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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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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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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东往事》连载

第五章 新屯纪事之四

(二十)白灰入到谢新眼,二五二军医紧急救

1972年春暖花开时节,在新屯村的东面开始修建大同到秦皇岛的铁路“大秦线”。位于一马平川的京东平原上的新屯村,早起的人们能看到,一轮红日升出地平线,然后跳离地面升入空中的壮观景象!而现在,高高的铁路路基却遮挡住了新屯村人的视线。不过,他们可以向东走上火车道,东南西北左顾右盼,更可以沿着铁道旁边路基边上的窄却坚实的小路往南走上南河上的铁路桥上,看河水悠悠流过,听火车汽笛划破天空,感受那幽幽的风吹来的清凉!在修建路基的时候,谢国柱、谢国建哥俩隔三差五就要到工地上去玩,他们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推土机的巨大的亮光闪闪的大铁铲,将白灰与黄土混合好的料土,一层一层铺推开来。他们同样用好奇的眼光看着压路机那比村里碾盘大几倍的巨大沉重的轮子滚过来开过去;而不时地拉着白灰、石籽儿等原材料的翻斗卡车同样让这哥俩浑身兴奋,原来还有这种不用人卸的车啊!只要那卡车司机动一下开关,那车厢便从前面高高地扬起来,后尾巴同时下沉,车厢后挡板随即打开,一整车的物料便哗啦啦倾泻而下!那干活的工人也全不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人,一天到晚土了吧唧的!他们个个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有人里面还穿着白衬衣,抽着白色的很好闻的烟卷儿,有个别的更有派,梳着大背头,穿着光亮的“皮”鞋,看得国柱与国建心生羡慕,“长大了,能像他们一样就好了!”

1973年秋天,大秦铁路已经通车了,但路基边还残留着白灰堆、碎石子等用剩下的材料,冒着白烟的火车风驰电掣地开过来的时候,那白灰便被飞扬了起来,所以人们见到火车过来时,都要停步避开白灰堆。

谢新从小就喜欢喝大孩子一起玩耍,一是因为和他们在一起谢新心里有一种可以依赖的安全感,二是因为大孩子点子多会玩!而因为同为谢氏族人,所以国柱、国建也视谢新为小弟弟,愿意带着他到处跑。早秋时节,,玉米秧子还是绿绿的,站在火车的路基望过去,就仿佛排列整齐的士兵,有时大哥国柱便拿着割草的镰刀下到田地里,砍到一颗棒子秧,然后将秸秆分成三节,这三个孩子就坐在铁轨上嚼着吮吸着里面的甜汁。其实,比这个还好吃的是甜高粱的细嫩的秸秆,那东西比南方的甘蔗不逊色,不过村里只种了一小片甜高粱,还时常有人看守,只有到了收获的时候,他们才能有机会一饱口福。就在他们嚼着甜秸秆的时候,忽然他们感到屁股底下震动了起来,同时传来了疾速响亮的汽笛声,“不好,火车开来了,快离开!”谢国柱边说边拉起谢新窜了出去!由于急促与慌张,他用力过猛,瘦小的谢新竟被他掼了出去,而摔落的地方,刚好是那残存的白灰堆!

(二十一)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52医院的前身是林彪指挥的东北野战军的战地医院,等到1948年末开打平津战役的时候,这所野战医院便随军进入北平东面潮白河东岸的燕郊,紧挨着林彪设在京东县宋庄的指挥部。1948年底,东北野战军进入华北地区,在河北的张家口一带歼灭了傅作义的嫡系部队国民党35军;1949年1月,在花费了29个小时拿下天津城区之后,傅作义被剪除了羽翼与退路,最后他选择的投诚!北平和平解放之后,东北野战军继续南下追击国民党军,而这个战地医院却留驻在了京东县城。1950年代中期,谢天祥被推荐到了这所医院做厨师。

在谢新出事之后,携家人便急如星火地流着泪将这个孩子送到了这所医院。眼科主任是个五十开外的戴着眼镜的女军医郝大夫,她肤色白皙却面沉似水,相貌端庄却透露出坚毅、自信与果敢。在部队医院工作多年,再重的伤员她都见识过,再重的病号她都治疗过,所以当见到已经哭得哑了嗓子,面上仍有白石灰的印记,双目红肿而紧闭的谢新的时候,她便镇定而简短地吩咐助理和护士,“清洗!”

白色的石灰已经进入了鼻腔、口腔与咽喉,一个中年护士熟练用药棉浸了清水或酒精,轮番地仔细地擦拭着,挣扎哭喊的谢新被一股清凉所包围,灼痛感随即减轻,于是渐渐地止住了撕心裂肺的哭叫,旁边的妈妈岳淑平的啜泣声也渐渐平息了下来,但她仍旧不时地大滴地流出眼泪来,她为儿子的遭遇与痛楚而心疼不已!这谢新生下来便缺吃少喝,那比面糊糊强不了多少的那个时代的“代乳粉”,被用水泄开后和成糊糊状,然后用手指抹进孩子的嘴里;如果连这种东西都吃不上,便只有自己将食物嚼成糊糊状之后再抹进孩子的嘴里,对于缺奶的谢新来说,最好的吃食是那产过子后被挤出的母羊的羊奶!就这样,这个生下来六斤重的孩子还是渐渐地长大了!可谁曾想到,这孩子生命中居然还有这一劫,还要遭受如此的伤痛与折磨!

此时的谢新依旧紧紧地闭着红肿如桃子般的双眼,说什么也不睁开,护士门急得没有办法!郝医生说了,就是撬也要撬开他的双眼,眼睛里的杂物本就对眼睛有伤害,时间长了,如果再和眼泪混合发生化学反应,那后果将极其严重,那将不是视力减弱的问题,那将是失明是摘除眼球的后果!岳淑平闻讯忽然冷静了下来,她要挽救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上午还好端端乐呵呵的,他怎么就受到如此糟践?!于是她将孩子双手横抱在胸前,挂满泪花的脸贴着孩子的胸口,柔声说道,“新哪,新哪,妈的好孩子!乖啊!咱们来爷爷的医院看病了,你得睁开眼睛!眼睛疼是不是!新哪,妈妈的心肝哟,妈知道你眼睛疼,那你就更得睁开眼睛了!知道吗,你眼睛里进去脏东西了,医生护士要给你治疗,要给你清洗眼睛,把那些脏东西弄出来,知道吗?弄出来就不疼了,就好了!好孩子,睁开眼,好孩子,睁开眼!乖,睁开眼啊!”

幼小的谢新被灼痛包围着,火辣辣的双目紧闭着,惊魂的火车汽笛声突然在耳边响起,他被国柱大哥一把镐了起来又被猛地摜了出去!从来都是乐呵呵的国柱大哥怎么会将自己摔出去,这是怎么了?然而紧跟着,他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脸被面粉似的白色粉末包围了,他感到那东西糊住了自己的眼睛、鼻子与嘴巴,进而一阵剧烈的灼痛从眼睛里生了出来!嘴巴同时感觉到了拿东西的辛辣与苦涩,这时他感到了恐惧与无助,他仿佛奔跑在另一个世界里,那里是无边的黑暗与灼痛,他奋力挣扎着,他哭着喊着求救着,他多么想回到那安静又舒适的胎儿时期,那是以个连接这前世与今生的时期,是一个充满安全感永远没有恐惧、伤害与袭扰的时期!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脚下、自己的身体忽然不再灼热,仿佛春雨一般的雨露在滋润着自己!他于是浑身一振,恐惧与无助离得远了,一个来自天籁的声音在呼唤着自己“新哪,乖啊,睁开眼睛,睁开眼睛!”那一刻,他的眼皮动了,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二十二)

每半个小时洗一次眼睛,每两个小时往眼睛里打一次针,三岁的谢新在接受着人生的第一次磨难与煎熬。眼科主任郝医生看见小病人谢新的病情一天天稳定了下来,不禁心中长出了一口气,这样小的孩子如果真的被摘除了眼球两眼变成了凹陷进去的黑洞,抑或是失明了,对孩子来说,对孩子的家人来说,那将是天大的不幸;而在一个医生来说,却将是内心的折磨与懊悔,何况这又是医院食堂谢天祥谢师傅的孙子,于是在她值班的时候,每次洗眼睛治疗以及每次往眼睛里打针,她几乎都要在旁边盯着看着。

郝大夫如此,护士们则更是精心护理,闲下来的时候,她们会凑过来俯下身和谢新说上几句话,学着妈妈的口气和他说着话,“新哪,好点了吗?眼睛还疼吗?”边说边用手轻抚着谢新的脸颊。其中一个叫李晓梅的漂亮护士,更是对谢新关爱有加,她会将瘦小的谢新抱在怀中,用她那白皙的脸颊及红润的双唇,在孩子的脸上爱抚着,她甜润的声音、温柔的抚弄在尚未恢复视力的谢新的心里产生出一股极甜蜜的感觉!谁又能相信,在一个年仅三岁的男童的内心深处,一个作为男性的性别意识就这样被悄然唤醒了!那天,当晓梅一只手环抱着谢新,一只手抓着谢新的手,让它去抚摸自己的光滑娇嫩的面颊的时候,谢新感觉到了一股香甜的令他不好意思又使他心醉气息扑面而来时候,孩子的嘴里蹦出了一句稚嫩的京腔“真滑溜儿!”同时又将口唇贴在晓梅的俏脸上久久地不愿离开!晓梅护士听到这句小孩子发自内心的夸奖禁不住脸上一红……

病人与医护人员建立起融洽的相互信任的医患关系之后,医护人员的气场便会和患者的气场相融相合,那注入病人身体里的针药便迅急而高效地发挥出作用,这便是现代人所倡导的心理治疗与药物治疗相结合的,一种治疗方法。而在那个时代的解放军252医院,医护人员与患者都不知道不懂得何为心理治疗,更不懂得心理治疗与药物治疗相结合的治疗方法,但他们却在“爱”的促使下,不自觉地运用着心理疗法,不自觉地执行着心理与药物相结合的治疗方案!在那个医疗条件远不如现在的情况下,在那个一包自家生产的大枣,就能令医护人员感动得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的年代,病患人员还是能够顺利的痊愈出院的根本原因在于有这种“爱”存在!

谢新的眼睛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布,已经不用再清洗了,只是每天还要打针吃药与观察,他可以好好地吃饭了。医院食堂的饭菜比家里的好吃的多了!早晨他可以吃到炸油饼、煮鸡蛋和白米粥;中午,他可以吃到不掺小米的白米饭和肉炒菜或是香喷喷的猪肉馅包子;晚上,他可以吃到白馒头、花卷和面片汤,看着他美滋滋狂热的吃相,那挂在腮边的米饭粒儿被揉进自己的嘴巴里,妈妈岳淑平心里美滋滋的然而又极不是滋味!现在我们衣食无忧,肉蛋鱼布满桌!现在我们愁的是,不知道下顿饭该吃点什么想吃点什么,过盛的物质供应让我们没了胃口倒了胃口!然而,在那个缺吃好喝能吃上肉炒菜与白米饭便“美上了天跟过年似的!”的年代,小谢新就是那么容易满足,就是那么容易地被快乐包围了起来!看着瘦小的儿子忘记了伤痛而大口大口地香甜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她便禁不住的眼睛又湿润了!

(二十三)哟哟鹿鸣,食野之萍

郝大夫名叫郝鹿鸣,辽宁沈阳,辽沈战役之后,刚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她便投身到东北野战军的战地医院做了一名医生。她丈夫周正是252医院的政委,原是东北野战军的一个团的政委,就在1948年底围歼傅作义的嫡系国民党35军的战斗中,周正负了重伤,之后便在这所野战医院治疗养伤,痊愈之后便被安排在了这所医院工作。

作为东北野战军的一名团级干部,周正对于林彪、聂荣臻等将领的敬慕与爱戴溢于言表。在全院召开的大会小会上,他动辄林总如何如何,聂总如何如何;在林彪大红大紫作为副统帅的时候,大家都用敬慕的眼光看周正;1971年“九一三事件”发生后,林彪成了反党反革命反毛主席的叛国贼,人们看待周正的眼光发生了一百八十度逆转!周正虽然仍是挺着腰板儿走路,心想难道因为林彪成了反革命叛国贼我就是反革命、叛国贼了不成?难道林彪以前指挥辽沈、平津战役为解放全中国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副统帅的历史就不存在了就被一笔勾销了?!但这个曾经当众宣称自己是林彪的战士的周正,在“九一三”事件十天之后,便被医院革委会宣布“停止反省”;又过了十天,周正被正式撤销了医院政委的职务!

作为周正妻子的郝鹿鸣原本是爱说爱笑的,东北姑娘的热情与豪放在她身上一览无遗。但“九一三”事件凡是发生之后,林彪被定性为反党反毛主席、叛国贼之后,她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她知道丈夫以作为林彪的部下参加过白山黑水的无数次战斗,也参加了辽沈、平津战役,追打过国民党反动派,对此他深以为荣,郝鹿鸣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但如今作为副统帅的林彪出事了,他叛国投敌,反党反毛主席,最终折戟沉沙,现在,医院革委会能放过周正吗?她预感到了灾祸的降临,而丈夫周正还像个没事人似的该干嘛干嘛!郝鹿鸣的语感成了现实,周正先是被停止反省,紧接着被撤职。郝鹿鸣听说,革委会里曾有人建议撤销周正的军籍,但呼应者了了后来竟自作罢。周正最终成了医院的清洁工,他先是在普通病区打扫卫生,过道、厕所这些地方专门由他打扫,病房则由根正苗红政审合格的员工打扫;然而这样过了没有多久,周正又被调到产染病区打扫卫生,如今他整天一言不发低眉顺眼,医生护士走过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常常突然停住话头作掩鼻状快步从他身边走过。有一次,一个新来的年轻护士竟然公开呵斥这个白毛儿老头道,“厕所你是怎么打扫的,怎么总那么脏、臭?!”旁边一个中年护士连忙将她拉走,并冲着周正摆摆手让他休息去吧。

背后对周正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者比比皆是不说,在252医院,谁也不敢和这个头发花白、微微驼了背的“林彪的部下”说话更甭说聊天,这要是让人瞧见了和周正聊天报告给医院革委会,那后果将是很严重的。而作为周正的妻子,郝鹿鸣和周正朝夕相处,自是也被人背后指指点点评头品足,好在她的医术在这所医院被公认是一流的,她是眼科方面的专家,老年白内障手术是她的特长,那些部队的老干部在恢复了光明之后对这个医生赞不绝口!但自此郝鹿鸣的脸上没有了笑容,没有了是爽朗的大笑,她的脸总是冷若冰霜到板着!

(二十四)

谢天祥作为一名1950年代中期即入院工作的职工,对医院的事还是有所耳闻的,周正政委待人随和、作风硬朗在252医院是有名的。据说在野战军在往关内开进的途中,部队要乘一段火车,在如狼似虎的战士们快速登上火车车厢的时候,旁边一个地方人员说着怪话,“这哪里像是子弟兵哪,和那些逃跑的国民党兵有什么区别?!”政委周正听到这样的怪话,强压住怒气,但他的那张脸却唰的一下子拉了下来,他极严厉地对那个人说道,“我说老乡,你以为这支部队是逃跑吗?是抢着去赴宴吃酒席吗?我告诉你,他们是上前线,追击国民党反动派!他们若是迟到了,老百姓就得多流血,这些战士们也得多流血!”说得那个地方人员哑口无言,灰溜溜地站到了一边!

周正的一日三餐基本都在医院解决,无论是他当政委的时候还是现在做清洁工。当政委那会儿,他来打饭,无论食堂窗口卖饭的师傅是哪一位都会满满地给他两勺子菜;现在可不一样了,他成了佟叛国贼林彪有关联的人,怎么能再像从前一样呢?在食堂卖饭的窗口,只有那个慈眉善目的谢天祥态度温和,虽然再不敢称呼他周政委,但那个人的眼光中没有躲避,更没有歧视与怨恨,打菜的时候,勺子照旧狠狠地伸到菜盆中舀足菜后悉数倒入他饭盒里,这让周正心里充满了感激!他从小投身革命,在战火中接受洗礼接受党的教育!他自觉没有欺辱过任何人,在他的头脑中就没有“欺辱人”这个概念存在,包括对投降的国民党士兵,也包括当年的日本兵,他都能以礼相待!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被如此对待?!人们看他的眼神,让他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被划分到另类份子中的周正,在他看到了正常的没有鄙视的目光的那一刻,他心中充满的喜悦与希望!

1972年春节,医院里能回家的病人都回家了,医护人员也只有几个人在值班聊天,那天傍晚看来没人打饭了,谢天祥便欲收拾下班回家过春节,正在这个时候,周正拿着饭盒出现在窗口,谢天祥接过饭盒,问也白问便悉数将饺子倒入其中,在递给周正饭盒的时候他随口说道,“这人哪,保不齐什么时候交了霉运,但挺一挺也就过去了!哪有都那么顺风顺水的!”没名没姓没有称呼,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自顾自地唠叨着,但周正听到了,周正切切实实地听到了,他的心里忽然快乐了起来,希望如同他宿舍中的炉火一般在心中燃烧!他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这样以水代酒就着饺子有滋有味地吃了顿年夜饭!

1979年的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辆军用吉普车悄然开进了新屯村停在了谢天祥家的院门口,谢新等一帮孩子迅速围拢了过来。车上下来了一堆双鬓斑白的老夫妻,谢新一下子认出了他揭掉厚厚的纱布之后看到的那个面孔,他大声的叫道,“郝医生,郝奶奶!”……他们正是周正与郝鹿鸣!劫难已经过去,他们听到了阵阵传来的鞭炮声!

(二十五)做忠实听众,问君哪来的疑问

1970年代中期,五十出头的谢天祥在夏天的傍晚,常是穿了一件圆领半袖的白色大背心,下身穿一件宽松得不能再宽松的黑松便裤,脚上是一双塑料凉鞋,坐在当院的板凳上,旁边放着一只白色带把儿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刚沏好的浓浓的茉莉花茶,手摇着蒲扇乘凉。爷爷谢天祥的这个仿佛雕塑一般印刻在是谢新的头脑中,融进了还是个孩子的血液里,即便他成年之后,这个形象也是萦绕在梦间挥之不去。

谢天祥因为在部队医院做厨师的缘故,皮肤白皙而有光泽,丝毫没有他这个年纪的农村老头的影子,尤其是那圆滚滚的白净光滑在夏天时常被露出来的大肚皮,每每谢新的小手轻抚过去时感觉像是抚在是玉璧之上,而每当他抚弄爷爷的白肚皮的时候,谢天祥总是嘿嘿笑着仿佛极享受的样子。谢天祥留着寸头,是现在所谓的那种平寸,老北京人称作“小平头”,因为毕竟到了五十开外的年纪,头发已然花白硬实而少了光泽。(现在到了五十开外的年纪的人,正是欢天喜地精神百倍的干事的时候,然而那个年代的农村到了这样的年龄,却已经是老眼昏花牙齿掉落,冬天常常是几个差不多年龄的老头,挤在背风朝阳的墙根下晒太阳!)谢新的一双小手就那么轻轻地从上面抚过去,有一种扎手的感觉,于是他叫出了声,谢天祥微笑着听任其抚弄,直到妈妈岳淑平看见叫了一声,“新,干嘛呢?!怎么敢摸爷爷的头!”谢天祥却笑着说,“没事,没事,我脑袋痒,让新帮我挠挠!”

中秋节过后,天气转凉,不用再在当院乘凉,可以安稳地盖上被子睡觉了。谢新打从两岁起便极愿意睡东屋爷爷奶奶的大炕,那时候二姑还没有出嫁,四叔、五叔都在读中学,晚上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甚是热闹,谢谢喜欢那种气氛,他常常很早便脱光了衣服钻进冰凉的被窝,躺在那里听大人们聊天,也听大灰狼来了故事。坐在旁边炕沿上的爷爷奶奶或是姑姑,总是不自觉将手伸进他的被窝里,在小搓衣板般的背上磨弄,就这样没一会便睡着了。被人挠背真是一件极美的享受,那是一种被爱的滋味,深深的爱倾注在手掌间,通过手掌传递给谢新,那磨砂发出的轻微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流淌,那是一只歌,一只一生一世埋藏在意识深处的甜美的歌!挠背让他看到了爱的深浅,深爱他的人他会很惬意舒适,一种温暖在心中升起,在他身心之中围绕流淌;而没有这种深爱的人,不但手法生疏并且粗暴应付不耐烦,他会有一种被虐待的感觉。我们大约听说过“一花一草皆现般若”,现在看,“般若”的智慧,又何尝没有隐藏在这样的挠背挠背之中?!有一天他看妈妈边喂猪边用一把梳子在猪的后背上梳着刷着,那猪便哼哼唧唧极享受地脑袋一上一下更加快速地吃着食槽里食物。连猪都知道被挠背是一种享受呀!谢新心里嘀咕着!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慢慢的,他养成了被挠背的习惯,只要一钻进被窝便后背乃至浑身刺痒!在家里有人给他挠,等读了高中上了大学,他还时常要求同宿舍的同学“依葫芦画瓢”,有性格柔和对脾气的便也满足他,即便现在还有人提到挠背的故事,他自己听到了,反而觉得脸红了!

谢天祥的一大乐事是坐在那里,边抽烟喝茶边跟谢新聊天说话抑或是讲故事,谢新是他的忠实听众,坐在对面似懂似不懂地静静地竖起耳朵闭起嘴巴听着,那故事便从谢天祥的嘴里源源不断地流淌了出来!

(二十六)

“民国二十八年发大水,那水淹了庄稼,填平了南坑。大当家的你大大伯,二当家的你二大伯,那时已经结婚有了孩子,他们的两个孩子叫大牛、二牛,这两个孩子就是在那次闹洪水的时候被洪水卷走淹死了!说来惨的很,这两个孩子的妈妈就是你大大伯、二大伯他们的两个媳妇,后来也先后和人跑了!

“他们的爸爸叫谢天辉,那是我的叔伯哥哥,在这之后也病倒了!原本好好的一大家子人,就这么散了,作为老家儿,你天辉爷爷心里承受的住吗?这种事放在谁身上谁又能扛得住呢!你说惨不惨呢?!我那哥哥得的是肺结核!现在这种病死不了人的,252医院就治好了不少这种病人!可那个时候,知道吗,新,那个年代得了这种病就如同被判了死刑!那时候你三伯明华差不多也就十来岁吧,专门在家伺候着,这样的维持了几年,可(这家)又遇到事了,你三伯好好的去县城东关卖菜,居然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我听说中医大夫告诫过我哥哥,千万不要着急生气,可小儿子被莫名其妙地抓走了失踪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他能不着急?!这后来没几天,我那老哥哥就没了!”

什么是发大水,什么是肺结核,什么是抓壮丁?这些在谢新的脑袋瓜儿中没有一丁点儿概念,但他却安静地听着,不插嘴,只是时不时地俯下身子拿着手中的一截小木棍儿,在地上画着什么。这种讲故事应该是一种类似于胎教的启蒙学习的一种形式,它在潜移默化中让孩子知道怎么去学习——不用有那么多问题,更不用提问题去打断别人,只需静静地倾听别人讲述,学会了“倾听”,总有一天,这些萦绕于脑际的所谓“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民国二十八年,应该是公历的1939年,发大水的时候,大牛二牛没了人影,大家都在找。那一年你三伯明华也才不过八九岁,他也跟着找。这时候天空又黑了下来,黑云压境,只见一整片的黑云顺着东南面的天空压了过来,而西北方向可以听到低沉的轰轰的声音!这后来大家才知道,那是洪水来了!这时候我还没有离开,站在南坑边叫着寻找着。忽然我旁边站着的你明华三伯脚底下一滑,骨碌一下滚到了南坑中,我见势不好,急忙扔了雨具,一下子跳了下去,又拽又拖最后从后面把他推了上来!还是他命大,没有被南坑龙王给收了去!这件事没别人知道,你明华三伯也没敢声张,家里已然出了那么大的事,大牛二牛双双被南坑龙王收了去,他也差点做了龙王的下酒菜,再让你天辉爷爷知道了这件事,不吉利呀!可打那以后,你明华三伯对我是敬重得不得了!他是个闷葫芦一样的人,谁好谁赖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咱们家盖这房的时候,他干起活来,比给自己家干活还有劲儿!”

(二十七)

“这打从你天辉爷爷没了之后,他们家就只剩了你大大伯(他大名叫谢明伯)和你二大伯(他叫谢明仲)老哥儿俩,那段时间,这哥儿俩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直到半年之后,不老屯的一个逃回来的国民党伤兵带话儿来说,你明华三伯被抓了壮丁之后,随着队伍往保定府那边去了,他没怎么的,他还活着!你大伯明伯、二伯明仲这才有了精神,干活也有了劲头儿,慢慢的家业像个家了!这新屯村老实人多,厚道人也不少,可那‘气人有,笑人无’不厚道的,也是大有人在!有人见这俩光棍儿又来了生机便给他们起了外号——大当家的、二当家的!你大伯明伯听了冒火来气,心里说这不明显笑我们没媳妇笑我们是光棍儿吗?这新屯村怎么有那么不厚道的人?!而你二大伯明仲却嘻嘻哈哈地觉得没什么,‘二当家的就二当家的吧!’看起来他还美滋滋的,就跟封了他个官儿似的!你说这人哪,真是不一样!是不是?”

这时候,谢天祥停住了话头,拍了拍谢新的头,微笑着问道,“新哪,爷爷说的都懂吗?”谢新忽闪着眼睛摇摇头又点点头,谢天祥乐了,他摇着蒲扇笑着说道,“不懂也没事,总有一天,你都会懂得的!”他接着往下说道……

“你明华三伯是1949年的春天回来的,他自己和我说是在傅作义的三十五军,北平和平解放后,他思家心切,便怀揣着五块袁大头和一张解放军发给的路条回来了!你明华三伯真是个命苦又命大的孩子,在那个战乱的年代,能够活着回来不容易呀!说他命苦那是因为他刚出了娘胎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因为这,他爸爸谢天辉从小看他就不顺眼,他有个姐姐叫谢明娟,照顾他护着他,这才慢慢长大了!他知道他爸爸看他黑眼,所以时常跑到咱们家来玩!其实小孩子的感觉比大人要强的多,甭说是人,就是小猫小狗你对好它知道,它会跟在你屁股后面转;你对它不好,他看见你就会远远的躲开,这小孩子呀不是更是这样?!民国二十八年发大水,他们家出事,打从那之后,他爸爸才转而对他好了起来!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之后,他到县城的东关卖菜,谁也没招谁也没惹却被抓了壮丁,这一走就是四五年!这再后来,他爸爸我那叔伯哥哥就又急又气地病死了。”

白杨树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地飘动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半轮明月升上了天空,风变得清凉了。夜色渐浓,谢天祥弯腰凑近谢新问道,“新哪,困了吧,睡觉去吧!”谢新的眼睛变得迷蒙了起来,他的头脑中懵懵懂懂地涌动着万顷波涛,一个声音在那里想起,“民国二十八年,民国二十八年,发大水,发大水……”

(二十八)

在谢天祥家的院子的东南角,有一株桃树,每年春暖花开时节,都开得满枝满树的粉红色的桃花;在东南院墙的外面,是一株极粗壮挺拔的槐树,这棵槐树给是比这个院落还要长不少岁,当初修建院墙的时候,有人看它碍事,便欲把它给砍了,但谢天祥却及时地冲了过来给拦住了,他说这棵槐树长这么高壮不容易,以后还会更粗更壮,那时候外面就可以承接它的阴凉了!有从燕郊那边过来卖豆腐丝的老者从门前经过,煞有介事地说,“前槐后柳,风水好!这户人家要出贵人了啊!”谢天祥听说后,没有说什么。1975年开春时节,院子里有粉红色的桃花与轻舞的小蜜蜂,墙外有这棵挺拔的结满白色槐花儿的槐树,桃花味道清轻,槐花儿阵阵飘香,谢新与国柱、国建兄弟两个,早就馋涎欲滴,于是乘人不备,年长的国柱便“噌噌”地上了树,骑在树枝上,大把大把地撸着白玉般的槐树花儿往口中塞去!过后,再将那花儿塞满上衣和裤子口袋,哧溜溜下树给谢新与国建分享。这个院子的西墙外有数棵白杨连同两棵榆树,这个时节,那榆树的枝条上结满了榆树钱儿。那个时候的污染少(夏日的雨后,能看到京西与京北的那黛色带状的山的轮廓),这些榆钱儿虽没有那槐花儿在口中嚼得香甜但依然受到孩子们的欢迎,并且这榆树钱儿似乎更受到大人们的欢迎,小脚奶奶李玉容每到这个时节,便在树下转悠,用那一头绑了一根弯成钩状的粗铁丝去将榆树的长满榆钱儿细枝条勾折下来,然后将那它和棒子面和在一起做成窝头或是贴饼子,或者干脆直接上锅蒸熟做成榆钱儿饭。那种吃法现在难得找到了,现在被污染了的榆钱儿和棒子面和在一起做出来的窝头、贴饼子抑或是榆钱儿饭,你敢吃吗?

逢到谢天祥周日休息,虽然不用上班,但他依旧早晨五点钟超常起床,之后洗了把脸便奔了那一小片自留地。那里种着旱烟叶,厚实的大片的绿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摇摇晃晃仿佛兔子的大而厚实的耳朵。据说这东西喜旱不喜涝,一旦这一年雨水大了,即便秋后有了收成,那烟的味道也大大地失了水准。谢天祥在这一片烟叶上下了不小的功夫!农家肥对于它来说显得劲头儿小了些,而如果施了化肥呢这东西抽着就变了味道,他听人说麻渣或豆饼这两样东西,不论哪一样施将下去,种出来的旱烟就如同那个年代小孩子们喜欢的白馒头夹白糖一般可口香甜!于是他便托人弄了一蛇皮袋子豆饼,这种“高级”肥料被他悉数施在了为数不多的旱烟叶地里。这样,等到太阳丈把高了,他才回家吃饭。饭桌被挪到了掩映着阴凉的桃树下面,那时已是初夏时节,桃花、槐花儿以及榆钱儿等都已经相继盛开、谢尽,但依稀还可闻到威风时时送来的尚自留有余韵的丝丝缕缕的花香。见谢天祥坐在那里喝茶、抽烟,谢新便自然跑了过来,坐在他身边……

“你天辉爷爷的后事是你太爷爷——就是我的爸爸,他叫谢玉龙,帮着办理的,你想想,那时他们家就只有大当家的你大大伯、二当家的你二大伯,你三伯明华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不是?那个时候,咱们这个新屯谢家谁家有事都找你太爷给做‘知客’,他有威信哪!

“那时候你太爷已经有五十多岁了,但身子板依旧硬朗结实,还能挑挑儿到县城卖菜。他特别喜欢吃鱼,每次从县城回来,都要顺手买些回来,他自己开玩笑说他上辈子应该是猫,他该是猫托生的,要不怎么一看见鱼就留哈喇子呢!就这样,常常是卖的那几个菜钱都让他给换了鱼吃,有时还要倒搭几个!那时候县城东关有个小鱼市,那里卖鱼的都认识这个县城东新屯村的谢玉龙了!”说到这里,谢天祥嘿嘿笑了两声,然后他接着说道,“那时候没有南河,吃鱼就得到东关的鱼市去买。那时候有南河就好了!这南河呀是1959年开始挖的,直到1961年通水,足足用了三年时间,而这三年,正是三年遍布全国的自然灾害的年景,三年自然灾害哪,吃吃不上,喝喝不上,开春的时候,连树皮都给人揭了去吃了!你太爷哪里受过这个(罪)?!咱们家再怎么着也有三五十亩薄田呀!怎么可能为吃喝发愁?你太爷在这十里八村的,那是响当当的爷们儿!但那时大家都已经入了社,从低级社、到高级社,再到1958年大跃进后的人民公社,自己的自留地都没有了,再赶上那连续三年的灾年,真能俄死人哪!你太爷就是1961年没了的,遭罪呀,硬是把个大活人给饿死了!所以哪,新,现在还不觉得幸福,能吃饱饭不挨饿,怎么能说不幸福呢,是不是?你太爷临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天祥,我想吃口鱼,喝口鱼汤也行呀!’我说,‘爸,能等着,我一会儿就买回来给您做着吃!’可等我买了二斤小鱼儿回来,你太爷爷的身子都凉了!这临走也没能吃上一条小鱼儿!哎……”说到这里,谢天祥禁不住眼中湿润地长叹了了一声!

这时只听院门吱纽一声被打了开来,谢明华出现在了门口……

(二十九)

谢明华在谢天祥面前没有了拘谨,他轻松随意地坐在了放在的地上的方桌前面。他说他在旁边的菜园子里 ,需要一把铁锹,他于是就拐进了天祥大叔家,“我没想您在家,那今儿应该是礼拜(日)吧?这农村人天天要下地干活挣工分儿,没有什么礼拜休息一说儿,所以呀也不知道今儿是礼拜几!”边说他边转向谢新,右手轻轻地拍着谢新的脑袋问道,“新哪,眼睛好利落了吧!来,让三伯看看!哟,黑亮着呢,以后可得注意了,少到火车道那面去玩儿!国柱、国建这两个兔崽子,玩的都没边儿了,差点毁了你的眼睛,三伯对不起你呀!”

谢天祥连忙接过话茬儿说道,“老呔(这辈兄弟姐妹中最小的兄弟或最小的妹妹,常被称作老疙瘩、老兄弟或老妹妹,大概意思是父母老是生的娃),你这话说了多少遍了,可快别说了!出了那样的事谁都不愿意看见不是?该埋怨的不是你,也不是国柱、国建哥俩儿,是老天不公道,让这孩子小小年纪就遭了那样的罪受!哎,都过去了,咱们得往前看哪!现在有吃有喝不再饿肚子,日子不是越过越好吗?!” 谢天祥边说边将烟荷包递给了明华。

谢新在旁边忽然发问道,“三伯,您打过仗吗?打过坏蛋日本鬼子吗?我爷爷说您当过兵打过仗,还参加过志愿军呢!”谢新用敬佩的语气说着。

这时谢天祥笑着对谢明华说道,“我就说嘛,小孩子神着哪!你给他讲故事,天上地下的,他会记住也总有一天会明白了的!这不儿,那天新说他想听打仗的故事,我就说你明华三百当过兵打过仗,还当过志愿军参加过抗美援朝,所以他肚子里肯定有打仗的故事!哪天让你明华三伯给你讲!这孩子呀就记住了!”

谢明华望着谢新的眼光闪动了一下,他嘿嘿笑着对这爷俩儿说,“新哪,三伯现在正干活呢!赶明儿你到三伯家来,晚上来也行,天晚了就住下,和你国柱、国建哥挤着睡!那个时候,三伯给你讲个够,好不好?!”他转向谢天祥说道,“大叔,那我先干活去了!”谢天祥起身送他出了院门儿!谢新听如此说便认真记下了,当天傍晚,他便央求爷爷谢天祥将他送到了谢明华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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