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复读生的生活
谢新复读的学校叫钱庄中学,这是一座据说教学质量优于胡庄中学的农村中学,它在胡庄中学的正北方向,因为平津战役中,林彪曾在此地的一座地主家的四合院里设立指挥部,指挥了著名的平津战役,并从此地进入北京城而被载入史册。只不过谢新读书的时候,作为指挥部的地主家的四合院早已因为林彪的叛逃而失去保护最终被拆除了之,如今再想凭吊这段历史却已经无法找到它的见证者了。
这个学校没有设立专门的复读班,想复读的学生因此就只有作为插班生来再次拼搏。旧有的班级就像是一盘一个磨合得差不多了的机器,在不紧不慢地悠然运转着,但它又绝非是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更像是一个有机体,只要你愿意,先摆正自己的位置,之后你将会在潜移默化之中融入到其中去,成为它的一个组成部分。在谢新来到这个班级之后没多久,另一个已经就位了的插班生出现了。他叫孙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那个时候颇为时髦的中山装,领口处露出雪白的衬衣领子。孙越很安静,匀称脸上的长着一副厚厚的嘴唇,不善言辞不喜多说话,长长的头发下面是一双和善却又是抑郁的眼睛,就像《寻找回来的世界》中的许亚军饰演的“不良少年”伯爵的眼神。孙越的个头有一米七五高,但他却经常矮身坐在座位上,他的座位在教室的后门那里,课间的时候,他便将座椅拉离开课桌,将双肘分别架在双腿上,双手攥成拳状支住下颚,因为他的头发很长,谁都看不清他的眼睛,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因为都是插班生,都经历过一次失败的中考,相同际遇使得谢新想同这个同学接近,高个子孙越就像是一只温顺的长颈鹿一般,对谢新这个新来的插班生不排斥也不接纳,不亲近也不疏远,问一句说一句,几乎没有多说过半句话。孙越京东县城北面一个村子里的人,从那里骑自行车要走上半个小时左右,天儿好的时候,对于孙越来说那是真不算回事,然而赶上闹天儿或是冬天下午放学西北风依旧刮个不停的时候,大个子孙越就得像逆水行舟一般大力地蹬踏他身下的自行车,等到到了家常常是内衣都潮湿了。孙越有两个姐姐,父母尤其是祖父母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来是这个男孩儿,那种望眼欲穿的精神力量随着这个男孩儿的到来转而化作了一股强大的爱的力量,他的两个姐姐也是极尽呵护之能事,孙越在这个家中该是被宠上天了。
新插入这个班级的谢新照例被安排到了最后一排,大个子孙越在靠近后门口的那个位置,谢新则在教室最里面的角落里,虽然如此,谢新已经很满意了,毕竟有了一个可以继续读书的机会了。谢新的这次复读惊动了不少人,其中有岳淑平的姐夫,时任这个乡农工商总公司总经理的郁佑源,还有二姑父果鹤鸣的亲戚,这个中学的体育组组长孙尚华。因了这个原因,谢新第一次进入到郁佑源有里外套间的办公室,他当着谢新的面给客气而威严地给钱庄中学的校长打了一个电话,很快那个长了一对小小的笑眼睛的学校教务主任便急忙忙骑着自行车赶了过来,谦恭地从黑包公一般的郁佑源那里领着谢新到了这个班级,再郑重又严肃地将谢新交给了班主任韩殿启;而教务主任转身离开之后,殿启老师立即收起笑容,好像有些生气一样地拧着眉毛朝谢新努了努嘴说道,“最后面那排,靠墙那个座位,你就先坐那里吧!”然后不待谢新做好就又开始讲课了。
(二十六)班主任韩殿启
班主任韩殿启有着一副尖细的嗓子,这似乎与他壮硕的体形不相搭配,与教务主任长有青魆魆的面孔相反,他的面孔白里透红,除了淡淡的眉毛之外,脸孔、脖子乃至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都极光洁白净,这种极鲜明的第一印象让谢新想起了紫禁城、大内以及被称作“公公”的那一群据说是被阉割了的特殊人群。班主任韩殿启对于插班生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后来谢新听说,班主任是这么认为的,大多数的插班生都是有背景有来头的,没背景没来头俩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的平头老百姓的孩子又怎么能够有机会插班复读再考学?!基于这种想法,于是韩殿启对这些怀着改变生活改变命运托人弄呛终于有机会复读再考学的插班生也就表现出了一副爱答不理儿的冷淡态度,然而,等到他真正了解了这些复读生的情况,他又表现出了极大的同情与极度的温暖,这似乎是以后的事了。
在当时,班主任韩殿启对这所教室里前三排或者是前四五排的好学生及次好学生,却明显地有如春天般的温暖,极尽和蔼耐心与谆谆教导之能势,这是连初来乍到坐在角落里的谢新都能够深切地感觉得到的。而对于后面两排尤其是最后一排的学生,韩殿启似乎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即使看或是扫上那么一眼也是横眉冷对没有半丝笑模样。他几乎从没有叫过后面两排的学生回答问题,在班主任韩殿启的心中,后面两排与前面的同学之间似乎是有一堵墙存在的,那是好学生、次好学生、可以塑就的学生与赖学生、不可塑就的学生的一道分水岭。
班主任韩殿启老师的这种态度让坐在后排角落里的谢新很快捕捉到,韩老师的目光很少会光顾到后面两排学生,他灿若桃花的笑脸也只对着前面的同学,尤其是前三排的同学,往后则变成了冷艳桃花,再往后就变成了扎手的玫瑰。这种表现在脸上的旗帜鲜明的分别对待的态度,让前几排的好学生们如沐春风,让其后面座位上的次好学生们知耻而后勇,努力地去学去追去赶上前三排的好学生,而最后面两排就差不多已经成为了淘汰的对象,之所以还在这里软磨硬泡不离开就是为了让家里人对他们的那一点希望保持得长久一些,不要那么早的破灭掉,他们也存在着一星半点儿的侥幸心理,万一考试的时候那些试题都是自己会做的,从而达到了超水平发挥的状态,那自己不也就能够混水摸了一条打鱼,那该是多么开心的事!
(二十七)华向阳同学曾经做过一个梦
那是趴在桌子上睡觉也能笑出声儿来的,多么开心而有意思!细么高挑儿的华向阳就是这么一个同学,他说他就曾趴在桌子上做过这样的梦,别人问他,“向阳,你说的真的(还是)假的?怎么(听着)跟真的似的!”
华向阳表情严肃地回答道,“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这是能开玩笑的事儿吗?向毛主席保证,我刚刚就是做了这么一个梦!考试的时候哎,那些题我全都会,比史宝儿考的还牛逼,你们还爱信不信!”华向阳边这样说着边就得意地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还像成年人一样,熟练地翘起二郎腿,同时从不知道该称作土灰色还是别的什么颜色的裤子的口袋里摸出纸烟来点燃,然后笑眯眯地吸了一口,这时便有一颗有别于别的牙齿的灰色的牙齿露了出来,乍看起来好像是缺了一颗牙一般。向阳的这种随意的态度不像是在教室里倒像是在自己家的炕头上一般自如,他的这种态度又像是信心满满地告诉大家,在这个班级里班主任是老大,他华向阳就是老二一般。
这时坐在前三排座位上的一位面孔方正的男同学回头盯着这边看,那大约就是那位叫史宝儿的好学生了。这时候坐在华向阳身边的一个高且壮的叫高宝山的同学激动地向前面嚷道,“史宝儿,别看你丫是个好学生哎,人家华向阳就是不‘奉儿’你,他说他中考的时候,能比你考的好!你信不信呀?!”
坐在华向阳另一侧的丁万松,一个瘦却动作极灵敏的同学向前面叫道,“史宝儿,你们这些好学生相信华向阳的话吗?不相信吧!你们说华向阳是不是在做梦?对呀,他就是在做梦!他梦到了成绩比史宝儿还好,他说他混水摸到了一条金色的大鲤鱼!”
接着他转向华向阳和高宝山,捂着嘴低声说,“向阳,你丫的是不是摸到自己身上的零件了?说,是不是?”
接着丁万松朝着教室里的同学大声叫道,“哦,华向阳摸到金色大鲤鱼啰,给丫一大哄哟!给他一大哄哟!”
此时的华向阳只是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含笑不语,他似乎很善于应对这样的场面,同时也很得意自己创造出了这样的效果,好学生、次学生、赖学生以及插班生们,大家济济一堂,欢声笑语在教室上空飘荡,更飞出了教室的窗外,令外班的同学和经过的老师禁不住投来探寻的目光。
高宝山、丁万松差不多同谢新是同路,只不过高宝山的家离学校最近,其次是丁万松,而谢新的家距离最远,并且要两次穿过铁路道口。高宝山的家所在的村有一个烟花爆竹厂,那该是京东县唯一的一家鞭炮厂,所以每逢过年的时候,总有络绎不绝的人拿着条子来这里白拿甚至就直接来明着要,作为这个村书记的高宝山的父亲,有权同意或是不同意是否按条子上的数目给这些白拿白要的人鞭炮。高宝山说他放鞭炮,除非是二踢脚或是烟花之类之外,其它或大或小的——小号鞭就是儿童燃放的那种,中号鞭又叫钢鞭,那东西炸起来就跟用大号的铁锤,在大地的龟裂的皮肤上狠狠地捶了一下,让大地为止颤抖一下呻吟一声一样,那是绝大部分半大小子喜欢放的玩意儿——他从来都是整挂整挂的点燃了来放,100响,500响,1000响,而到了除夕那天的午夜十二点,就更是跟不要钱的似的(其实也真就是白来的,不要钱!)燃放,那动静大的!过瘾,过瘾哪!高宝山拍着胸脯说,等到今年春节的时候,谢新可以来拿一些免费的烟花爆竹走,谁让他们是同学又是同路呢!说话算数。
后来丁万松则咬着后槽牙说,“当初他也曾这么答应过我,可是我连个炮仗毛儿都没见到过!你是个新来乍到的,也可能不一样,等到时候咱再瞧!”结果就真如万松说的那样,随着腊月的到来,学校要放寒假,他们这个初三年级照例要补上几天课,那时也就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前后了,而等到真正放了寒假,又上哪去找高宝山兑现那曾经的承诺?骚眉耷拉眼地去他家吗?于是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丁万松家所在的村子叫丁庄,在火车道从南逶迤转向东北方向那个大大的弧形的切线的边上。和新屯村相比,丁庄距离火车道要近的多,而丁万松的家又是他们这个村距离火车道最近的,他家的地势本就很高,而丁万松又极喜欢蹬梯子上到他家的平顶厢房上去,他说他那时候,头戴树枝子盘成的帽子,手中端着他的那只睡觉也不离手的一根长枪状的粗树茎,那时他把自己想想成为了《铁道游击队》中的游击队员,向着移动着的火车上的目标瞄准,这是他那个时候百玩不厌的游戏。他还喜欢沿着火车道前行,脚踏着枕木行进,直到火车逼近了鸣笛了他才一下子跳跃到旁边去,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火车司机常常要狠狠地放出浓白色的蒸汽,丁万松被喷得湿漉漉的;如果是内燃机的车头,司机叔叔则是乘他不备而拉响汽笛,那突发的大音常把他吓得浑身一哆嗦。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娱乐活动了,现在他可是没时间更没心思跟着火车跑了!再说,火车提速了,速度远比从前的快,据说这条铁路要电气化还要封闭起来,到时候火车道的两侧都不许有行人,那样就更没意思了!丁万松说着,瘦而有棱角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无奈。