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爱花与护花
孙越的家在京东县城北关往北的一个村子里,他通常是走柏油铺就的京榆路,宽阔而平坦。其实他还可以走一条更近便些的路,就从六和村直接往北,到了七十亩地村之后再转而向西,这条路虽然近便些但从七十亩地村往西就都是细碎石子儿铺就的村级路,这是那种马车走快了都能扬起沙尘的路,更何况拖拉机或者卡车之类的机动车了,所以在早的时候孙越是不走这条路的。但自从这个班的最后一个复读生胡秀薇来到这个班之后,孙越却是很少走京榆路而改走近便些却难免暴土扬场的村级公路了,原先他常和华向阳一路走到六和村之后再独自沿京榆路向西回家,现在则是和华向阳分手后转而向北,如果胡秀薇在他们两个的前面,孙越就加把劲儿尽量赶上,哪怕远远儿看着那个婀娜的背影他也是惬意的;如果胡秀薇在他们两个的后面,那孙越常常在转而向北之后尽量地将车速放下来,有一次就干脆把自行车支在路边佯装修车,实际上他在等。
人们常说“酒壮怂人胆”,实际上那“色”也是能“壮怂人胆”的,而且似乎似乎丝毫不逊色于前者,像《红楼梦》里的贾瑞,因迷恋嫂子王熙凤的美貌到了连命都不要了的地步。而孙越还远达到迷恋美色的程度,这样的一个大孩子其实就是因为那种天生的对于“美”的欣赏而使他想多看一眼这样美丽的女同学而已,在这样顺路的条件下他便有了这样的机会。
“孙越,车坏了?!那你往回走到六和村去吧,那里有修车的,前面没有!”说罢,胡秀薇就悠然地骑着自己的淡蓝色的二四女式自行车走了。
蹲在那里的孙越回答道,“知道了,谢谢!”直到胡秀薇走的远了,孙越这才站起身,望着那个变得小了背影心中有满足也有失落,此时的他在心中盼望着快点长大,许多事是只有长大了才能做到的。
钱庄中学门口在放学的时候,像胡庄中学一样,常常聚集着数个留着长发穿着当时流行的喇叭裤的社会闲散人员,他们大多是已经毕业或者没毕业而是不念的往届生,在家闲着没事儿又不想被圈在教室里的他们于是在中午或是下午放学的时候,聚集在学校的门口,等候放学出来的要好的学生,他们似乎更关注那些身材苗条面目姣好的女学生甚至是年轻女教师,见到这样的女生过来,便笑嘻嘻地恨不得站到人家面前去引起关注,当然他们不敢那样,于是就吹口哨或是唱情啊妹啊的流行歌曲来引逗女性的关注,似乎想以此博得姑娘的芳心;如果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在雄性荷尔蒙的作用下他们还可能会喊出她的名字,心中忐忑的女学生就只有和同伴掩着面快步小跑着走掉了。
在胡秀薇来到钱庄中学复读后,很快便成为了这样一群人的关注对象,远远地见到那部蓝色的小自行车与推着车的窈窕的姑娘,便有口哨声从他们中间传了出来,这时华向阳和孙越出现了,蹲守在校门口的几个人中于是有人叫道,“向阳,过来嗨!过来,抽颗(烟)嗨!着嘛儿急呀,又不是回去有死猫肉吃!”
见华向阳推着车子过来,那个为首的硕大的蛤蟆镜遮住了本来就瘦小的半张黑脸儿的小伙,呲着黄牙齿说道,“向阳,听说你们班来的小妞儿,就是她吗?”边说边向已经骑上车远去了的身影努着嘴说道,“麻烦你,给咱哥们儿介绍介绍,回头好好谢谢你!”
华向阳从自己的裤兜里摸出烟来点燃,吸了一口之后朝小黑脸儿道,“三儿,要说理发,你到我家店里,我亲自给你理,这个忙我帮的上;但你这个活儿我帮不上,别回头再帮了倒忙,那可就对不起朋友了!三儿,你先呆着,我走了!”说罢招呼了一声儿旁边的孙越,两个人一溜烟儿往西去了。
“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么样儿的一个人,比小流氓儿强不了多少,怎么想的?居然也敢打胡秀薇的主意!没有自知之明,你说那些‘这边不要脸,那边二皮脸’的人哪,真是没辙!”华向阳笑着感叹地对孙越说道。
“是呢,向阳!你看他自觉良好心气儿倍儿高的样子,这种东西在鬼子占领这边儿的时候肯定是个汉奸狗腿子!他要是敢招惹咱们,看我不拿板砖拍丫的!”这样说着的时候,孙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凶狠来。华向阳看着孙越笑着赞叹道,“好样的!”
孙越的软肋就是上课发言或是在大众场合要他讲话,那时他是害羞的甚至是害怕的。其实他本来有的极轻微的口吃的毛病,但是因为过度的自尊和羞涩,使得他过于在特定的场合在意别人对于自己的关注和意见,而只要打破了这个心结放松心态,将外界的关注和评价归零,他又何尝不是一位爱说爱笑敢说敢笑的大孩子呢?!在这一点上谢新觉得尚可喜是可爱而洒脱的,那是一种不拿自己当回事儿自有一种概儿不吝精神的洒脱,正是因为不拿自己当回事,于是也不拿别人当回事儿,更不拿两事旁人的“狗屁”评价当回事儿,老子就口吃了,就结巴了,你们能咋地?谁的肚子里没有一点屎尿?你看不上我,老子还看不上你呢!如果孙越能够这样想的开,该有多好!
(四十四)
日子在紧张的学习生活中慢慢地过着,转眼到了深秋时节,西北风能够在一夜之间将满树的黄叶干干净净地扫落,天上的白云也被吹得零零落落,只在远处的天边横着淡淡一抹。这要是在往常,一种来自于久远的记忆,一种深藏于基因深处的对于寒冷和饥饿的畏惧,会在某一个时刻陡地袭上谢新的心头,于是心头也会生出一种悲凉来,虽然是转瞬即逝地一种感受,但它是那样的真切,真切得刻骨铭心,令他整个人都为之一振,之后又迅速地消失了,就像夏日的深夜里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的一道闪电一样。看似无形实则有物,它是另一种物质,只不过人类现在不承认,并且还怪诞地将其归结为精神力量,但谢新相信那种过电一般地感觉就是一种物质。
在那一年,谢新等人已经没有时间关注这些,什么都得服从于“考学”,真要是再考不上……谢新不敢再往下想。学习对于他已经不再是苦的,即使是苦的也已经习惯了,将习题集打开的那一刻,那一道一道的习题都仿佛是老朋友一般,只不过有的性格开朗好交一些,有个别的则古怪一些,但不论如何,谢新觉得只要抱着善意与耐心去相处,它们是会和颜悦色地对他的,他们之间常常是在解题之后发出一种类似于共同庆祝胜利的喜悦。
西北风起的第二天上午,这个班的早自习课上竟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这是一个棉袄棉裤军绿大衣搪风抗冻的时代,就连那种晴纶棉的薄而轻的棉装在大街上都是很少见的。这一天,胡秀薇穿了一件深蓝色薄呢风衣,将本就婀娜的身形衬托得愈加苗条;一条米黄色的长围巾围在脖子上,将一张俏脸衬托的有如嫩红晶莹的苹果一般;足下是一双半高跟半高筒的棉皮鞋,走在路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这样的装束在城里的中学里也是不多见的,当她出现在教室的门口,全班的同学的眼睛都为之一亮,后排的差学生和复读生们有几个居然张着嘴吧站了起来,这其中就有孙越和黑胖子宋玉增,谢新本也有站起来关注的冲动,但他因为不好意思,所以仍将他的屁股定在了座位上面,只是在心里面想,“要是能成为那条围在她脖子上的围巾,那该有多么的美好,又该有多么的幸福!可惜那是不可能的。”他心中于是有一个旋律生了出来——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四十五)
这天中午才刚放学,谢新便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教室,然后飞身跨上自行车冲出了校门,对于食物的需求使得他眼中闪烁出了蓝光,他想着妈妈肯定会烙好了烙饼在等着他吃,或许还有小葱摊鸡蛋,还有面片汤或者是疙瘩汤什么的,用刚出锅的烙饼卷了鸡蛋来吃,在早先是很奢侈的一种食物,京东县在早的时候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叫作“烙饼摊鸡蛋,越吃越混蛋!”那该是对能吃上这种食物的人一种极端的嫉妒心理在作怪,恐怕也是那个时候“仇富心理”的一种体现,以为凡是能吃上这种食物的主儿都是属于不劳而获的“地主阶级”,都是该被打倒的。起码在谢新儿时是这么认为的;但现在这种曾经“奢侈”的食物似乎已经很平常了,并且那些个鸡蛋也是自家养的吃玉米粒儿草虫子间或还要啄上几粒石子儿来帮助笑话的纯而又纯的柴鸡,这种鸡蛋用菜油摊出来呈金黄颜色,在院门外就能闻见它的香味儿,谢新便咽着口水边用力地飞一般地蹬着身下的自行车,在出校门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那个硕大的蛤蟆镜遮住大半张瘦脸儿的黑三儿,心想,“这孙子,又来撩骚来了,不定哪个女生又要被吓着了!这派出所的警察都是坐在办公室里吃白饭的吗?怎么不能收拾丫的,还学校一方净土!”边想边就骑自行车冲出了校门。
等到下午上课声打响了的时候,语文老师苟日新已经站在了讲台上,今天他打了一条蓝色的领带,那张经常被他忽视了的脸也白净了许多,“哟呵,怎么了这是,少了三个,让我老人家看看都是谁?”日新老师惊叹着这空着的三个座位,“门口儿那个,是孙越!后排中间那个是华向阳,史宝旁边这个是,噢对是胡秀薇,女生怎么也迟到?这么没规矩,等待会儿来了,全都叫他们给我精神精神!”
这时尚可喜照旧脸上荡漾着笑意说道,“日新老师,他们中午和人干了一架,好像是惊动了警察,被带走了。”
后排坐着的高宝山说道,“是那个天天儿来学校门口的黑三儿,他平时也就是吹吹口哨儿或是唱唱流行歌曲什么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挡着胡秀薇的车子不让她走,说是要请他吃饭!”
一旁的丁万松插嘴道,“是孙越先冲过去,问那小子干嘛?让他别拦着人家女同学!嘿您猜怎么着,这黑三儿跟吃了激素似的,上去就推了丁万松一把!华向阳从后面跑过去,把两个人劝开了!后来胡秀薇赶忙推着自行车跑了,而孙越却被黑三儿拦下来!”
高宝山激动着红脖子涨脸地接过话头说道,“这孙越平时蔫儿了吧唧的老好人儿一个,今儿中午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了,眼睛瞪了跟灯泡似的,其实他要是装怂华向阳也就把他给拉走了,谁知这小子,偏就不走!我们都以为他非挨顿揍不可,不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才怪!”
丁万松又接过高宝山的话头儿说道,“其实黑三儿那孙子也不是个吃软怕硬的主儿,可今儿中午似乎有点怯场了,硬是不敢直视孙越。”
“他是个假牛逼的主儿,说白了吧,他顶多也就是小流氓儿、不是真青皮!真青皮、能做‘大哥’的,能没事儿闲的总守着学校门口吃饱了撑的‘撩骚’?”高宝山似乎很了解那个黑三儿,“我们当时以为也就完事了,双方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也就完事儿!谁想黑三儿旁边的一个小子煽风点火道,‘三哥,抽丫的!要不(你)还怎么在这一带混!’说着就抽出车上的弹簧锁,这时孙越也急了,跟变戏法儿似的手里忽然多了一块板砖,冲着他们两个就冲了过去!华向阳一把没抱住,黑三儿的脑袋上挨一板砖,那个血呀,当时就下来了!”
(四十六)失落:两个同学,就这么离开了
日新老师当下就清楚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少有皱起了眉,表情异常的严肃,过后他问这两个讲述者道,“华向阳能够冲上去拦架,你们两个是泥儿捏的呀,为什么不冲上去拦着点儿!”
两个人的脸臊的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而谢新的脸上也是火辣辣的,怎么说胡秀薇也算是老早就认识的朋友了,现在又是同学,她碰到这种事,自己居然不在场!
后来,孙越和胡秀薇的影子就再也没有在这个班的教室里出现过,他俩的书包什物是华向阳帮忙拿走的,后门口没有了那个双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托着两腮,长发半遮着犹豫中洋溢着英俊面孔的大男孩的影子,史宝旁边的身材婀娜容貌美丽的青春少女更是失去了踪影,一时间这个班变得安静极了,就连后排的高宝山、丁万松在课间的时候也失去了说话的冲动而宁可呆坐在那里或是趴在桌子上不动,华向阳翘着二郎腿手中夹着香烟在那里愣愣地出神儿。
华向阳告诉谢新等人说,胡秀薇肯定是不来这里复读了,她的家人让她重又回到她原先的离家更近一些的龙旺庄中学去了。而孙越据说想继续在钱庄中学复读,而且学校也没有驱逐他的意思,但他的家人尤其是长辈,就只有这么一个男孩,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或者是让那个什么黑三儿带人给打了,那他们还有法儿活吗?于是他被家里人托人安排他到京东的北关中学读书去了。班主任韩殿启原先对前三排的好学生是笑容可掬和颜悦色的,而这之后的几天他却对任何人都冷若冰霜,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恢复了常态,这一次他对后排的差学生、复读生们似乎也不像原先那样“色难”了,他应该是也想将他内心中的火热的情怀分享给这些同学,毕竟他们也是他的学生,他们比史宝那样的好学生更需要的他阳光般照耀雨露般的滋润。孙越、胡秀薇虽然没做几天他的学生,但这两个复读生的翩翩而来又悄然而去,让他心底里的爱的种子发芽了,并且迅速成长了起来。差学生、复读生们在班主任所施予阳光雨露中也开始享受到作为学生的乐趣。黑胖子宋玉增在上课的时候的眼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投向胡秀薇原先的座位,那个秀美中散发着隐约的馨香的少女的离开,让黑胖子体会到了什么叫失落。
秋日的长空中有微风吹过,有白云长久的驻足,傍晚的时候,又有鸣叫着的排成人字形的雁群飞过。地里的最后出产——大白菜已经收获完毕,大地在这个时候可以好好的休息了,一眼望过去全是土和地的颜色,在遥远的天边,它们长久地结合在了一起。这样的秋日的景色让心中生出来太多的秋悲,于是他很自然地想到了那两位已经离开了的同学,心中的思念和着那秋悲,谢新的眼中不禁荡漾出泪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