。那母羊被惊得挣扎反抗向前窜动希求摆脱掉这个“魔王”的纠缠,谢远则仿佛骑上了高头大马一般紧握着羊犄角并夹紧双腿,叫着笑着骑在母羊身上。这一切被不远处的公羊看在眼里,它疼在心上,双眼血红,愤怒地“咩咩”叫着,并用大力欲冲过来帮助“老婆”,无耐被深深插进土地里铁钎所羁绊,它便只有用愤怒地叫声来帮忙!这时,收工回来的二姑谢明月看到了这一幕,她飞跑过来,大声呼叫道,“谢远,快下来,下来!那只羊快下羊羔了,那只羊快下羊羔了!”正玩得高兴的谢远听到姑姑的呼喊愣了一下,随即跃下羊背,松了紧握住羊犄角的手!他意识到自己这回真的闯祸了,于是不敢直接回家,直到薄暮时分,太阳只剩下半张脸的时候,他才磨蹭到家门口。那时村里的兽医已经被请了来,在他的帮助下,母羊顺利产下三只小羊羔,而母羊则因为惊吓愤怒体力透支而躺在铺了麦秸的地上长长地喘着气!
这一白一灰两只成年山羊大约因为遗传基因的缘故,它们见到谢远的影子便陡然绷紧了身体如临大敌。有情众生大约都是讲究尊严的,正如俗话说的,“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这山羊也是如此。人家在那里规规矩矩严严肃肃地吃草长肉,不愿受人打扰!但谢远常在傍晚将羊牵回家的时候有一股骑上羊背的冲动,但这两只成年羊常常是飞快地往家里“逃”去。有一次,一不小心,灰羊挣脱了谢远,竟自带着长长的一段细铁链子往家飞奔而去,谢远童心大起一路追去,看看追上,他便用脚将铁链子踩踏住,没有想到,情急之下这灰公山羊竟使出了祖宗遗传给它的窜山越岭的生猛劲头儿,一下将脚已踩在拴羊细铁链子上的谢远带得摔倒在地,摔得屁股生疼。还有一次,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这只灰公山羊,低下头将两只尖锐的犄角冲着谢远猛冲过来,亏得谢远手中有根木头棍子,要不然非吃灰公山羊的亏不可!
(四十二)
虽然西厢房是平顶的,但却也有两米高矮,站在平平的房顶上,越过院墙可以远望到南河边的一带含烟的白杨的树冠。这时,南坑已经填平了,一层薄纱般的轻雾在百亩平整的土地上飘飘的缓缓地移动着。这一年的夏天虽然闷热,但每天的早晨或在雷声隆隆低下数滴雨点过后,还是能够感觉到空气中溢满了湿乎乎的泥土的气息。有南坑和它里面的积水的时候,常能听到青蛙的大声的鸣叫,与癞蛤蟆的闷声低鸣,如今却有蝈蝈的声音从或东或西的耕地里传过来,那声音饱满而圆润,这便吸引了谢远寻着声音去抓蝈蝈,但他却常常是空手而归,那东西虽小却不容易被抓到,反倒是蚂蚱和蜻蜓更容易逮些。暑热而少雨,空气仿佛干透的柴草一般划根火柴都能将其点燃。但每到了太阳平西的时候,新屯的街道上便有成群的蜻蜓,衬着降下来的晚凉疯狂地舞蹈,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这时不论男孩女孩甚至于成年人,举着大扫帚去拍,谢远等人岂能错过?!女孩子捉蜻蜓大多是娱乐,捉到之后捏着翅膀研究欣赏一番便松手放了,男孩子们则既要娱乐又要实惠,拍蜻蜓的过程令他们兴奋得身心愉悦,而将捉到的蜻蜓烤了来吃则让他们有一种收获的快感。相比较而言,蚂蚱却要少一些更难逮一些,但夏天的蚂蚱青绿硕大,比之蜻蜓抑或是秋天的蚂蚱要好吃得多,谢远便时常出现在庄稼地头寻觅这绿色的目标。
谢远其实更愿意逮麻雀人们常称其为“老家贼”的鸟。他拿家里的一张竹编的“筛子”倒扣在院子当中,拿一把棒子粒儿撒在其中,再拿一截木棍儿将竹筛子支起来,在木棍儿着地的那头系上一根细绳子,这一切都准备好之后,谢远坐在堂屋门口的阴影里手中握着细绳子的一头耐心地等候。那小东西嗅觉咋不咋地谢远不清楚,但他知道它目力极好,虽赶不上高空中的鹰能够捕捉到地面草丛中的野兔的那般犀利刁钻的目光,但哪里有食物在它们快速飞行的过程中就能感知得到,那谢远布局中的玉米粒儿自然也是逃不脱它们的目光。不一会儿便有两三只麻雀“叽叽”叫着落在了院子里,它们或是远处空地上雀跃着,或站在桃树的枝叶间冷眼静观,看到没有危险,它们便放低了声音往前凑,这时它们还要再仔细认真地确认一下,于是它们忍住了眼瞧着到嘴的食物的诱惑,两只细细的脚爪站在那里,小小的脑袋左顾右盼着,这时它们安静了下来,没有了“叽叽喳喳”的叫声。这时周围静极了,能听到树叶被风出动发出的“沙沙”声……这样大约过了十秒钟,一只麻雀终于忍不住跃了进去,对着一粒食物下了一嘴,然后又叫了两声。谢远看打仗的电影看得多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探地雷的敌人工兵或是小股敌人的先遣部队,“这个时候可是不能打草惊蛇!这个时候拉动绳子常常是一无所获,敌人正处在高度戒备状态!再耐心一点,再等一小会儿,会有结果的!”谢远冷静地在堂屋的阴影里注视着那只细眼儿竹编筛子和它下面的麻雀。旁边的两只麻雀仿佛确认了自己是安全的,到那里吃点“点心”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便也斗身跃入其中。这时候,谢远还是不拉动绳子,这个时候拉动绳子成功率最多有三分之一,因为这个时候麻雀吃食还没有进入到“忘我”的状态!待到三只进入了包围圈的猎物你一粒我一粒,边吃边兴奋得“叽叽”欢叫着时候,就在这时,谢远猛地拉动了手中的细绳,木棍被突然抽走,“偌大”的筛子忽悠一下平倒了下来!谢新比谢远还着急地奔了过去。
谢远回新屯村之前,好友罗常友送给他一把牛筋黄花梨弹弓。比起谢新、国建的粗铁丝折成的小玩意儿一样的橡皮筋弹弓,谢远的牛筋弹弓于朴拙中见出典雅与奢华,谢新常拿在手里端详玩味,但他力气小还不能将牛筋的力道发挥出来,后来便只得作罢。谢远在西厢房的屋顶上可不只是欣赏景物,他口袋里装了半口袋儿个头均匀的小石子儿,他站在屋顶上向树枝上搜索着雀鸟的踪迹,不时地举起弹弓闭上一只眼向目标瞄准然后发射出去,这样常常是惊得满树的鸟雀扑扑啦啦一齐抖翅飞走!大约发射二十次能将一只弱的或幼的吓得跌下枝头,发射三十次能碰巧射下一只来,尽管如此,谢远仍然精神抖擞,握着弹弓仰着脖子寻找目标。这样玩厌了,谢远、国柱两大大孩子便带着谢新、国建两个还没有上学的小孩子,扛着长竹竿、拎着弹弓在新屯的大街小巷中转悠着寻找着目标,逮知了射麻雀让他们玩得不亦乐乎沉醉其中,无论有无收获。但说起来,最令他们着迷的还是晚间逮麻雀。
麻雀与燕子是华北地区离人最近的鸟类。燕子的窝常是堂而皇之地叼筑在人家正房的屋檐下,人们不去招惹它们,当然它们也不去招惹屋主人,每天早出晚归养儿育女享受天伦之乐,倒也悠哉自在;到了深秋时节,这种鸟便携家带口踏上了南巡之路到南方到暖和的地方去避寒过冬,等北方到了到了春暖花开时节它们再“叽叽喳喳”地叫着返回北方的家,屋主人看到这一家子闹闹哄哄的不但不恼反而心中美滋滋充满了喜悦与希望,毕竟河开冰消,春回大地,欣欣向荣,燕子在这个时候回来,主人能不高兴?!况且燕子是捕虫能手又天生顾家,所以北方人喜欢燕子甚至到了尊重的程度。与之相比,麻雀的名声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首先这麻雀不去自己叼材取料地做窝,而常是在房檐下瓦缝间寻找栖身之地,如果燕子住的是宫殿这麻雀则住的毛草房;再有这麻雀经常聚众偷吃人们晾晒的谷物粮食,等到人们发现驱赶它们的时候便一哄而散,“老家贼”的称呼便由此而来。或许还有别的不如人意处,所以人们对此种鸟经常是嗤之以鼻。其实麻雀的主要食物是蚂蚱、菜虫、玉米叶子上的蚜虫等害虫,而不是谷物或粮食。偏见害人哪!但与燕子相比,这种鸟类不懂得经营房地产却是事实。
晚饭过后,看看天黑透了——燕子归巢全家乐,雀儿晚回默无声!麻雀寄人篱下,所以只能静悄悄地默然无语地睡觉了,只有才孵化出的幼鸟儿偶尔发出轻微的“叽叽”声。这时候,这时候谢远、国柱带着谢新、国建,拿着一只长筒手电出了堂屋的门。白天,那麻雀再小心也会因为要回窝喂儿吃食而在自己的窝前徘徊,趁人不注意便进窝喂食,这一切被暗中关注的几个孩子给“侦察”到了,这时谢新、国建两个孩子再旁边“观战”,谢远、国柱则一个打着手电,一个爬上了窗台上,等双脚稳稳地踩实之后,谢远一只手抓牢屋檐儿的椽木,另一只手在国柱手电光柱的引导下探向雀巢。这时候,本就容易被惊吓的麻雀已经彻底被惊醒了,处于手电强光的照射之下,它感到了危险的到来,它想多门而出,什么老婆孩子全不要了,自己保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汉高帝刘邦在彭城兵败逃跑时不是数次把儿女踹下车去吗?但已然晚了,它那双目力极佳的眼睛被强光照定,它变成了一只瞎家雀儿,它只有窝在自己的毛草雀巢里任人把它紧紧抓住……自家屋檐下的掏完了,他们又兴奋地奔到国柱家,这里掏完了,他们又奔向“猪场”。猪场的麻雀确是警觉得多,他们又没有经过缜密“侦察”,当手电筒的强光在屋檐下扫过的时候,众麻雀在领头雀的带领下扑啦啦直冲入夜空中,似乎没有听到惊恐的鸣叫声,这种仿佛经过了训练一般迅捷有序忙而不乱地疾速有组织的撤退是谢远他们所没有想到的,他们睁着惊讶的眼睛半天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其实,在谢远与国柱看来,这夏天不是掏鸟雀的最佳时节。放寒假的时候,数九寒天下大雪的晚上,麻雀窝在暖暖乎乎的窝里不愿意动,强光照射它的双眼它又不能动,那才是掏马缺德最佳时间!那时候,别说它们只有领头雀,即便它们有警戒雀也可以有所收获。但玩心不等人,怎么可以等到冬天再下手?
(四十三)
在252医院做厨师工作的谢天祥有午休的习惯,早晨通常五点以前起床,中午若没有休息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在他的“示范”作用下,谢家人都有饭饭后小睡一会儿的习惯。谢远在京城里上学读书,那学校离家不远不近,他本可以回家吃饭午休,但因为腿脚不便的好友罗常友的缘故,他中午便在学校的凑合着吃点,然后就趴在课桌上睡觉。十多岁的孩子少有心事,想睡觉了,趴在那里几分钟就进入了睡眠状态,周围有同学打闹甚至敲桌子,他的梦里便有了轰隆隆的雷雨声。然而回到新屯村之后,随着知了的没完没了肆无忌惮地叫嚷和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叫,他午饭后要么被吵醒要么心中兴奋干脆没有了倦意。奶奶李玉容见他躺在炕上,便也心安地睡下休息了。他伺机蹑手蹑脚地开了堂屋的门,带好;又开了院门,带好,于是他就置身于外面的广阔世界中了;谢新则紧随其后,他俩一路走一路笑着,“远哥,今天咱们玩什么?”谢新问道,“要不咱们下河洗澡(游泳)去吧?!”谢新兴奋地建议道。等他们来到国柱家门口的时候,国柱、国建已经笑眯眯地双手抱膝,坐在树荫下等候多时了。
南河是一个令人陶醉的地方。挺拔的白杨树直直地伸向天空,树冠练成整齐的一片,将岸边小路遮成一道浓荫;而点缀其中的垂柳的几乎垂地的柳条,则仿佛妙龄女子的长长的如丝般的秀发,浓密而飘逸。火辣辣的太阳照在悄然流动的河面上,那河面上映出明亮的闪光,映衬着那几朵稀疏得若有若无的白云。这条河是“大跃进”的第二年,也就是1959年开挖,1962年挖成通水的,它打通了运河水系与潮白河水系,西面的北运河上游的水通过它缓缓地源源不断地流入潮白河里,那其中的鱼虾自然也就顺流而下,进入了潮白河。“有没有鱼逆水从潮白河中经过南河游入运河里的呢?”谢新如此问过爷爷,爷爷回答他说,“应该没有吧!大老远的从潮白河逆水游进运河,那不是累惨了!”但这一次,谢新却执拗得觉得,肯定有鱼(那种贪玩又勇敢的鱼)能从潮白河逆流游进运河,他做梦梦到过的。那是水量充足水位足够高的时候,平头小果带着他的弟弟,划了一只小船逆水从潮白河一路划入运河,而潮白河中的贪玩的鱼紧随船后,最终进入了运河!
铁路桥的西面百十米的地方,坡势和缓,河床亦宽阔平坦,那是新屯村孩子脱衣下河的地方。在那里已经有衣物胡乱地放在那里,谢新、国建欢叫着冲下缓坡,谢远、国柱紧随其后,急匆匆脱甩掉背心、裤衩,便急急扑入静静流淌着的河水之中。谢新、国建年龄尚小,虽喜欢水却不会游泳,他俩在靠近岸边的平平的河床上,双手支撑在硬硬的沙地上,,任由河水的浮力将小小的身体抬起来,这样的以手代足在浅滩中游弋着,小脑袋露出水面,河水从他们的嘴边淌过。太阳火辣辣地照射下来,脑袋瓜儿顶上有一丝灼热,而沉浸在水中的赤条条的身体则被一股流动着的清凉所包围。大自然带来炎热的同时,也给人们带来了解决办法,不是吗?
十三四岁的谢远与国柱则游向巨大的桥墩,那是善游者的乐园。圆柱形的桥墩下面是六菱形的基座,基座的上面极平整的台面,基座四周是深水区,据国柱说那里的水深至少有两米半,他那时一米六五的身材硬是探不到底!天旱少水时,基座裸露的台面距离水面至少有一米的距离,那时即使你水性再好,想要从一米高的水面跃上一米高的基座台面也是不可能的事。而多雨的年份,南河涨了水,水面淹没了台面,根本就看不到那平整的台面。那留存下来的印记显示,这条河涨水的最高位置竟在桥墩的三分之一处,那里比基座台面高两米。这一年的水势尚可,水面距离基座台面有一拳头高的距离,众善泳者纷纷游向桥墩,跃上基座台面,再从台面上跃入水中,这样循环往复乐此不疲。谢远在京城里的游泳池中学会了游泳,标准的蛙泳、仰泳与自由泳让旁边的孩子看得暗暗叫好心中称赞;而在谢远眼中,这群农村孩子的游泳简直是啥都不是!国柱的脑袋僵直地立在水面上不敢没入水中,双手爬抓着拍击着,用“狗刨式”扑通扑通击起了巨大的浪花,他居然还露出雪白的牙齿在那里笑!但国柱的一手“绝活儿”却令谢远赞叹不已,在深水区,国柱的脖子、脑袋和一双举出水面半尺高的手始终是保持不动地游出好远,国柱的双腿、双脚在水下蹬踩着,他能这样“走出”百十米远而露出水面的部位丝毫不变形走样,这手“踩水”的功夫是这群孩子中少有的。这应该得益于他喜欢水喜欢村前这条河,没事的时候随着老爹谢明华,扛着渔网、超子到河边逮鱼捕虾捞“壳蚌(贝)”,鱼虾他们和家人一起享受,“壳蚌”则凿开取肉给猪改善生活!其间他便时常地到深水中摸索玩乐,久而久之练就了这手绝活儿。还有一个河南古城村的一个小黑小子(人称小五)也引起了谢远的注意。这小五身材矮小,若在岸上他不大被人瞧得上眼,但到了水中,他竟似一条黑泥鳅,自由泳游得让谢远暗自称奇,“这农村还能有这样的游泳高手?!”这小五一入水中便真的如一条泥鳅,浑身溜滑灵巧上窜下跳,他憋上一口气能轻松游到河对岸。据说有一次小五大约消失了有十分钟,他是从基座台面上跃入水中后消失的。十分钟后没见小黑小子,众孩子傻了,议论到是不是扎猛子扎到河底出不来了?还不快回村叫人!正在这时候,大桥东面二三百米的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小黑脑袋,边还向这边挥手叫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众人方知自己虚惊了一场。这小五的潜水功夫在这河南河北是出了名的。有一次,他和一个胖壮的十八九岁的半大小伙吵嘴打架,他一头跃入河里,之后他笑嘻嘻地点首招呼那小伙道,“来,来,下来!陆上我承认我打不过你,但在这水里,你打得过我吗?吹牛逼那你!不服,你就下来,咱们在这里比划比划!”半大小伙血往上撞,甩了衣服进了河中,小五笑着将其诱入齐腰深的河水中,三下两下便将其放倒,然后伸手狠劲捏住那人的脖子,拼命往水里按下去,直到半大小伙咿咿呀呀地求饶认输方才止住。
(四十四)
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大约是从谋生而言的,山里有林木果子野鸡野兔等山珍,靠山难道要以捕鱼捞虾糊口不成?而水里有鱼鳖虾蟹,靠水难道要以山林果子为生不成?孩童的生长他们的娱乐玩耍似乎也是如此。新屯村的南坑没有是,细竹林与芦苇荡失去了踪影,但却新建百亩平整的耕地,有打通运河水系与潮白河水系的南河,有动脉血管一般的逶迤伸向远方的铁路以及飞架在南河之上的铁路桥,这还不够吗?这足够村里的孩子们玩耍娱乐的了!
这座1972年与这条铁路同时建成的铁路桥,逐渐成为了新屯村人出行的便捷通道,人们或步行或骑自行车通过铁路桥之后再走上三五分钟之后便进入古城村,而通往县城的柏油公路就出现在了眼前,再向西骑二十分钟的自行车就到了京东县城东面北运河上的东关大桥。谢远从京城回新屯村的时候,坐着红白相间的公交车到京东县城东关,然后往东前行动古城村,再北折过铁路桥而到达新屯村。据史料记载,这古城村原先确是一座城池,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封大将彭庞为渔阳郡太守,彭庞便将治所迁至当时的路县,当时的路县城就是现在古城村的位置。1970年代,在村子的东北尚有夯土地基存在,现今是否还有保存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古城村“因城而名村”是有据可查的。幅员辽阔的中华大地,又有多少有据可查的史料上有记载的地方?!
新屯村的男女老少都练就了一手功夫,那就是与火车和谐相处的功夫。远远的听见火车汽笛的鸣叫难道还要等它过去咱再过不成?没有的事,爷们儿照走不误!即便是骑着自行车也敢和火车比赛看谁先上桥,如果火车先上桥了,那没的说,您先请!可别让你携带起的骤风卷进车轮里而没了吃饭的家伙!如果让先上了桥,那火车也全然不顾地该咋开咋开,火车司机不会轻易不会因为避让桥上铁轨旁边小路上的行人而减速耽误时间,他们知道这行在铁路桥上的行人会自行避让的。果然,那行人在火车的威势下停了下来,胆小的骑车人将身体与车子躲进桥墩两侧的检修避险垛口里心惊胆颤地握紧铁桥粗厚的围栏同时抓牢了自行车直至手心出汗。那胆大的则仍旧骑坐在自行车座上,一只脚蹬牢差不多比拇指粗两倍的栏杆,一只手抓牢栏杆上方的横梁,另一只手抓牢自行车的车把,神态自若!也难怪新屯村人在铁桥上能如此地镇定自信,那时的火车速度慢,最高时速八十公里那就如同飞一样了!另外,这条铁路由南向北过了南河之后,即进入转向东北方向的弯道,弯道行驶,任何车辆都要减速慢行,火车自也不能例外;而从东北方向开过来的火车只有过了这个弯道才能加速前进,需要一段相当长的距离才能将速度提上去,那时早已过了南河铁桥了!
1990年代初期,从北京到兰州一千八百多公里,最快的特快69次要用近30个小时,而普快则要35个小时。1980年代中期,日本电视剧《姿三四郎》热播的时候,这条铁路开始了扩建工程,首先是将原先转弯的弧度尽可能变缓,另外又在原来路基的基础上扩建成双轨,之后没多久又变成了电气化。火车速度明显快了起来。原先镇定自若拿铁路桥当通道的新屯人便很少再打这里经过,毕竟性命攸关,岂可儿戏?!后来铁路桥设置“禁止通行”的标志并设置了铁丝网,再后来整条铁路被全部封闭了起来,新屯村东面高高扬起的无人看守的铁路道口也被改成了涵洞,至此,新屯村人与铁路“形同路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理睬,互不干涉,那份亲情与缘分从此灰飞烟灭!与此同时,随着工业化的阔步前行,北运河河段被严重污染,1980年代中后期,暑热时节,谢新所在的学校正在大运河边,坐在教室里上晚自习的时候,一股臭哄哄热哄哄的类似于下水道的气味源源不断地传进来,那是北运河被京城的排泄通惠河所严重污染的恶果。上游的北运河如此,从运河流向潮白河的通道南河岂能幸免?1970年代,南河上有行船撒网捕鱼的,十年的之后的1980年代中期便早已销声匿迹,新屯村及河南、河北各个村子里的孩子再也没有谁到这条河里去洗澡(游泳),原先时常出现在新屯人梦中的南河与铁路、铁路桥,到了1980年代中后期之后,无论老幼对它们都已没有了类似于热恋中的情侣一般的“感觉”!
但在1970年代中期,这里却是风轻云淡碧水蓝天,这里是新屯村中孩子们的乐园,南河是,铁路是,铁路桥也是。这座铁路桥总共有五个圆柱形的巨大的桥墩,与之相对应分别有五组检修避险垛口,这东西五组垛口仿佛铁桥的五组耳朵探出并附着在铁桥的两旁,每个垛口都有一扇可以拉开的门,将门拉开沿着铁梯便上到了桥墩上面,时常有孩子打开铁板门到桥墩上面去玩。铁桥的桥体是一道水泥钢筋浇筑成的倒“凹”形的巨大的过梁,它架放在两座桥墩之上,虽然过梁中间有几组立面挡路,但这又怎能挡得住他们。胆大的孩子一只脚踩在倒“凹”的一侧,另一只脚踩在另一侧,这样岔开腿能很快从这个桥墩到另一座桥墩。有的孩子则屁股坐在这一侧,双脚蹬踩在另一侧,双腿悬空,双手与双脚分别支撑身体也能从这座桥墩挪移到另一座桥墩之上。每座巨大桥墩的南北两侧附带有两架悬板,那是为了便于检修人员移动检视与维修用的,这两架悬板离水面要更近一些。谢远、国柱带着谢新与国建经常出现在这桥墩上面,时而上窜下跳,时而从这座桥墩快速移动到相邻的桥墩上去,河水从他们的身下淌过,好奇心伴随着快乐、惊险、刺激令他们陶醉其中,恐惧早已被他们抛到爪哇国。而火车经过时,大桥主梁被庞大的重物压在上发出强烈震颤与摇动,反倒更让他们心中兴奋。
这一天下起了雨,河面被雨滴击打的声音清脆悦耳,放眼望去,整个南河笼罩在蒙蒙烟雨之中。谢远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细细的尼龙线,这一头串上一根被弯成钩状的大针,另一头则系在一截两米长的竹竿之上,这便成了他的钓鱼杆儿。他用一个小玻璃瓶装了半瓶蚯蚓,在悬板上坐定之后,谢远将丝线往下放,直到打针与饵料没入水中。他双眼注视着丝线入水的地方不眨半下,丝线忽然动了一下,国建激动地喊了一声“咬钩了,咬钩了!”谢远下意识地疾速抬杆儿,结果做饵料的蚯蚓没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被弯成钩状的大针在那里晃动。国柱训斥道,“喊什么,喊什么?!那叫‘虚咬’懂不懂!是鱼在试探呢!你这一喊不是给鱼喊跑了!”国建吐了一下舌头不再作声。谢远宽容地说道,“没事,没事!玩嘛,还真想钓到大鱼不成?!”说完,他再次将串了蚯蚓的弯钩大针往河水中续下去。等到蚯蚓用光了,他们却连个鱼鳞也没有见到!
一天,在国柱的建议下,四个孩子从国柱家里拿了渔网超子连同塑料桶去南河中捕鱼。国柱选好了一处河边长有水草的水域,将细眼儿“粘网”从北往南下过去,然后再向西向北兜了一个圈子,他笑着说“这也叫‘布局’”。在这个圈子的西北方向空出一大块缺口,然户他指挥那三个孩子在此局的南侧水域击水玩闹,从而阻止上水的鱼往缺口处游出他们的包围圈。这样大约闹了有十多分钟,或许小有成果了。这时他让谢新、国建将该局的缺口守住,他和谢远拿着超子在水草中寻觅着……有了,只见国柱猛地将超子伸入水中然后又猛地往河岸上撩去,一条鲤鱼被掀到了岸上!“国建,快过去抓住它,别让它跑了!谢新,你守在那里别动!”这时,聪明的谢远学着国柱的样子,将手中的超子快速伸入水中,只不过他没有往上撩,而是疾速抬离水面,一条斤把重的鱼在超子里狂躁地跃动着。国柱急忙说道,“谢远,快上岸,快上岸,可别让它跳出来跑了!”这一次他们抓到了三条大鱼,粘网上粘住了小鲫瓜子之类的鱼足有小半脸盘。看来,贴饼子熬小鱼是吃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