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清水先生
谢新他们的语文老师是一位五十七八岁的老先生,那个时候到了这样的年纪已经是老态尽显,这位老先生也不例外。老先生姓吴名桂廷,字卓朴,号清水先生,当然这些都是后来陆陆续续听说的,而当下就只是恭恭敬敬地称之为“吴老师”,在背后师生们大多称呼他为“吴老爷子”。老先生那时已是满头黑白相间的华发,但却修剪得整整齐齐梳向脑后。这是一位学生们一见之下便由不得肃然起敬的老师,在谢新的学生生涯中,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位一见之下便会心生恭敬的老师。吴老爷子身高中等,满脸的庄严和郑重,其中还夹杂着些许的威严和冷峻。吴老师读过私塾并深受其影响,看他那庄严郑重冷峻的神情,大致可以想象得到,当年的私塾先生的威严,或许就在那一刻,你方才会明白何谓“师道尊严”。
但如果不看他的一张脸,则老先生俨然是一个胖老头儿,之后接触时间长了,学生们知道,老先生是会笑的,并且笑起来还很和气真诚,就像是邻居家的老大爷,又那比邻家老大爷多出来一些的“天真”。老先生的腰围足有三尺四五寸,那长度是定要长于裤长的;当老先生把双手握起于腹前时,因为那肚子过于凸出的缘故,那握起的双手竟好似是搁在肚子的上面!看见老先生的肚腹便由不得想起了弥勒佛,二者相比,弥勒佛是笑口常开的,而吴老爷子却是庄严冷峻全无一丝笑意的,起码乍一看是这样。
或许也正因为老先生拥有着这样的一副面孔与气势,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在教师被当作“臭老九”对待的年代,在红卫兵造反派可以造老师的反,可以在学校、教室里打砸抢的年代,在“革命”学生可以揪着老师批斗的时候,吴老师居然毫发无损,他们敢动任何一个看不惯的老师,揪头发、吐口水、用手打用嘴骂用脚踹地疯狂批斗,但唯独一身正气的吴老师,那气场竟然令“革命”小将们想都不敢想去碰他一下,更不要说去伤害他。吴老师是京东五中仅有的几个高级教师之一,这个职称相当于大学里的副教授。当然,所有这些都是谢新他们后来陆陆续续听说的。
吴老师又是谢新见过的第一个坐着讲课的老师,同时也是第一个有着两副眼镜的老师,从那眼镜的透明的镜片来看,其中的一副是老花镜,而另一副则肯定是近视镜了。只有在板书的时候,吴老师才会站起身捏起粉笔,在黑板上洋洋洒洒行云流水,他胖胖的手和胳膊在那时候显得异常的奔放,让学生们忘记了他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胖老头。
吴老师的眼光又是犀利的,当他来到讲台上的时候,班长郝新立便高声喊道,“起立!”同学们于是齐刷刷地立了起来,垂手挺肚庄严站立着的吴老师的目光迅速地从学生们的脸上扫过,似乎任何一点瑕疵或阴影都甭想逃过他的眼睛。在老先生打量同学们的同时,可能有不止一个同学也在偷眼打量着老先生——一身宽大的淡黄色的纺绸丝织半袖衫,能够清楚地看清楚里面的白色背带背心,一头黑白相间的华发整齐地梳向脑后,因为长期看书戴眼镜将本已出现的眼袋衬画地更加明显,像是两个围绕在眼睛下面两个半圆的圈儿,嘴唇薄而红润,右面唇角边有一枚舌头可以轻易舔到的黑色的痦子。(看相的人说长在那里的痦子叫“吃痦”,生有它的人一辈子吃的好喝的好。)因为体胖的缘故,本来中等的身高却显得矮了许多。
无论冬夏,老先生的衣着总是极宽松的,夏日里是那种宽大的纺绸丝织半袖衫,春秋则大多裁缝手工剪裁的“中山装”,且那中山装的扣子常常是整齐扣着的,总之,老先生不会因为自己胖而被衣服束缚,他要让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从束缚中解脱出来,那或许是一种从封建社会中走过来的知识分子的对自由的追求的一种体现。
(六十一)姚众读书有“创意”
老先生的讲课方法与旁的语文老师大致相当,除涉及古汉语内容的篇章外,大部分是要学生们朗读或长或短的一段,之后他做讲解,而第一节课的《荷塘月色》自然也不例外,并且从第一排第一位开始读起,依次往后,之后是第二列……
第一列第一排是一位身形娇小皮肤细腻五官精致鼻尖娇俏的名为付菊芳的女同学,爱笑并且笑起来是甜甜的,没见她生过气,估计在她生气的时候也该是甜甜的。那天排座位,本欲和她同桌的姚众却被排到了菊芳同学的后面,不过姚众看上去却是满意的,毕竟坐在心怡女同学的身后也是赏心悦目的。付菊芳同学用她那甜美的声音朗读道,“……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待付菊芳读罢,讲桌后面正襟危坐着的吴老师抬起头来,取下眼镜面无表情地瞧了一眼脸庞微红的付菊芳,继而扫视了一眼教室里的学生们,说道,“《荷塘月色》这篇散文,是现代散文中的名篇,有人说它是近现代散文中的一块儿美玉,这是一点都不过分的。”老先生讲话语速适中,声音略显尖细但却自信而坚定,“文章中没有过多的铺陈、排比,文辞也算不上华丽,倒像是聊家常一样娓娓道来,你们见过两个人聊天还‘之乎者也’的吗?这篇散文就是这样的。‘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一句点出了作者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写的这篇文章,之后在院中乘凉的时候想到了‘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它该另有一番样子吧?!’……”
第二段当然由菊芳同学后面的姚众来朗读,但他似乎有些紧张,枣弧形的脑袋连同下面的脖子显得有些僵硬。本来谁都在低头看书或做笔记,但他却觉得吴老师以及全班同学的眼光都在盯着他看。他事先没有做过预习,他似乎还没有提前预习的习惯,或许他原来的语文老师是不要学生朗读而是自己亲自披挂上阵既读且讲的,所以当第二个就轮到他朗读的时候他难免有些紧张。姚众本没有口吃的毛病,然而那一刻他竟口吃是起来,“沿着……荷塘”,“沿着”读过之后,“荷塘”似乎是陌生的生字,他吭哧了半天方才吭哧了出来。
这时候吴老师抬起头,眼睛从眼镜框的上方盯视了过来,而那时姚众已然将“荷塘”两个字给吭哧了出来,并且正在读后面的一句,“是一条小煤屑路”。当时的姚众面颊微红,努力地睁大绿豆眼,有一刻他又犹豫了,他拿不准那个“屑”是该读“卸”的音呢还是该读“消”的音。应该说姚众个子虽然小但还是满聪明的,他迅速调整好心态,从紧张中缓和过来,他变得镇定了许多,他毅选定了“消”的音并随口读了出来。然而之后到了“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一句的时候,他又犹豫了,其中的那个“蓊”他看着面生,于是他自作主张地将它读成了“轰”的音,之后的几句他如流水行云一般地朗读了出来,直到这段的最后一句,“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读过之后教室里安静了差不多半分钟的时间,这时候,学生们随着吴老师的目光,齐刷刷地将所有的目光真真正正地聚焦到了姚众身上。开始的时候,吴老师的目光是从眼镜框的上方投过来的,之后似乎老人家觉得不过瘾,于是他干脆摘下眼镜,威严中透着疑惑与不解地盯视着姚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